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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鴆心》第35章 百年
  第35章 百年
  十年之後。北方天界千裡莽林化作的一片焦土上,依然是黑枯枯一片。地下厚厚的灰燼底下,卻有新芽悄然地破土而生。

  這片森林的廢墟深處,不知是誰搭了一座茅棚。

  清晨時門“吱呀”一響,一名黑裙女子走了出來。只見她身著的黑裙的袖口領襟滾著暗紅紋繡,低調而奢華,耳邊別了一朵大紅罌粟,襯得容顏驚華絕豔。雖是居茅廬,著暗衣,她神態平靜淡泊,卻掩不住絕世風華。

  她正是鴆神九霄,現在也是這北方天界之帝——黑帝。

  黑帝九霄。

  鴆神與青帝聯手平顓頊之亂,功績赫赫,威儀三界。天帝讓九霄來繼任黑帝時,她沒有推辭。她願意守住這片凰羽用生命換來的傷痕累累的土地。

  也抱了一個渺茫的心願:從這片焦土上,把他找回來。

  十年裡,她在焦墟裡搭了一座茅廬,當成了史上最簡樸的黑帝神殿。她幾乎踏遍了整片黑色焦土的每一寸。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麽。

  凰羽心魄失卻,肉身化去,魂飛魄散,去哪裡找尋?上一次他涅槃遇劫,雖魂魄散落,卻有肉身和心魄來助他複生。這一次什麽都沒有了,就算是尋得那魂魄的碎片,又能做什麽?
  這些話,是耳邊這朵罌粟哼哼唧唧不知碎碎念了多少遍的話。

  前世的無煙曾為找尋凰羽的七魂六魄奔波了三百年。今世的九霄仍記得他魂魄的氣息,她一直自信能找尋得到。然而十年間居然是半點感應也沒有,凰羽的魂魄消失得無蹤無形。難道真的是魂飛魄散了嗎?

  她拒絕所有不願相信的信息,對罌粟的嘀咕淡然地回應:“我要尋他回來。他還欠我一句話呢。”

  那年雨牢之中,凰羽對懷中捧著的鴆鳥說:“有句話替我捎給九霄……”後來又說,“算了。”

  什麽啊,他說算了就算了嗎?說了一半又收回,有沒有問過她九霄答不答應?
  對於她的這種思路,罌粟中肯地評價道:“你這是病,得治。炎帝什麽不懂?他都說過沒有辦法讓凰羽複生了。”

  “他可能懂的也沒那麽多。”九霄為了一己私心,竟不惜詆毀炎帝的聲譽。

  罌粟惱火道:“你做這種看不到任何希望的事,究竟要做多久?”

  九霄淡淡道:“你再囉唆,我就刨個坑把你埋在灰裡。”她一邊說,一邊真的用腳尖在地上的灰土裡碾開一個坑。一點小小的嫩綠出現在坑底。

  她蹲下身子,出神地看著那枚綠珠般的小芽。

  “你看,發芽了。”她說,“這被燒成死地的森林都復活了,他也能。”

  罌粟不再講話。

  風掠過九霄的耳邊,帶著焦土的味道和一縷微不可聞的新生的氣息。

  時光在漫長的尋找中緩緩流逝。

  北方天界的又一場大雪落下之後,罌粟終於對北方的寒冷忍無可忍。罌粟本應是生活在溫暖之地的花兒,她決定要去尋個暖和的地方居住。

  而且這個決定做得果決而倉促,依舊是原鴆神任意妄為的風格。

  事情的經過就是,在雪停的早晨,九霄將花朵別在耳邊,準備展開一場踏雪尋魄的浪漫之旅。一推開茅廬的門,寒風撲面而來。就聽耳邊罌粟一聲尖叫:“啊!冷死了!我要去找個暖和的地方住,不陪你了,走了!”

  “嗖”的一聲,它就憑空消失了。九霄詫異地把腦袋摸了又摸,又去找了面銅鏡照,好半天才確定這朵花兒是不見了。這朵原鴆神的精魄化成的花精,陪了她百年之久,就這樣跑路了,連句深情的“你要保重”之類的話都不肯留下,果真沒心沒肺,這讓九霄頗有些惆悵。

  她裹了黑色大氅,走出門去,望著茫茫雪地,站了一會兒。兩天兩夜的大雪,已是雪深沒膝。

  離那場大戰已過去了近百年。原本是處處焦枯的森林廢墟已然蘇醒,年輕的森林又在大雪中睡得熟了,唯有百年前大火中未燒盡的枯枝的尖端從雪裡露出,到處都是寂靜的銀白皚皚的世界。一群羽毛厚厚的絨團兒般的小鳥擦著雪地“突突”地飛過,只有撲翅聲,沒有半聲鳥鳴。

