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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親愛的我》第6章 何首烏
  第6章 何首烏

  《開元本草》說,何首烏味苦澀,微溫,無毒,主瘰鬁,消癰腫,療頭面風瘡。黑髭鬢,悅顏色。其實若能與君共白首,又哪裡需要它留住三千青絲。

  醫館的台基很高,晏禾站在門口,居高臨下地看著少輝。

  少輝也看著他,人大概累極了,身子有些歪,目光卻依舊執拗。

  作為明夷堂的鄰居,少輝很早就知道晏家,晏家出事的時候他比小寶還小,長大後零星地聽人提起過,也在某個早晨見到了晏禾。

  他看到晏禾從醫館出來,人高而清瘦,穿著一件灰色的長款外套。

  鄰居都熱情地跟晏禾打招呼,晏禾也客氣地招呼回去,遇到小孩,還會蹲下來聊兩句,臨了摸摸頭,從兜裡掏出個波板糖遞過去。

  就是那個早晨,他發現他媽媽拋棄了自己和弟弟,他追出去,雖然明知道追不上。

  他停在一個早餐攤位旁,碩大的油鍋熱起來,冒著刺鼻的油煙,油條和油餅還沒下鍋。隔著一條窄窄的馬路,晏醫生的目光穿過油煙向他看過來,沒有溫度的一眼。

  這一眼,把他激怒了。

  他爸出事的那天他在學校裡上課,班主任忽然推門把他叫出去,他以為傳字條被老師抓了個現行,沒想到老師讓他趕快去醫院。

  他瘋了一樣趕過去,只看到一具屍體。

  他爸其實對他並不好,老大一把年紀還只能打點零工,活又髒又累,賺得還少,一不順心就拿他出氣,逮到什麽都能打,他的眼角有道疤,就是他爸用鐵衣架抽的。

  有那麽一刻,他是覺得解脫的,更多的是茫然,然後忽然意識到,他再也沒有爸爸了。

  再也沒有一個人打他、踹他,用最惡心、最粗俗的話罵他。

  也再沒有一個人買一點肉舍不得吃,自己隻拿湯泡飯,把肉夾給他,邊夾還要邊罵:“老子累死累活的都填了你這張嘴。”

  那個人給了他最難以釋懷的傷害,卻又給了他最微不足道的溫暖。

  然後是談賠償,他媽天天在吵,使出了所有的潑勁兒,幾乎吊死在工地上,愣是多要了十萬塊。

  火葬、入土、燒七,他忙得像在打仗。

  一切塵歸塵土歸土,他以為自己終於能夠松一口氣,盡情哀傷的時候,他媽走了。

  丟給他一套破舊的房屋,還有一個不足兩歲的弟弟。

  所有的情緒被壓到極致,拍成了一張薄薄的紙,他連呼吸都提不起興致,然而晏禾的那一眼,先是油後是火,點燃了他所有的情緒,熊熊燃燒,讓他怒不可遏。

  那個人,那個被恭敬地稱為晏醫生的人,在俯視自己,用一種他最厭惡的高高在上的姿態。

  他飛奔離開,踹翻了巷子口的垃圾箱。

  晏禾當時的眼神和現在的重合,那種看螻蟻的姿態,讓他覺得渾身的關節都在燒,他疼,他痛,但他只能忍。

  晏禾說:“起來吧,我不會收你的。”

  少輝瞪著他,咬咬牙:“為什麽?”

  晏禾跨過門檻,從台基上走下來,停在少輝的身邊,他的聲音並不高,但很清晰。

  “你想聽真話嗎?”

  不待他回答,晏禾徑自說下去:“你這個人,知恩卻不圖報。”

  少輝愣了愣,剛要出言辯駁,晏禾做了個動作,讓他先聽自己說完。

  “敏感而又多疑。”

  晏禾的語速不快也不慢,沒有什麽情緒,像單純地敘述一件事情。

  “你並非真的想要學醫,只是覺得學醫能得到你想得到的東西,所以盡管你覺得現在很屈辱,但只要忍過去,等你有能力的時候,你就可以輕蔑地站在我之上,把你今時今日所受的侮辱都還回來。”

  少輝張了張嘴,忽然覺得無話可說。

  “你聰明,抱著弟弟跪在我的門口,認為我哪怕為了面子也要給你弟弟治病,你明知道我晏家雖然並非大仁大善,但也絕不會見死不救,可你不信。”

  “我救了你弟弟,你覺得自己成功了。”

  “然後你動了心思,想要學醫,你便開始向我表現,在我必定經過的地方,在我起來以後的時間。我不收你,你就再次跪到外面,讓所有人都看到你的決心。”

  晏禾笑笑:“是不是?”

