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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鴆心》第28章 大戰
  第28章 大戰
  凰羽成了鴆軍中的一位不掛名的軍師。

  畢竟他是南方天界的人,有諸多忌諱,所以九霄及鴆軍們都隻尊稱他一聲“尊上”。

  由於他的加入,鴆軍暫時穩住了陣營,之前節節敗退的形勢有所好轉,軍士們駐守三刀城,與北軍僵持不下。這期間青帝想方設法與黃帝聯絡請旨。昆侖仙山內外有重兵把守,消息傳遞進去就如石沉大海,幾經周折之後,終於傳出了密信:黃帝病重,昏迷不醒。

  那昆侖仙山的黃帝神殿中,已然發生宮變。整個天界面臨群龍無首、四分五裂的境地。

  “鴆神有假”的傳言愈演愈烈,青帝最擔心的是西方金帝少昊聽信此言,站到顓頊那邊去。金帝少昊對黃帝一向忠心耿耿,手握天界主力軍權,他若認定青帝為謀逆之徒,便會與顓頊聯手,東軍與鴆軍就難以與之抗衡。盡管青帝和炎帝都傳信過去,擔保東方天界和鴆族並無反心,金帝卻並沒有任何回應,顯然還在度量觀望。

  顓頊擅長用兵,戰術陰險,又兩番攻城之後,三刀城險些失守,幸得凰羽坐鎮,尚能勉強守住。而三刀城後方百裡之處,就是瑤碧山了。隨著戰況逐漸明晰,九霄漸漸看清了形勢,真有些慌了。

  這時他們面對北軍勉強能防守,一旦金帝少昊聽信傳言,與東軍聯手,三刀城不可能保住,身後的鴆族瑤碧山也會陷入戰火之中。

  這一場場的仗打下來,她早已知道北軍行徑殘暴。為踏穩侵略的腳步,北軍每攻下一處城池,就以血腥手段鎮壓統治百姓。若是瑤碧山失守,鴆族子民個個生性暴烈,怕是不會輕易馴服,免不了反抗,必會招來屠殺,到那時難免生靈塗炭,家園變為焦土,土地浸透鮮血。她九霄眼看著就要成為鴆族的罪人了。

  夜幕降臨時攻勢暫緩,雙方扎營休戰。九霄心中忐忑難安,提了一盞燈籠,來到凰羽的軍帳之外。

  站在帳簾外猶豫一下,她輕咳了一聲:“尊上歇息下了嗎?”

  帳內靜了片刻,凰羽答道:“沒有,請進來吧。”

  她挑簾進去,見凰羽坐在案前,面前展開一幅羊皮地圖。橘色燈光打在他的臉上,睫和鼻峰映下陰影,將他的面容勾勒出明明暗暗的光影,倒比白天時總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死人般的臉生動了一點。

  九霄進來,他隻抬了抬手:“請坐。”就又埋頭看圖,眉頭緊鎖苦思著什麽。九霄落座後,有些不安,又不能打斷他的思考,心中頗有些焦慮。

  過了許久,凰羽忽然道:“你來。”

  她微微一愣:“什麽?”

  他看她一眼:“我跟你說一下明日戰術。”

  “哦。”她有些僵硬地挪近了些。這些日子以來的戰事中,她隻遠遠地站在他身後,看他跑來跑去地忙活,兩人之間除了他象征性地請示、她負責點頭之外,幾乎沒有語言的交流,連眼神都不交錯一下。她只看到他忙,卻不知他在忙些什麽。戰役在他的指揮下屢屢小勝,她卻有些搞不清楚怎麽勝的,心中很有些挫敗。她滿心想學點戰術技巧,又開不得口。

  今日他能主動指點她,也算是個學習機會,她不能錯過,就凝神盯在地圖之上。他的手指沿著圖中山脈、道路指點圈畫,將明日的布陣詳細告訴她。然後他的手指到更遠的地方去——“青帝的軍隊現在大約在這個方位,被二十萬北軍拖住,我們兩下不能應援。如今的僵局對我們十分不利。萬一金帝與顓頊結盟,這僵局就是我方的敗局。要在事情生變之前打破僵局。想要打破,隻死守不夠,需進擊。明日我設法破敵陣形,你要看準敵軍陣腳亂時適時而攻。僵局萬一打破,不能攻,就只有退,一旦退後就是潰敗千裡。如今我們身後是鴆族瑤碧山,所以這一役必須勝。”

  九霄有些開竅,頻頻點頭,問道:“北軍的陣形好像不是那麽好破的,你打算怎樣去破?”

