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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鬢鳳釵》第17章
  第17章

  第 14 章

  母女幾個回了榮蔭堂,待江氏換了衣物躺下去消乏後,明瑜與明珮便一道歸自己的院子,走到那漪綠樓和問翠樓的分岔之處時,明瑜叫丫頭們都停了腳,自己牽住明珮的手到了邊上水池的一道曲廊旁。其時初冬的暖陽斜斜照來,在幽綠水面上鋪灑開半池的金光,幾尾肥碩錦鱗正簇擁著浮上水面,張口爭相吞吐漂著的一片菊瓣,攪得水面啵啵有聲。

  “阿姐……”

  明珮見明瑜似是有話要說的樣子,低低叫了聲她,略微不安地望了過去。原來她方才一時興起,收不住口,在江氏面前賣弄,說得仿佛那兩位小姐全是因了自己的臉面才這般的緣故,雖滿足了虛榮心,隻心中終究還是有些忐忑,以為她此時終於要教訓自己了。

  明瑜嗯了一聲,望著被那幾尾錦鱗攪出的水紋,道:“今早在那邊的時候,你可注意到千總家的吳小姐了嗎?”

  明珮聽她開口,說的只是這個,暗自松了口氣,“嗤”一聲笑起來道:“自然。滿屋子的人,就數她最會奉承,我瞧她在那兩位小姐面前,竟是一副恨不得拿臉去貼屁股的樣子。”

  明珮說完,突又覺得自己這話有些不雅,急忙閉了口。

  明瑜微微一笑,眼睛轉向了明珮道:“你瞧那兩位小姐可有領情?”

  明珮嘴唇一翹,譏道:“將軍府的小姐倒還罷了,我瞧那侯府裡的裴小姐,到了後來吳香蓉與她說話之時,她卻連眼角風都不掃她一下,丟下她一人怪沒趣的。”

  明瑜點頭道:“極是。可見一味把別人看得高,非但達不到討好的目的,不定在對方眼裡,反倒憑空添了幾分厭惡輕視。我們家行商,門第雖不及那些官家,講求的也是和氣生財,隻與人相交之時,也用不著妄自菲薄,自覺在那些人面前低人一等。旁人若已存了門第之見,瞧你不起,你便是把自己看成泥般地小意討好,他也絕不會因了你的態度而多看你一眼;旁人若是個以人論友的,見了這等只會逢迎的人,他又會作何想法?只怕原本就算有交好之心,也會興趣全無。所以與人相交,貴在既不曲意奉承,也不自高自大,而是放開心懷,盡到自己的禮節,不卑不亢,如此就算交友不成,也不會叫人輕看了去。”

  明珮立刻就曉得明瑜說這一番話的意思了,想起自己今日在那兩個貴小姐面前確實有些刻意放低身段的舉動,臉微微發熱,雙手絞著身前的一條裙帶,低頭不語。

  明瑜伸手輕輕撫了下她被風吹得有些散亂的額發,笑道:“姐姐突然跟你說這些,並無它意,只是看了早上吳家小姐沒趣的樣子,心有感觸,這才想了起來跟你說下,就當是我們姐妹的共勉。”

  明珮微微抬頭,見明瑜含笑望著自己,眼眸誠摯,並無半分譏嘲的意思。她本也是個機靈的人,只是平日性子浮躁小氣了些,今日乍見京中來的貴族之女,一時欣羨,這才刻意想要逢迎。此時被明瑜點醒,自己今日若非恰好有這姐姐的緣故,只怕也早被人在背地裡恥笑了去。如此一想,臉更增了幾分熱,低聲道:“多謝阿姐指點,我曉得了。”

  明瑜點了下頭,這才回頭揚聲叫明珮身邊的大丫頭又春帶了她回去歇息,自己也往漪綠樓去。

  她方才那一番話,說與明珮一道共勉,其實也並非全只是為了顧她顏面才口頭這般說說而已。人若目中無你,你又何必為求對方一顧而曲己迎合。這個道理,實在是她耗了從前的一生年華,到了最後才悟出來的,便說是錐心泣血也不為過。隻盼如今的明珮能真曉得這道理,往後的路也走得多些順當。

  明瑜回了漪綠樓,換去做客的衣裳,剛喝口茶,忽聽見耳邊傳來吱扭一聲,仿似木門打開,接著便是三聲“蓬蓬”擊鼓。回頭循聲望去,見靠北牆的鐵梨多寶格上竟多了座一尺見高的嶄新琉璃沙鍾,底部紅漆木座上精雕著纏枝芙蓉,剛此時正申時,上壺中的沙被漏盡,木座上方的匣盒處竟彈開了兩扇小門,從裡面邁出個木雕的胖娃娃,腰間懸了一鼓,方才那擊鼓之聲便是木娃娃揮動手中棒槌擊打所發。待鼓聲歇後,木娃娃退回匣中,木門隨之而閉,而那琉璃漏也不用人翻,竟自個倒了個個,均勻地又漏起了細沙,整個機括精巧異常。

  明瑜咦了聲,聽見響動的春鳶喬琴也進了房,與明瑜一道到了近前細看,嘖嘖稱歎不已。明瑜端詳片刻,笑問早間未跟出去的小丫頭丹藍和雨青道:“剛一早出去還不見這東西,這會兒哪裡冒出來的?”

