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鉤吻
《本草綱目》說,鉤吻氣味辛、溫、大有毒。主治腳膝痹痛,四肢拘攣,惡瘡疥蟲,咳逆上氣,喉痹咽痛。都說服了鉤吻痛如斷腸,又哪裡比得上忘記一個人的痛與傷。所以愛是一把雙刃劍,傷敵三分,卻自損七分。
過了初七開始上班,小趙一眼就看到了孟小阮手上的戒指。
上次台長介紹相親的事,回頭小趙問過,孟小阮不好意思說,隻說不合適,小趙還長籲短歎了半天,這回孟小阮忽然戴上了戒指,讓她實在驚奇不已。
事實證明八卦的速度比曹操還快,二十分鍾後孟小阮下樓去取快遞,前台小姑娘已經微笑著恭喜她訂婚了。
婚禮的日子還沒定,孟家老太爺翻了皇歷,農歷三月宜嫁娶,孟爺爺覺得早,再往後推就是六月了,晏禾不同意,理由是天太熱,孟爺爺索性推到了九月,晏禾又改口說六月也好,穿婚紗好看。
他心裡是想定三月的,知道孟廣齡絕不可能答應,衝孟家老太爺使勁,孟家老太爺治好了耳鳴,正滿心覺得晏禾哪裡都好,在晏禾的親切問候下,幾乎要定下了三月的日子。
孟廣齡又出了大招,這麽大的事,小阮的父母總得回來吧,時間定得太早了,他們趕不上。
晏禾要去外地開會,走之前不放心丁穗,警方那邊還沒有進展,孟簫就負責車接車送。
過年這段時間接觸下來,丁穗反倒對孟簫的印象好了不少。
雖然還是一個低級趣味的人,但難得是個低級趣味卻不討厭的人。
這個會,在中醫界極具權威,多少醫生都以獲得一張邀請函為榮。歷年開會的時間都定在年後,與會的中醫都是一方名醫,晏禾第一次參加的時候,很多人還都對他多有不屑,在晏禾提出了針灸方面的新看法時,才不得不說一聲後生可畏。
中醫一門,派系頗雜,醫學院有學院派,兼收各家之長,祖傳的醫學世家,有主張溫補的,有主張清火的,用藥各不相同。
這些老專家總要在會上爭吵一番,雖然誰也說服不了誰,但不吵不足以捍衛自己這派的尊嚴,對此晏禾已經習以為常了,待到後面他們吵開之後,他索性開始設計婚禮的請柬。
小阮喜歡企鵝,那就在封面上畫一隻卡通企鵝,他的畫技不錯,當年讀書的時候,曾經畫過一本中藥材圖譜,他的名字是禾,禾就是粟,他又在企鵝手裡添了一把谷穗。
他畫完了拍給孟小阮看,孟小阮喜歡得很,給他發一隻萌得打滾的熊貓。
晏禾的兩個同學也來了,故人相見分外親切,倆人極力留晏禾吃過飯再走,晏禾已經訂了機票,謝絕了。
他的同學有些惋惜:“我還叫了衛冰姿。”
衛冰姿就是當年追過晏禾的系花,畢業之後就出了國,在荷蘭開了一家養生醫館,據說做得相當不錯。
另一個同學繼續留他:“飛機到江城天也黑了,你還不如住一晚明天再走。”
晏禾笑笑:“我得回家喂貓。”
兩個同學倒有些好奇:“你養貓了?”
其中一個猜:“這麽急著回去喂,一定是名貴品種了。”末了還感歎一句,“早知道當年我學獸醫了。我發小學獸醫的,現在已經開了三家獸醫院了。治貓比治人貴多了。”
晏禾點點頭:“嬌氣又漂亮,怕生,以後帶給你們看。”
下了飛機,晏禾去買了陳記的栗子糕,剛出鍋的還燙,他怕涼了,放在懷裡保溫,車開到孟小阮家的時候,栗子糕還熱著,他給孟小阮打了個電話:“貓兒,出來吃食了。”
不一會兒她便蹦蹦跳跳地跑出來了,扒在他身上四處摸,摸到了栗子糕歡呼了一聲,先拿了一塊塞給他吃:“嘗嘗。”
是比較細膩,也不太甜,他嘗不出比別家的栗子糕好吃在哪裡,只是看她吃得香甜,便覺得這栗子糕果然名不虛傳。
最近有幾家醫藥公司來找晏禾開發藥品,晏禾在考慮,孟小阮到明夷堂的時候,晏禾還在忙,她便到晏禾的房間等他,他房間裡多了幾盆綠色植物,孟小阮還覺得挺奇怪,晏禾不喜歡植物,除了海倫沒養過別的花。
這幾株植物長得倒好,綠油油的,滿眼都是生機。
冬日裡看到點綠色不容易,孟小阮打算拍個照,晏禾給她打來電話:“別碰我房間的植物。”
孟小阮乖乖的不碰,但很好奇:“珍稀品種嗎?”
