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陪我度過漫長歲月的你
無論世人如何欺你、辱你、輕賤你、誹謗你,
你在我眼中,永遠璀璨如星。
1.
惜光掛了溫遇雲的電話,抱著厚重的《辭典》回到座位上,圖書館裡已經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幾個人。
她看一眼手表,時間已經不早了,收拾收拾書包就要回家。
最近顧延樹在公司加班,她不樂意一個人在家頭懸梁錐刺股,更樂意抱著書來學校自習。她說這樣有氣氛,顧延樹也就隨她,隻說回家的時候要提前打電話,他讓司機開車過來接,已婚婦女大晚上千萬不能一個人回家。
惜光梳一個青春靚麗的丸子頭,在他面前轉了兩圈,不太服氣地說:“本姑娘看起來絕對十八,才不像已婚的。”
顧延樹哪能放心。
他想給這姑娘脖子上掛一告示牌,寫著“顧延樹之妻”,走在路上,跟掛牌遊街一樣。
這樣想著想著,腦補出那情形,他不禁覺得好笑,一貫沒什麽多余的表情的臉上,有了令人失神的燦爛弧度。
惜光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開懷,隻覺那笑容耀目,讓人想要珍藏。
“我誇我自己,你怎麽這麽開心哇,延樹?”
顧延樹屈指在她頭上敲了一下。
她努力露出最標準、最美麗的微笑,眉眼生動:“是因為暗自竊喜,娶了這麽漂亮這麽年輕的姑娘,替自己驕傲嗎?”
“鹿惜光,你臉皮越來越厚了。”
惜光跨過茶幾,繞到沙發前,把臉貼到他臉上,輕輕磨蹭了兩下:“哪有哪有?”
皮膚傳來細膩溫熱的感覺,顧延樹一怔,臉頰微熱。
為了防止再次受到騷擾,他決定拿著筆記本電腦回書房工作。
結果回到了一個人的書房,四周安靜下來,仍然無法專心把視線投注於密密麻麻的文件上。他動了動鼠標,一層層點進一個收藏夾,結婚證上的合照躺在那裡。
兩雙眉目,兩彎淡淡的笑,肩膀靠在一起,全世界都在身邊,一輩子須臾而過,眨眼間就天荒地老。
——“我誇我自己,你怎麽這麽開心哇,延樹?”
顧延樹想,大概是覺得,這筆買賣沒虧。
因為是你,快樂憂愁歡愉痛苦都嘗遍了,活過這一世,才不覺得虧。
惜光從圖書館出去,一邊下台階,一邊給顧延樹發短信。
“鹿惜光——”身後有匆忙的腳步聲追上來,是惜光班上的一位男同學。她隱約記得這一張面孔,卻叫不出名字。
她每次上完課就回家,跟同學的接觸並不多,又老是暗自心虛,覺得自己一根老油條,混在一叢小花小草的隊伍中,指不定哪天要穿幫。從來都是一個人來去匆匆,不與人深交,也很少參加集體活動,給眾同學留下了非常高冷的印象。
突然有人熱情地跟她打招呼,惜光受寵若驚。
“鹿惜光,你回宿舍嗎?”戴黑框眼鏡的男同學跟她並肩而行。
“我不住宿舍,直接回家。”惜光說。
“這麽晚了還回家啊?公交車都沒了吧?”
“家裡有人來接我。”
“哦。”男同學依舊不忘耐心地提醒她,“從圖書館這段路走出去,到校門口,將近要二十分鍾,你一個人走夜路也還是要小心……”
E大校園裡空空蕩蕩,只有路燈一盞接一盞亮著昏黃的光,兩旁樹木蔥鬱,伸展的枝丫從上空聚攏,確實幽深又寂靜。
惜光感激他的好意,笑著說:“E大的校園安全可是有保障的,二十四小時都有保安巡邏,也從來沒出過事,不用擔心的。”
“我要去校門口的自助銀行取錢,正好順路,我跟你一起吧?”男同學說。
惜光想,當然行啦,路這麽寬,又不是我家修的,我難道還能說不好嗎?