  晏禾把少輝所有的偽裝都剝掉了,讓他赤裸裸地遭受鞭笞。

  少輝怒起來:“對,就是這樣,其實我早知道你不會收我,你這樣的人……”他又看了眼孟小阮,“你們這樣的人,你們生來就過著好日子,你——”他指著晏禾,“你爸爸你爺爺都是名醫,你生來就有最好的資源,可以住這麽大的房子,可以開好車,你要什麽有什麽,於是可以像個神一樣地鄙視我,好像我是爛泥一樣。”

  他又指了指一直站在晏禾身後的孟小阮:“你……也一樣。”

  他別過頭去:“那天我知道你都看到了,看到我像個乞丐一樣撿別人吃剩的東西,你假惺惺地給我買了一份,施與了你那廉價的同情心,回去之後是不是還覺得自己挺高尚?十幾塊錢就可以滿足你當個善人的虛榮心?告訴你,我不稀罕!”

  孟小阮有點傷心,這種傷心起初並不明顯,像一把錐子刺破了點油皮,然後在無意間迅速扎進了她心臟,扎得她鮮血淋漓。

  晏禾的表情很平淡,除了微笑,大部分時候他的表情都很平淡,無悲無喜,無憎無怨。

  他對少輝說:“如果這樣想能讓你好過一些,你就這麽想吧。”

  停頓了一下,他繼續說:“可是少輝啊,你有沒有想過,當你度過最叛逆的青春期,長成一個青年,擔負起一個家庭,也有妻子兒女的時候,當你到那天,逐漸接受了人生的不公,沒有了今時今日的憤怒,你將何以為繼呢?”

  晏禾的話,像一盆水淋在了少輝的心頭,將他的滿腔怒火瞬間澆熄了。

  那樣痛苦難挨的日子裡,他之所以能一點點熬下來,不過是恨罷了。

  恨他爸他媽,恨世道不公,恨所有鄙薄輕賤他的人。

  其實他知道,有多少人傷害過他,就有更多的人幫助過他,素不相識的人,在他門口放一兜菜;鄰居做點好吃的,總要給他送來一半;小氣又刻薄的工頭,雖然嫌棄他總回家照顧弟弟,但工錢卻從不少結一分。

  他們不求他的回報,不圖他的感恩,他欠他們的,還不起,索性不還,再給自己找個不還的理由——他們對自己好,不過是想裝個好人。

  想通了這些,他號啕大哭。

  有多久沒哭過了,他爸打他的時候,他沒哭;他爸死的時候,他沒哭;他媽走了,他也還是沒哭。

  心乾涸了,淚從哪裡來?

  晏禾沒再說話,轉身進了醫館。

  孟小阮跟在他的身後,沉默不語。

  晏禾停下來,站在祠堂門口,月影下,黑幢幢的祠堂莊嚴而詭異,紅漆大門像一張咧開的嘴,帶著吞噬光陰的決心。

  他問她:“你傷心嗎?”

  “有點吧,”孟小阮想了想,“但是又想,我做是我的事,他不接受是他的事,既然當初做的時候就沒圖回報,現在也不能因為他不領情而傷心。”

  他繼續問她:“那你為什麽還在難過?”

  “我在想……”她的聲音是一貫的輕柔,“為什麽會變成這樣?”邊說邊思考,她的語速很慢,“如果成為父母,需要考試該多好……只有考試合格的人才能成為父母,真的因為愛孩子才去孕育生命,給孩子關心、呵護和陪伴,溫和而又嚴厲,孩子做錯了能及時糾正,孩子做好了能大力讚賞。不求孩子能夠超越自己的階層,只希望孩子能夠明事理,守道德,善良而又快樂地活著。”

  她知道不太現實,最後隻苦澀地補充了一句:“那該多好。”

  回到房間,孟小阮聯系了孟簫,孟簫給她介紹了一個民生記者,了解了一番少輝的情況,記者表示明天會過來做個采訪。

  沒兩天江城晚報報道了少輝和他弟弟小寶的故事。插圖是小寶的照片,小小的孩子,瞪著一雙懵懂純真的大眼睛。

  很快有人提出了收養小寶,又有人說要給這兩兄弟捐款。最後民政部門出面,說服了少輝,把小寶帶去了孤兒院。

  少輝也得到了好心人的資助,得以重返校園。

  少輝走的那天,孟小阮正在上班。回來的時候,晏禾遞給她一張字條,說是少輝留給她的,孟小阮拆開一看,只有五個字:謝謝,對不起。

  謝謝她那天給他買了一份臘肉飯,對他那天的口不擇言說對不起。

  少年的字孤峭挺拔,像他這個人,掩去了鋒芒,可還是一截埋在土裡的釘子。

  晏禾問她:“記者是你找的?”

