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林深時見鹿
聚樹成森,長居我心。
1.
惜光在會場外等到了老教授,按時上交了小論文,暫時逃脫一劫。
老教授當著她的面,隨手翻了翻她的作業,臉上神情嚴肅,看不出來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對所教的四個班裡最後一個踩點交作業的鹿惜光同學,從此留下了比較深刻的印象。
之後星期五的幾堂課,惜光被點名的概率大大提升,上起課來提心吊膽,完全不敢開小差,甚至沒給顧延樹發消息。
好不容易熬到下課鈴響,老教授一邊收拾教案課本,一邊說:“過幾天有個大型慈善公益活動的采訪,我手上有五個入場名額,感興趣的同學可以先去學委那裡報名。”
老教授說完,刻意看了惜光一眼。
惜光一哆嗦,也積極了一回,去找學委報名了。
兩天后,學委在微信上通知惜光,她被選中了,下星期四上午九點在北校門口等教授,一起出發。
惜光不懂這次挑選人的標準是什麽,但是其中一個名額落到了她頭上,她就得跟著老師出去見世面了。
惜光跟顧延樹說起這件事時,顧延樹正在單手扣袖扣,她從被子裡鑽出來,半跪在床上幫他一把。
顧延樹問:“地址是在西巍館?”
“你怎麽知道?”
“猜的。”顧延樹看了眼牆上的鍾,摸摸她的頭,“你九點在校門口集合,現在還不起?”
惜光蹭了蹭他掌心,哀號:“我不想去啊,那種活動很無聊的。”
顧延樹拉她起來:“我保證,今天會格外精彩。”
惜光哼哼,權當他是安慰,當時並沒有把這句話放在心上。
九點鍾惜光跟教授和其余幾位同學集合。九點四十分,惜光在西巍館內看到了嘉賓席上的顧延樹,目光相對時,那廝還朝她笑了笑。
沉靜清俊的臉上,浮現出一點生動的表情,非常招人。
惜光臉上忽然泛紅。
身邊響起一聲咳嗽,老教授瞪了惜光一眼。惜光反應過來,發現除了自己,其他同學紛紛掏出了小本子和筆在做筆記。
惜光慚愧,也低著記了幾個字——11月16日,星期四,晴轉多雲。
她寫完抬頭,發現旁邊的教授在認真聽台上的人發言,並沒有再關注她,頓時放松了許多。她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前排。
從惜光這個角度看顧延樹,是條長長的對角線,她只能遠遠捕捉到一張熟悉的側臉。像被層雲遮住的曉月,於縫隙間透出淡淡的光芒。
中途顧延樹有一次回頭,他的視線從後排的角落掃過,然後定格在那一點,又平靜地移開。
有人好奇他在看什麽,跟著回望,只看到西巍館內後牆上臨摹的唐代簪花仕女圖,以為他對畫作感興趣。
惜光的手機收到來自他的消息:“今天的活動如何?”
惜光無聲笑咧了嘴,回復他:“果然——格外精彩。”
恰逢台上的發言結束,老教授偏頭,左側的學生列好了關鍵詞和心存懷疑的問題,可見很用心。再偏頭,右側的惜光還沒來得及把手機收起來,筆記本上除了時間地點,只有兩個塗鴉。
惜光心虛地坐直了,察覺到那道恨鐵不成鋼的目光,臉上火辣。
她如同考試進行時,答不出題,被巡視的監考老師盯著的那種窘迫。
教授問學生:“你們今天有什麽收獲嗎?”
學生們點頭,把剛才做的筆記念出來,公民代表呼籲慈善事業法律體系的建構,幾家企業盤點了他們過去曾舉行過的公益活動,實施的現狀和未來前景。
最後一個輪到惜光。
惜光蓋上空空的筆記本,說:“我注意到會議進行到快四十分鍾時,保安人員攙扶著一位奶奶進來了,在前排的過道上給她添了一張椅子,奶奶一直在旁聽。”
老教授聽了,看看她,眼睛裡有一絲讚賞,轉頭跟另外幾人說:“別光盯著台上,台上太中規中矩了,除了數據和圖表,沒有新意。除了台上,還有更多值得注意的細節和地方。”
同學們謹記。
惜光沒挨批評,提著的一顆心放下,才放到一半,又聽到教授說:“待會兒你去采訪那個奶奶。還有坐在第一排的那幾個人,你們每人去攔一個,把剛才提的問題都問一遍。膽子大點,就說你們是E大新聞專業的學生,他們就算不配合,頂多直接拒絕,又不會拿你們怎麽樣。”
同學們的目光如同雷達探測,掃描前排的幾位精英人士,哪個面善些,哪個看上去最好說話,哪個凶神惡煞。
立馬有人發現了亮點。
“喂,左邊數第三個,歸我啦。”有女生悄悄說。
“不行,那個我要去采訪。”旁邊起了爭議。
惜光默默看了眼顧延樹的位置,第一排,從左邊數,第三個。那人在人群裡好像會發光,安靜坐著,平白惹來了覬覦。
惜光急了:“我不想采訪奶奶,我也想采訪第一排的精英人士。”
老教授說:“你們一群還沒嫁人的小姑娘,能不能踏踏實實讀點書?別有事沒事瞎想。鹿惜光,你說說,從入場到現在,你都偷看人家多少眼了?”
惜光有苦難言:“我光明正大。”
惜光采訪奶奶時,兩個女生攔住了顧延樹的去路,亮出E大的學生證。身邊的助理本打算替他回絕掉采訪,顧延樹卻站定,給出了幾分鍾的時間。
似乎他平常不易近人的一面,只是表象。明亮的燈光下,精致深邃的眉目透出一絲春風般的溫和,不那麽冰冷,也不那麽倨傲。
助理卻明白,只因他今天心情好。
幾個問題問完,女生與他攀談:“聽說顧先生也是從E大畢業的,是高出我們幾屆的學長……”
那邊惜光也收起了錄音筆,在人群裡跳起來瞧了一眼,見顧延樹還在,她就從人堆裡鑽了過去。
擠到了采訪的同學後方,教授也在,看惜光的眼神似乎在說:“你還真是不死心。”
惜光一臉無辜呵呵笑。
教授大概偏心這個大智若愚的小弟子,機會就擺在眼前,於是推了她一把:“你還有想問的問題趕緊問,趁著人還沒走。”
猝不及防,惜光被推到了顧延樹跟前。
她沒有防備差點摔倒,顧延樹伸手扶住她。
惜光滿腦子空白。她想不出那些意義深刻的大問題,能想出的,都已經被別人領先問了。
她低頭看著扶住自己的那雙乾淨修長的手,溫暖有力,瑩瑩玉色,一時急了:“顧先生,請問你愛你的妻子嗎?”
