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逼迫（二）

  紅玉、綠玉、秋實、春華幾個丫頭見了大姑娘的眼色，如何不懂？登時就像有人借了她們幾個膽子，先是“咚咚”地朝傅老太太和尹氏各磕了一個響頭，口稱“老太太恕罪！大太太恕罪！”然後就一齊起身，半是用強的，將尹氏攙扶著起來，扶著出門，竟是往外頭去了！外頭跪著的幾個婆子，見了尹氏出來，也都急急地磕頭告罪、然後就起身，跟著她們幾個，一溜煙的走了。

  而身不由己往外走的尹氏，猶在頻頻回頭，不甘心地喊著：“君雅！君雅！”

  傅君雅則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眼觀鼻，鼻觀心，就像周圍發生的一切與她無關。

  “反了！反了！都反了！咳咳！”傅老太太氣得七竅生煙，重重地拄著拐杖，恨得連連喊叫，然後緊接著就是一陣猛烈的咳嗽。

  一直冷眼看著這一切的郝媽媽，一張老臉上也難得地結上了一層寒霜。她自問跟在老太太身邊近四十年，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按她的想法，實在應該派人堵著門口，將尹氏和扶著她的那幾個丫頭都給截下來的，可惜屋裡的人當時都跪著，而她們幾個又走得快，當她想喚人去攔的時候，人都已經到院外了！她隻得收回氣恨的目光，先照顧好老太太再說。

  “老太太，老太太，你怎麽樣了？沒事吧？”郝媽媽和素雲順氣的順氣，端茶的端茶，好一番照料之後，老太太黑炭一般的臉色才勉強回轉了一些。

  其他的丫頭、婆子見郝媽媽、素雲忙得團團亂轉，自然也不敢再閑著，於是又都一個個地爬起來，該幹啥幹啥。於是，整個屋子裡就只剩了傅君雅一人仍在那裡不屈不撓地跪著。

  “大丫頭，我問你，你是否真的要長跪不起？”傅老太太用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的口吻，一字一句地問著大孫女。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老太太平靜的外表下，隱藏的是壓抑的憤怒。如果大姑娘膽敢說一個“不”字，迎接她的將會是極其嚴厲的懲罰！
  偏偏傅君雅就像不怕死一般，非要昂首迎視祖母的目光，清楚地回答了一句：“回祖母的話，並非孫女有意忤逆，實是，禍害不除，人心難平，家宅難安！還請祖母三思、明斷！”伴隨著這句話的是她滿眼的淚光，倒讓人覺得，道理其實是在她這邊的！

  “好，好，好！我倒不知道，原來你小小年紀就這般硬氣，倒有幾分你祖父的風范！”傅老太太氣急反笑，“可是你什麽時候聽我說過，我不會懲治姓佟的那個姨娘了？我只是不想挑在如今這個時候罷了！”

  她見傅君雅依然昂著脖子，毫無懼色，不由得唇邊泛起了冷笑，“罷了！看你的樣子，是來之前就想好了要挑釁於我，替你母親衝鋒陷陣了？那我說這些也無益……”拐杖一拄，揚聲喚道：“來人！把大姑娘送到祠堂裡去，讓她想跪多久，就跪多久！！”

  奇怪的是，聽到這樣嚴厲的懲罰，傅君雅也沒有絲毫的動容。她甚至悠悠然地站起身來，伸開雙手，任人牢牢地架住了自己，就那麽安靜配合地往外走。由始至終，傅老太太一直緊緊地盯著她，惟恐放過了她的任何一絲表情變化。

  可是，從頭到尾，傅君雅都沒有說一句認錯、求饒的話。直到她的身影越過了門簾，傅老太太還久久地回不過神來，她的心情比外頭的天氣還要嚴寒，因為她知道，在傅府人的心中，她的威嚴已經蕩然無存了……

  從上午到下午，派去祠堂的丫頭們來來往往好幾撥，回的話都是一致的：大姑娘還是那樣直挺挺地跪著，也還是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這丫頭，她是打算活活地氣死我嗎？！”傅老太太怒不可遏。這一生中，她無數次氣人，也受別人的氣，但沒有哪一次像今天這般滑稽。她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婆子，竟然和一個十歲的小丫頭片子擰上了！這種滑稽的感覺讓她特別想知道，到底誰會擰得過誰呢？
  “罷了，你們也不必去問了！還是派人把好門，不讓她娘進去就行了！哼，我就不信了，她明天總歸是要上學的吧？要不然，那個冰山一樣的蘇懷秀能饒得了她？這樣，就讓她跪一夜好了！也好教她知道，忤逆長輩會是什麽樣的下場！”

  此時此刻，在空寂、陰暗、寒意肆虐的祠堂裡，傅君雅已經跪了整整三個時辰了。三個時辰一直保持著背脊挺直的姿勢，而且滴水未進，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撐過來的。一開始好像還有些身體酸脹、嘴唇乾枯的感覺，到後來，竟是完全麻木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在歷代祖先的牌位前排放了三個蒲團，而她就跪在最中間的一個上面。