晏禾回了房間告訴她:“這是斷腸草,又叫鉤吻,有劇毒,我怕放在藥圃裡被小動物誤食了,先放在房間裡養一段時間。”
孟小阮感歎了一句:“醫生下毒應該是最容易的了。”
他彈了彈她的腦袋:“醫生下毒當然容易,可也最容易被懷疑。世界上有哪一種毒藥可以讓人毫無痛苦悄無聲息地死去?生命遠沒你想的那麽脆弱,但凡吃下毒藥,身體會產生強烈的不適反應,死者的表情大都十分猙獰。”
他給她講了個故事:“我爺爺的師弟,也是一名中醫,出軌了醫院裡的一名護士,因為妻子絕不可能離婚,又怕出軌的事情鬧出來影響自己升遷,給他妻子打吊針的時候,在吊瓶裡注射了砒霜。”
“後面的事情就比較離奇了,他妻子娘家已經沒了親人,死後也是鄰居幫著裝殮的,據說鄰居晚上做夢,夢到他妻子說自己死得冤枉,聯想到死者的身體有一些異常的現象,最後往上面寫了一封舉報信。”
“這事情上面很重視,又重新開棺驗屍,做了屍檢確定了是砒霜中毒,後來我爺爺的師弟也被槍斃了,他以前和妻子就住在這個房間。”
孟小阮隻覺得毛骨悚然,聲音都有些抖:“那他妻子也是被毒死在這房間裡了?”
晏禾點點頭:“七竅流血,死相極慘。”
孟小阮嚇得尖叫一聲,幾乎奪門而出,晏禾伸手將她帶進懷裡:“騙你的,我爺爺的師弟以前確實住在這邊,但結婚以後就搬出去了。”
孟小阮這才放了心,伸手掐了一把晏禾的腰:“讓你騙我!”接著又對托夢的事情感興趣,“真有托夢這個事啊?”
晏禾逗她:“你不是特別信這種鬼神之說嗎?”
孟小阮覺得脖頸後面涼颼颼的:“我信神不信鬼。”
晏禾原本還想逗逗她的,但又擔心她對這件事情念念不忘,晚上做了噩夢,最後還是揭穿了謎底。
“事實是,鄰居的哥哥跟我爺爺的師弟一起競爭院長,鄰居給死者穿衣服的時候,感覺死者的屍體很軟,沒有正常的屍僵,心裡有點奇怪,閑聊的時候跟她哥哥提起來了,她哥哥就多了個心眼,以此為疑點舉報了,誰知道一舉報一個準。也算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了。”
世事就是這般奇妙,本以為天衣無縫的事情,竟然被競爭對手的一個詆毀給拆穿了。
末了,他感歎:“醫生有最溫暖的手,也有最鋒利的刀。”
他記得小時候,爺爺總教他做人行醫要謹之慎之,常懷克己之心,不可心生怨懟。
他爺爺生氣的時候是絕不肯進藥房的,生怕一個不慎,多添了劑量。
而他父親教他慎獨,常說舉頭三尺有神明,不欺心才能不欺天。
他當年不以為意,從醫之後才明白,克己、慎獨何其難也,這是他們自己的道,高懸頭頂,一生踐行。
江城每年正月十五都要舉行元宵燈會,晏禾邀了孟小阮一起去。
元宵燈會已經辦了幾年,除了燈展,還有猜謎活動,有了煙花大會的前車之鑒,政府派了大量的協警維持秩序。
晏禾給她買了一盞小兔子燈,裝三節五號電池,開關一往前推,兔子燈就亮起來。
孟小阮笑眯眯地提著燈籠顯擺,有兩個五六歲的小朋友看到了,也拉著媽媽的衣服要買。
再往前一個攤位,燈籠下面綴著燈謎,孟小阮向晏禾招招手:“猜中藥的。”
晏禾隨手指了一個:“答案是陳皮。”
孟小阮去看謎面,原來是千年裘。
又指了一個謎面是衝天香陣的:“凌霄花。”
孟小阮也猜出來了:“婦女節前夕,答案是三七對不對?”