刹那寂靜。
這是什麽鬼問題?
眾人臉上的神情變幻莫測,老教授想把丟臉的學生揪回來,大家都等著這位顧先生翻臉走人,卻聽見他反問惜光:“你說呢,顧太太。”
低低的、含笑的聲音。
他們看彼此時的目光,還有手上匹配的戒指,默默無聲地彰顯著這個事實——他們是夫妻。
從西巍館離開,惜光跟顧延樹一起上了車。他想起那個問題忍俊不禁:“鹿惜光,你還真是敢問。”
惜光訕訕地笑,十分無奈:“誰叫他們逼我,逼急了,我可沒什麽不敢的。”
顧延樹目光中透著懷疑:“真沒什麽不敢的?”
她肯定地點頭。
顧延樹放下枯燥的文件,俯身逼近,惜光仰靠在椅背上,結巴道:“你……你乾嗎?”
“想試一下把你逼急會怎樣,看是不是能咬人?”
“我不是兔子。”惜光嘀咕。她退無可退,被桎梏在方寸之地,貼近的襯衫上有她熟悉的味道,像大雪初霽後的陽光和清冽的風混合在一起,淡而撩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她索性雙臂環過去,迎向前抱住他,唇貼合在一起。顧延樹順勢摟住她的腰,享受這個吻。
她含糊地說:“我真的會咬人。”
低沉的笑聲從唇齒間溢出。
窗外風景如潮水退去,在余光裡模糊成一片光影。
前方的助理認真開車,目不後視,耳不亂聞,默念一百遍《地藏十輪經》:“安忍不動,猶如大地。安忍不動,猶如大地。安忍不動,猶如大地……”
2.
惜光最近變得十分嗜睡。
好幾次因為在課堂上趴著睡覺,被老師點名。她無精打采地站起來,又無精打采地坐下去。
上次在西巍館的采訪之後,經同行的幾位同學回來大喇叭一播報,大家都知道了惜光神秘的另一半究竟是誰。
E大校園裡的傳說,多年以來被封為骨灰級男神的顧延樹。
從此關於惜光老公身份的猜測,終於停止,終於沒有再衍生出其他奇葩的版本。
惜光明顯感覺到身邊過來噓寒問暖的人比往日增多了一些,大家問她:“你是不是生病了?”
惜光搖頭:“我就是困。”
大家又問:“你晚上幹什麽去了?沒睡覺嗎?”
惜光說:“我晚上也睡,但白天還困。”
她只要坐著不動,就想閉著眼睛躺一躺,誰也別吵她。
班主任的課上,惜光連續三次被砸粉筆頭後,班主任說:“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別再讓我叫家長。”
惜光晚上倒在沙發裡垂頭喪氣,顧延樹過來探她的額頭:“哪兒不舒服?”
惜光抱住他,有點委屈:“我今天又被老師批評了。延樹,萬一哪天你要是被通知去學校,會不會覺得很丟臉?”
顧延樹拍了拍她:“還沒有過這種經歷,體驗一下也不錯。”
“真的嗎?”
“嗯。”
惜光抬頭看他的表情,沒有敷衍和開玩笑的意思,心安了些。
顧延樹問:“為什麽被批評?”
“上課睡覺。”
他笑了笑,覺得每天的日子都如此精彩。
“你是小學生嗎鹿惜光?越活越回去了。”
惜光聲音裡泛著濃濃的倦意:“老師一照著課件念經,我就開始控制不住眼皮往下掉……而且,真的很累啊……”
顧延樹反省了下自身,才下結論:“我好像並沒有虐待你。”低頭時,身上的小妻子抱著他的胳膊眯著眼,又快睡著了。
除了嗜睡、易累,惜光驚覺身體的第三大變化,是起夜頻繁。
外間的小夜燈散發著螢火似的光,微微透進來,她小心掀開被子下床,靠著那點兒光源摸去了衛生間。
下半夜睡得不安穩,這樣連續了幾次。
再回來時顧延樹也醒了,惜光說:“我大概水喝多了。”又問,“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顧延樹搖頭,把燈光調亮了一度,重新把人抱回懷裡,掖好被角。
惜光折騰了這麽久,身上溫度都散了,蹭著他的體溫又慢慢暖和起來,接下來終於一覺睡到天亮。
早餐喝粥,惜光沒有胃口,瞞著顧延樹偷偷倒掉了三分之二。中午吃學校食堂,在一排窗口前走來走去,沒有合心意的,味蕾變得分外挑剔。
食堂阿姨拿著大鐵杓,斜著眼睛看了看她。惜光艱難得好像上刀山,手一伸,點了個紅燒茄子。
端到手上,看著盤子裡一層膩膩的油,她下不了口。
她坐在食堂發呆,綜合最近的種種狀況,得出一個結論——她覺得自己很有可能生病了。
她給遠在南遙的唐素打電話:“外婆,我好像病了。”
唐素緊張地問:“什麽病啊?去醫院看了沒有?有沒有吃藥?”
惜光面如菜色,唉聲歎氣:“想睡覺,覺得累,吃不下飯。可能要死了。”
唐素和秦嬸嗑著瓜子,差點被噎住,兩個過來人相互看了看,一致有了猜測。唐素說:“暫時死不了,可能會生一個,趕緊讓小顧陪你去趟醫院吧,別一個人瞎想了。”
惜光也差點被口水噎住了:“可能會生一個?”
唐素的聲音聽起來很興奮,老太太精神抖擻:“我可能要抱孫孫了!”
大概因為放的外音,金毛聞風而來,雖然腿有點跛,但速度飛快,搖著尾巴衝著唐素的手機汪汪叫了幾聲。
當初惜光跟著顧延樹回A城生活了一段時間後,把金毛送去了南遙,給唐素做伴。
惜光笑了起來:“是五十嗎?”
“汪——”
“五十,五十,你想我嗎?”
“汪——”
“最近減肥成功嗎?再沒長肉了吧?”