  丹藍笑嘻嘻道:“新來的杜若秋送過來的。這東西可有趣了,竟會照著辰點自個開門讓那胖娃娃敲鼓。我一早就數著,見每個辰點敲的點數都各不相同。方才正申時,敲了三下。有了這寶貝,往後不用看刻點,光聽聲就曉得是什麽時辰了。晚間怕吵的話,只要扳下底座後的那橫條,小人便不動了。”

  明瑜哦了一聲,笑道:“果然有趣。不知道是什麽人想出這等妙物。”

  “叫她過來問下不就知道了。”

  丹藍一邊說著,一邊已是往出了房門往樓下去了。沒片刻,見杜若秋匆匆跟了她進來,看見明瑜,急忙見禮。

  “這沙鍾倒是有趣得緊,不但自個能翻漏,連門都能打開,還會從裡面蹦出個能打鼓的小人。”

  明瑜讚道。

  杜若秋笑道:“昨天蒙姑娘準了我出去看我爹,正巧遇到我爹的一個故交來探他,送了這沙鍾。雖不值錢,卻勝在有幾分新奇,這才鬥膽帶了過來,給姑娘湊個樂解個悶,姑娘莫要嫌棄就好。”

  明瑜搖頭道:“這般有趣的東西,我怎會嫌棄。隻既是旁人贈你家的,我怎好奪人所愛。有幸見識過便好,你下回捎帶回去吧。”

  杜若秋急忙道:“姑娘折殺我了。我便實說了吧。我感激姑娘的厚待,無以為報。正好我爹的那個故交擅於此奇巧機關之術,這才央他趁空閑之時造出這東西,特意是為姑娘造的。姑娘千萬莫嫌棄。”

  明瑜心中一動,隱隱覺著想到了什麽,隻也不過電光一閃間便過去了。見杜若秋神色誠摯,便也不再推卻,笑道:“那也好,我便收下你這禮了。代我謝過那造了這巧件的人。”

  杜若秋見明瑜肯收了,這才歡喜退下。沒半日,後院裡的丫頭便都曉得明瑜房裡有個能自個敲鼓提醒辰點的鍾漏,紛紛尋了由子來看一眼,明珮自然也曉得了,到了晚間特意過來看,一直等到整時,見那小木門果然按時打開,跳出來個敲鼓的小人,睜大了眼睛盯著看,滿臉豔羨之色,不肯離去。明瑜曉得她心思,便讓丫頭抱了放她那問翠樓中去。喜得明珮連連道謝,這才心滿意足離去。

  轉眼到了十一月中,離謝夫人的壽日過去了大半月,阮洪天尚未回,這日榮蔭堂裡卻迎來了一撥貴客,卻是那謝夫人親自帶了謝銘柔兩姐妹和裴文瑩一道過來了。

  江氏自昨日得了消息起便命明瑜開始準備,容媽媽和柳嫂子帶著闔府下人把個榮蔭堂收拾得整整齊齊。曉得幾位小姐過來的目的,因了那從珍館如今已經搬遷到新的意園中,便又派人去那裡灑掃一番,花瓶中供了從暖房中新剪下的鮮花,還特意命柳大管家過去,一一告知裡頭暫居著的文人,明日暫時避讓,萬萬不可衝撞了小姐們。萬事都備妥了,就只等著迎客。

  晌午過去約莫兩刻鍾,便有丫頭過來傳話,說謝夫人一行的馬車已經到了榮蔭堂大門前,早在中堂坐候著的江氏便帶了明瑜等人便到了照壁前迎接,果然瞧見謝夫人帶了謝銘柔和另兩個稍小些的女孩進來,身後跟著七八個有些面生的丫頭嬤嬤們,就曉得是京中來的兩位貴女了。掃過一眼,見這二人年紀雖小,隻穿著打扮卻自有氣度,身後跟著的丫頭嬤嬤們,人雖多,卻都肅肅無聲,連走路落地時也聽不出半分腳步聲。

  江氏心中雖有些歎服,面上卻也未顯出什麽異色,只是迎了上去,對著謝夫人笑容滿面道:“自打前次從姐姐府上回來到如今,天天的就聽瑜丫頭在我面前不停念叨你家柔丫頭和兩位京中來的妹妹,我就尋思著該是怎樣的妹妹才會叫我家瑜丫頭這般上心。此時一見,方知果然和你家柔丫頭一樣,個個都像觀音身邊的玉雪人兒。姐姐你真當是個有福的。只是怎的不早些帶了孩子們過來玩耍?莫說瑜丫頭,便是我也日日盼著呢。”