這些謎語都不難,猜中了送個小掛飾,晏禾接連猜中了七八個,牽著孟小阮的手往前走。
前面有賣棉花糖的,她要了個plus版的,做出來得有臉盆那麽大,她等得不耐煩,要晏禾看著,扭頭去看燈。
燈市上人來人往,她站的位置擋了通道,她便往旁邊挪了挪,後面有攤主推著推車過來,於是她又挪了挪,直到偏離了燈市那條街道,一側燈火燦爛,一側黑黢黢的沒有一點光,她回頭看了眼晏禾,剛想衝他招招手,頭一疼,暈了過去。
晏禾仿佛聽到了孟小阮的叫聲,他以為是錯覺,朝聲音的方向找過去,兔子燈掉在地上,一輛麵包車絕塵而去。
他拔腿便追,幾乎已經拍到了車的後備廂,那輛車一個加速,又將他甩開了一段距離。他繼續發力,冷風從嘴裡灌進去,嗆進肺管裡,他不敢咳,生怕一個走神失去了車輛蹤跡。
然而最終,那車開進了輔路,消失在滾滾塵煙裡。
他癱在路邊,恐懼緊緊攫住了他的心臟,幾乎捏出血來,好一會兒,他拿出手機來,正準備報警,手機裡進來一條短信:“她在我手上,要命的別報警。”
最初的慌亂之後,晏禾定了定神,報警,必須報警。
警察來得倒很迅速,在現場勘查了一番,確定孟小阮被劫上了車,調出了附近的監控,車沿著大道開了一段,然後拐進了輔路,輔路沒裝監控,失去了車輛的蹤跡。
這輛車警方並不陌生,正是劫持丁穗的麵包車。
這車警方早就調查過,三個月前就被盜了,這段時間警方排查了大量的監控,沒有查到這輛車的有效信息。
晏禾能確定,這個人是衝他來的。
他迅速搜索出一個可疑人物——穆剛。
這個穆剛就是當年刺傷晏靈樞的人,被判了有期徒刑十五年。
警察根據這條線索去查,發現穆剛因為表現良好,已經提前出獄了。
晏禾在警察局坐了一晚,手機一直在手邊放著,沒有電話也沒有短信。
這一晚,孟簫幾乎要瘋了,丁穗也急得直哭,只有他一直安靜地坐在那裡。
他什麽都沒想,甚至什麽都不敢想,心裡只有一個信念,孟小阮會回來的。
警方一直在調查,穆剛出獄後曾經回過哥嫂家,住了幾天就離開了,哥嫂也不知道穆剛去了哪裡。
出了這麽大的事,孟簫沒敢告訴孟廣齡,爺爺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怕他受了刺激支撐不住。
第二天,依舊沒有消息。
晏禾粒米未進,丁穗勸他:“多少吃一點吧,救小阮也需要力氣的呀。”
道理他懂,但是吃不下,喉嚨像塞住了一樣,喝口水都費力。
冷靜,冷靜,他一定要冷靜。
他一遍遍告誡自己,站起身,去衛生間。
擰開洗手池的水龍頭,用手接了一捧水,冬日的水冰得刺骨,潑在臉上,他稍稍清醒了一些,拿起手帕去擦臉,脖子上的那截紅線忽然斷了。
他用手拽了一下,掉出了一枚護身符。
他猛然間想起了孟小阮的話:“小趙的爸爸從樓上掉了下去,她的護身符斷了。”
這一刹那他失去了所有的理智,護身符斷了,小阮出事了,這個猜測讓他渾身發抖,他衝出警局,漫無目的地在街上穿行,外套留在警局裡,冷風一瞬間打透了他的毛衣,他渾然不覺,不冷,一點都不冷,他要去找小阮。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終於耗盡了力氣,手機響起來,他接了。
“我知道你報警了,給你最後一個機會,你自己過來,否則就給她收屍吧!”
對方報了一串地址,也不管他聽沒聽清,按斷了電話。
他毫不猶豫地找了過去,是陷阱,他跳了;是圈套,他認了。
城西曾經建過一片別墅區,老板斷了資金鏈,這片別墅就成了爛尾樓,穆剛報的位置就在這裡。
他打了輛車找過去,一幢一幢地找,沒有,沒有,沒有,就在他近乎絕望的時候,發現了一個身影躺在地上,臉上蓋著一件鵝黃色的羽絨服。
羽絨服,是小阮的。
他放慢了腳步,這段距離太長,長到每一步都像敲在心臟上,他用盡了全身力氣揭開羽絨服,看清的瞬間,軟在了地上。
是個塑料模特。
對方的電話再次打了過來,這次的聲音格外輕快:“我的禮物你喜歡不喜歡?”
晏禾攥緊手機,求他:“我知道你要找的人是我,她是無辜的,放了她,我來。”
那邊忽然暴怒:“那我老婆呢?我老婆無辜不無辜?給你下一個地址,來不來隨你!”