“汪汪——”
旁邊兩個老太太笑得不能自已,唐素摸著金毛的頭說:“你們兩個還能說上話了。”
通話結束,惜光從唐素告知的重磅消息裡久久回不過神。
她第一反應是給顧延樹打電話,但是忍了忍,打算自己先去醫院,等確定了再告訴他。如果只是一場烏龍,就當作什麽也沒有發生。
溫遇雲在家捧著電腦修圖,被惜光叫了過去。
兩人一道去醫院,排隊等候檢查時,溫遇雲比惜光還緊張,猛盯著她肚子看,小心翼翼的目光,好像那裡已經懷揣著一個寶寶。
惜光說:“你別神經兮兮的。”
溫遇雲說:“我看準沒錯。”說著說著,她臉上的笑容好像要長著翅膀飛起來,“我和阿生要有乾兒子了。”
兩個小時後結果出來,溫遇雲還在笑,惜光則是有點發蒙。她揉揉肚子,問醫生:“裡面真的有個寶寶嗎?”儼然不太敢相信。
醫生和藹地說:“已經快七周了。”
溫遇雲答應了惜光保密,暫時先把嘴封嚴。
下午惜光上完課去找顧延樹,正襟危坐,模樣好似前來談案子的合作商。
秘書習慣了惜光溫溫的笑容,被此刻她臉上嚴肅的神情弄得心情忐忑,給她端了一杯熱牛奶,十分小心地把門帶上。
顧延樹直覺她有事,又難得見她正經,存了逗她的心思,便不問。
辦公室裡靜悄悄的,只有筆尖唰唰簽文件的聲音。顧延樹一目十行,專注於眼下,端端正正,似一尊玉雕。
時間過去五分鍾不到。
惜光憋不住了,叫他的名字:“延樹——”
顧延樹抬頭,用眼神詢問。
“那個……”惜光頓了頓,不太知道該怎麽說。
顧延樹耐心等她說下去,但她支支吾吾,他猜測:“被叫家長了?需要我去學校?”
惜光緊繃的臉笑了:“不是。”
顧延樹忽然聯想起她最近的種種反常,以為她身體不適,那幾分逗弄的心思煙消雲散,緊張地走過來:“是不是哪裡又不舒服?我幫你預約了醫生,明天你三四節沒課,我帶你過去檢查一下。”
“不用了,不用了。”惜光怔怔地搖頭,索性把包裡的檢查報告拿出來給顧延樹,“你自己看吧。”
她說完凝神屏息看著他,觀察起他的反應。
顧延樹的視線從薄薄的紙張上掃過,移開,望向惜光。驚喜、怔然、被壓抑的激動、不敢置信,交織在一起,目光複雜。
他伸手抱了抱惜光,感慨:“我們惜光有寶寶了。”
他動作輕緩,仿佛她是一件易碎品。他深深低頭,埋在她肩上呼哧呼哧笑起來,毫不掩飾的開心情緒,難得一見。
“就這麽高興嗎?”
“我家惜光要生寶寶了,能不高興嗎?”
“那麽此時此刻,顧先生,你有什麽想法?”
“想放假,想什麽都不管了,想陪著鹿惜光。”
惜光繼續采訪:“請問你緊張嗎?”
顧延樹點頭:“緊張。”畢竟,是頭一回要當爹。
惜光如同遇到知音,趕緊說:“延樹,我也很緊張。”從食堂掛掉唐素的電話開始。
顧延樹輕輕捏了捏她臉頰:“你都緊張得面癱了,孕婦要保持心情愉快舒暢,來笑一個。”
惜光假笑,揚起嘴唇:“我一直沒緩過來。”
額頭相抵,顧延樹說:“那我們一起緩一緩。”
晚上又是頻繁起夜,惜光睜開眼睛時,發現顧延樹沒有睡著,他坐在床頭看一本厚厚的經濟學理論書。
幾乎在她醒來的那一秒,他就已經察覺,伸手扶她起來。
顧延樹送惜光到衛生間門口,惜光汗顏:“延樹,我剛懷孕而已,肚子都還不明顯,又不是臨產,不用這麽……慎重。”
顧延樹說:“好。”卻依舊我行我素。
暖黃的光,寧靜的秋夜。
兩人坐在床上聊天,惜光心裡打著小算盤,起了個頭:“聽說孕婦會脾氣不好。我要是脾氣不好了,你多讓著我點。”
顧延樹挑眉:“能有多不好?”
這問題把惜光難住了,她以往脾氣差的時候,一般中午會發狠多吃兩碗飯,做筆記格外用力,墨跡滲透紙背,喝水時氣呼呼的,重重把杯子擱在茶幾上,或者擦地刷馬桶,以此來發泄。
她想了想,不太確定地糯糯地說:“應該……應該不會打人吧?再不好,也不至於到那種程度,你別擔心。”
她好像還沒有動過手。
顧延樹見她這副沒底氣的樣子,笑了,哄她睡覺,不緊不慢的節奏拍拍她的背脊。
淅瀝的雨催人入眠。
他親了親她:“一定都讓著你。”
3.
雖然惜光擔心自己容易情緒化,給身邊的人打好了預防針,但她憂心的並未發生。肚子裡的寶寶出乎意料地安分,沒有亂折騰人。
那一段胃口奇差的日子過去之後,她沒有太過難受的反應。
隨著時間的推移,肚子漸漸微凸起來。來年春天,惜光本該順利進入大二下學期,她卻再次休學了,回家當米蟲。
她開玩笑說這樣也好,免得肚子裡裝著個寶寶還被老師點名批評。
她不能讓兩個人一起丟臉。
還有每次混在一群學弟學妹當中行動,總覺得怪異,分明她比他們都要大上好幾歲,卻被他們當作了同齡人,她實在有壓力。
惜光的預產期在八月份,夏末秋初。
宋渝生和溫遇雲趕在這之前一個月,辦了酒。他們訂婚從簡,到結婚時,雙方家長都說不能再隨便了。
多年以後溫遇雲回想起那一天,遙遠得如同舊歷上標記的一個泛黃的點。
而令她印象最深刻的,卻是婚禮的前一晚,她記得那時夜幕中高掛的玉盤似的月亮,空氣裡飄散的梔子花香和隱約的香樟味道。
那晚她住在了溫家。
按老一輩的說法,前一晚新人最好不要見面。但溫遇雲從來不管這個,她要去找宋渝生時,九頭牛也拉不住。
溫遇雲悄悄溜回去時,宋渝生坐在房間裡看老電影,不知從哪裡找到的資源,畫質很渣,還有雜音。
溫遇雲推門進來,感歎道:“宋醫生好興致,都這個時候了,還不忘陶冶情操。”
宋渝生訝異她的突然出現,勾唇笑了笑,拿開抱枕,挪出一個位置。他看了看進度條:“放了快半小時,我其實也沒有看進去多少。”
“那你還放電影?”
“整理思緒。”
“哈!”溫遇雲輕笑一聲,坐過去,臉龐湊近,屏幕裡的光映在她眼睛裡,“這時候整理什麽思緒,該不會是明天婚禮上想落跑吧?”