  天下萬禽在它們族長凰羽的涅槃之火席卷時全部失聲,像過去的千萬載時光裡曾經的鳳凰涅槃一樣,它們以寂靜的方式等待族長的重生。然而這一次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天帝提過要另立羽族族長的事,九霄請求天帝給她一百年的時間,看能不能把凰羽找回來。天帝看不到凰羽複生的絲毫可能,勸她放棄。她執意堅持,天帝也就妥協了,給了她百年之期。

  明年這個時候,天帝允諾的百年之期就要到了,凰羽的魂魄碎片依然毫無所蹤,羽族族長也該另立了。九霄卻不甚在意。

  其實她許給自己的時間何止百年。羽族族長是一回事,凰羽是一回事。百年之期滿後,即使凰羽依舊沒有回來,羽族族長另立,她也不會在意。她許給了自己百年、千年、萬年,沒有盡頭,她會一直尋下去。

  從茅廬小院的柴門走出去,沒有多遠便是萬丈深峽的邊緣。走近崖邊,黑色的岩石斷層在銀白大地上突兀地呈現,世界仿佛裂成了兩半。這裡的岩層本是青色的,是被那場滅世般的大火燎成了黑色。那慘烈的一役已被時光掩埋,卻留下了無法抹去的痕跡。望向寬寬的峽谷對面,恍若隔世。

  她低頭向峽谷底下望去。雪晴之初,谷中沒有往常飄浮的霧氣,可以直接望見谷底。她可以清晰地看到谷底有一處月彎形的晶亮,如鑲嵌了一塊微藍碧璽。那是當年的雨牢留下的水潭,因為水質特異,一直不曾乾涸,在寒冬雪夜裡結了冰,反射著幽藍的冷光。

  九霄望著水潭微微失神的時候,目光忽然捕捉到了點什麽,眼神瞬間閃過亮光。她眯起眼睛,卻看不清。她乾脆縱身一躍跳了下去,半空裡張開赤色大翼,盤旋下落,落在了月灣水邊。

  一串腳印。

  一串不甚清晰的人的腳印。

  從谷口的方向延伸過來,至水潭邊消失。

  腳印被雪略遮了一層,好像是有人在昨夜的風雪之中走來,留下了這串腳印,之後應該是雪下了沒多久便停了,否則這腳印早已被埋沒得無影無蹤。九霄蹲了下來,用手量了量腳印的大小。

  可以肯定是男子的腳印,因為被雪蓋了一層,難以分辨大小,所以她無從得知是否與凰羽的足碼相符。她看了看腳印的消失之處,就在水邊。仿佛是一個人走進了水裡。

  而水潭上結了厚厚的一層冰,沒有半絲破損的痕跡。

  她呆呆地看著冰面,心中漸漸充斥了激動和狂喜。

  這是十年苦尋以來,第一次發現一點可疑的痕跡。

  把冰破開,看看他是否藏在裡面。她想。

  她站在潭邊,掌心祭出兩團綠火,就想轟到冰面上去。但她轉念又擔心萬一是凰羽躲在裡面,會被誤傷到,於是她收起綠焰,祭出三叉毒刺,一下下地戳在冰面上。

  冰意外地堅固。這雨牢之水含有當年顓頊注入的靈力,成為咒水,結成的冰層也非比尋常地堅固,一刺下去,隻裂開一道縫隙。她又不敢用力過猛,按捺著心中的狂喜和期待,小心翼翼地撬著冰塊。

  一直到正午時分,婢女提著裝著午飯的食盒出來尋她時,只見九霄上神趴在冰面上努力地鑿,婢女訝異地問道:“上神,您在做什麽?”

  話音未落,只見九霄直起身來,掌心吐出靈力擊在冰面,但聽“哢啦啦”一陣響,冰面沿著她花了一上午時間鑿出的溝槽裂開,現出一道尺余寬的縫隙。此時可以看到冰厚三尺,冰下露出幽藍的深水。

  九霄二話不說,把肩上大氅一把扯掉丟在地上,抬腳就要往水裡跳。婢女嚇得把手中食盒一丟,衝上去拉住她:“上神,你做什麽!”