  他的手指沿著一條山路劃了一下:“這裡,是北軍陣形最薄弱的環節,我帶一支先鋒死士破陣而入,打破他的陣局,你趁機發動反擊,有七分勝算。”

  她盯著他劃的這條線看了一會兒,憑著連日來的陣前經驗,她腦海中已能想象出情勢之凶險。猶豫一下,她道:“這個法子還是有些冒險。”

  “不錯,能看懂圖了。”他淡淡地點評了一句,“險中才能取勝,我有把握。以後戰事之事,上神若不明白,趁我在這裡,盡管問就是。你身為鴆神,今後有子民需要守護,有陛下需要忠心,有很多仗要打,你得盡快學會適應戰爭。”頓了一下,他的聲音忽然低了幾度,“你放心,我定不會讓鴆族淪陷於戰火。”

  她忽然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空氣緩滯,她心中似有千言萬語,又化作虛空無辭。最終她隻空洞地說了一句:“那你多加小心。”

  說完她起身告辭。

  帳外夜風有些急,幾乎要將她的腳步托起,輕飄飄、空蕩蕩的,像走在虛空之中,無依無傍。她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孤單。若孤單,就必須強大。

  次日凌晨,天色尚未大亮,凰羽就乘著巨鵬,帶著幾百死士,斜刺裡直衝敵陣,大有自投羅網之勢,令北軍有些意外。那襲玉色戰甲一閃之後便消失在遍布敵軍的山嶺中,令身後觀望的九霄心臟忽然漏跳一拍。

  凰羽臨去之時頭也沒有回一下,背影極為果決,果決得讓她有點懼怕。

  遠遠望去,他們二人昨天在地圖中標示過的位置如計劃中起了騷亂,北軍之陣被凰羽撕開一個裂口。此時九霄來不及想其他,斷然下令,早已埋伏在城牆之後的鴆軍如黑潮般傾瀉而下。一片青黑雲翳之末,九霄的大紅戰袍其華灼灼,這一瞬間她忽然感覺自己真正站在了戰場,目光變得凌厲明晰,有嗜戰好殺的本性在意識深處漸漸萌芽,肆意生長。

  萬千生翼的兵士在半空中混戰之時,顓頊騎在瑞獸之上,遠遠望著那抹紅影,心中的信仰忽然有些動搖。但片刻之後他低聲告訴自己:“不,那不可能。”

  激戰持續兩個日夜,北軍居然被擊退,鴆軍奪回失地四百裡。雙方傷亡都頗為慘重,休戰之後,鴆軍扎營在剛剛奪回的一座山脊之上,以居高臨下之勢固守,整頓歇息,救治傷員。

  傷員們被集中安置在峰後的一處緩坡樹林中,轉型為軍醫的臻邑領著一群醫士給他們止血包扎。九霄趟過一片片躺臥呻吟的傷員之間,四處張望,眸底壓著隱隱的焦急。亂轉之際,她險些與奔走的臻邑撞上。臻邑匆忙間草草行了一禮:“上神小心腳下,莫要踩到傷員。”

  “唔……臻邑,前方受傷的兵士都接回來了嗎?”

  “都接回來了。”臻邑一邊忙著給一名鴆軍折斷的翅膀接骨,一邊答道。

  “不會還有傷員落下吧?”

  “搜尋的隊伍已經回來,只要能找到的,不論死活都帶回來了。”

  “那……最先派出去破陣的那批死士呢?”