晏禾確定了,是穆剛。
下一個地址是潞江大橋附近,他去了,找到了孟小阮一隻鞋。
穆剛的電話打來:“江城公園往南走三裡,第一個十字路口往左拐。”
他按著地址找過去,找到了孟小阮的帽子。
天已經黑了,他走了三個地方,從城南走到城北,又走回到市中心。
穆剛的電話打過來:“最後給你一個地址,你過來吧。”
他預感這個地址是真的,這個地方比之前的三個地方都要偏,出了城,在惠陵江附近,惠陵江岸邊有瓜田,瓜農在瓜田旁建了簡易小房,方便瓜農在夏天看瓜,穆剛給他的地址,就是這裡。
他掏出手機,給孟簫發了個定位。
冷靜了一下,他推開了房門。
穆剛果然在這裡。
孟小阮的臉凍得發青,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晏禾想過去,穆剛拿著刀比在孟小阮脖子上:“別動!”
他拿著刀面拍了拍孟小阮的臉:“放心,活著呢。”
知道孟小阮活著,晏禾冷靜下來,他看著穆剛,這個人他見過,十四年前庭審的時候。那時候穆剛還是個青年,皮膚黧黑,人長得樸實木訥,宣判的時候他沒要求上訴,只是一直說他沒錯。
比照那個時候,穆剛老了,從青年直接跨到了老年,門牙缺了半截,像個在地頭耕耘了一輩子的老農。
晏禾叫他的名字:“穆剛。”
穆剛一咧嘴:“還記得我啊。”他把刀尖比在孟小阮的頸動脈上,“你說我朝這裡一扎會怎麽樣?”光設想就讓他激動得渾身發抖,“血噴出來,濺得滿地都是。”
他的手往下移了移,刀尖對準了孟小阮的心臟:“扎在這裡呢?不都說你是神醫嗎?一刀下去你能不能治?”他的手往前遞了遞,刀尖扎進了毛衣裡,“要不要試試?”
晏禾看著他:“說吧,你要我怎麽做。”
穆剛搖搖頭:“你什麽都不用做,看著我下手就行。”
“穆剛,”晏禾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問他,“就算我父親害了你妻子,你也殺了我父親,我們的仇還沒結清嗎?”
穆剛緩緩一笑,眼睛裡閃爍著惡意的光:“想知道嗎?不告訴你。”
晏禾對他說:“咱們打個賭吧。”
穆剛有點感興趣:“說說。”
“我告訴你一件事情,如果你聽完了還想動手,那我絕不攔你。”
穆剛大笑:“你當我傻?你攔我,你憑什麽攔?”
笑完,他說:“你說吧,我聽著。”
晏禾說起來:“十四年前,你妻子得了白血病,當時在醫院已經接受過幾次化療,醫生說希望不大,你們抱著渺茫的希望來到明夷堂的,是不是?”
穆剛不否認:“對,當時都說晏靈樞是神醫,只要有一口氣就能治活。”
“當時我父親並沒有太大把握,他手頭正在研究一個項目,所以谘詢了你們意見,問你們願不願意參加試驗。”
穆剛點點頭:“晏靈樞還說免費給我們治,不要錢。”他“啐”了一口,“我們當時就是傻,免費?他能有這麽好心?不過是因為這個試驗很危險,他一直找不到人來試驗。”
“同時參加治療的還有五個人,這五個人情況不一,其中三個減免了部分費用,因為你家實在困難,兩個孩子還小,所以你妻子是唯一一個費用全免的。”
穆剛不為所動:“就因為我妻子藥費全免了,你們就給她用最差的藥,其他幾個人怎麽就沒死?”
晏禾不接他的話:“你把你妻子送到明夷堂以後,你就去外地打工了。”
穆剛“嗤”了一聲:“她得了這麽大的病,兩個孩子要吃要喝,我不掙錢都餓死嗎?”
晏禾點點頭:“我想說的就是你走了之後的事情。”
“那時候你妻子的狀態很好,是這六個患者裡情況最好的,恰恰就在這個時候,高利貸上門要債,你當年借了大筆的高利貸,債主找不到你的人,就來明夷堂堵你的妻子。我們報過幾次警,可是沒用,他們進來不打不砸不搶,就是往門口一坐,威脅你妻子不還錢,就綁了你兩個兒子。”
穆剛的臉色變幻不定:“行,你接著編。”
“你妻子眼見沒了活路,藏了治病用的砒霜,自殺了。”
這句話說完,穆剛瞬間暴起,像一隻發瘋的獅子,惡狠狠地盯著晏禾:“你騙我!我老婆怎麽可能自殺?明明是你們的藥有問題!”
晏禾的聲音很平靜:“你可以不信,但這是事實。你總覺得是我父親害死了你妻子,其實是你把你妻子逼上了絕路。”
“你別說了,別說了!”穆剛衝過來去按晏禾的嘴,晏禾趁機搶過去,護在孟小阮身前。
穆剛看著他,桀桀笑道:“你倆這是要做對亡命鴛鴦嗎?”