  這其實不用問,也只有孟小阮有這個精力和途徑。

  他潑她的冷水:“他以後也未必就會是個好人。”

  童年已經在少輝的身上留下了太深的傷痕,時間只能平複卻不能治愈,不要指望他一番話就能點醒這個執拗的少年。

  孟小阮回答他:“他現在也不是個壞人。”

  她的頭髮長了,夏天又熱,扎了個馬尾,可還是糊了一整片後背。她伸手捋了捋頭髮,風吹到脖子上稍稍舒服了一點。

  其實該剪了,她有些發愁,對孟小阮來說,購物和剪發簡直是兩件苦差,每次買東西時,她都拒絕不了導購的推薦,最後拿一堆沒用的東西回家;剪發也是,理發師那種為了推銷卡的搭訕,簡直讓她坐立不安。

  “要剪嗎?”晏禾問她。

  孟小阮的頭髮極好,水潤柔順,但是她個子嬌小,長發沒了腰,就顯得累贅。

  她歎了口氣:“麻煩啊。”

  她幾乎有種全剃掉的衝動,這樣就可以縮短剪發的周期。

  她絕望地說了一句:“要是有聾啞人理發店,生意一定很棒。”

  晏禾笑,他笑得多,大部分是類似於客套的笑容,沒什麽情緒,但最近孟小阮發現,他在面對自己的時候,笑容裡能多些含義,揶揄的、讚賞的、喜悅的。

  她見他開心,也傻乎乎地跟著笑,那種滿心滿眼只能看見一個人的真誠,幾乎灼傷了晏禾的眼睛,於是話脫口而出:“我來給你剪吧。”

  長廊下,晏禾放了一張椅子,孟小阮先去洗了頭,晏禾找了張床單給她圍上,先拿梳子將她的頭髮梳通。

  晏禾見過理發師剪頭,把頭髮分成四個區,用夾子夾上,一層一層剪,每一剪都要用心,等到頭髮落下來的時候,正好形成自然的層次。

  只是從哪裡剪下第一綹呢,好像選哪裡都會破壞現有的美感。

  孟小阮等了一會兒,見他遲遲沒動作,跟他說:“沒事,剪吧,剪成什麽樣都無所謂。”

  晏禾終於下了第一剪,一截頭髮飄下來,散到了地上。

  “我有一根白頭髮,你看到沒,”孟小阮指了指,“聽說吃何首烏能把白發變黑,我要吃點嗎?”

  晏禾看到了那根白發:“生何首烏不能食用,含有大黃酚,誤食會損傷肝髒。臨床上使用的都是熟何首烏。不要亂吃。”

  “再者,”他停頓了下,“只有這一根白發,順其自然就行了。”

  孟小阮也只是沒話找話,她“哦”了一聲:“應該不怎麽好吃。”

  說起吃,她有點饞了。

  “陳記的栗子糕最好吃,板栗量足又細膩,糖也撒得均勻,可惜不是全年都賣,要等板栗下來的時候才有;城西胖哥炒貨的瓜子最好吃,同樣都是瓜子,胖哥的是自家種的,顆顆飽滿,黑糖話梅味的沒有焦糖味的好吃;孟家巷,就是我們家那條巷子裡有家面館,牛肉面做得特別好,湯是用牛骨熬的,老板凌晨四點鍾就起床熬湯。我上高中的時候起床早,每天都要特意繞過去,從他們家門口經過,湯的味道可香可香了,有時候碰上老板,他就送我一個剛出鍋的牛肉餅,用紙包著,咬一口湯汁流出來,燙得舌尖一縮,一個牛肉餅進肚,一上午都不餓。”

