第98章 朋友
梅笑冬慢慢地回轉身,冷冷地盯著傅君雅,眼中頭一次帶上了傲慢的戾氣。
而回應他的那道目光卻一直很平靜,甚至帶著一些悲憫。
良久,在傅君雅毫不退讓的迎視中,梅笑冬周身散發的戾氣總算收斂了一些。
但他仍然生氣地盯著她,想用凶狠的目光逼得她承認自己言辭不當。
就在傅君雅快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梅笑冬突然揚了揚眉,氣昂昂地走到了她身前。
她現在的身高才到他肩部而已,要仰視著才能看到他的眼睛。仗著絕對的身高優勢,他居高臨下地、冷漠地、一字一句地說道:“並不是誰都有資格知道我為什麽不高興,小丫頭,你是個聰明人,想好了這樣問的後果了嗎?”
傅君雅緊緊撐住手邊的書案。眼前的梅笑冬,終於露出了完全陌生的一面。那是他微笑的面具下真正的自己,似乎就是她意料之外的那種樣子,可是她竟然感到害怕。
一瞬間,她有些後悔。也許,她不應該在受到過度的戲弄的時候,盡想著回敬於他吧?經過這麽久的觀察,她早該知道他完全不是一個好相與的人。他不僅驕傲得很,而且還輸不起,經不起她故意的撩撥。
充滿了強大力量的人,連目光的威壓也如此強大。面對這樣的人,除了絕對的誠懇,還有什麽更好的辦法?傅君雅努力讓自己顯得不那麽驚顫,下意識地咬了咬唇,強笑道:“梅大人,請相信我真的沒有存心刺探什麽,我只是想,也許我們可以成為朋友……”
梅笑冬藏在身後的手微微一動。他注意到傅君雅又開始稱呼他為“大人”了,剛剛放松了些許的面容立刻又緊繃起來,嘲弄道:“哦,原來在你心裡,我們一直還算不上是朋友!”
傅君雅唬了一跳,連連擺手否認,“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指的是,能夠彼此交心、相互理解的那種朋友!”
梅笑冬好笑地看著她拙劣的辯解,雙眸向她逼近,“呵呵,小丫頭,你才多大,也知道什麽是交心?男人和女人之間,如果交心,只會有一個結果,你明白是什麽?”
傅君雅的心騰地燃燒起來。梅笑冬是在逼問她對他到底有沒有男女之情!她沉吟半刻,還是決定真誠到底:“大人,也許我的問法冒犯了你,也把我自己陷入了危險的境地。可是,如果我在關心你的時候,預先就想著要有一個什麽樣的結果,那我也不配做你的朋友了!”
梅笑冬定定地看著傅君雅。一直以來,他所遇到的女子,都希望能和他有一個結果,至少也希望他能給出一個承諾……如今他卻遇到了一個似乎對他有意、但又還沒有真正將他放在心上的女子,更可氣的是,她居然還毫不避諱這一點!
梅笑冬暗歎自己的修為還不到家,竟然在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頭面前一輸再輸!他心神仍有些黯淡,但到底沒有之前那麽惱火了,輕哼了一聲,又恢復了一貫雲淡風輕的表情,淡笑道:“既是朋友了,那麽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了。說吧,你有什麽事要找我幫忙?”
“這麽說你答應了!”傅君雅喜出望外,絞著雙手,略有些尷尬道:“其實也不難,就是想請你幫忙保密,我們一家購買荒地的事,暫時不要奏報給朝廷知道。”
梅笑冬回以一個哂笑。真是的,這種事兒還要特意交待嗎?他本來就沒想向朝廷奏報!
傅君雅看他遲遲沒有說話,一臉糾結的樣子,不由得急了,雙目炯炯地盯著他。
梅笑冬心中暗笑,面上卻裝出為難的樣子,直到傅君雅急得快哭了,他才忽然綻出一朵笑花,“行了,不是多大的事,包在我身上了。”
傅君雅皺著的小臉馬上舒展開來,含著笑拚命點頭,看起來格外乖巧。梅笑冬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揉她一頭的烏發。果然就像看上去的那樣,又軟,又滑,有如最好的絲緞,他的手停在那種舒服的觸感裡,根本不想離開。
傅君雅凶巴巴地拍開梅笑冬的手,嘟噥道:“你怎麽跟我娘和我哥哥似的,淨摸我的頭髮!告訴你,我們女子梳一個發式很難的!”