“你妻子死前給你留了遺書。”
穆剛的臉色驚疑不定:“遺書呢?拿來!”
晏禾搖搖頭:“遺書被我父親燒毀了。”
穆剛瞪著他:“啊,我老婆是自殺,死之前留了遺書給我,然後晏靈樞又把遺書燒了,你糊弄鬼呢?”
晏禾給他解釋:“你妻子的死,我父親很自責,他覺得是自己對藥物監管不力的緣故。他當著我的面把遺書燒了,並且嚴令我不準對你說出真相。”
穆剛幾乎笑出聲來:“晏靈樞是不是腦子有病?”
晏禾歎息一聲:“我當年也覺得他腦子有病。他覺得你失去妻子已經夠傷心了,怕你知道是自己欠債逼死了妻子,想不開走上絕路。如果恨,就恨他一個人好了,總得給你留一個活下去的希望。”
說到這裡他笑,笑容裡滿是苦澀:“誰知道你激怒下拿把刀將他捅成重傷,自己也進了監獄。”
穆剛木著一張臉:“憑你說破天我也不會信。”
“信,我父親雖然燒了,但我記得信的內容。”
晏禾逐字逐句地背給他聽:“寶生,我走了,他們往死裡逼我,不給我一點活路。我想我死了,鬧出了人命,他們怕了,以後就不會去找你了。你以後別賭了,好好帶大兩個孩子,一定要讓他們上大學。家裡進門數第五塊地磚你挖開,裡面有我向我姐借的幾千塊錢,我一直沒舍得花,你拿著,簡單給我辦個喪事,骨灰撒河裡就行,要是有剩下的,留著給你和孩子買吃的。”
信,是真的。寶生是穆剛的小名,家裡只有他老婆這麽叫他,他老婆愛在地磚下面藏錢,有一年錢被耗子啃爛了,他還為這事跟他老婆打了一架。
穆剛呆愣愣地聽著,他堅信了十四年的真相一朝被顛覆,他一時不知道要如何面對。
隔了很久,他說起來,聲音不大,更像是說給自己聽:“我跟我老婆結婚的時候,家裡窮,我爸媽偏心,將房子給了我大哥,就給我們留了個小廂房。我老婆發狠,說一定要活出樣來給他們看看,從娘家借錢開了個豆腐坊,她的豆腐做得比別家的都好,我每天開車給飯店送貨,日子一天天地過得好起來,怨我,有點錢就燒得慌,我出去賭,把家裡存的錢都賭光了。我老婆為了給我還帳,連豆腐坊都賣了,好不容易平了帳,我們要東山再起,我老婆卻查出得了絕症。那陣子壓力太大了,我明知道不該賭,心裡憋悶,還是忍不住去賭了,沒有錢就借了貸。”
說到這裡,他的眼睛漸漸濕了。
“我老婆跟我沒過過一天好日子,衣服挑最便宜的買,生了孩子也沒有口好吃的,奶水不足,孩子餓得嗷嗷哭。我也跟著哭,我老婆還勸我,寶生,哭個啥,咱有手有腳的,日子總能過起來。”
尖銳的警鈴聲越來越近,警車已經開過來了。
穆剛將外衣一扒,露出了腰上捆的炸藥。
看到炸藥的一刹那,晏禾絕望了。
他伸手抱緊了孟小阮,她昨天在地上躺了一晚,穿得少,又受了驚嚇,燒了一天,人有些模糊,但晏禾和穆剛的對話,她聽到了。
她伸手摸了摸晏禾的臉頰,怨他:“你怎麽這麽傻啊……”
穆剛看著他倆:“我坐了十幾年的牢,就想早點出獄和我的孩子團聚。我賣力乾活,好好表現,提前放了出來。”
時間其實早已經磨平了心中的恨,出獄的時候,他隻想和孩子一起好好生活。
他繼續說道:“我進了監獄之後,兩個孩子就放在我哥哥嫂子家裡,出獄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哥嫂家接孩子,結果,結果……”
他終於控制不住,失聲痛哭:“結果他們告訴我,兩個孩子,都丟了。”
“我找啊,跋山涉水地找,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沒錢了就去工地上打幾天工。可是我的孩子在哪兒呢?直到有一天我經過明夷堂,發現明夷堂又重新開了,甚至比過去更好,好多人在門口排隊,說晏神醫怎麽怎麽厲害……”
“我恨,我簡直恨死了!如果我老婆不死,如果我沒進監獄,我的孩子就不會丟,我們家怎麽會搞得家破人亡!”
“我先準備綁了你那個表妹,沒綁成,後來我發現原來她在你心裡更重要,就綁了她來。我受的苦,你們誰知道?我遭的罪,你們誰知道?”