宋渝生笑:“不敢。”
溫遇雲張牙舞爪,露出猙獰面目:“你要是敢,我就打斷你的腿。”
宋渝生長臂一攬,一個動作,兩人的位置頓時翻天覆地,溫遇雲被壓倒在地毯上。
桃花眼裡有溫雅又挑釁的笑意,宋渝生的右手極具危險性地停留在她光潔的下巴上,溫涼的指腹輕輕摩挲。
“在你打斷我的腿之前,是不是要先考慮考慮自己的下巴?”
溫遇雲笑自己怎麽忘了這回事,宋渝生的必殺技,一招內卸人下巴,殺傷力百分之百。雖然他不再記得以前種種,這項技能卻成了本能一般的存在。
她攤開雙手投降:“開個玩笑。”
宋渝生卻吻了下去,勾勒著微涼的柔軟的唇。
很久之後他們才分開,溫遇雲平複了下呼吸:“阿生,明天我們就結婚了。”
“嗯。”
“我和你,明天就要結婚了。”
宋渝生笑:“我知道。”
溫遇雲提起自己毛衣外套的領口,烏龜似的把腦袋縮了進去。
“啊啊啊啊啊,我和阿生明天要結婚啦——”
宋渝生說:“小瘋子。”
溫遇雲滾了滾,滾回宋渝生身上,心跳得厲害。其實她理應沒什麽好緊張的,兩人已經如夫妻般相處,隻缺一個儀式。
可是當這個盛大的儀式來臨,她卻忍不住忐忑又興奮。
“阿生,我們來喝酒吧?”
宋渝生無語。
溫遇雲已經起身選了瓶酒過來,拉開厚厚的窗簾,月光漫滿外面的整個陽台。她許久沒有放縱地喝過酒,拔開瓶塞,直接灌了一口,喝完愣了愣,好像太久沒有嘗過這種肆意的滋味。
連心口都變得一片火辣。
明天還要早起,還有很多要忙的事情,宋渝生本應該阻止她。
可是他卻沒有。
他甚至陪她喝了一點。
兩人席地而坐,靠在一起,幾乎是順其自然地,他們開始親吻。
曾經的溫遇雲酒量好,如今卻大不如從前。她喝得醉醺醺的,意識不知還剩幾分清明,她親吻時像品嘗一顆得之不易的糖果,輕柔地舔,一點一點,不肯放開。
糾纏不息。
她察覺到自己在流眼淚,卻暈暈的,不明白為什麽會哭。
她下意識地說:“阿生,我會對你很好很好……”
有一個聲音卻在重複她說的話。
“我會對你很好很好。”像在回應,像在承諾,像在莊嚴宣誓。
後來溫遇雲徹底醉了,第二天她被人叫醒,溫家人以為新娘子落跑,慌慌張張地找她,差點鬧得雞飛狗跳。
她腦袋昏沉地度過了那一天,完成了那個儀式,不太記得當場的盛況,當時的心情。
多年以後,卻能清晰地回想起前一晚的月光,那個月光似的吻。
4.
惜光嚷嚷著肚子疼,被以最快的速度送去了醫院。
顧延樹在產房外焦心等待時,感覺到時間一點一點從身體上碾過。
方才來的路上,惜光滿頭大汗,扯出一個虛虛的笑:“延樹,咱們能不生了嗎?我之前以為沒這麽疼的啊……”她假裝打起了退堂鼓。
前面司機聽得無語,覺得這孕婦未免太任性了。
顧延樹閉了閉眼睛,說:“就這一個,以後咱們就不生了。”這種情形,對誰都是煎熬。
惜光所有的感官都被疼痛佔領,她卻極堅強,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看著顧延樹的眼珠子太過用力,像在瞪他。
她臉色蒼白,卻努力在笑,想偽裝得更堅強。
顧延樹抱著她,手掌遮住她的半張臉。
“不要再笑了,惜光,你再笑我……”他心疼得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送惜光進產房之前,顧延樹說:“我就在外面,不過幾米的距離,別怕。”
惜光牙齒打戰,想揪頭髮,想撕自己衣服,她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控制住自己,卻忍不住嘩嘩嘩淚崩。
兩個小時過去,能趕到的人都趕到了。
溫遇雲、宋渝生,已經宅在家中萬年不出世的陸婉涼,甚至顧家的老司令也被驚動了。
裡面卻沒見有動靜。
外面的人束手無策。
顧延樹貼靠在牆上,對外界的一切置若罔聞,誰跟他說話他都聽不見,緊繃著神經,盯著那扇門。
仿佛裡面有萬座金山,世上最珍貴的寶藏,不能夠挪開眼。
顧司令拄著拐杖,還走來走去團團轉。雖然關系緩和了,卻一向與兒子兒媳不太親近的陸婉涼也變得像個尋常的慈母,面帶憂色。
溫遇雲甚至在醫院走廊上倒立起來,宋渝生無奈:“你這又是幹什麽?”溫遇雲說:“我得找點事情做,不然得瘋了。”
溫遇雲這個乾媽等得快要瘋了,何況顧延樹是人親爹。
明晃晃的太陽掛在樹梢頭,日影在窗台移動。
熬到中午十二點還差一刻鍾時,雕塑般站著的顧延樹突然有了動作,他急匆匆朝產房走去。
宋渝生擔心他的狀態,一直關注著他,眼疾手快地把人拖住:“裡面是無菌產房!再說了,你貿然進去會影響孕婦的!”
顧延樹像被倏然澆上一桶冰水,霎時冷靜下來,太陽穴卻依舊突突地疼。
他覺得眼前的牆和緊閉的門像一道幻影,卻猛然聽見裡面傳來了嬰兒的啼哭。
溫遇雲“砰”的一聲栽倒下來,沒撐穩,差點折了自己的手。所有人臉上出現如釋重負的表情,唯有顧延樹連笑都不會了。
他滿腦子在想,惜光惜光惜光……然後衝了進去,沒有看護士手中的寶寶,也沒有說話,彎腰蹲在床頭,握著惜光的手。
他仿佛重新經歷了一次失去她的驚心動魄,此刻才得以把人找回。
這個過程無比漫長,絕不止兩小時二十五分鍾。
惜光疲憊地睜著眼睛,頭髮被汗水浸濕了,卻發現面前靠近的丈夫同樣狼狽,他掌心濕漉漉的,一手冷汗。
她問:“延樹,你不喜歡我們的寶寶嗎?”
“喜歡。”
“那你為什麽不看看他呢?”