  孟小阮說的這些,晏禾從未感受過。

  凌晨幾點起床倒是正常的,他讀書的時候也是很早起來,在樓道裡背穴位、背經絡,背藥理藥性,他記性很好,書翻過一遍,隔幾年都不會忘,但他從未懈怠,每天隻睡四個小時,放假的時候就去圖書館,一坐就是一天。

  他從不知道陳記的栗子糕做得好,也不知道胖哥炒貨的瓜子是自家種的,更不知道小巷深處有個館子,老板每天早早起來用牛骨熬湯。

  他和孟小阮的世界居然隔得這麽遠。

  當落下最後一剪的時候,晏禾長長舒了口氣。

  然後他拿起梳子梳起來,力道不輕不重,齒尖按壓著頭皮,頭上經絡多,經常用梳子梳頭皮,可以醒腦通竅。

  天太熱,原本濕透的頭髮已經半乾,孟小阮從未染燙過頭髮,頭髮乖順地垂下來,沒有一點毛糙。

  晏禾想起早年看過的一個廣告,周潤發演的,手裡拿著水壺給個女子洗頭。

  當時的一眼記到現在,總覺得那畫面很溫馨。

  他開始明白自己為什麽缺乏感情,因為他從小不願意和人接觸,接觸得越少,就越沒有什麽記憶可以回味。

  人生其實都是瑣事構成的,朋友勾肩搭背地相視一笑,夜班回來時家裡給留的一盞燈,早市上吵吵嚷嚷的討價還價,鄰裡之間的客套寒暄。

  在他父親過世以後,他開始學著父親的樣子,和人接觸,微笑以對,他也會跟同學聊天,知道上鋪喜歡隔壁舞蹈學院的女生,他會主動借出自己的課堂筆記,考試的時候,也會悄悄告訴後桌答案。

  但其實,他明白,自己將靈魂剖成了兩半,一半扮演父親,一半審視旁觀,並沒有真的參與進去。

  他有些遺憾,如果早些認識孟小阮,他的人情味可能會多些。

  於是他說:“當初你要住在槐樹裡的話,我們見面的機會會多一些。”

  “槐樹裡呀……”

  孟小阮念了一聲,她對槐樹裡的房子沒什麽印象,不同於金銀裡都是平房,槐樹裡是有樓的,機床廠建的家屬樓,孟小阮的爸爸就是機床廠的工程師。

  孟小阮兩歲的時候,機床廠倒閉了,她爸爸有同學在美國,於是賣了房子,想盡辦法辦了簽證,跟孟小阮的媽媽一起遠渡重洋。

  年輕的心總是經不住世界的誘惑,離開了江城這個小小的樊籠,他們終於在大洋彼岸找到了各自的天空。

  不能說他們是錯的,畢竟最初的最初,他們是想給年幼的兒女創造優越的生活條件,只是走著走著,就忘記了初心。

  想起他們來,孟小阮默默說了一句:“當年爸媽都還太年輕。”

  年輕,所以可以犯錯,也許有一天,當他們垂垂老矣,默默在搖椅上等待死亡的時候,回首過往,會有那麽一絲一毫的後悔。

  她對晏禾說:“我還有個妹妹,我媽媽再婚之後生的,今年才七歲,我看過照片,長得很漂亮。”

  她其實有很多苦惱,年幼時父母的缺失,長大後的惶惑不安,以及面對妹妹時,那種疏遠的親近感。

  “我媽媽對我妹妹特別好,什麽事情都親力親為,我看過她的facebook,上面全是我妹妹的照片。她現在不工作,是個全職太太,每天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思考給我妹妹穿什麽樣的衣服,給妹妹做什麽樣的早點。”

  然後,她久久沒有出聲。

  晏禾知道,這些照片一定是刺痛了她,她妹妹的一切,都是她曾經夢想過卻不可得的。

  他伸手拍了拍她的頭。

  孟小阮歎了口氣:“其實我懂的。”

  “她是故意忘了我們的,她既怕面對,又怕彌補會打破她現有的生活。你說她不愛我們嗎?也不是,只不過我們對她來說,代表了一段不想回憶的過往。所以她要加倍對我妹妹好,只有這樣,過去才會被現在衝淡。”

  晏禾想,其實她比他想得更通透。

  周一上班的時候,孟小阮見到了主任的侄女,莊素。

  莊素剛剛畢業,見到孟小阮時嘴巴很甜:“久仰久仰,孟姐,我最喜歡聽你主持的《佳期入夢》了,每天晚上睡覺之前都要聽的,不聽就覺得像少了點什麽,睡覺都睡不好。”