  “哎呀,你不要攔著我啦!”一把將婢女推開,九霄“撲通”一聲躍入冰水之中,消失不見。

  婢女嚇得大叫,慌張地原地亂轉了幾圈,最終還是展開翅膀,飛回茅廬中喊人。

  遠遠看到了茅廬,見一個人站在院門前,也沒看清是誰,婢女半空裡就大叫著:“救命,救命,救命呀!”

  茅廬前的人回過頭來,身姿清冽如青蓮。

  婢女落在地上,看到這人,如抓到救命稻草,呼道:“青帝救命!上神跳了月灣潭了!”

  青帝面色大變。他知道月灣潭的水並非凡水,即使是神族入水也會傷身。他立馬馭雲急飛而去,趕到月灣潭邊,只見潭面冰層開裂,水邊丟著九霄的黑色大氅。他想也未想,就從那道冰縫一頭扎入水中。

  一入水,隻覺寒意如萬把刀刃刺入骨髓一般。當年雨牢的靈力雖然被破,形成的積水仍為咒水,殺傷力仍在。他尋九霄之心急切,入水之前竟忘記了捏個封印指訣護身。此時他強忍寒意和刺痛,向水下潛去。潛了兩丈余深,便看到九霄的身影在水底遊移徘徊,茫茫然一遍遍地搜尋著不大的潭底。潭底空蕩蕩的,隻遊弋著幾尾紅尾小魚。而她也似乎完全忘記了以封印護身,任寒意侵骨,毫無知覺一般。

  青帝遊過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她猛地轉頭向他看過來,眼中飽含著發光般的期待。待看清是他,又是分明的失望掠過眸中。

  青帝心中黯然,扯了她的手向上帶去。她不甘心地略略掙扎了一下。看到青帝面露怒色,她隻好作罷,跟著他遊了上去。

  二人攀了上去,渾身濕透,冷風一吹,更冷得徹骨,各自哆嗦成一團。岸上的婢女們早已捧著厚氅等著,忙上前將厚氅替二人披裹好。身上的冷稍緩了一點,兩個人打著戰一時說不出話來,互相怨念地對視一眼。婢女道:“上神、青帝,請回去茅廬取暖吧。”

  九霄擺擺手:“不要。”她顫著聲道,“立刻給我調三百名鴆衛來,給我搜,先把這道峽谷搜遍,找不到的話,再擴大搜索范圍。”

  青帝道:“九霄,你要找誰?”

  “還有誰?”

  “你是說……凰羽?”青帝訝異道。

  九霄看了看地下,因為婢女們來回奔走,雪地上的那串模糊腳印已被踩得不能分辨。她仍是指了指那串腳印延伸來的方向:“今天早晨我在這裡發現一個腳印,是昨夜風雪中留下的,從谷口那邊過來,消失在水潭邊。”

  青帝瞪著她道:“這就是你劈開冰層跳進咒水裡,又害我跟著你跳進去的原因?!”

  她眨了一下眼,看著他冷得發青的臉色、結成冰溜子的縷縷烏發,後知後覺地良心發現:“對不起啦。”

  這時婢女們已手腳麻利地在潭邊生起一堆火來。二人挪了挪,靠近火堆,並肩坐著烤火取暖。

  青帝道:“你怎麽知道那是他的腳印?”

  九霄道:“我在這裡找了百年了。這裡除了我與婢女和鴆衛,從未有人的蹤跡出現過。”

  “所以呢?有腳印出現,怎麽就會認為是他留下的?你要知道,凰羽他,不在人世了。你現在一心尋找的,也是他的魂魄而已。就算是他的魂魄來過……又沒有形質,怎麽可能留下腳印?”

  九霄眼中一直含著的閃光忽地黯淡下去。看得青帝心中也是黯然,有些後悔這樣心急地揭穿真相。十年了,他隔段時間就會來看她。每次見到她,她的眼眸總是暗沉如枯水。總算是這樣泛起了爍爍水光,又讓他一句話擊碎了去。

  而那一閃即逝的光芒也是因他人而起。

  兩個人都沉默下去,各自暗暗失神。過了許久,青帝忽然輕聲道:“九霄,不要找了,好嗎?”