“我想先看看你。”
惜光生了個男寶寶,剛生出來全身紅通通、皺巴巴。
陸婉涼說當年顧延樹剛生出來也是這個樣,長開了就漂亮了。
顧延樹看了看柔軟的小被子裡熟睡的小小一團,心想我也有這麽醜的時候?他不太相信,低頭,輕柔無比地親了親寶寶的臉頰。
他說:“這是替媽媽親你的。”
旁邊床上惜光已經累得睡著了,緊皺的眉頭舒展開,放松地陷在被子裡。她夢見有個球從她肚子裡滾出來,醒來時發現床鋪上空空的。
顧延樹說:“被護士抱去洗澡了。”
惜光心裡一松,發現房間裡只剩下他們倆,外面的天已經暗下來。
身體的余痛還未消散,她像根木樁被釘在床上,不敢隨意挪動,怕不經意牽動了哪根神經。她眨著眼睛,覺得自己花九個月取了一次經,現在終於修成正果了。
“對了,還沒取名字。”惜光說。
“你來取。”
“那我得好好想一想。”
後面幾天,惜光在床上翻字典度過,翻著翻著,覺得連字典都不夠她用,托顧延樹搬來了《詩經》《楚辭》。
溫遇雲最閑,除了每天去宋渝生辦公室視察,還多了一項活動,去看乾兒子,刮風下雨打雷都不能阻擋她的步伐。
她給惜光帶的是《山海經》,被惜光拒絕了:“我可不能讓我兒子變成個小妖怪。”
溫遇雲抱著小寶寶笑:“可不就是個磨人的小妖怪嘛。”
名字是在惜光出院那天想好的,顧延樹接她回家時繞開了市內擁擠的車道,選擇了一條偏遠僻靜的馬路。
他們經過一片繁茂的森林,午後陽光充裕,被層層的綠葉過濾,變成空氣中一片深深淺淺的浮塵。
寶寶窩在惜光懷裡睡覺,微微張著嘴巴。
他還不知道,在這一刻,他有了屬於自己的名字。他的媽媽默默在心裡想好了“顧居森”三個字。
至於為什麽是居森呢,惜光不說。每次被人問起,她就哈哈笑著含糊過去,說哎呀今天天好藍呀。
今天天氣好藍呀,陽光也燦爛。
聚樹成森,長居我心。
5.
小森七個月大時,唐素帶著金毛五十來了A城。
她本來到死都不願意挪窩了,要她離開南遙更是難上加難,卻經不住惜光在電話那頭可憐兮兮的央求聲:“外婆你不想看寶寶嗎?過來吧?我每天一個人待在家裡好無聊啊……”
每天守在家裡辦公的顧延樹沉默了;
每天過來逗寶寶的乾媽溫遇雲沉默了;
每天過來找人,順帶蹭飯的宋渝生沉默了。
惜光不好意思地朝他們笑一笑,比了個噓的手勢,繼續拿著電話跟唐素訴苦:“外婆你再不過來的話,我要得產後抑鬱症了……”
顧延樹旁聽完,覺得今晚有必要跟她好好溝通一下。
三天后,唐素攜大包小包出現在門外,腳邊一隻跛腿的金毛尾巴搖得可歡,興許是嗅到了惜光的氣息。
顧延樹開門把人請進來,說惜光和小森都在午睡。
唐素打量一身家居服的顧延樹:“那你呢?你沒午睡?”
顧延樹拿毛巾替金毛擦乾淨爪子,笑笑說:“得有一個人醒著,外婆您喝水嗎?”
唐素擺擺手不用他招待,自己尋著廚房去了,頗為欣慰,心想這位倒是有了一個做父親的樣子。
惜光懷孕那段時間,為了方便她行動,顧延樹把臥室搬到了樓下。唐素開門進去,床上一大一小睡得酣然。
惜光一隻手搭在寶寶的小毯子上,寶寶的拳頭握住她的一根手指。
空氣裡有股奶香味。
唐素走近時,惜光自然地醒過來,伸了個懶腰,迷迷糊糊地問:“外婆?你真的來啦!”
唐素哪能不來呢,在她心裡,她的丫頭也還是個孩子。
她擔心她的孩子照顧不好另外一個更小的孩子。
惜光以為從此在家會過上太上皇的瀟灑日子,實際上有些偏差。大家縱容她好吃懶做,但不允許她躺著不動,比小森活動得還少。
懷孕期間增重,卸貨後她的肚子癟下去,往電子秤上一站,沒有重多少。
唐素擔心她身體太虛,每天給她安排鍛煉時間,散步、瑜伽、舒展筋骨。但惜光覺得累,寧願翻《新華字典》和《山海經》。
唐素跟顧延樹商量:“她這樣下去不行,待會兒我嚇嚇她,你在旁邊別拆我台。”
顧延樹說:“外婆您悠著點。”
晚飯營養餐,色香味俱全,連惜光都被養得胃口挑剔起來。她挑挑揀揀大半碗飯下肚,再喝下一大口牛奶。
唐素見時機差不多了,說:“走吧,搞鍛煉去。”
惜光拒絕。
唐素說:“你別以為你不長胖,照這樣下去,等小森兩歲大,你就得兩百斤。”
惜光驚得一抖。
唐素再接再厲:“到時候我回南遙了,兒子嫌棄你,小顧都懶得看你一眼了。”
惜光轉頭看顧延樹,懷疑地問:“延樹你會嗎?”
顧延樹端坐,專心致志地喝茶,唐素的話在耳邊響起,他神色冷淡十分認真:“會。”
惜光大受打擊,有些悶悶不樂,換上衣服跟唐素出門遛彎了。
最高興的是金毛,它自己咬著牽引繩給惜光,開心地吐著舌頭。
惜光被快樂感染,鬱悶的情緒一掃而光,初秋溫涼的風從臉上拂過,無比溫柔。
兩人一狗回來時發現院子裡停了兩輛車,有人來找顧延樹談公事。他在書房,旁邊放著一個與他氣質極不相符的粉藍色小搖籃。
惜光聽見大人刻意壓低的說話聲,她敲門進去,發現小森在一片嚴肅的氣氛中歡快地咬著自己的手指頭,不由得覺得好笑。
她從搖籃裡把寶寶抱出來,回房間睡覺。
顧延樹習慣性看一眼時間,叮囑說:“早點睡。”
惜光點點頭,幫他們把門帶上了。
兩個小時後,院子裡的汽車灰溜溜地開走,顧延樹放下手頭的文件,衝了個澡進臥室,小的睡著了,大的還睜著眼。
惜光聽見動靜坐起來,接過毛巾幫他擦頭髮。顧延樹放松地依偎在她身上,弓起背脊,額頭抵在她肩窩裡。
雙手還未環上去,她卻突然躺下往被子裡一滾,毛巾也撒手扔了。
“不給抱。”
顧延樹:“……”
惜光費力地卷被子,卷成一個大胖子,埋頭在裡面:“本人已經兩百斤了,希望顧先生說到做到,看都別看我一眼。”
顧延樹啞然,原來在這兒等著他呢。
小姑娘還挺記仇。
他拾起毛巾去了浴室,浴室裡傳來輕微的嗡嗡的響聲。惜光探出頭,對顧先生雲淡風輕的反應有些失望。
她動了動,發覺行動很困難,自己已經裹成了蠶蛹。果然,一孕傻三年嗎,惜光在心裡罵自己。
關於“一孕傻三年”的說法,其實是從唐素口中得來。
一起在家看電視時,惜光抱著小森坐中間,她看看左手邊的唐素,再看看右手邊的顧延樹,呵呵笑。金毛盯著屏幕裡的紅燒肉流著口水著急,不明白惜光在樂什麽,唐素點評說不得了了,一孕傻三年。
唐素跟顧延樹在屋簷下下棋,庭院裡樹靜風止,棋盤上戰況激烈,兩人不分伯仲。惜光觀戰了半天,說讓我也來一局。唐素退位讓她上,惜光接手之後,馬走田,隔山打車,兩軍交戰的場面亂得一塌糊塗。唐素沒眼看了,說一孕傻三年。
最後顧延樹棄帥,寧願烏江自刎,他把他的虞姬從沙發上抱起來,說媳婦你贏了,到點回房間午睡了。
惜光被說多了,也開始自我懷疑智商問題。
顧延樹吹乾頭髮走出來,惜光停止亂七八糟的思考,又重新把頭縮進去,閉眼,假睡。
顧延樹看著面前滾到了床沿邊的花卷,笑了笑:“惜光,不悶嗎?”
