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名媛（五）

  經過這一次不歡而散的棋局，傅君雅算是跟崔新雨、崔新晴二人交上了朋友。她三人手拉著手，親親熱熱地走進了王夫人的花廳，眾人的目光無不落在她們相互握著的手上。

  崔三小姐崔新荔的眼睛尤其像一對利刀子一般，含著隱約的怒意，向她們射來。但她隻深深地看了她們一眼，便揚著下巴，把頭別到一邊去了。

  可是在王夫人跟前，她卻極力說著傅君雅的好話，又說姊妹幾個玩得極是開心，這一盤跳子棋下得極有意思。又盡揀著些極好聽的湊趣話兒，把王夫人等人都說得頻頻發笑。

  王夫人讓人擺上了幾色精雅的點心，崔新荔略用了幾口，便笑著說身體不適，要先告退回去了。王夫人便讓她帶著崔四、崔五一起下去休息。

  用完了點心，自有侍女端了清水、香巾、茗茶等物，服侍眾人洗手、漱口。尹氏少不得一一留心，這些規矩在傅宅自然也有，可是一舉一動、一事一物都還不到這般講究的地步，以後他們一家要想在京城立足，少不得一一改過來。

  從吃點心到喝茶，傅君雅一直坐在崔新雨和崔新晴二人中間，她們姊妹二人輪番地勸著她，一會兒說“姐姐嘗嘗這個”，一會兒說“姐姐嘗嘗那個”，把傅君雅弄得受寵若驚。好在崔新晴自己也愛吃，撿了幾樣自己心愛的，頗享受的吃了起來。傅君雅這才把注意力放到了崔新雨身上。

  崔新雨比傅君雅小半歲，一張面孔小巧精致，是令人驚豔的美。她向來是笑的多、說的少，可是從她發自內心的笑容裡，傅君雅看出了她對自己的善意，心道：原來雨兒妹妹外表雖然冷漠，對她真心喜歡之人，還是關懷備至的，也是很好結交的。

  “姐姐今年已滿了十三歲，家中長輩可已給你取了字了麽？”崔新雨問。

  傅君雅搖搖頭，“還沒有，父母和兄長都喚我的名，君雅。”

  這個世道就是這樣，蓬門蓽戶的女子，連一個正經的名字也沒有，世家望族的女子，卻要再多取一個字，以顯示自己的情趣和風雅。

  上一世，她還沒有來得及及笄，母親就去世了，後來又跟父親、祖母鬧得很僵，以至於到了及笄之年，仍然沒有人幫她取字。後來嫁到蕭家，在蕭錦成懷中，當兩人耳鬢廝磨之際，他也曾神情地喚過她的名字“君雅，君雅……”，可是那時的他，骨子裡還就是一個武人，不在意那些花前月下的浪漫，也一直沒有給她取過小字，這不可不謂是一件憾事……

  崔新雨微微凝眉，遲疑道：“人說交淺莫言深，可我有一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傅君雅忙道：“我們本就是姊妹，雖是初次見面，彼此卻相見恨晚，雨兒妹妹有什麽提點的話，可以但說無妨。”

  崔新雨點點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娓娓道：“是這樣的，我看姐姐難得的聰穎靈慧，卻又不像一般的女孩兒那般，有一種……輕盈、飛揚的精氣神兒。

  “一位很好的朋友曾經對我說，女孩兒本就該歡歡喜喜，無憂無慮的，不要弄得心如枯井古墓一般，平白地給自己增添許多心事和煩惱。我原想著自己已是這樣了，也就罷了，偏生見到姐姐你，竟覺得你也是和我這般的為人。用那位朋友的話說，端莊雖然端莊，卻未免少了些少年人的朝氣和閑趣兒。

  “所以我才想著，若是姐姐還沒有取字，不妨就取個新鮮活潑的表字，也讓自己多沾染些青春朝氣，提醒自己時時保持輕快才好。”

  崔新雨雖然是微笑著說的，可是傅君雅卻覺得她語聲裡自然帶上了一種傷感。她不禁很好奇，這孩子究竟是經過了什麽事，才會小小年紀的就這般心思凝重？莫非她也是重生了兩世的？沒那麽巧吧，呵呵！而且聽她的言談，似乎對她的那位好友頗為推崇，也不知那人是怎麽模樣，竟能令她篤信如此？
  傅君雅搖頭笑歎著，“好妹子，我算是知道了，你才真是一個水晶心肝、碧玉靈魂的好人兒！聽你這麽一說，我倒是想到了兩個好字，便就說出來請你品評品評如何？”

  “哦？不知是哪兩個好字？”崔新雨奇道。

  “便就是清歡二字。”傅君雅微有些靦腆。

  “清歡？”崔新雨喃喃地念了一遍，“可是東坡先生《浣溪沙》裡寫的‘細雨斜風作曉寒，淡煙疏柳媚晴灘。入淮清洛漸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的那個‘清歡’？”