  她抬起頭看著他。

  他看著火堆,焰光在眸中安靜地跳動:“冥界那邊,我也托閻君尋遍了,他的魂魄並未去往冥界。而你原有感應他魂魄的能力,卻絲毫感應不到。我知道盡管無望,你不找尋就不會甘心。所以我任由你找了這許久,在絕望裡拚了命地找尋那一星半點的希望。看你每時每刻都生活在煎熬之中,我也忍著不曾點破真相。現在已過去近百年了,你也應該面對事實了。他的魂魄應是在涅槃大火中消散了。”

  他從大氅底下伸出一隻手,握住了她的。兩人的身上都還沒能暖過來,手都是冷的,可是他的手心總是比她的暖一點點。

  “九霄,那些事若放不下,就先放在心裡,先把手放開,讓它成為過去。從無望的苦尋中走出來吧。我,一直在這裡,等你回頭看我。”

  他的眼眸澄澈如湖,有潮汐起伏。

  她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麽,又被他輕握了下手指,截住了話頭:“我知道你忘不了他。我們各自都有過去的回憶,這沒有什麽。只要你肯站到我身邊,我們今後在一起就可以了。我會讓你變得安然快樂,也總有一天我能走進你心裡。我有這個信心。”

  他的手心是如此溫暖,讓她有片刻的恍惚。

  放開凰羽,讓他安然離開,她也就可以結束這漫無邊際的痛苦。她知道若是去往青帝身邊,就如倦鳥歸巢,他定能保她一世安好。

  “伏羲……”她說,“放手對我來說,是比這無望找尋更痛苦的事。我的壽命有多長,就會找多久。我在這片焦土上尋找一天,心中就存著一天的希望,這是我賴以生存的理由。所以……”她沉默一下,“我知道你很好,多謝你的心意。也請你……放手吧。你公務繁忙,以後,你就不要常來這裡了。”她慢慢地把手抽了回去,縮回自己的袖子底下。

  青帝的手心灌入冷風,殘存的暖意被風卷走。

  他定定地看著她許久,忽然轉頭朝向火堆,笑道:“不跟我便不跟我,竟然連來都不讓我來了,真小氣。”

  她尷尬地瞥他一眼:“我這不是怕你心中添堵嗎……”

  青帝笑道:“我何曾那般心胸狹窄!你低估我了,也太高估你自己了!什麽大不了的事,居然連朋友都做不得了嗎?”他伸手在她腦袋上敲了一下。

  她揉著頭道:“你果真不在意?”

  “我伏羲向來拿得起放得下!我最大的優點就是大度,別人背後都叫我大度帝。”

  她忍不住“哧”地一笑。

  他也微笑著看著火堆,火光映出眼中一星水光,轉瞬間又濾得乾乾淨淨,有隱約情緒藏進了誰也看不透的最深處,眼瞳若雨後晴天般清澈通透。

  三百鴆衛很快到位,開始了細致的搜索。青帝勸著九霄,兩人回去換了濕衣,再回來時,有鴆衛奔上前來,稟道:“稟上神,尋到一個物件。”

  九霄眼中一亮:“是什麽?”

  鴆衛奉上一個拳頭大小的銅球,道:“是在月灣潭旁側的石縫裡找到的。”

  九霄接過銅球細細地端詳。一接在手裡,她隻覺得寒氣透入手心。這銅球是空心的,透雕著符咒形花紋,上面一個小環,下面綴的一個結裡打了一隻白骨雕成的墜子,結下垂下一串黑色流蘇。她將此物舉到眼前,透過鏤空花紋看進去,裡面空空如也。

  “這是什麽東西?”九霄奇道。

  青帝伸手接了過去,翻轉了幾下,在銅球一側看到一個不起眼的符記。

  “雖不知道這是什麽,卻看得出是炎帝家的東西。”

  “何以見得?”

  他指了那個符記給她看:“這是炎帝家藏寶的徽記。”

  有人在風雪之夜帶了這個東西深入荒原腹地,消失在月灣潭邊。他是誰?來此的目的是什麽?為什麽會把這銅球丟在此處?他又為何會憑空消失?

  九霄把銅球托在手中掂了掂:“這麽說,得拿去問問炎帝了。”

  三百鴆衛在峽谷內外搜了數日,也再沒搜到什麽。青帝告辭後,九霄就籌備去一趟南方天界。她如今是北方黑帝的身份,此行雖低調,也是車馬一行上百人,準備了幾日方才動身,而在瑤碧山主持鴆族事務的問帛特意趕來伴駕。雲輦馳過北方天界的上空,從車窗中俯首看下去,大雪未融,皚皚萬裡。北方地方人稀,廣袤山川似是茫茫無際。傍晚時分天色微暗,九霄再俯望下去時,透過腳下薄薄的輕雲,看到地面仿佛撒了一片璀璨寶珠。

  九霄指著那片光亮問道:“那是越都吧?”