花卷不說話。
顧延樹幫她翻了個身,再翻了個身,禁錮解除了,他掀開被子躺進去。惜光再要側身,被抓住了肩膀。
兩人面對面。
惜光說:“不準看我。”
顧延樹笑,默默無聲地凝視妻子的眼睛。
惜光被那樣炙熱的目光盯得臉龐發燙:“不是說了不看嗎!再看要收錢了!”
顧延樹說:“錢包在桌上,明天自己拿。”
惜光沒轍了,鬧了一陣,有點累,想想明天還有各種鍛煉,心更累。她是個善良的姑娘,睡前不忘三省吾身,省著省著,察覺到自己的不足。
她問:“我是不是無理取鬧了?”
顧延樹起身看了看小床上的小森,熄了一盞燈,重新躺回她身邊。
“沒有,咱們說好了的,怎樣都讓著你。”
惜光聽了滿意,於是安心睡覺。
6.
小森在周歲宴上收到很多份禮物,其中有一份看上去極其普通卻又極其特別的禮物,來自H市的一家書店,落款南舟。
當晚惜光打電話過去,跟駱南舟道謝,小森趴在她膝上搗亂,咿咿呀呀地叫。
“寶寶,叫叔叔。”惜光逗他。小森還發不出“shu”這個音,噘嘴看媽媽,玻璃珠子似的眼睛清澈又明亮。
駱南舟在和一個編輯溝通書出版的問題,停下手頭的事情,期待著手機那頭的動靜。
小森在鼓勵下,依舊執著於抓著惜光的耳垂:“媽媽媽媽媽……”
口齒含混不清,急促地念出一連串,節奏都是混亂的。
無比稚嫩柔軟的童音,聽得駱南舟笑起來。
他們是幼時的玩伴,在艱難時彼此扶持著走過一段路的朋友,後來成為一份牽掛。如今他們不必再問對方過得好不好,心裡有了那麽明確的答案。
老來回憶時,白發蒼蒼,惜光覺得自己得到的已經足夠多。小時候她過得並不如意,後來慢慢發現,那些不如意已經以另一種方式償還。她得到的遠遠多於她失去的。
論愛情,她有顧延樹,從小小稚子到耄耋垂暮,一生一世一雙人,始終不曾改變過。
論親情,她有唐素,最豁達最灑脫的老太太,給她不求回報的愛,教她處事的道理,讓南遙成為她永遠的避風港。
論友情,她有駱南舟、溫遇雲、宋渝生等人,不計較得失,沒有翻臉與傷害,形同於另外一種親人存在,傾心相待。
惜光還想到一個人,鬱隨。
鬱隨對她並非不是真心,即便有過傷害,也不能否認的傾心相待。
三十二層公寓的囚禁,鬱隨把刀尖對準自己胸口的狠絕,太禧樓內聽到的槍聲……沒有人比鬱隨對自己更殘忍。
曾經很長一段時間,惜光夢裡出現的場景都與鬱隨相關,她蜷縮在地上,海藻般的長發被汗水和淚水浸濕,一縷一縷,如蛇般糾纏她的頸脖。
她笑著哭泣說,惜光,你要一直一直記得啊,有一個叫鬱隨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出現過。
她害怕,她不過離開人世短短數年,就被所有人遺忘了。
惜光去給鬱隨掃墓時,發現那條通往墓碑的狹長小路始終存在,沒有被兩旁的荒草覆蓋。
這或許說明,有人定期過來打理。
惜光這樣想著,打算下山時路遇冤家,謝家二少。
休閑款襯衫,長風衣,頭髮向後梳起,露出精致的額頭和眼睛,風流倜儻的模樣。他這樣一身打扮和氣質,出現在荒蕪的墓地裡,不太搭。
惜光想,一直一直都會記得鬱隨的,並非只有她。
她明知故問:“你怎麽來這裡了?”
謝非年極囂張,狹長的眼角一挑,笑容邪肆:“這塊地都是我開辟出來的,當初她也是我安葬的,難不成我還不能來了?”
謝非年最近過得不太順心。
他和顧延樹、宋渝生這一夥人是在比較中長大的。你看看誰家那誰誰誰,是長輩們長掛在嘴邊的話。
如今宋渝生結婚了,顧延樹連兒子都有了,他還是個光棍,他一個落後分子,難免被念叨。
謝爺爺揪著他的耳朵說:“你就不能跟顧家的小子學一學?”
謝非年非常不屑:“跟他學?學什麽?一妻奴,沒出息!”
謝爺爺說:“你倒是有出息,老光棍。”又戳他心口,“半夜餓醒了,還得自己可憐巴巴去廚房煮碗面,難怪你媽說你廚藝變好了,都是被自己練出來的……”
謝非年被他爺爺說老,還無法反駁,慪了好大一口氣,都要被氣炸了。
謝爺爺說:“你就不能好好談場戀愛結婚生子嗎,你那麽多女朋友,就沒一個真感情的?”
謝非年不好意思:“爺爺你快別這麽說,我這麽專情,哪有很多女朋友啊?”
“琳達、麗莎、愛比、安吉拉……”謝爺爺掰著手指頭一個一個數,“還有什麽來著,我忘了,就不能好好取個中文名嗎?”