  “您是說凰羽尊上帶出去的那些人?一個也沒有回來。不過您放心,他們本是死士,此去就沒有打算活著回來,就算是被俘,也會自絕性命,不會給北軍送上活口。”

  九霄的臉色更差了。愣了一會兒,她轉身離開,一邊快步走著,一邊展開背上的赤色大翼。幾步之後她騰空而起,落於峰頂最高處的瞭望台上。問帛也在台上觀望遠處情形。看到九霄上來,她行了一禮,面帶憂色道:“上神,凰羽尊上還沒有回來,派去接應的人也一無所獲。他是南方天界的人,如果被俘,很是麻煩。”

  九霄心中一沉,目光投向黑沉沉的荒原夜幕。愣了半晌,她眸底閃過暗光,背上忽地展開大翼,就想要飛去,卻被問帛一把拉住。問帛大聲問道:“上神,您想去哪裡?”

  “我去找找他。我去去就回。”

  “您不要鬧了!”問帛怒了,“您是鴆軍之首,豈能這般冒險?或許北軍扣押凰羽尊上,以此為誘餌,就等著您自投羅網呢。”

  九霄呆呆地望著夜色,她知道問帛說得有理,可是心中實在焦慮難安。問帛壓一壓脾氣,安慰道:“我去吧,我親自帶人去搜尋。您切勿衝動離開營地。”頓了一頓,她又道,“上神,就算是凰羽被俘,黑帝拿他來要挾您,您也請硬起心腸,不要為之所動。必要的時候棄卒保車,也是形勢所迫,炎帝不會怪罪您的。”

  九霄聽到這話,眼中火星一炸:“你說什麽呢!”

  問帛冷冰冰地道:“上神,你對凰羽尊上太上心了。”

  九霄意識到有些失態,斂了一下失控的表情,掩飾道:“他是炎帝的愛將,炎帝讓他來幫忙,我希望能將他完好地送還給炎帝。”

  問帛道:“戰場之上風雲變幻,他既然來了就會有風險。真走到那一步,也是形勢所迫,炎帝應該不會怪罪。”頓了一下,她又道,“上神,不可感情用事。”

  “什麽感情用事,我沒有。”九霄乾巴巴地道。

  問帛仿佛在自說自話:“青帝是多麽完美的一個人啊,就像顆太陽一樣,強大,光明。您多朝他看看吧,不要老盯著陰影中的一個心態殘缺不全的人。”

  “我盯著誰了?!”九霄詫異道。

  “屬下不是瞎子。”問帛“跩跩”地答道,轉身就去帶人搜尋了。

  留下九霄心中鬱怒非常。她才沒有感情用事,這個問帛簡直是在信口胡言。她不願他出事,只是為了把炎帝送來的人完好地送回去。他們彼此都已經被推上絕路了,心境已如一潭寂水,任何牽念都已斷絕,何來“感情”二字?
  遠處一隊黑影起飛,疾投入夜色中去。是問帛帶隊去了。九霄默念著“斷絕”,腳步卻焦躁地踱來踱去。

  隨著時間推移,她心中的懼意漸漸清晰。

  如果凰羽真的成為人質,她當如何處置?
  凌晨時分,問帛帶回了確切的消息。那隊破陣死士全體陣亡,凰羽落入顓頊手中。

  清晨,山脈之下的原野大霧彌漫。北軍的冰系陣法使地面氣溫很低,濕氣冷凝形成這凝重的霧氣。密密叢叢的冰刺長矛在霧氣中時隱時現。北軍中一處霧氣忽然散開,現出乘著青鱗瑞獸的顓頊。

  他烏眉水眼,面容俊雅,泛著冰晶一般冷冷的光澤,與周遭殺氣重重的兵士形成鮮明對比,又如暴雪中的冰雕梅枝一般清泠傲然而立。他勾起的嘴角飽含譏諷,盯著峰頂那個久久肅立的女子。

  帶著陰森的聲音清晰地傳上峰頂,他直點了問帛的名字:“問帛長老,妖物假冒鴆神,助伏羲謀逆,你現在清醒,還有望拯救整個鴆族。”