  傅君雅點點頭，臉上現出一種遇到知音的喜色，“不錯。歲月濃淡總相宜，人間有味是清歡。不過我的清歡，可不是要在吃野菜的時候才能得到，我只是想在這繁華裡，也能找到一夕平靜的疏淡，清淡的歡愉罷了……”

  平靜的疏淡，清淡的歡愉。這是自己所能向往的嗎？崔新雨陷入了沉默。

  “不知妹妹你呢？可也有字了？”傅君雅有意打破她臉上的蕭索落寞。

  “我？”崔新雨回過神來，自嘲地笑了笑，臉上慢慢現出一種奇異的迷離的神情，似乎在懷想著什麽有趣的往事，“也算是有的吧？可是很少有人知道，因為也沒有誰問起。”

  “哦？”傅君雅真正被勾起了興趣。

  “我小的時候，身體不太好，經常皺眉，同齡的一幫人就打趣我，說我是一個病西施，後來他們就叫我施施……不過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現在身體已經好了，也很少皺眉了，這個字自然就被遺忘了。”崔新雨淡淡地笑道。她的笑容讓傅君雅覺得，沉浸在美好回憶中的她，是真實的，更是快樂的。

  “施施，如果你喜歡的話，以後我也可以這麽叫你。”傅君雅真誠道。她看得出崔新雨是真的很喜歡這個小字，以及附屬在這個小字上的那些往事。

  可是崔新雨卻像是被驚嚇了一般，蒼白著臉，抓著傅君雅的手，低聲急急道：“不，不要！這個名字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沒必要讓所有的人都知道！”

  她的神情那麽驚慌，就像是拚了命要去保護一樣極為珍貴而私密的物事，傅君雅不禁愣住了。原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都有心中的一段傷，哪怕還是個半大的孩子，也不例外。可是，憑著二十多年女人的直覺，她感到崔新雨如此惦記而又諱莫如深的所謂“朋友”，應該是一名男子才對！
  “好，既然你不願意，我就當做不知道好了。”傅君雅回以一個安撫的笑容，她用表情告訴對方，自己絕不會泄漏她的秘密。

  崔新雨點點頭，表示相信她的誠意。可是她的情緒到底是低落下來了。那一扇剛剛打開了一條縫的心門，又被她自己慌慌張張地關上了。回想剛才的感受，好生奇怪，那一個瞬間，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向傅君雅訴說自己的秘密。也許是因為感到她們兩個有一些相似的性格，也許是因為，她莫名地覺得傅君雅比自己成熟……

  她們這兩個小姑娘一直在低聲嘀嘀咕咕，王夫人和尹氏那邊也沒少說話。只見尹氏的眉頭一時皺起，一時又展開，還不時地往自己女兒這邊掃上一眼。那驚訝而擔憂的模樣，分明是聽聞了什麽重大而令人震驚的消息，引得傅君雅一顆心高高地懸了起來。

  又坐了半刻，眼見天色不早，尹氏便起身告辭。王夫人因是長輩，又有誥命在身，隻送到了門邊，卻由幾個兒媳婦一路送到了二門上，目送著尹氏母女告辭離開。

  崔新雨和崔新晴自然也在隨行之列。一路上，崔新雨又恢復了那種異常的沉默，臉上猶掛著標準的大家閨秀的笑容。她走在傅君雅身邊很近的位置，隻這一點就能看出，她是真的把傅君雅當做了閨中密友。

  傅君雅隨著母親坐上了車，崔新雨猶在依依不舍地望著她。大約她平時是真的感到很孤獨吧！如今好容易交了一個朋友，想更多地交交心，步履卻難免遲疑緩慢。崔新晴則開朗得多，大力揮著手，“君雅姐姐，好姐姐，再來找我們玩哪！”

  傅君雅笑起來，她沒有辦法像崔新晴那樣放肆地說“好”，所以只是籠著嘴，聲音不大卻很清晰，“好妹妹，謝謝！也歡迎你們到我們家裡來玩！”

  馬車漸漸駛出了儀門，崔氏姐妹隻成了兩個小小的黑點。傅君雅呵呵地笑著，把車簾放下。她原是靠近車窗坐著，這時便縮回去，挨到尹氏身邊，半靠在母親懷裡。

  尹氏對女兒的嬌憨一向很無奈，伸手順了順女兒的柔發，嗔道：“你這孩子，可真沒辜負你父親的期望，這麽快就跟崔家的兩位姑娘交上朋友了！”

  傅君雅撇撇嘴，手指玩著垂在自己身前的兩縷發辮。“唔，母親又打趣我呢！父親若是知道了，恐怕會怪我隻跟崔家的這兩位姑娘交好，卻把崔老夫人嫡親的三位孫女撇在一邊吧！”想到此行的主要任務畢竟還是打了折扣的，她不禁悠悠地歎了一口氣。雖然她很厭惡官場的這些事，可若是能幫到父母親，那麽做什麽都是應該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