這位男同學是E大學生會外聯部的乾事,平常校內校外拉活動的讚助,又負責接待賓客,嘴巴很巧,話多得說不完。
這麽長的路,他總能找到話題跟惜光聊。
男同學說:“你要補考的那門科目複習得怎麽樣了?你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想說如果你需要幫忙的話,可以找我,我筆記記得很全。”
惜光說:“謝謝,我覺得差不多了,這次應該能過。”
男同學安慰她:“上次期末考的題確實有點難,咱們班掛了快一半的人。”
惜光說:“我五十八分,差兩分就及格了。”
男同學聽她有點埋怨的口氣,哈哈笑了,又問:“你家離學校很近嗎?為什麽不住校呢?”
惜光想了想才說:“家裡有人,得陪著,我要是住校,他一個人很孤單。”
男同學立即腦補出她家中有一位退休的老父親,腿腳不靈便,生活孤苦伶仃,很依賴惜光。再看看惜光的穿著打扮,又不太像貧困家庭,有點摸不太準。
兩人邊走邊聊,路程好像被縮短了,不知不覺中就到了校門口。
惜光揉了揉被風吹紅的鼻尖,手指上套牢的那枚戒指露出來,在路燈下反射出細碎的光。
男同學看見了,腳步停滯,忽然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麽。
“你、你結婚了?”
惜光摸摸戒指,坦蕩地點頭:“對呀。”
男同學面色不太好,如遭雷劈。他覺得自己被欺騙了,但是又無從追究誰的責任,像受了很大的打擊,訥訥地說:“我一直以為你單身,以為我們倆還有機會……”
惜光明白過來對方的意思,忙不迭地擺手:“不用了,不用了,你該把機會留給其他更好的女孩。”
男同學推了推眼鏡:“你在我眼中就是最好的那個!”
惜光後退一步,承受不住對方如此鄭重的誇讚,緊張兮兮道:“可我對我的婚姻很滿意啊,應該不會有別的打算。”
校門口的大理石柱後,謝非年看了許久的戲,終於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惜光嚇了一跳,跑過來看,謝非年穿著一身藍色西裝,領帶扯松了痞痞地掛在脖子上,滿臉戲謔地望著她。
旁邊還有個高大挺拔的黑影。
惜光指著影子,驚訝:“啊,延樹……你怎麽來了?”
“我不能來?”顧延樹幽幽地開口。
惜光看了看呆呆站在另外一邊的男同學,趕緊搖頭:“我的意思是,你不是在加班嗎,之前說好讓司機過來接的。”
顧延樹意有所指:“以後都我來接,這一陣已經忙完了。”
惜光在心底歡呼,一高興,就去拉他的手。
她穿得厚實保暖,掌心汗津津的,顧延樹握住了,沒有再松開。往路對面一看,不識趣的男同學還沒有走開。
謝非年覺得今晚沒白來,看熱鬧最開心了:“你們夫妻倆行情可都夠好的。顧少,學校鮮肉多,你要有危機感啊……”
“不勞你費心。”
惜光又跑了幾步,跟男同學告別,讓他取完錢趕快回去,自己也要回家了。
男同學的目光在顧延樹和謝非年身上畫圈,問惜光:“他們就是來接你的家人嗎?”
“對。”
“跟你結婚的是哪一個?”
惜光指了指:“穿黑色大衣的那個。”
男同學又看了顧延樹幾眼,似乎肯死心了,說:“君子端方,他看上去和你很配。那個穿藍西裝的就不行,太邪性了,處久了會欺負你,跟你不合適。”
惜光聽人一本正經地鄙視謝非年,內心大笑。
男同學有些憂愁地說:“如果以後你要借課堂筆記,還是可以來找我的。”
惜光連忙點頭。
幾人隔得不遠,四周又安靜,謝非年把惜光和男同學的話全聽進耳朵裡,用手肘推了顧延樹一把:“什麽叫穿藍西裝的就不行?那人到底什麽意思?他是不是想打架?”
顧延樹勾了勾嘴角。
等惜光回來,顧延樹牽著她往車上走,不忘諄諄教導:“上課要自己做筆記比較好,不能過於依賴同學,你說是不是?”
惜光接受意見:“我一般都自己動手,很少問同學借的。”
謝非年在一旁幫腔:“偶爾借也可以,能聯絡同學之間的感情,但是跟女生借更好,一般來說,女生的字跡更工整娟秀。”
他說完看顧延樹:“顧少,我說得對不對?”