  這個恭維,孟小阮是連標點符號都不信的。

  主任的意思是讓孟小阮和莊素一起主持,還很客氣地表示莊素剛畢業,沒什麽經驗,要孟小阮好好帶帶她。

  小趙向孟小阮遞了個眼神,這是分權啊。

  莊素上崗的第一件事就是建議把欄目名《佳期入夢》改成《莊生曉夢》。

  “‘柔情似水、佳期入夢’太嬌柔了,‘莊生曉夢迷蝴蝶’多有禪意。”

  孟小阮笑笑沒說話,她不愛爭但不代表她傻,莊素是覺得《佳期入夢》的“夢”字代表了孟小阮的“孟”,改成《莊生曉夢》,當然就帶出了她自己的姓氏“莊”。

  這個名字報到主任那裡,主任沉吟了一番還是給駁了,理由是改名不利於節目的收聽率。

  小趙私下跟孟小阮說:“其實是因為《佳期入夢》這個名字是副台長定的。”

  叫什麽名字,孟小阮倒不在乎,她跟莊素的真正分歧是在選材上。

  論理,整個節目半個小時,平均分配的話,每個人準備十五分鍾的節目,孟小阮比較喜歡詩詞、小說和散文,莊素要講一些哲學、史學的東西。

  孟小阮不干涉莊素的愛好,莊素倒嫌棄起孟小阮講的東西格調不高。

  看到孟小阮選了《十二樓》的故事,莊素強烈反對。

  《十二樓》是明代李漁的短篇作品合集。故事比較傳奇,有的故事,孟小阮覺得比《三言二拍》裡收錄的還好看。

  整體上,孟小阮是比較兼顧聽眾的年齡分布的,選擇的內容以趣味為主,講解也很通俗,所以她覺得《十二樓》完全沒問題。

  莊素跟孟小阮共事了幾天,也摸清楚了孟小阮的性子,所以覺得這件事孟小阮十拿九穩會退讓,沒承想孟小阮的態度這麽堅決。

  她覺得下不來台,到最後,幾乎跟孟小阮吵了一架,氣衝衝地摔門出去了,過了一會兒主任就把孟小阮叫了過去。

  “小阮啊,雖然莊素沒什麽經驗,但我覺得她的話還是很有道理的,《十二樓》我翻了翻,有些色情的描寫,很不適合大眾。”

  孟小阮想解釋,主任揮了揮手:“這件事就這麽定下來了。”

  孟小阮的心裡很委屈,她明白主任這是在打壓自己,工作中這些都是難免的,在人際交往上,她隨了她爺爺的不開竅。

  於是在食堂打飯的時候,難免就帶出了情緒。

  打飯女人叫阿玉,孟小阮認識,上次在樓道裡看她哭得傷心,孟小阮不知道怎麽勸,遞過去一包紙巾。

  阿玉看她不高興,偷偷給她多打了半杓排骨。

  全電台的人,就沒有小趙不認識的,她見阿玉跟孟小阮說話,吃飯的時候就說起了這個阿玉。

  “阿玉這個女人命苦。”

  小趙頓了頓,這是她八卦時的愛好,非得等人追問了,才有興致講下去。

  基本上孟小阮都不怎麽接茬,不過這次她倒問了一句:“怎麽了?”

  “我奶奶家跟阿玉婆家一個村子的,所以我知道。你看她今年也才三十七八歲吧,其實兒子今年都十九了。村裡人結婚都早,很多沒到年齡領結婚證的,擺桌酒就算結婚了。她兒子從小就不學好,跟一幫小流氓在外面胡混,前年出去打群架,被人打死了,當時這個事情鬧得還挺大,都上了新聞。”

  “兒子沒了,她也夠苦的了,婆家還逼著她再生一個,結果折騰兩年了也沒懷上。上次我去我奶奶家,聽她婆婆在家裡吵,再不生就讓自己兒子跟阿玉離婚,找個年輕的生。”

  小趙扭頭看了一眼阿玉:“最近聽說她懷上了,也挺好,算是苦盡甘來吧。”

  孟小阮經常看到失獨家庭生二胎的報道,她起初是挺不解的,難道再生一個就能替代上一個?後來她逐漸明白了,再生一個不是為了替代,只不過是為了忘卻,忘卻上一個孩子的離去給自己帶來的痛苦罷了。

  她心裡挺為阿玉高興,再做一次媽媽,重新養育一個孩子,但願阿玉的生活能以這個孩子的出生為起點,好起來。

  隔了幾天孟小阮等電梯的時候,碰到阿玉在打電話。

  “不用看了,我今天挺好的。”

  那邊說了什麽,她“哦哦”了兩聲:“不流血了,你上哪兒找關系托晏醫生看啊,算了算了。”

  掛了電話,阿玉看到孟小阮,跟她打了個招呼。

  孟小阮問她:“你不舒服嗎?”