謝非年哈哈大笑,也不氣了,哄老頭子說:“行,改天給您老帶回來一中文名的,土生土長的。”
謝非年過得不順心時,最愛找人麻煩,好讓人跟他一樣不順心。
今天跟惜光狹路相逢,他一笑,惜光知道大事不妙,卻學著顧延樹一般不顯山不露水,情緒收斂自如,鎮定地微笑:“我得趕緊回去了,你剛來,我把地方騰給你了。”
她說完跑得比兔子還快。
謝非年在身後得意地大喊:“鹿惜光,今天到你家蹭晚飯!記得多加一副碗筷,我要看我家乾兒子!”
惜光撇嘴,誰要當你乾兒子,你會把小森帶壞的!不歡迎!
惜光一溜煙兒跑得沒了影。
謝非年喊完,山谷空蕩,只剩下他和腳邊一座孤零零的碑。
他沒有表情地怔了怔,半晌,食指和中指點了下額頭,不正經地敬了個禮:“報告阿隨,老子要去談戀愛了。”
今天來就是為了說這個事。
報告完畢,他走了。
滿山寂靜的風,滿天柔軟的層雲。
7.
溫遇雲最近絞盡腦汁要替乾兒子和一隻狗拍照。
她替小森量身定做了十來套衣服,各種風格都有,呆萌的、酷炫的、搞怪的、帥暈人的,折騰小森擺各種造型,還要五十在一旁配合出境。
小森顫顫巍巍地扶著桌子躲避,十分不配合,溫遇雲拿玩具哄了半天也沒有成功。
惜光驕傲地說:“我家寶寶是經得起誘惑的!”
溫遇雲鄙視她,跟她做思想工作:“你不想幫寶寶拍點有趣的照片留作紀念嗎?他現在就酷酷的,長大之後指不定跟顧延樹一個德行,高冷出天際,到時候你想拍都沒機會了。”
惜光一經慫恿,覺得有道理,立馬改變陣營,從站在一旁看戲的變成台上打雜的。她湊過去抱小森:“寶寶……”
小森比較喜歡黏媽媽,更喜歡捏她軟軟的肉肉的耳垂,聽見召喚,撲進她懷裡。
惜光快速給他換上造型奇特的新衣服,溫遇雲那邊在給金毛套馬甲,金毛也不太聽話,惜光喊了一聲:“五十……”
金毛乖了。
溫遇雲羨慕:“嘿,我說你這家庭地位可真夠高的,大的小的全聽你的。”
惜光自豪:“那當然,我是我們家的太上皇!”
一小孩一大金毛,被惜光和溫遇雲擺弄了半天,溫遇雲舉著相機哢嚓哢嚓地拍照。
拍到下午,小森終於不耐煩了,白白的小拳頭揪住惜光的衣服,埋頭呼呼大睡。
溫遇雲驚訝地看著惜光說:“你發現沒有?”
“發現什麽?”
“小森居然不哭!他困了煩了,居然還能忍著不哭,這麽大的小孩子是不會控制情緒的。”
惜光又自豪:“這說明他很乖。”
溫遇雲默然,現在隨便說一句,惜光都覺得是在誇她兒子,她兒子就是天下第一NO.1。
當媽的都這樣。
當乾媽的也這樣。溫遇雲哈哈笑,我乾兒子小小年紀,不形於色,以後是個要乾大事的人。
看了看時間,快到宋渝生下班的點。溫遇雲從顧家轉戰醫院,雖說她是一個閑人,但她跑來跑去,油然生出一種自己四處奔波,非常忙碌的錯覺。
宣仁醫院的門衛熟絡地跟她打招呼:“又來找宋醫生啊?”
她挎著相機兩步躍上台階,朝人揮揮手:“我來接宋醫生回家——”
她一路興衝衝,心情好的緣故,長腿走路生風。扣著一頂黑色鴨舌帽在頭上,利落的短發長長了些,有幾縷恣意地搭在眼睛上。
她敲了敲辦公室的門,裡面沒有人答應。
“阿生,你不在嗎?”
溫遇雲推門進去,宋渝生的外套還掛在衣架上,辦公桌上的東西也還沒收拾,看來只是臨時有事走開了。
溫遇雲走過去霸佔了主座,舒展地向後仰了仰,目光卻敏感地捕捉到了面前木桌上惹眼的一抹粉紅色。
那是一個粉紅色的信封,用一張麥兜的貼畫封住了口,上面字跡也稚嫩,寫著——送給我的男神。
溫遇雲的嘴角緩慢地扯出一個上揚的弧度,很好。
這是她第十二次在宋渝生的辦公桌上發現類似於玫瑰花、情書、愛心折紙之類的物件,忍無可忍,她等不到宋渝生回來,直接打了電話。
那頭傳來舒緩的鋼琴聲,溫遇雲一愣,忘記自己要說什麽,問道:“你在哪兒?”
宋渝生說:“法國的一位朋友來A城旅遊了,順帶過來找我,我帶他去了醫院對面的咖啡廳。”
溫遇雲沉默了兩秒,擰眉,遲疑地問:“又是……爛桃花?”
宋渝生似乎笑了一下:“男的,而且是我以前在法國的主治醫師之一。”
“哦。”溫遇雲臉有點僵,視線下滑,又看到桌上的粉色,不由得脫口而出,“你為什麽比讀書的時候還受歡迎?”
宋渝生不明所以,還不知道桌上又冒出來一封信,順口接道:“或許是因為更有魅力了?”
溫遇雲憂心不已,摳著椅背上的線,歎氣:“宋醫生,你這樣讓我很為難,很緊張,很有危機感。”
宋渝生爽朗地大笑,他的眼睛微眯起來,臉上生動的表情帶著感染力,能輕易蠱惑人心。
身旁走過的服務生不由自主地投以目光注視,年輕的男人身上還穿著一件白大褂,他一手支在桌面上,拿著手機,對那頭的人說:“你不用緊張,宋醫生心裡只有你。”
不相乾的旁人聽著那語調,莫名臉熱。
溫遇雲靜了靜,氣順了些。
她左右動一動,把頭靠在椅背上,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姑且相信你,那我先回家了。”
宋渝生說:“等等,你表現這麽好,我請你喝咖啡。”
他掛掉電話,對面的男人拿上外套已經準備離開了,年過半百的老醫生臨走前說:“宋,如果你想恢復記憶,或許可以試一試我剛才的提議,催眠療法有將近52%的可能幫你恢復。”
“也就是一半多的可能。”宋渝生搖了搖頭,“不用了,我過得很好,對過去的一切並不強求。”
有個人對他說,如果你一直沒有過去,那就讓我成為你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那個人現在出現在他的視線當中,扣著帽子步履生風,她有最不羈的眼睛和炙熱的靈魂,曾在異國的黎明替他掃雪,伴他度過每一個晨昏。
這個人,如今是他的妻子。即便腦海裡關於她的記憶已經全部清空為零,還是忍不住怦然心動。
他的眼睛記得她,視線不由自主地看向她。
他的耳朵記得她,在人群裡能敏銳地捕捉到她的聲音。
他的嗅覺記得她,她靠近時身上有他熟悉的味道。
他用生命記住她,分離之後靈魂依然糾纏不息,夜夜歸來。
陽光投影在落地窗上折射出彩色的光暈。
宋渝生看著溫遇雲正穿過黑白的斑馬線,越過稀疏的行人,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來。
8.
