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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鬢鳳釵》第27章
  第27章

  第 24 章

  正月轉眼便出,明瑜這日隨了阮洪天再去孟城白鹿齋探江夔。他已能拄著拐杖走路,精神也安健,住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回江州,順道將堆積了滿腹牢騷的周媽媽也帶了回來。一路聽她嘮叨著老太爺的種種,漸漸有些走神起來。

  那畫冊早兩日便已經拿了過來,薄薄的一冊,裝幀得極好,她給放在了父親書房桌案的顯眼處,便開始了等待。隻父親這兩日卻又忙得腳不沾地,幾乎未見他進書房過。

  原來江州一乾富室都曉得了再幾個月皇帝駕遊江南要在此停留,駐蹕還未定下。自家園子雖不及榮蔭堂意園那般盛名,隻也各具其妙,若僥幸能中選,那便是天大的榮耀。故而暗地裡都在奔走,有些長袖善舞的,甚至繞過江州府直接尋到了江南總督處。阮洪天不甘落後,各處打點自是少不了的。

  傍晚時分,馬車終於停在榮蔭堂氣派軒然的大門前。明瑜下了馬車,隨了阮洪天跨進高高的銅檻,行至儀門,寬道兩邊的各四座獅上正被夕陽抹上一層彤輝,反射點點碎金的光,照得人有些刺目。

  “爹。”

  明瑜緊走一步,叫了聲阮洪天。

  阮洪天回頭,朝明瑜笑了下,停住腳步,等女兒上前與自己並排。

  “爹,我前日特意放你書房桌上的那本梵書,你看了沒?女兒偶爾在書坊間看到,覺著極好。特意譯注了出來,爹你也去看下。”

  明瑜道,仰頭看著父親。

  阮洪天一怔,隨即輕輕拍了下自己額頭,笑道:“瞧爹,一忙起來就忘了。本來三月的各地掌櫃報帳要提前到這個月,那些遠的要派人過去通知延後。待空了些,爹再去看……”

  阮洪天話還未說完,迎面就見柳勝河匆匆迎了過來,道:“老爺,謝老爺今日派了人來,曉得老爺出去了,就叫回來過去一趟,道有事要議。”

  阮洪天應了一聲,回頭歉然看了下明瑜,輕拍了下她肩,回身又朝大門外去了。

  明瑜望著父親急匆匆消失的背影,怔怔蹙起了眉。聽身邊春鳶的輕聲催促,這才轉身,低頭慢慢往後堂裡去。

  自己之所以這般行事,也算是煞費苦心了。曾想過若是真開口將榮蔭堂傾覆,如今自己是重獲新生帶著前世記憶回到十年前的實情相告,父親是決計不會相信的,必定以為自己中了魔怔在胡說八道。想來想去,只能委婉點醒父親。這才費心費力將榮蔭堂的一部興衰史假托藩外之邦稗史細細描繪成冊。又怕印刷之時被人看去附會,有毀謗皇家嫌疑,索性用梵文,待拿到畫冊後,自己在旁加了注解,這才放在了父親的桌案之上,盼他能看到尋自己過去問話。不想卻事與願違,父親太過忙碌,一連幾日都未進書房。

  過了今日,父親若還不看那畫冊,明日便是堵,她也要將他堵住……

  “姑娘,冬青姐姐今日過來說,老太太曉得姑娘去看了老太爺,說許久沒老親家消息了,不曉得怎麽樣,叫姑娘回了的話去一趟。”

  明瑜回了漪綠樓,迎頭便聽丹藍這般說道。

  自打江氏有孕後,明瑜本還有些提防老太太又會以她身子不便伺候丈夫為借口,將那個冬梅塞過來做妾,沒想到卻一直沒動靜。年前父親從外地回來後,她也只打發容媽媽過來,叮囑江氏房中小心而已。年底前柳嫂子核點府中到了年齡需婚配的下人時,將那冬梅也列了上去。老太太也沒說什麽,隻親自給指配了個小管事,又送了嫁妝,將她風風光光地嫁了過去。有日明瑜陪江氏一道去給老太太問安時,江氏誠心道謝,老太太閉眼不語,半晌才睜開眼睛,隻丟出一句“第一重要是子嗣,再是家和萬事興。我一把老骨頭了,從前不管事,如今也不想背後被人嫌。隻盼你這回給我生個孫子就好。”明瑜自此對這祖母是死心塌地地孝順,此時聽她發話了,略微收拾了下便往隨禧園方向去,剛下樓,忽然想起件事,眼前一亮,忙改了方向往父親的書房方向去,拿了那本畫冊,這才急匆匆過去。

  暖閣裡神獸爐中香煙嫋嫋,老太太正坐著,手上撈了串碧璽佛珠在念經,邊上容媽媽冬青和幾個小丫頭相陪。見明瑜過來了,面上露出絲笑,朝她招手道:“你外祖身子可好些沒?一晃多少年沒碰,都只剩一把老骨頭了。”

  “哪裡的話,我瞧老太太卻是愈發地健如青松了,再過些時日,先抱大胖孫子,再不定皇上過來也住咱家,真當是雙喜臨門呢。”

  容媽媽湊過去打趣。

  老太太聽提到了孫子,面上笑便濃了些。明瑜忙把今日見了外祖的情況略微提了下,最後覷了眼祖母,笑道:“孫女前幾日無意間翻到本書,看了竟極有感觸,祖母若是不累,孫女便講來聽聽?”