穆剛攥緊了拳頭:“你們該死,你們都該死!”
孟小阮看著他,她的嗓子燒得啞了,聲音不大,但在夜裡聽得格外清晰:“我們不該死。”
“穆剛,每個人做錯了事都要付出代價,晏靈樞是好心,卻沒做成好事,最終搭上了性命,這是他的代價。你傷了人,進了監獄,這是你付出的代價。你的孩子可憐,晏禾就不可憐嗎?你的孩子沒了父親,可晏禾也沒了父親啊。你苦,所以全世界都欠你的,晏禾也苦,他找誰去討這個公道呢?”
她攥緊了晏禾的手,衝他笑:“咱們誰都別喝孟婆湯好不好?”
爆炸聲響起,孟小阮陷入了黑暗。
再醒來時,是在醫院,孟簫的眼睛紅紅的,他握了握妹妹的手:“你醒了。”
孟小阮張了張嘴:“晏禾呢?”
他心裡仍舊有氣,說起晏禾語氣不太好:“也活著。”
她使不上力氣,話也說不全,但孟簫明白她的意思:“他傷得比你重,還算他有良心,爆炸的時候把你撲在身下了,沒丟胳膊沒丟腿。”
還活著就好,孟小阮閉上了眼睛。
事後孟小阮才知道,不知道是不是她那番話起了作用,穆剛在引爆的時候,跳出了窗子。
他人炸得粉碎,晏禾和孟小阮倒逃了一劫。
該感激嗎?好像不是。該慶幸嗎?倒是有點。
窮人的苦難總被人多憐憫一些,有錢人的苦難卻被看作罪有應得。
錢是原罪嗎?是人心太偏吧。
休養了幾天,孟小阮終於能夠下床了,她早早打聽到了晏禾的病房,進去的時候,晏禾正閉目休息。
她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默默數他的眼睫毛,他的睫毛生得真好,一根根纖長而分明。
他睜開眼睛,眼裡有繾綣的光。
他喚她的名字:“小阮。”
她說:“嗯。”
他再喚她的名字:“小阮。”
她說:“在呢。”
他環顧了一下病房,堆滿了鮮花和果籃。
鄰居、患者,這段時間有太多人來慰問。
他說:“到今天,我終於理解父親了。”
孟小阮住了半個月就出院了,晏禾卻足足休養了兩個月。
入院時余寒尤厲,出院時已經四月了。
晏禾和孟小阮去省城拜訪了梁教授。
梁教授的住處是一棟二層小樓,院子裡有一棵合歡,樹乾粗得需要兩個人合抱,枝葉伸展得幾乎覆蓋了整個院子,合歡開得正好,遠遠望去,像籠上了一層粉色的輕煙。
按了門鈴,孟小阮有些緊張:“梁教授會不會把咱倆趕出去啊?”
晏禾摸摸她的頭:“不會,只會把我趕出去。”
開門的是梁教授的老伴梁師母,白發如雪,笑容裡帶著親切:“進來吧。”
梁教授站在院子裡,十四年未見,人未見老,眼鏡倒比當年厚了很多。
他衝孟小阮點點頭,然後去看晏禾。這個學生曾經帶給他巨大的驕傲又給了他巨大的失落,而今,那個有些單薄的少年已經長大了,長得還這般挺拔、這般好,他想,驕傲終歸是要多一些的。
梁教授一生簡樸,家裡還是舊式的家具,櫃門掉了一扇,用膠帶粘上了繼續將就著用。
梁師母給他們上了茶:“西湖龍井,明前的,嘗嘗好不好喝,好喝給你們包一包帶回去。”
茶湯鮮亮澄淨,孟小阮分辨不出好壞來,隻覺得有一種淡淡的清香,品了一口,甜甜一笑:“好喝。”
老人上了年紀就喜歡喜慶的孩子,梁師母果然極高興,向她招招手:“來,我給你烤蛋撻吃。”
孟小阮隨著去了,晏禾的目光追隨著她的身影,直到她進了廚房,才低頭喝茶。
梁教授在旁邊看著,知道這個孩子終於長大了。
晏禾拿出脈枕:“老師,我給您瞧瞧病吧。”
梁教授一時神色難明,過了好一會兒,才伸出了手腕。
他看到學生嫻熟地布指搭脈,讓他張嘴檢查舌苔,又仔細觀察了他的氣色,然後問他:“腹瀉嗎?”
梁教授點點頭:“吃了諾氟沙星,就是不見好。”
晏禾伸手在他腹部按了按:“腹瀉前這裡疼嗎?”