小森一歲半時,唐素回南遙了,把五十留下來陪著惜光和小森。她最記掛的還是那個老地方,出來太久,總歸得回去。
小森三歲時,宋渝生和溫遇雲有了第一個孩子,是個小公主,十分愛笑,眼睛睜開之後和她爸爸神似。
小森四歲時,被帶著周遊世界,身邊的大人教會他看更闊的天地,懵懂地明白一些道理,逐漸成長起來。
小森五歲那年的冬天,天寒地凍,唐素去世。
沒有什麽比看著一個孩子長大和一個老人逝世,更能清楚地感覺到時光的流逝。
那一年秋末,唐素身體變差,顧延樹和惜光帶著小森回到南遙,打算待在這邊陪她一起過新年。
唐素頭髮全白,再也尋不到一根黑發,她卻懶得再動手。等天氣好了,惜光搬著椅子讓她坐在院子裡曬太陽,幫她染頭髮。
藥水有一股氣味,惜光問:“味道重嗎?”她拿捏不準兌水的比例。
唐素說:“聞不太出來了。”
惜光心裡一酸,拿著木梳給她把藥水一點點梳上去。小森正是好奇心重的時候,蹲坐在小板凳上一絲不苟地看著她們。
他跑回屋內,問顧延樹:“爸爸,為什麽媽媽不開心呢?”
顧延樹朝院子裡看了一眼說:“媽媽沒有不開心。只是太姥姥老了,你媽媽舍不得她老。”
“不能不老嗎?”
“不能。”顧延樹把小森抱到膝上,神情溫和地耐心告訴他,“人都會一點一點變老的,就像小森一點一點在長大。”
“長大了就變老了嗎?”
“長大到某一天就開始漸漸變老了。”
顧延樹在他的手掌心畫了一道拱形的弧線,從一個點開始,逐漸往上走,那是人在長大,到達頂峰的一個點後,逐漸下滑,那是衰老的過程。
“你和媽媽也會變老嗎?”所有小孩都擔憂這個問題。
“會。”顧延樹說,“但那個時候小森已經長大了,所以不用害怕。”
小小的孩子埋首在爸爸的懷抱中,很少見的依賴突然爆發,久久不願意起來。他嘟著嘴說:“那還是慢一點吧。”
惜光也想,再慢一點吧。
時光卻一刻也不等人,漸漸在往冬天走。
這一年初雪降臨得格外早,惜光一大早起來看窗外,銀裝素裹,屋簷下掛著冰凌。斷斷續續,下了三天之後,院裡的積雪已經厚厚一層。
小森牽著金毛在雪地上跑,來來回回按腳印,樂此不疲。唐素說讓他們慢點,喊到最後,索性隨他們去,看著他們鬧。
小森回頭喊一聲:“太姥姥——”
她就打起精神響亮地應一聲。
晚上圍著爐子吃火鍋,她還給小森夾了幾筷子菜,說:“我瞧著小家夥覺得他又長高了。”
唐素是在一天夜裡悄無聲息睡過去的,沒有經歷多大的掙扎與痛苦,像做了一場美夢,陷在夢裡沒有再醒過來。
惜光傷心,卻沒有想象中的難以承受。
她哭過發泄一場之後,覺得或許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靈堂裡許多人來吊唁,老太太在南遙人緣太好,誰都認識她,如今都來送她。惜光穿白色喪服跪在靈前,香燭慢慢燃燒。
夜深時,鄰舍都離開了,顧延樹拉她起來,倒了熱水過來,擰乾毛巾替她擦乾淨臉和手。
“去睡會兒,我來守著。”顧延樹說。
惜光搖搖頭,靠在他肩上。
雪落在屋簷瓦礫上,有細碎寧靜的聲響。
惜光看裝在相框裡的人,爽朗豪邁的笑臉,最終化作灰燼,葬在南遙這片土地上,這也叫歸宿。
從南遙回A城後的春節,惜光悶聲不吭地感冒了,恰巧趕上顧延樹要出差飛澳洲。不知他怎麽壓縮了行程,硬是提前談下了案子,把十天時間對折成一半,第五天清晨就趕回來了。
惜光那點兒小毛病泡兩袋衝劑早好了,他卻整個人瘦了一圈。
惜光驚訝地望著他,把人拉去沙發上躺著休息,自己去了廚房。
她廚藝本來就一般,又好久沒下廚,十分生疏,熬個滋補的湯還得臨時上網請教。iPad擱在一旁播放教學視頻,她準備食材,時不時按鍵暫停,手忙腳亂。
小森在樓上的書房找一本畫冊,惜光說幫他放在書架的底下一層了,卻沒見蹤影。他搬過一張椅子,爬上去,在書架上面幾層翻了翻。
最後找到了抽屜裡,發現一樣東西。
小森知道,他爸爸有個很珍貴的吊墜,木頭雕刻的,小小的麋鹿的造型。他以前隻偶然間見過一次。
這一次,他認真又小心地看了又看。
串起墜子的紅繩已經發白,木頭也早已經失去光澤,卻被小心地放在絲絨盒子裡。這個盒子估計要比吊墜貴一百倍不止。
小森想不明白,卻隱約知道,它被珍惜,自有被珍惜的價值和意義。
他曾一度以為,這塊小吊墜是他家最值錢的東西。
畫冊沒有找到,他下樓,還在樓梯上就聽見廚房一陣劈裡啪啦,油鍋爆炒的動靜。再有一杓水急匆匆淹進去,惜光那架勢,好像一個消防員在滅火。
鍋裡直冒煙。
顧延樹大概看不下去了,從沙發上起身往廚房走,親自指導,親自動手。惜光受教,在旁邊學著,尾巴一樣跟在身後。
分明是一個搗亂,一個無奈。
一片人間煙火氣中,他們漸漸靠在一起親吻。
小森悄悄捂住了眼睛。
——全文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