  聽到這話,九霄身邊的問帛臉上出現狐疑的神情,她不由得偏頭看了九霄一眼。近日的傳言問帛都盡量地說服自己不要去聽信,但心中難免是忐忑的。事關鴆族命運,她猶疑難定。

  天邊鉛色烏雲迅速湧起,低低地壓在峰上,天氣驟變,一場暴雨即將到來。九霄仿佛是站在烏雲之端,大紅戰袍襯著鉛青天幕,灼灼其華,豔麗耀眼。整個天空的陰森卻像是凝聚在了她漆黑的眼眸之中。

  陰冷冷的風呼嘯而過,卷來九霄低低的一聲笑:“你有何依據?”她的聲音平靜又陰沉。

  顓頊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有一點慌飛快地從心頭掠過。

  不,那不可能。

  他告訴自己。

  定了定神,他高聲道:“自那次阿九病危,醒過來的就不是上神,而是妖物了!你身邊的人難道就沒有察覺嗎?”

  問帛不由得要回想起那次九霄醒來後性情大變的事情。那時她隻認為她是病後有些失憶糊塗,現在想起來果然疑點重重。她心中很是不安,緊握手中毒刺,滿心戒備,甚至向著旁邊移開了一步,保持了一個可以發動有效攻擊的距離。

  九霄沒有看問帛一眼,也沒有解釋,隻面無表情地俯視著前方。風驟然凜冽,發絲紛飛。明明有天光,天幕下的雙方將士們卻分明感覺像有魔鬼的翼從天空掠過,投下暗黑的影。所有暗黑煞氣在九霄上神的身周凝聚。

  顓頊心中詫異,卻不肯信邪。今日已到生死攸關的時刻,容不得絲毫退縮。

  高聲的質問穿越整個戰場:“阿九曾經在我落難時救過我,那是我與阿九的初識。此事天帝是知道的。上次會面,我有意口誤說成是萬年以前的事來試探你,而你並未否認。這種重要的事你不至於忘記吧?就當你那時病中糊塗,現在你可以說對時間嗎?”

  顓頊滔滔不絕地揭露著。他知道這裡定然有金帝少昊埋伏的眼線,只要此時能證實九霄是假,金帝就會站到他這邊來。面對質問,九霄默然不答。

  顓頊冷冷一笑:“我還說我曾數次在瑤碧山的約定之地等你,而你並未赴約——我去找阿九時,向來是直接潛入她的閨房,並沒有另外的約定之地……”

  “住口!”城樓之上傳來一聲冰冷的斷喝。

  顓頊一怔,望著面色肅殺的九霄,心中再次有些疑惑。

  卻見九霄的嘴角慢慢彎起一抹寒森森的笑,眸中如含了碎冰一般,隔了這麽遠,她的目光竟像能刺入他的骨頭一樣,帶來透骨的寒意。

  “阿九,是死了。”九霄用特異的聲調一字一句地說道。

  顓頊眼中閃過凶狠的光:“你終於承認是你殺了阿九嗎!”

  九霄沒有答話,而是用帶了幾分柔媚、幾分仇恨的音調徐徐道:“那個像個蠢貨一樣被你欺騙的阿九,的確是已經死了。活下來的只有鴆神九霄。你知道嗎?阿九後悔四萬年前救了你。”

  聽到“四萬年”這個數字,顓頊一怔,臉上掠過不可思議的神情。

  卻聽九霄呵呵冷笑道:“顓頊,阿九日盼夜盼,盼你將你我情緣告知天帝陛下,求一份正大光明的姻緣,你卻以種種理由拖延,不肯讓第三個人知曉。今日卻在這大庭廣眾之下講出來,當成誣陷我的工具。你我的這一份孽緣,自始至終都被你利用到淋漓盡致,你的手段總能讓我耳目一新。”

  顓頊臉上失了顏色,他低聲道:“不可能,你已經死了。”

  “你如何知道?”九霄抬起頭來,面容妖冶之極,笑容有些可怖,“是因為你親自動的手,所以覺得我絕無生還可能嗎?”語聲未落,紅袍烈烈當風,九霄飛身躍下峰頂,如一道烈焰疾速襲向顓頊,她手中毒刺直取顓頊面門,眼中漆黑無光的殺意噬人魂魄。