  江氏這話,既褒了那侯府和將軍府的小姐,又抬了謝銘柔,謝夫人自然樂意聽,命仆婦遞上隨禮,二人寒暄了幾句,這才當先往裡面去。到了待客花廳坐定,上過茶盞,謝銘柔帶了謝靜竹和裴文瑩向江氏見禮。初次見面,江氏自然精心備了見面之禮,都是溫潤美玉。因了謝靜竹在守孝,故而荷包裡的是塊作掛件用的白玉圓璧,通體瑩潤,璧上淺浮雕了隻雲中蘆雁,翔浮欲飛,栩栩如生;裴小姐的是塊鏤空鳳穿花璧,璧面鏤刻了隻展翅翔鳳,襯以纏枝牡丹,葳蕤生光。謝銘柔亦得了個裝有描金玉佩的荷包。三人齊聲道了謝。應了謝夫人之請,一行人又去隨禧園裡探了阮老太太,出來後江氏便陪著謝夫人繼續閑話,明瑜領了謝銘柔三個往自己的漪綠樓去。明珮早整裝等候在那裡,一道賞玩了些瓷器書畫,明瑜見裴文瑩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曉得她必定是想去從珍館了,正要開口,不想一邊明珮卻與謝靜竹正在提剛前幾日從自己那裡剛得去的那沙鍾。

  “……一到整點,匣子的門就會自己彈開,出來個敲鼓的木娃娃,極是有趣……”

  明瑜見她說得洋洋自得,有些賣弄的意思,暗歎口氣,出聲阻道:“不過是尋常之物,謝家妹妹什麽東西沒見過,也值得這麽搬弄出來?沒得叫客人笑話了。”

  明珮這才收口。隻謝靜竹卻是被勾出了興趣的樣子,連謝銘柔也嚷著定要去看,明瑜無奈,隻得帶了往明珮的問翠樓去。剛步入屋子,恰逢了整時,果然如明珮方才所言那樣,匣裡的門彈開,出來個打鼓的小人,鼓畢又退回閉門,連裴文瑩也看得目不轉睛,遑論謝靜竹,謝銘柔更是連聲讚妙。

  “姐姐若覺著尚可入眼,叫個丫頭抱去了便是。”

  明珮極是大方道。

  明瑜躊躇了下。

  這東西若是自家本就有的,送人自然無礙,隻卻是杜若秋的一番心意。從她的漪綠樓挪到問翠樓倒無大礙,如今這般大喇喇送人,卻有些不妥。隻明珮已然說出了口,卻不好再阻攔。見謝銘柔已是笑嘻嘻拍手道:“好極,好極。我正喜歡得緊。只是我比你年長,怎好意思白要你的東西。下回你去我那裡,看中什麽隻管開口,也算禮尚往來。”

  謝銘柔性子爛漫直爽,與明瑜姐妹又熟,故而不似一般小姐那般扭捏,想什麽便是什麽。明瑜見她都這般開口了,隻好叫明珮屋裡的丫頭把東西收了,抱到謝家停在大門外的馬車上去。

  “正好一道過去了。今日來,本就是要去你家從珍館的。再不去,我堂哥怕是要等得不耐煩了。”

  謝銘柔性急,說完已是風風火火當先朝外而去。明瑜聽到她最後一句,有些驚訝,看向了謝靜竹。謝靜竹點了下頭,低聲道:“哥哥曉得我們姐妹幾個今日跟了嬸娘出門,特意一路護送過來的。方才曉得你迎出來,為避嫌這才沒隨了我們一道進來。想來此刻已是見過你母親了,如今應還正在那裡等著吧。”

  謝醉橋,昭武將軍府的嫡長子,裴泰之的表弟,十四歲就在皇家獵場射箭競技中奪魁,將門虎子,名揚金京。十六歲被正德皇帝欽點為禦前侍衛,恰這一年他母親病去,守孝三年。三年後回歸,次年二十歲時被提為侍衛統領,正德帝親自賜婚滎靖王小女谷城郡主,本該少年英雄,意氣風發,偏這年秋,正德帝圍場狩獵,遭遇刺殺,謝醉橋奮勇護駕,手臂不慎被喂了劇毒的箭弩擦破,路上救治不及,竟致殞命。正德帝哀慟不已,回金京後追封為英烈上將軍,諡忠武,叫人扼腕歎息。

  明瑜的腦海中迅速閃出了前世裡關於這個人的所有印象。他被諡為忠武的那一年,明瑜才十五歲,那時尚未嫁入靖勇侯府,所以這些浮光掠影般的消息,都是後來她嫁到裴家後偶然聽來的一鱗半爪。對自己丈夫的這個英年不幸早逝的將軍府表弟,當時她除了喟歎幾聲外,並無別的任何感觸。但是現在,明瑜突然有了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

  她清楚自己以後的命運,所以現在開始要努力改變。她也清楚這個叫謝醉橋的人以後的命運,但他自己卻不知道。現在,這個人就等在外面,等著護送他的妹妹們去她家的從珍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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