顧延樹懶得理他。
惜光笑,抓著顧延樹袖子晃了晃:“走了,回家,我從此以後自力更生,誰的筆記也不借,直接找老師要課件。”
“孺子可教。”顧延樹誇她聰明。
惜光說:“那就獎勵一盤大閘蟹吧。”
謝非年吊兒郎當地跟著他們走了兩步,單身狗心裡泛酸,不是滋味,小夫妻說什麽他都覺得是在秀恩愛。
“行了,咱就各走各的吧。”謝非年拉開車門,上了自己的跑車嗖地跑遠了,眼不見,心不酸。
惜光系好安全帶,不解地問顧延樹:“謝二少怎麽會跟你一塊兒過來?”
“他來公司找我談事情,聊完我來接你,他非得湊湊熱鬧。”
今年謝非年被調上來,事業上順利,進程快,謝家人就開始操心他的姻緣,變著法兒催他找個姑娘定下來。謝非年便不想回老宅,忙完工作,閑得在外頭打發時間。
惜光幸災樂禍,笑了兩聲,笑完又陷入沉默,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不再說話。
顧延樹的手指搭在方向盤上,不時地側過臉看了她幾次,摸了摸她的頭。
“遇雲和阿生被偷拍的事情,你知道嗎?”過了一會兒,惜光才想起還有這茬兒。她心神不寧,老覺得不安,又給溫遇雲打了一個電話,對方已經關機。
“別急。”顧延樹說,“可能只是剛好手機沒電了。”
“不會出了什麽事吧?今天下午我都不敢上網看,到處是各種新聞彈窗,底下還有網友的評論在罵遇雲。”
“我讓人查過了,照片源頭來自佟沐的粉絲,跟之前曝阿生和佟沐照片的是同一個人,還有那幾篇具有煽動性的博客,也是出自同一個電腦主機ID。這件事情要澄清,得佟沐站出來說話,就要看她願不願意了。”
惜光不想以惡意揣測別人,她對佟沐的印象仍舊停留在佟沐代言的一個服裝廣告上,但她猜想,佟沐會站出來的概率確實不大。
“如果是個正直的好姑娘,有心製止事情鬧大,怎麽會一直不發聲,如同局外人一般觀望局勢,等到現在也沒有隻言片語呢?”
2.
溫遇雲到達落腳的賓館時,過了午夜十二點。
她準備洗個澡爬上床睡覺,但是蓮蓬頭一直沒有熱水出來。她等了好久,只能穿好衣服從浴室出來。
床頭櫃上的電話如同虛設,她裹上大衣去前台。
前台值班的人也不見了蹤影,只有電腦屏幕亮著,還停留在肥皂劇的頁面上。
“有人嗎?”溫遇雲喊了兩聲,沒有人回應。
她腳上穿的還是濕漉漉的涼拖鞋,寒意從腳底冒上來,覺得格外冷。
她等了幾分鍾,就在她要回房間時,端著保溫杯的前台姑娘打著哈欠出現了,看上去跟她差不多的年紀。
“我房間沒熱水了,勞煩你們給解決一下。”溫遇雲說。她控制住面部表情,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和顏悅色。
“房號多少?”前台頻繁看了溫遇雲幾眼。
“303。”溫遇雲說,“現在也來不及找人排查原因,先給我直接換房間吧?”
前台面無表情地說:“我得先看了才知道,不然怎麽知道你有沒有騙我。”
“我騙你幹什麽?騙你我房間沒熱水,圖什麽?腦子有毛病不成?”溫遇雲心裡壓著火,最後還是壓了下來。
“行吧,你跟我去房間看。”
兩人進了303,前台把水龍頭打開,又等了許久,遲遲沒有熱水流出來。
“怎麽樣,沒騙你吧?”溫遇雲穿襪子換上自己的鞋,拎起包,做好了換房的準備。
“你跟我去前台登記一下,就換到隔壁304。”
溫遇雲點了下頭,重新下樓去拿房卡。前台說:“你換到了304,今晚304的房費也由你出,沒意見吧?”
沒意見?
溫遇雲意見大了,凍紅了的雙腳插在馬丁靴裡已經麻木了,她要笑不笑的表情,氣得很了:“你的意思是,我得付兩間房的房費?”
“對。”
“這是什麽道理?我長這麽大還沒聽說過。”
“你佔了兩間房的資源,當然得花雙份錢。”前台義正詞嚴、理直氣壯,“你要是不想出錢,那就別換了!”