  顓頊被事態的突變驚得不能接受,一刹那愣了一般,竟沒有做出抵抗的動作。身邊衛士蜂擁而上替他抵擋,片刻之間如火過枯草,屍成焦炭,慘叫聲一片。

  直到刺尖襲到鼻尖,顓頊才記起躲閃,手中長矛將刺身格得一偏,險險躲過這一擊,身周護起靈力結界,抵擋九霄無形之毒。九霄腰身一擰,如鬼魅般繞了回來,又是一刺襲來。顓頊錯失一招落於下風,忙於招架。

  九霄一邊襲過來,一邊高聲說話,嗓音尖厲而刻毒:“若我是假的,三千年前罌粟盛開之夜,你許諾要立之為後的人是誰?”

  刺尖貼著他頸間的肌膚劃過,顓頊感覺皮膚一涼,所幸躲得及時沒有出血,驚得他冷汗津津。

  九霄出一招,說一句:“若我是假的,你五次三番與她借鴆兵暗衛清除異己的,又是誰?

  “若我是假的,因發現你與炎帝之女精衛另有私情,怒而要與你絕交,養了一批男寵與你賭氣的蠢貨又是誰?
  “若我是假的,幫你創造了一個羽靈毒鴆無煙,謀害南方羽族凰羽的,又是誰?
  “若我是假的,被你騙去了鴆令的,又是誰?”

  顓頊在疲於招架之際嚷出一句:“我沒有得到鴆令!”

  “沒錯!”九霄厲聲道,“你沒有得到鴆令,因為我給了你一個假貨。”

  毒刺與冰矛叉在了一起僵住,兩人的臉相隔咫尺,九霄一片空洞的面色,笑容令他毛骨悚然:“你說天帝要廢你黑帝之位,你跟我要鴆令以求自保的時候,我就參破了你的陰謀,給了你一個假令。我出事後你曾潛入鴆族嘗試驅動鴆軍,若不是你跑得快,恐怕會被鴆軍吞得骨頭不剩。你沒死在這枚假鴆令上,算是幸運。”

  “你真夠毒辣。”他從牙根低聲飆出一句。

  “鴆本毒禽。可是再毒,毒得過讓余音將我催眠,親手以極寒之力從我的中指注入心脈,致使我心頭血逆流毒發的——顓頊你嗎?殺我既可滅口,又能得到鴆軍,顓頊,你打得一手好如意算盤。都說鴆毒是三界第一奇毒,卻能毒得過你顓頊的心嗎?”她聲音尖厲,為的是讓更多人聽到。顓頊離她太近,耳膜被刺得生疼,不能辯駁。

  二人身周被毒焰逼退的北軍開始圍攻救主,前赴後繼,綿延不斷,九霄靈力漸耗,包圍圈漸漸縮小。

  九霄的毒刺與冰矛再次格住,兩人的臉咫尺相對,顓頊清晰地看到她眼中刻毒又嘲諷的笑意。她的聲音忽然壓低了下去,只有對面的顓頊可以聽得到:“若我是假的,四萬年前,從你父王的貴妃手中將重傷垂危的顓頊殿下救出,送往極寒之地入冰休眠養傷,後來又幫你殺了貴妃和她的兩個兒子,助你登上黑帝之位的,又是誰?”

  他大叫一聲,奮力將架住毒刺的長矛推出。九霄借著這一推之力向後飛了出去,臉上帶著詭譎的笑意。半空中她一個翻轉,毒刺揮下,地面一片北軍被疾風劈得血肉橫飛。她則借著反擊的力道飛近山峰峭壁,腳尖在壁上借力幾下,輕松躍回原位,慢慢轉身,望著峰下之人,嘴角綻起一個嗜血的笑容。

  顓頊眼中閃著瘋狂的光,嘶聲念道:“不可能,你已經死了。”

  他突然揮了一下手,身後不遠處一團霧氣裂開,一個架在戰車上的青鐵囚籠露了出來,裡面關著一個人,臉朝下臥著,身上纏著幾道黑鐵鎖鏈。顓頊的手一張一抓,戰車被無形的力量扯得猛地滑到陣前,裡面的人隨之翻滾了幾圈,重重撞在鐵柵上又跌回底部,面朝上仰著,遠遠可以看到他玉色戰甲上的斑斑血跡。

  顓頊大聲笑道:“那你看看他是誰!”