  阿玉的神色有些不自然:“這兩天有點流血,沒事,休息休息就好了。”

  以孟小阮的那點醫學知識來看,孕期流血,可能胎兒不太穩當,於是她有點擔心。

  “真不要緊嗎?”

  阿玉搖搖頭:“我婆婆還說要請晏大夫給我把把脈,我們家哪裡認識晏大夫呀,她非要堅持,已經去醫館問了。”

  孟小阮沒吱聲,回頭捏著手機猶豫了好久,最終還是給晏禾打了個電話。

  阿玉這個情況根本不在晏禾的接診范圍內,孟小阮小心又小心地拜托了幾次,他終於還是沒忍心拒絕。

  接診的那天恰好周六,孟小阮原本準備去圖書館查資料的,想到阿玉要來,特意在醫館等她。

  阿玉的婆婆陪著來的,老人家高顴骨,三白眼,看面相有些刻薄。

  兩手拽著阿玉的胳膊,幾乎是將她拖進來的:“不來你早說啊,我費多大勁給你掛的號?你的死活我懶得管,可別耽誤了我孫子的健康。”

  孟小阮一看就來氣,跟阿玉打了個招呼:“你來了。”

  阿玉看到孟小阮一愣:“你也過來看病嗎?”

  孟小阮委婉地解釋了一下:“我不來看病,我住在這裡。”

  阿玉和婆婆都沒聽明白,但也不好繼續問。

  患者看病的時候,家屬通常是不可以進的,阿玉走到門外時還有些忐忑,扭過頭,目光茫然地落在院子裡,然後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拽著孟小阮的胳膊。

  “你陪我進去吧。”

  孟小阮幾乎被拉了個踉蹌,她有點傻,但很體諒她:“害怕嗎?”

  阿玉使勁點點頭:“對,怕。”

  她偷眼看看婆婆,壓低聲音哀求孟小阮:“你就陪陪我吧。”

  孟小阮想著既然是自己介紹來的,總也要服務到底,就陪著阿玉進去了。

  晏禾看到孟小阮進來,略略有些訝異,示意阿玉坐下診脈。診完,目光複雜地看了阿玉一眼,有半晌沒說話。

  第一次看到晏禾這種表情,孟小阮有些擔憂:“不好治嗎?”

  晏禾示意阿玉收回手腕:“她的病我治不了。”

  孟小阮的心瞬間跌入了谷底,她迅速看了阿玉一眼,目光有些不忍:“那……那是孩子保不住了?”

  晏禾沒回答,只看著阿玉:“你問她吧。”

  阿玉的臉“唰”地就白了,孟小阮以為她會難過得哭起來,沒想到她隻怔怔地坐了一會兒,突然離開凳子跪到了地上,一面磕頭,一面搓著手:“晏醫生,求求你。”

  怎麽最近的來客一言不合就要跪,孟小阮過去拉她:“有話好好說,地上這麽涼。”

  阿玉不動,眼淚“唰”地落下來:“求求你,求求你。”

  晏禾不為所動:“你求我什麽?我已經說了,我治不了。”

  阿玉只是哭,到最後幾乎要背過氣去,好半晌,才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說了句:“求你別告訴我婆婆。”

  孟小阮倒有幾分理解了,阿玉婆婆那個樣子,一看就很刁蠻,萬一知道了孩子保不住,還不得將阿玉吃了。

  她蹲下來拍著阿玉的背:“快別哭了,以後養好身體再要孩子就行了。”

  然而孟小阮的話絲毫沒起到安慰作用,阿玉索性坐到了地上,哭得幾乎要背過氣去。

  孟小阮隻好給晏禾遞眼神,希望他先答應下來。

  晏禾叩了叩桌子:“這事我沒辦法瞞著。”

  孟小阮沒覺得有多難:“就先替她瞞幾天不行嗎?過幾天等她身體恢復了,情緒穩定了再跟婆婆說。”

  晏禾的臉上帶了點笑,目光是他慣有的寒涼:“你知道她想讓我幫她瞞什麽嗎?”