  伴在車旁的問帛答道:“稟上神,是越都。今日是上元節,城裡百姓家家戶戶掛起彩燈,因此望過去很漂亮。”

  越都是北方天界的都城,北方天界最大的都市,真正的黑帝神殿所在。九霄受封黑帝時曾在那裡住過一個月。她初任黑帝時,殿中臣子除了從鴆族帶來的幾名元老,多為顓頊的老手下,他們雖表面臣服,心中難免有異,不臣之心時有展露。那時的九霄剛剛經歷了一場大戰,又失去凰羽,心情很是不爽,面對殿階下參差不齊的人心,就以比較暴躁的方式整頓了局面。

  鴆神的暴躁,可想而知。三年之內,余孽肅清,官員臣服,北方政局甚是安穩。

  當然了,九霄的霸道惡名更添一籌了。

  百年中她大多數時間是住在森林茅廬中的,一年中會來越都幾次處理公務,算起來也有數月不曾來了。

  看著那片燈火,她恍然有隔世之感。想到越都中住著她的子民,她心中不由得泛起些溫暖眷戀,道:“天色也晚了,今夜就宿在越都吧。”

  問帛道:“要住在神殿中嗎?”

  九霄道:“不了,找家客棧悄悄住下就好。”

  問帛派人先行一步,到越都中最好的客棧接洽安排。不久之後,一行車馬從半空中落在客棧後花園的草坪上。客棧老板因為接了這樁大生意,開心得不行,熱情地等在車邊。待九霄下了車,老板一個大禮行下去,就要奉上熱情洋溢的歡迎辭。抬起頭來時冷不防看到九霄的臉,他頓時嚇得臉色慘白,腿一軟跪倒,遁地後退兩丈,遠遠伏地跪著,頭都不敢抬,哆嗦成一團。看他嚇成這樣,九霄心中頗是惆悵。

  九霄上任黑帝時曾巡遊越都,那氣勢,那場面……萬人空巷啊。黑帝九霄乃鴆神之身,毒名遠揚,讓人聞而生畏,哪個敢去圍觀?臣子們的意思是強行押著百姓沿途叩拜,被九霄阻止了。不過百姓們還是忍不住好奇,很多人從窗戶縫中偷看過的。客棧老板也是偷窺者之一,當時是看到過新任黑帝那張美豔又略帶心酸的臉的——上任巡遊連個觀眾都沒有,太孤單,如何不心酸?

  用過晚膳之後,九霄脫下黑袍,換了一套秋香色衣裙,仔細地梳妝打扮。問帛見了,詫異道:“上神換衣服做什麽?”

  九霄眼中閃著光:“去親近一下我的子民。怎麽樣?”她原地轉了個圈圈,“這樣看上去沒那麽嚇人了吧?”

  堂堂黑帝,為了跟自家百姓套近乎,竟如此費心打扮,問帛也略覺心酸。上下打量一番,她道:“只要別讓人認出來,必會有一大批年輕公子願意親近您。”

  九霄的臉掛了下來,然後默默地找了塊面紗把臉遮去一半。

  出客棧時問帛想要陪著,九霄嫌棄地打量一眼她烏青青的妝容,道:“你會嚇壞我的百姓啦。”無情地拒絕了問帛,她挑了兩個白淨可愛的婢女帶著,喜滋滋地逛街去了。

  越都的上元節與凡間一樣,十分熱鬧。燈市延展數十裡,千百盞花燈輝羅耀烈,尋觀街巷張燈結彩,百枝火樹千金屧,寶馬香車塵不絕。

  九霄走在觀燈的人群之中,看到城中百姓過得平安喜樂,除了有個讓他們感到恐懼的黑帝,生活似乎很是美滿,百年前的戰亂傷痛也已逐漸抹去。而她微服出訪,感覺終於能離她的百姓親近一點了,心中十分欣慰,面紗上方露出的一對美目含著盈盈笑意掃過身邊的人們。盡管面紗遮去了大半張臉,外人還是能發覺其美貌,難免有公子哥兒被她笑著看一眼,就神魂顛倒地往這邊湊,均被九霄身邊的婢子攔開。

  走著走著,她的腳步突然一頓,轉頭看向一個剛剛擦肩而過的男子的背影,眼中有微光閃過,她立馬轉身跟著那人。

  那人穿一身月白儒袍,身姿修長,順滑的烏發以黑緞束在身後。他不疾不徐地走著,行至城中運河邊的燈廊之下時,他坐在廊下長椅上,執起一支碧綠玉笛,輕輕吹奏起一首曲子。身後河面有浮燈悠然漂過。