  九霄淡然回答:“羽族凰羽。”

  “除此之外呢?”

  她的聲音裡加了一分惋惜:“他是炎帝的人,如今被你所俘,我要對炎帝謝罪了。你莫不是想拿他要挾我?”她冷笑一聲,“顓頊,你是了解我的,我是那種受人要挾的人嗎?你拿一個與我無甚乾系的人來當人質,是開玩笑嗎?”

  顓頊眼眶泛出暗紅:“與你無關?你說你是九霄,那麽凰羽尊上的夫人無煙是誰?”

  因為聽到了“無煙”二字,意識一直混沌的凰羽忽然醒來了,他睜開眼睛,茫然掃視一圈,最後透過柵欄縫隙看到了峰頂的九霄。他臉上忽然浮出一個淺淺的笑,遠遠地望著她,目光溫暖。

  峰頂的九霄目光與他遠遠對視,她的眼眸漆黑,深若無底。

  “她是誰與我無關。”九霄的聲音平靜得出奇。

  “既然這樣,”顓頊臉上現出陰森的笑,“我就讓他血濺陣前,你覺得如何?”

  九霄答道:“你隨意。”

  一個冰冷的字接著飄出她的嘴角:“殺。”手中毒刺把暗黑的天空劃破一道血痕,血腥氣瞬間浸透天地之間,一時間萬千鴆軍蜂擁而上,短兵相接,血肉橫飛。

  天昏地暗的殺戮的縫隙中,她看到顓頊手中的長矛氣急敗壞地穿進囚籠之隙,穿透進那襲玉色戰甲。而凰羽像沒有感覺到一絲疼痛,始終望著她,而她的臉色是那樣平靜,冷然看著這一切,眸中沒有掀起一絲波瀾。

  盡管距離很遠,她仍清楚地看到了他眼中無法遮掩的孩子一般的傷心。

  這一場血腥大戰,鴆軍大勝,後又乘勝追擊,與青帝東軍匯合,一路將北軍逼回了北方天界境內。北軍傷亡慘重,顓頊帶著剩下的十萬北軍退進北方的黑色莽林中。黑色莽林內地勢複雜,又本是顓頊的地盤,遍布陷阱機關。青帝的意思是不能貿然闖入,需得暫時在森林邊緣駐營休整。而鴆神九霄不依,一味凶狠地要立即追擊。問帛相勸時,被她一通罵轟了出來。

  青帝過來時,問帛正苦惱地站在軍帳外。見青帝來,她訴苦道:“您快去勸勸上神吧,也不知是怎麽的,她就跟打仗打瘋了一樣!”

  青帝道:“你先去下令駐營吧,我來勸她。”

  問帛松一口氣,轉身去了。

  青帝掀簾進去,看到九霄坐在椅中,手支著額,臉埋在衣袖之中,一動不動。

  他小心喚了一聲:“九霄。”

  她的肩動了一動,抬起頭來。她面容有幾分憔悴,眼眶微微暗紅,一對眸子看似平靜,其實隱含著可怕的瘋狂的光。

  連續惡戰的半個多月以來,她一直處在這樣一種瘋狂的邊緣,抑或是說已經瘋了。她像是變成了一個嗜戰如命的瘋子,惡魔一般狂熱地追索顓頊的性命。

  “九霄,”他的一隻手扶在她的肩膀上,“天帝陛下的密旨傳來了,已將顓頊定為謀逆之罪。拿下顓頊是遲早的事,只是準備不足就冒險進入森林,會有不必要的傷亡。”

  “伏羲。”她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他沒有死吧?顓頊不會就那樣殺了他吧?”

  青帝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冰冷而蒼白。

  “顓頊這種步步算計的人,是會考慮留著他看能否還利用得上。應該是……還活著吧。”

  九霄乾枯的眼眶浮出一層薄淚:“他不能死。我得救他出來,我想救他出來。”

  青帝道:“當初不是你自己決定放棄他的嗎?”