  他低頭看了看地上的阿玉:“她根本就沒懷孕。”

  沒懷孕!
  怎麽可能呢?孟小阮好半天才消化完這句話裡的意思。

  晏禾的醫術,她是從不質疑的,那顯然是阿玉在撒謊,假裝懷孕騙她婆婆嗎?

  阿玉漸漸不哭了,她今年三十六歲,但比同齡人都顯老,眼角已經攀滿了細碎的皺紋。

  她慢慢說起來,聲音很低,仿佛在用氣音。

  “我去醫院查過,兩側輸卵管都堵死了,不能生了。這事我一直沒敢告訴我婆婆,她要是知道了,肯定會讓我老公和我離婚,我實在是沒辦法了……”

  說到這裡,她的眼中重新煥發出光彩來:“聽說我懷孕了,我老公再也不出去亂勾搭人了,我婆婆也不整天罵我了,這兩個月來,是我過得最舒心的時候。”

  很快,她眼中的光亮又一點點暗下去:“我能怎麽辦呢?大兒子沒了,我的心都跟著死了,可這日子還是得過下去,能騙一天是一天吧。”

  孟小阮幾乎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這事情又怎麽能瞞下去呢,等到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的時候,阿玉到哪裡去找個孩子過來。

  阿玉似乎知道孟小阮要說什麽,她繼續說道:“我想好了,等幾天,等我婆婆讓我乾活的時候,我就說孩子沒了,既然是她讓我乾活流掉的,她也就不能說我什麽了。”

  說到這裡,她緊緊抓住孟小阮的手:“你幫我求求晏大夫,求求他,瞞幾天就行……”

  孟小阮既覺得她可憐,又有些無語,手背已經被她的指甲摳破了一層皮,到底不忍心掙脫她的手,隻好陪著她一起歎息。

  能怎麽辦呢,被命運折磨成這樣的苦命女人,阿玉的一生,嫁人,生子,兒子沒了,被婆婆和老公苛待,常年泡在眼淚裡,常年緊皺著眉。

  猶豫片刻,孟小阮去看晏禾:“要不,先別跟她婆婆說了吧……”

  她怕晏禾不答應,又添了一句:“求你了。”

  晏禾沉默不語,好半晌才說道:“那就這樣吧。”

  好像馬上被執行死刑的犯人,忽然得到了緩刑的機會,阿玉先是難以置信,之後開心地笑起來,很快又覺得自己這喜悅著實悲涼。

  眼眶再次紅起來,她放開孟小阮的手,真心實意地說了一句:“謝謝你們。”

  “你可以走了。”

  晏禾示意她可以離開了。

  阿玉又躊躇起來:“你能不能給我開一點藥?不開的話,我婆婆是不會信的。”

  晏禾看著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就在阿玉以為他拒絕的時候,晏禾開了個方子遞給她。

  “去藥房抓藥吧。”

  直到阿玉走了,孟小阮才不好意思起來:“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我真沒想到會是這樣,阿玉……也是可憐人。”

  晏禾看著她:“你是不是覺得這世界上很多人都很可憐?”

  孟小阮敏感地覺得,晏禾似乎不是很高興。

  她躊躇起來:“不是有這麽一句話嗎,贈人玫瑰手有余香。”

  晏禾笑了笑:“那還有這麽個故事呢,農夫與蛇。”

  他接著說下去:“我替她瞞下來,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你。你只知道這世界上的人心有多善,卻不知道這世上的人心有多惡。”

  多惡?孟小阮想,她是見過的,而且遠比他想象的要多,但她終究不相信阿玉會做什麽,本來這件事情他們就沒有參與,現在只是保持沉默罷了。

  她從兜裡摸出個東西遞過去:“謝禮。”

  晏禾接過來看了看,原來是個企鵝領帶夾。

  就是她說的那種,黑腦袋白肚皮,嘴巴一張,就把領帶夾上的造型。

  他失笑,真是個孩子,委婉地推辭:“我不戴領帶。”

  “你不喜歡嗎?”孟小阮略略有點失望,“和我那個企鵝耳釘是一對。”

  “一……對?”

  他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帶了點溫度,不熱,從舌尖滾過,卻燙到了心底。

  良久,他才說了一句:“喜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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