  河岸上本是人聲喧囂,隨著樂聲漸起,人們被笛聲吸引,熙攘聲靜了下來,大家紛紛駐足聆聽。一曲畢,圍觀的人紛紛鼓掌,銅錢丁零當啷地扔到他的腳邊去。他衝著人群微笑致謝,再執起笛吹奏。兩曲過後,他腳邊的銅錢已散落不少。

  九霄站在人群外,遠遠地可以看到他安靜的雙眸,淡然低垂的睫。那人忽又奏起一首小曲,曲調悠然,仿佛能濾淨雜音,悠悠揚揚地飄進九霄的耳中。她仿佛看到了昔年間的少年站在喬木之下,碧玉笛子橫在唇畔,微微一笑,笑容將路過院子的微風都染成了緋碧緗色。那時他吹的正是這支曲子。有對話聲穿過時光隱隱傳來。

  ——上神,余音吹奏得如何?
  ——好美的曲子。余音,你何時學會的吹笛子?
  一曲奏畢,廊下的人抬起頭來,透過人群,看向不遠處靜靜立著的九霄,對著她微微一笑,笑容若柳梢拂水,輕輕蕩開漣漪。

  笛聲停了,人群漸漸散去。他也沒有去撿腳下銅錢,隻靜靜地望著九霄。九霄走上前去,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

  余音沒有像以前那樣行禮,只看著她,眸光如昔日一般柔軟似水:“上神。”

  “是如何認出我來的?”九霄問。

  “余音怎麽會認不出上神。”

  九霄一時默然無語。看著面前清雅如昔的少年,時光的片斷恍然在眼前掠過。碧落宮中的相隨相伴,海上冰陣中的舍命相救,還有喪生在他那看似柔弱的雙手下的方予,與顓頊聯手充當細作,對原鴆神的謀害……他清雅的外表下,是一環環的陰謀和謀殺。百年過去,他的容貌並沒有老去,想來是當年炎帝給他用妖丹當作心臟,起到了延年益壽的作用。

  九霄道:“為何逃離百草谷?”

  “談不上‘逃’字。”余音道,“只是不知該何去何從,就出來走走。只不過不論我走到哪裡,心都在樊籠之中。”

  九霄道:“若你老實留在百草谷,我原還想留你性命。”

  看著她眼中的森寒之氣,余音淺淺一笑,道:“余音深知罪孽深重。我的性命歸上神所有,請上神取走吧。”

  九霄確有此意,可是腳下微微硌著,是踩住了一枚別人拋給他的銅錢。她心中忽有百味雜陳。

  沉默一陣,她問道:“你就是這樣賣藝為生嗎?”

  余音笑道:“是啊。我的笛聲很受歡迎,只需吹奏幾曲,溫飽就能解決。這樣簡單地活著,心中倒平靜了。我的壽命也不過還有幾十年吧,原想著就這樣度過也不錯。不過上神要提前拿去,余音也歡喜得很。”他微笑著看著她,眸光安然。

  九霄朝他伸出手去。他原以為她要出殺招的,卻見她手心朝上,對著他說:“拿來。”

  他一怔才明白過來,將手中碧笛遞到她的手中。

  九霄把碧笛在手中一撚一搓,這支能奏優美仙曲,也能殺人奪命的笛子頓時化為齏粉。

  “去重新買支笛子賣藝吧。”她說。

  就這樣放過了他,她轉身欲走。腕上忽然一緊,她被他拉住了。

  “上神。”他輕聲喚道,“讓我再看一眼上神。”

  他轉到她的面前,也未經她許可,就抬手輕輕摘了她的面紗。目光落在她的臉上,是沉溺的癡醉。

  “以後再遇見,與上神就是不同世界的人了。以後再也不能這樣看上神了。”他歎息一般輕聲說道,“上神……我雖做過許多身不由己的事,可是,我騙過她,卻未負過你。”

  九霄一怔,旋即明白過來,余音是猜出了真相,知道了原來的九霄和現在的九霄之區別。

  她的語調微微寒涼:“她便是我,我便是她。你如何對待九霄,從未顧慮過是真是假。不要用‘身不由己’這個詞。余音,你一向知道自己的選擇是什麽。”

  余音再沒有作聲,睫下眼眸如無底深潭。

  九霄抽手離開,走了許久,突然站住腳,回身望去。遊廊之下燈光明亮,地上散落的銅錢反著光,余音已不見了蹤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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