  “那不是我。那個時候的我,不是我。”距離那一天過去了十五日之久,她眼中的一滴淚終於蓄結成形,顫抖著落入塵埃。

  十五日之內她沒有跟任何人解釋,那一刻是真正的鴆神回到並控制了她的身體。與顓頊短兵相接、陣前對質的是鴆神,放棄人質凰羽的是鴆神,下令開戰的是鴆神。那一刻軀體被佔據,她本人的意識卻是清醒的,她像一個無能為力的旁觀者,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卻無能為力。

  鴆神發完那個“殺”令之後,再度消失得無影無蹤,給假九霄留下了一個瘋狂的局面。

  她沒有空暇,也沒有心情解釋那片刻的靈魂和軀殼的轉換。

  解釋沒有意義。

  只有對一個人的解釋才有意義。

  她想讓凰羽知道,陣前放棄他的不是她。

  不願去想為什麽,不管理由,隻想讓他知道真相而已。

  連日來她化身為戰爭狂魔,以至於問帛再也不懷疑鴆神有假。真正的鴆神就是這樣的魔鬼般的氣場。問帛終於相信假鴆神的傳言是無稽之談。

  如今面對伏羲,她終是把真相吐露了出來。不說還好,一說出來,凰羽最後望過來的那一眼,就如一把刀刺入心間。這半個月以來她夜夜不能成寐,一閉眼,就能看到凰羽絕望傷心的眼神和刺入他身體的尖銳冰矛。她歎息一般喃喃道:“我只是不想他誤會我。”

  青帝低著頭,緩緩道:“所以說,你就是那個無煙。”

  並肩作戰之初,九霄就跟他坦誠了自己其實是借屍還魂,卻沒有提及那不堪的前世。青帝識相地不曾追問過,隻從凰羽的表現猜到了一二,卻並不確定。如今看九霄這樣,他就知道她的前世確是凰羽那位夫人了。

  他歎息一聲,道:“怨不得他會在海上冰陣舍命救你……”

  她一怔:“什麽?”

  “沒人告訴你嗎?”青帝也覺得有些詫異。

  “告訴我什麽?”她的兩眼睜得大大地望著青帝,目光中含著震驚,又分明是這一瞬間還沒等他再細說,她已是明白了些什麽。

  青帝心中很不是滋味。明明知道這些事說出來,會加重那個人在她心目中的分量,可是以他的原則,又不願欺瞞她。他歎了一聲,道:“那次你在海面上遇襲,是他救的你,還被你的毒火燎傷了,當時傷得挺重的。”

  “不是你救的我嗎……”

  那時她在海上抱著瀕死的余音,以一腔絕望化作漫布海面的毒火,意識瘋狂而模糊。將她從癲狂狀態中喚醒的,明明是伏羲的聲音。她清醒過來時,睜眼看到的,明明是他伏羲啊。

  青帝黯然道:“是他讓三青去找的我。我到海上時,已是一片殘局,你看到我的時候,我只是剛剛抵達而已。之前助你抵禦冰陣的是凰羽。他能遇到你遇險恐怕也不是偶然,怕是他一直在暗中護送你吧。而我聽到三青的傳話後,去得急了,也沒容三青把話說明白,竟把受傷的凰羽遺忘在海上,幸好海龍王收留了他。龍王以靈藥吊住他的性命,才不至於命絕深海。兩天后三青才尋到他,送到百草谷中醫治。”

  九霄失神般喃喃道:“怪不得他會在百草谷中……”

  怪不得他會在百草谷中裝成藥童待在她的身邊……青帝心中悶悶的,有些懊悔自己身份受諸多束縛,不能像凰羽那樣陪她度過那段失明的黑暗日子。

  青帝鬱鬱道:“所以,你其實是他以前的那位……”

  九霄猛地搖頭:“我便是我,沒有以前……以前的事,都沒有了。”她還是不願碰觸前世的一邊一緣。

  她眼中忽然盛滿悲憤:“我只是不明白,她既然讓我做九霄,為什麽還要時不時跳出來左右我的行為?”

  “誰?”青帝狐疑地看著她。

  “鴆神,九霄。”她的眼中突地燃起憤怒的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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