  容媽媽忙道:“叫大姑娘看了也感觸的,必定是好詞話了,老婆子我都想聽。”

  明瑜見老太太唔了一聲,仿似也有些興趣,便朝邊上容媽媽幾個人笑道:“要說這詞話,第一個只能講給我祖母聽。媽媽還請帶她們都先下去。”

  容媽媽呵呵笑道:“姑娘要講什麽詞話,旁人竟聽不得?老婆子倒更心癢了。”

  明瑜笑而不答,只是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抬眼掃了下明瑜,忽然道:“秋月,你與小的們都下去。”

  秋月是容媽媽的名字,一怔,忙應了聲,帶著屋裡的人呼啦啦都出去了。

  “瑜丫頭,跟前沒人了,要說什麽,說吧。”

  老太太朝明瑜點了下頭,又微微闔上了眼皮。

  明瑜壓住有些亂了節拍的心跳,定了下神,從袖中摸出那本畫冊,坐到了老太太身邊靠過去,翻開了第一頁,輕聲道:“祖母,孫女今個兒要說的詞話,是發生在西域的一樁陳年往事兒。”

  “往西萬裡之遙,有個藩國。那國中有個大富之家,照了祖宗定下的規矩,樂施好善,與人結緣,幾代下來,家財萬貫,本來日子也就這麽順當過下去了。隻到了孫子輩時,卻與那國中的藩王扯上了關系。原來有一回藩王路經此處,那大富之家便傾其所能接待了藩王,一時天下富豪之名,人盡皆知……”

  明瑜說到此,見邊上老太太突然睜開了眼,驚異地盯了自己一眼,目光落在那畫冊上。

  明瑜面色不改,繼續翻了個頁,慢慢道:“咱們這有句古話,說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那裡雖是藩國,卻也是相同的道理。天下之富,又有誰敢富過藩王?偏這大富之家的家主卻忘了這道理,隻想著將自己能拿出手的最珍最貴之物奉上,卻不知道自己這一番忠心示好反倒埋下了禍根。那藩王雖表面稱讚,隻心中卻堵了個疙瘩。自己在王宮中都沒見過的稀罕之物,那人家裡卻有。他這王當得還有什麽意思?回去後,被身邊居心叵測的人一攛掇,再幾年,尋了個借口,就將那大富之家的家主殺了頭,連屋宇都被掘地三尺地找藏銀。可憐這家族,一夕遭了滅門之禍,而緣由竟是當年對這藩王的一番忠心接待。又過去許多年,這家族中當年的一漏網之後人偷偷到了故地憑吊,見當年雕梁畫棟只剩廢墟殘瓦,荒草間狸兔出沒,感慨萬分,這才特意記錄了下來,以作為後人警醒之用。”

  明瑜說完,將那畫冊闔了,迎上老太太的目光。

  老太太定定地盯著明瑜,目光中神色忽明忽暗,忽然啪一聲,手上那念珠掉在了地上,朝明瑜伸手要那畫冊,手微微有些顫抖。明瑜急忙遞了過去,小聲道:“祖母,這掌故雖是那藩國的往事,隻孫女讀了,深以為然。天下之理,人心之秤,無一不是相通。這才講給祖母聽的。若是有說錯的,還請祖母責罰。”

  “好孩子……”老太太歎了口氣,喃喃道,“我心裡有些亂,你先下去,容我想想。”

  明瑜心怦怦亂跳,探身撿起那串碧璽放回了老太太身邊,應了一聲,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明瑜這夜幾乎整宿未睡,第二日早早起身,有些忐忑地等待著。果然到了巳時,便見丫頭過來傳話,說老爺請姑娘到書房去。

  祖母必定已經把那本畫冊轉給了父親。看祖母的樣子,應該是有所觸動,只是父親,不知道他又如何做想?
  明瑜到了書房門前,深深吸了口氣,推開虛掩的門進去,見父親正坐在桌案之後,眼睛落在面前攤開的一本書冊之上。

  明瑜上前,喚了聲“爹”,便屏住呼吸立在一邊。

  阮洪天沒有應答,眼睛也未抬起,仍是盯著那畫冊,身影如凝滯了般,紋絲不動。

  書房裡靜悄悄一片,南窗的格子裡透進一片陽光,把空氣中舞動的細塵照得清晰可辨。

  過去良久,阮洪天終於抬頭看向了明瑜,眉頭微皺,神情凝重。

  “瑜丫頭,這書冊你從哪裡得來?”