“有點疼,但不是很嚴重,平時老覺得冷,早前我以為是天氣的緣故,眼見春天來了,還是覺得渾身冷颼颼的。”
“您這是脾腎陽虛,寒濕內盛,我給您開一劑溫腎暖脾、散寒祛濕的藥。”晏禾低頭寫了方子,“先吃七服試試。”
梁教授接了方子,他知道晏禾已經成了江城名醫,名氣之大,已經傳到了省城,徐飛卿那樣驕傲的人,看完病回來還對晏禾讚不絕口,讓他既高興又難過。
倆人好像互有默契,絕口不提數學,梁教授聊起他的收藏:“新收了個花瓶,說是大雅齋的,我看著總不大像。”
晏禾那時候經常往梁教授家跑,梁教授癡迷收藏,他也順便看了幾本收藏相關的書,等梁教授把花瓶拿過來的時候,上手摸了摸。
喜鵲登枝的梅瓶,他辨別了一番:“彩厚,胎釉很精細。我看著倒像真的。”
梁教授得意起來:“在古玩市場收的,萬一是真的可撿了個大漏。”
聊了一會兒,梁教授的孫子過來了,他也是數學系的。晏禾跟梁教授學習的時候,他還小,早不記得晏禾是誰,見家裡來了人,打了個招呼,去問梁教授問題。
梁教授看了眼,有些複雜,從臥室裡拿出黑板來要給孫子細講,那邊老伴從廚房出來,跟他說是電壓力鍋又蓋不上了,要他過去修。
梁教授的孫子接了個電話匆匆走了,待梁教授出來找孫子時,晏禾替他解釋了一句:“聽說同學有事找他。”
吃了飯,晏禾帶孟小阮提出了告辭,梁師母給孟小阮裝了一盒蛋撻:“路上吃。”
梁教授送出去,他的腿腳早年就不太利落,現在要拄拐了,晏禾在旁邊攙著他,他感歎了一句:“知道我腿腳不好,當年你可沒少讓我追。”
那時晏禾不懂事,也不耐煩聽他磨叨,有時一個不順茬就跑了,梁教授就在後面追,大部分時間追不上,偶爾追上了也不舍得打。
談及往事,晏禾有些慚愧:“給您添了不少麻煩。”
梁教授伸手拍了拍晏禾的胳膊,安慰他:“沒什麽,有的孩子就是開竅晚。”
出門就是車站,晏禾要他回吧,他一再答應著,卻一直把他們送上了車。
晏禾在車上,他在車外,透過窗子兩兩相望,彼此都存著眷戀,卻都明白,這一世,師徒終究緣盡了。
梁教授勉強收住了情緒,回到家,準備把孫子的題做了,仔細看黑板,已經解出來了。
晏禾特有的解題風格,簡單明晰,沒有一個多余的步驟。
老人看著,孩子般地哭了。
明夷堂開始招收學生。
公告就貼在明夷堂外的牆壁上,老有人圍在牆下看,順便評點一番。
明夷堂的醫術等同於晏家醫術,父死子承,有許多不傳之秘。
晏禾的祖父收過徒,但最後也沒有繼承他的衣缽,真正傳下來的還不是兒子。
大部分人都覺得,晏禾隻想找幾個不花錢的助手。
巷子口那家麵包店招了幾年的學徒,從沒有一個學到他們家椰絲麵包的配方,那麽一個小麵包店還藏著掖著,更何況這麽大一個明夷堂。
就算這樣,照樣有很多人來應征,每天門口排著長長的隊伍,晏禾要給患者看病,每天只能面試幾個人,工作人員勸他們,交了報名表可以回家等通知,不用在這裡一直等,他們不聽,誰知道晏禾是不是在考驗他們的耐性。
少輝路過明夷堂的時候,也看到了這則公告。
他停下來看了許久,看到晏禾從身邊經過,攔住他:“我申請,你收嗎?”
晏禾微笑:“不收。”
少輝憤然,指了指門口排著的人:“他們比我強在哪兒?”
晏禾看著他:“他們不比你強,但他們是真心學醫。”
真心學醫不為其他。
或許學成了可以帶來名譽、帶來收入,帶來生活的種種改變,但他們的初衷只是因為喜愛醫術罷了。
少輝不差,但初衷差了。
晏禾選擇了一家醫藥開發商,明夷堂幾個獨家藥方終於可以批量生產。
這些方子傳了幾百年,經歷了天災、經歷了戰亂、經歷了朝代更替、經歷了盛世興衰,在晏家最困難的時候,在幾個孩子嗷嗷待哺將要餓死的時候,在利益的驅使下,家族分崩離析的時候,這些方子終究還是保住了。
用生命保護這些方子的人,早已經籍籍無名,晏家厚厚的族譜上沒有多為他們寫上一筆,但晏禾知道,這一代代的堅守,一代代的傳承,並沒有值不值的區別,而是應該這麽做,必須這麽做,哪怕付出血的代價也絕不退縮。
等到藥方現市的時候,久不露面的二師伯忽然出現了,他站在明夷堂門口破口大罵:“明夷堂早晚要毀在你手裡。”
他和廖必臻都知道藥方藏在哪裡,在離開晏家的時候,他們不是沒動過藥方的心思,可是晏家列祖列宗在上,這沉甸甸的藥方,他們拿不起,也不敢拿。
晏禾告訴他:“那些方子,你們不是早就有?”