  而她知道，發生這樣的事，母親肯定已經知情了。但她在去找祖母之前，就已經對秋實等人千叮嚀萬囑咐過了，她相信她們一定會聽自己的話，就算心裡再怎麽著急，也不會自亂陣腳的……所以，母親現在還沒有衝到祠堂門口來鬧，這算不算是個好消息？
  母親，母親，在祖母面前，她口口聲聲自己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母親。可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其實更多的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的良心好過。是的，她是在生自己的氣，氣自己雖然兩世為人，卻還是無法事事掌握先機！這難道就是重生的意義所在麽？不，不應該是這樣的！如果這一生她還是無法掌握人生的主動，她情願就在這裡跪死過去！所以，她是在刻意地折磨自己，折磨自己的身體，更折磨自己的靈魂。

  而她同時也是在賭，賭一個人，今天會不會在這裡出現！
  ……又不知過了多久，在不知何時燃起的燭光中，傅君雅輕輕閉著的眼睛忽然睜開了。原來已經是傍晚了！而祠堂的門口傳來了一陣喧嘩，其中夾著一個熟悉的、清越的、屬於少年人的聲音。“妹妹！妹妹！……你們都給我讓開！我要見我妹妹！”

  傅君雅的心驚喜得怦怦直跳，是哥哥，哥哥果然在今日趕回來了！昨天，派去接哥哥的馬車就已經出發了，按理哥哥今天中午就應該到家的，卻不知為何耽擱到了現在？還好這多出來的幾個時辰她也挺過來了！……

  傅君雅向自己露出了一個勝利的微笑，其實她現在又渴又累，但卻一直在強迫自己一定不要暈過去。因為一暈過去，在她和祖母的較量中，她就輸給祖母了。

  傅君風一陣風似的從門外闖了進來，一雙溫暖的手扶住了妹妹的肩膀，擔憂的目光鎖定了妹妹蒼白但是依然微笑著的臉龐，
  “哥哥，你回來了！”傅君雅甜甜的一笑，這才發現喉嚨乾啞得快要說不出話來了。

  “傻瓜，你忘記了你答應過哥哥的嗎，要是家裡有什麽事，一定會在第一時間告訴我！可是這一次，為什麽直到我回來才知道消息？”傅君風小心翼翼地將妹妹扶起，一邊不停地抱怨。

  傅君雅一跪就是大半天，雙腿早已是僵了，扶著哥哥的手，卻怎麽也站不起來。傅君風乾脆在她身前蹲下去，讓她環著自己的脖子，把她背了起來。

  傅君雅在哥哥背後不好意思地一笑，小小聲地辯解道：“我是那麽答應的沒錯，可那要是在我實在束手無策的時候才行啊！”

  傅君風好氣又好笑，心酸更心疼，“在這裡長跪、不吃不喝，這就是你的對策啊！我的傻妹妹！”

  窩在哥哥懷裡，這種感覺好溫暖。世界上再不會有第二個男子，給予她這種無私的、寵溺的感覺了吧……

  因為半路殺出個大孫子，傅老太太對大孫女的懲罰就這麽不了了之了。

  “聽說大姑娘昨晚回去以後，整個人都木了，兩條腿就那麽彎著，一直直不起來，又不敢用熱水泡，只能身上捂得嚴嚴的，放冷水裡泡……大太太和大少爺急得什麽的，生怕大姑娘的腿就這麽廢了，連夜去請了唐大夫過來……”郝媽媽唏噓地說著。

  “哦？唐大夫怎麽說？”老太太端著茶碗的手頓在了半空中。

  “唐大夫也感到驚歎不已，直說這樣的天氣裡，就這麽僵直僵直地跪了六個時辰，也不知道大姑娘是以何等的意志堅持下來的？他還說，幸虧大少爺回來得及時，若是再多跪一兩個時辰，怕是大姑娘的那一雙腿就要廢了！”郝媽媽雖然反感大姑娘不敬長輩的惡行，說到這段也不由得心有戚戚，就像挨凍的是她自己一般，生生地打了個寒戰。

  傅老太太的眼底也閃過一抹深意。這一刻，她的心情很複雜。怎麽君雅那丫頭，維護她娘竟到了這般不顧自己死活的地步了嗎？而自己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些？若不是自己下令讓人把著門，依老大媳婦的脾氣，早就把那丫頭給接回去了吧？也就不會有後面這麽懸的事情了！不過，要就怪大丫頭自己，平白的這麽多事！又是這樣的一副倔脾氣！
  郝媽媽見老太太沉凝著不說話，隻得咽了咽唾沫，鼓起勇氣道：“還有一件事，老奴真不知道如何跟老太太回……”她得了傅老太太的目光首肯，才又小心翼翼道：“老太太，你聽了可千萬不要動氣！大少爺他今兒一早，派人來說他今兒有事，不能來您這裡請安了！老奴派人去問過了才知道，大少爺他，他也跟大姑娘昨兒一樣，跑去祠堂裡長跪去了！”

  “什麽？！”老太太抬了抬重重的眼皮，手中端著的粉彩蝴蝶茶盞“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跌得粉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