  “爹,書冊是女兒在坊間偶然所得。女兒只是被這畫冊中的記載所觸,一時竟有兔死狐悲之感。這才鬥膽轉到爹的面前。”

  阮洪天不語,只是細細地打量著明瑜,目光中帶了些驚詫和疑惑。

  “爹不覺得這畫冊中的前頭所記,與如今我家這情形竟十分相像嗎?”

  明瑜一咬牙,終是脫口問道。

  阮洪天目光一閃,忽然道:“阿瑜,你實話說,這畫冊是不是你弄出來的?”

  明瑜還未應答,便聽父親又道:“這畫冊聞著還有油墨新香,畫中人物工筆轉合與你一貫筆法極是相像。爹雖然是生意人,隻自己女兒的落筆還是認得出來的。且皇上正要來的時候,你卻突然說搜到這樣一冊梵書,世上哪裡來的這般巧事?你是想借這畫冊來提醒爹,此番若是接駕,非但不是我榮蔭堂的福,反倒是禍根嗎?”說到後來,語氣已是有些轉重。

  明瑜一驚,轉念間已是跪了下去,道:“女兒不敢隱瞞。這畫冊確是女兒一筆筆繪出的。隻這冊中所言之事,卻絕非心血來潮而戲弄爹的。祖母從前便對我言過,日中則移,月滿則虧。女兒從前也看過不少野史稗記。自古以來,帝王之心最是難測,今日臣子明日鬼,富可敵國者不為帝王所容,比比皆是,更何況是我家這樣毫無根基可依仗的商人?一榮一辱,都在帝王的轉念之間。江南多富豪,我家若僅是其中之一,日後小心經營,或許才可無礙。我曉得爹一心懷了忠君之念,若此番我家被選中,必定會傾力接駕。隻若因了這接駕,叫我家的富豪之名直達天聽,日後讓人時時惦記,爹,你不覺得這便是禍端的起源嗎?恕女兒不孝,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圖冊中這藩國大富之家的結局,未必就不可能發生在我榮蔭堂的身上。”

  阮洪天霍然而立,手猛地抬起,似要重重拍在桌案之上,卻又忽然停在了半空,整個人僵立不動,只是臉色極其難看。

  明瑜胸中一酸,眼中熱淚已是滾了出來,哽咽道:“爹,女兒再說一句,說了這話,你若覺著我在胡言亂語,便是打死我,我也不怪你。實在是女兒有日做了一夢,竟夢到去了十年之後的榮蔭堂,玉堂金馬俱無,往昔繁華不再,滿目只剩廢墟殘瓦,荒敗一片,醒來那一刻,女兒竟分不清是莊生夢蝶,還是蝶夢莊生,心中淒惶萬分。爹在女兒心中,是天下最英偉的男子。爹掌管了幾百口人的榮蔭堂,成百上千的阮家商鋪。未雨綢繆,防患未然,這道理爹應該比女兒更明白。成皇家駐蹕固然是榮耀,隻我家在江南早負盛名,爹如今哪裡還需要與人爭搶這事來為榮蔭堂裝點門面?”

  阮洪天定定望著明瑜,神色怪異,忽然大步到她面前蹲下,將她抱了起來坐自己膝上,如明瑜還幼時般伸手去擦她面上淚痕,歎道:“阿瑜真的大了。爹萬沒想到,你才這般年紀,竟想得如此深遠。你說的也有道理。爹從前確實沒想這麽多。隻我家的意園已被報上,若是得中,斷不能推脫了去的。”

  明瑜有些驚喜,破涕為笑,猛地抬頭道:“爹,江州幾十座園林中,雖我家的意園最有名,隻旁人家的也未必就做不了駐蹕之所。如今爹不用去爭,若被別家搶去,那最好不過。隻萬一這事若還落在我家身上,女兒隻擔心望山樓太過招搖,爹,裡面那些東西,只怕皇家也沒有,咱家卻大喇喇擺在那裡,落入有心之人的眼中,日後若說我家有心與皇家鬥富,那便真是百口莫辯了。女兒求爹這就去把那寶座搬了,香風扇和螭龍也拆了,別人家如何,我家也如何,這樣才最穩妥。”

  阮洪天神色已是如常,扶著明瑜站了起來,搖頭道:“你這丫頭,主意一個接一個的。那望山樓從前謝大人與州府中一乾官員也見過,曉得什麽樣子。若意園真中選,卻突然改成尋常樣子,日後旁人問起,怕有個大不敬的嫌疑。此非小事,容爹細想想。”

  明瑜本還擔心父親會被榮華煙雲蔽目,一意孤行,如今瞧著竟像是有些被打動的樣子。雖不知聽進了多少,隻畢竟是個好的開始。曉得他最後的話也有道理。本想再提那獅銀的,轉念一想,這事關系阮家風水,只怕比望山樓更難撼動。畢竟太過突然,自己此時再多說,反倒無益,日後徐徐圖之便是。便點頭應了聲,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離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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