“不過就是雙寰,能有多難?”梅笑冬收回手,微哂道。小丫頭現在才十三歲,還梳不了什麽複雜的發式,也因此顯得更清新可喜……
傅君雅果然又被梅笑冬氣到了,滿目嗔怒,可是梅笑冬已經轉頭去看外面的夜色了。夜已深沉,梅笑冬的面色慢慢正經了下來。
根據探子從北戎傳回來的消息,北戎那邊應該很快會有動靜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會比較忙,你早點休息,夜裡不必等我了。”他回轉頭,微笑道。
“誰,誰在等你了!”傅君雅一副雷到了的表情,急急地否認。但她嘴上強著,頰邊卻立時騰起了可疑的紅雲。
梅笑冬的目光有如三月的春暉,溫暖怡人。他沒再說話,搖搖頭,微笑著離開。
他知道很多人都對他年近弱冠仍然不娶妻不納妾感到十分不解,可是,自他十三歲起,過得就是這樣刀口舔血的日子。爺爺英國公從小就教育他,男子漢就應該上馬殺敵,下馬安邦,保家衛國,不惜身命。可他老人家並不是真的不在乎子孫的性命,恰恰相反,他比誰都在乎!否則也不會為他們延請名師,又親自耳提面命,嚴格地要求他們學成文武藝了。他老人家其實還是擔心,擔心家裡的男丁們逃不過軍人的宿命,一個接一個地死在戰場上!
在若乾孫子輩中,爺爺最疼的是他這個嫡長孫。他的天資和勤奮固然是一方面,但是更多的是因為他的父母!二十年前,他的父親、英國公的長子在戰場上被北戎的烈托可汗一箭射殺——當然那時候烈托還沒有稱汗,還只是一個小小的部落首領罷了,他的母親當時還懷著身孕,勉強支撐著生下他以後,就悄悄地找了一個機會殉情而死,追隨丈夫於地下……
所以,從小,他就沒有見過自己的親生父母!爺爺對他百般疼愛,可是他的心裡仍然缺了很重要的一塊。每當爺爺問他是否還好,他都不忍讓爺爺擔心,微笑著說好。久而久之,微笑已經變成了長在他臉上的一種表情。只有極熟悉的人,才能從各種微笑的細微差別之中看出他真實的心境。
他如此小心地活著,卻無法阻擋所有的暗槍冷箭。每一次,當他感受著陽光、溫情,力圖好好地生活,就會有人在他耳邊譏諷,“看,這是個多麽不祥的人!他克死了自己的父母!”
對於這種別有用心的心理攻擊,他一般都視若不見。可是,等他成年了以後,眼見京中同齡的貴族子弟一個接一個地娶妻、納妾,他卻怎麽也提不起勁兒來為自己打算一下。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不得不承認,他其實還是懼怕的,怕自己有一天也會和父親一樣,戰死沙場、馬革裹屍,拋下妻子獨自面對冷漠的人生,丟下孩子從小就嘗盡人世炎涼……
他對自己說:如果不能給他們一個穩妥的未來,他寧可一切都不要發生!
直到,他遇到了她。那時候,他已經十六歲,而她才剛剛十歲。那一天,她因為想翻牆而出,居然爬到了牆邊的大樹上。她坐在樹丫間,正午的陽光透過枝葉,照得她身影斑斑駁駁,她輕語輕笑,聲音清脆,就像樹中的精靈。那一刻,他和結拜大哥同時被她吸引,大哥性子冷,沒有說話,他卻忍俊不禁,出言戲弄她……
再以後,隨著對她的了解越來越多,他發現自己漸漸沉溺其中。每一次暗衛帶來關於傅府的情報,他都會特別留心,設想著她是不是又長大了一些。是的,因為初遇時她還遠遠沒有成年,他總感到安心,總覺得她還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長大,而在她長大之前,就算自己放任對她的寵溺,也不至於變成彼此的束縛。反正她還小,情竇未開,什麽都不懂的!
他原本想著,等她終於長成了大姑娘,而他如果還是沒能從這搏殺的日子裡退出,那麽他就從她的生命裡徹底退出!就像一個匆匆過客,一顆劃破天際的流星,輕輕地來,又輕輕地走,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可惜他千算萬算,唯一算漏的是,她身上居然有一種遠超年齡的成熟!看了她關於墾荒事業的全盤計劃,他已經無法抑製心中的震驚。而當她一語道破他慣常的微笑不過是一種虛假的偽裝,他的心,更是完全亂了!
他知道,她已經對自己萌生了情愫!
那麽,是時候離開她了?在給她帶去更多的煩惱之前,揮慧劍,斬情絲?
可是驀然地,他發現自己根本不舍得離開。
因為,在他自以為馴化她的過程中,他也被她馴化了!
冷靜如他,一時無法接受自己竟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於是,他怒了!
其實他明明是在生自己的氣,卻故意遷怒於她……
他的面具被她猛然揭開,匆匆一瞥後又重新合上。而她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莽撞,提議以“朋友”的名義,讓一切回歸原狀。可是他們也都清楚,一切都不可能再回到原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