二師伯愣了,他和廖必臻早知道自己和晏靈樞是不同的,晏靈樞才是晏家的繼承人,他們就算做得再好,師父也不可能將晏家的秘術傳給他們。
他們失落過、不平過,所以在晏靈樞過世之後,毫不留戀地離開了明夷堂。
他一直關注著明夷堂,知道晏禾繼承了家業,使明夷堂恢復了往日的榮光,便想著果然如此,他和廖必臻十歲學醫,幾十年才熬出頭,晏禾一個毛孩子,中途轉學的醫科,沒有晏家傳下的秘方,怎麽能有這麽大的成就。
晏禾說:“不管你信不信,在醫術上,我爺爺從未藏私。”
二師伯將那幾味藥都買了回去,他一味一味地品,和他製出來的沒有不同。
這些藥方都是晏素問傳給他們的,他寫過一本教材,叫他們拿回去背。
那本教材他現在還留著,早已經翻掉了頁,原來他一直以為的晏家秘方,早就傳到了他們手上。
他想哭也想笑,最終朝著明夷堂的方向磕了一個頭。
晏禾最終招收了十個學生。
這些學生最小的十二歲,最大的二十三歲。
一列排開,他一個個看過去,不訓話也不教導,讓他們先從藥圃的藥材開始學起。
年紀小的還在讀書,只有節假日能來;年紀大的,有工作要養家,也只有休息的時間才能過來。
他隨他們來,也隨他們走,直到半年之後,幾個堅持不住了,幾個繼續留著,才真正開始授課。
這其中有二師伯的小兒子,他每次上完課回來都要細細地跟父親匯報講課的內容。二師伯認真地聽完,仔細琢磨一番,好像和師父講的也沒什麽不同。
等到半年過去,他再叫小兒子跟他匯報講課內容的時候,小兒子眼睛一翻:“您想知道自己去聽課唄,明夷堂的門又沒衝您關上!”
晏禾授課的時候講究言傳身教,征求了患者的同意會讓他們旁觀。二師伯的小兒子是家傳的醫術,本身就有根底,原本對晏禾還帶著幾分質疑,看了幾個病例心服口服,同樣一味藥材晏禾自有晏禾的用法,同樣的方子,在藥材的分量上稍作變動,效果就大不一樣。
他喜歡明夷堂,喜歡明夷堂燦爛的花圃,喜歡明夷堂的半閑樓,喜歡和師兄弟一起學習的氛圍,喜歡明夷堂那種不快不慢緩緩向前的節奏。
他明白父親和晏禾差在哪兒了,不過是一個醫者的氣度。
孟廣齡那本嶽念知的回憶錄終於寫出來了,沒有出版社感興趣,最後是自費出的,書名是孟廣齡取的,叫《歲月不知》。
孟小阮看過,裡面寫了江城的江、江城的橋、江城曲曲折折的小巷子、江城被雨水漫過的排水道。
他的筆下,江城像一幅工筆細描的圖卷。
畫卷裡有一個人,她溫柔嫻靜,是舊時代的小女子,卻有新時代女子的勇氣和多情。
江城師范還在,當年那個讓他倆彼此一見傾心的禮堂,卻早已經變成了學生食堂。
休假的時候,孟小阮和晏禾沿著老人書中的記憶,又重走了一遍他青春時的路線。
走累了,倆人在金水江江邊的茶館坐下,點了一壺茶。
有彈阮的師傅坐在欄杆處撥弦,水流緩緩,阮聲錚錚。
茶是六安瓜片,鮮且醇。
七月正熱,熱茶倒更解暑。孟小阮托著腮問他:“晏禾,你喜歡我什麽呢?”
喜歡什麽呢?喜歡她的笑容,喜歡她的天真,喜歡她對人心百折而無悔的信賴,喜歡她對世事的通透達明。
他從她身上學到的,遠比她從他身上學到的,多得多。
因為你,我知道了什麽是愛,什麽是情,什麽值得珍惜,什麽值得堅守。
因為你,我才找到了自己的道,以忠恕為綱,奉己之道,仁在我心。
因為你,我想長長久久地活在這世間,和你白頭到老,看你一世歡顏。
最終他說:“遇見了你,才遇見了更好的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