溫遇雲第一百遍提醒自己,面前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子,自己不能跟她動手,千萬不能動手揍她。
“房間我先換,等明天白天我跟你們經理談,看到底要付多少錢。”
前台一聽慌了:“怎麽樣啊,你還想告狀啊?你沒錢嗎?沒錢還能跑到法國去搶人家男朋友?!”
溫遇雲在這一瞬間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她想到兩個多鍾頭前,周鳶所說的,人言可畏。她總算明白他的意思。
見溫遇雲沉默了不說話,前台以為她心虛,愈發氣憤,心中的正義感爆棚,恨不得將她的頭按到泥地裡:“搶別人男朋友的小三兒!”
從步入學校開始,溫遇雲個性囂張,跟她處不好關系的同學大有人在。那些看不慣她的人,在背後暗暗罵她,從來沒有過這種稱呼,從來沒有人會站在道德製高點上來評判。
何況那些挑釁,都是背地裡的。
敢當面甩臉的,恐怕只有當年的鬱隨。
現在有人指著鼻子汙蔑她,但她不能動手,她不能把人揍了自己蹲公安局,等著宋渝生來領。她不能把罪名坐實,不能被誤認為是惱羞成怒。
“你有什麽證據?”她以一種極度平靜的口吻問對方。
“網上那麽多照片,難道不是證據嗎?”前台質問道,隨便點開一張,對照溫遇雲的臉,“我沒認錯吧?照片裡的人就是你,插手佟沐戀情的人就是你……”
心裡燒著的火苗反倒漸漸熄下來,溫遇雲忽然覺得不必再說什麽。她拎著包,直接退了房,從賓館出去。
走幾步路就有一家網吧。
溫遇雲對著巨大的電腦屏幕發呆,半天才上網,登錄了幾個社交軟件。幾乎毫無意外地發現,她那個不常用的微博帳號被扒出來了。
她當年因為鬱隨的事,有家不回,寧願在外頭漂,也要撇清和溫家的關系,對外的身份不過是個頗有些攝影天賦的攝影師。
就這樣一個攝影師,把佟沐的男朋友搶了,大家都來參戰。
爆掉的私信和評論,溫遇雲沒有點開,無非是眾口一詞,給她安上罪名。
她認識宋渝生已經有小半生了,在眾人口中,宋渝生卻變成了佟沐的,她不接受。如她對周鳶所說,她花了這麽久時間好不容易才找回來的人,憑什麽拱手相讓。
佟沐不行,誰都不行。
她忽然很想抽煙。
可是卻發現自己戒煙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手摸到口袋裡,裡面空空的,只剩幾張單薄的紙鈔。
她真的已經改變了很多。
如非必要,她很少再碰煙酒,也不與人產生是非,染回了黑發,走在人群裡,是最普通的過路人。
活成了最平靜的樣子。
她懂得了許多更深刻的道理,領略了更加殘酷的人生,也迅速地成長著。
這些都是那個叫宋渝生的人離開她,帶給她的痛苦與慈悲。所以現在,她能夠安靜地坐在這裡。
手機早就沒電了關機了,也懶得充。
她窩在皮椅上昏睡。
網吧的暖氣開得很足,但她冷得瑟瑟發抖,腦子裡一片混沌。
她想抵禦寒冷,寒冷卻從心裡冒出來。她想像以前一樣,打電話給宋渝生,但她不知道該說什麽,此時的宋渝生跟佟沐住在一個屋子裡。
她想著,撐過了這些年,總不能在這個時候倒下。
在網吧度過的這一宿格外漫長,漫長到時間好像失去了概念。
溫遇雲腦海一片空白,什麽也不再想,只是發呆。
旁邊隔了兩個座位有人在抽煙,吞雲吐霧,封閉的環境裡,煙味兒馬上飄到她這邊。混著隔夜的泡麵味兒,讓人胃裡直犯惡心。
但她一動也不想動。
後來居然慢慢睡著了,她又一次夢見自己陷身在火海裡,被高溫炙烤,怎麽也出不來。後來有人拉住她,往外跑。她愣愣地看著牽住自己的那隻手,看著帶自己在大火中奔跑的背影,隻覺得熟悉,卻怎麽也叫不出名字。
好幾次呼之欲出,卻卡在喉嚨裡。
直到那人回頭看了她一眼,面容卻被大火吞沒。
“阿生——”她著急得脫口而出。
拉著她的那隻手已經松開,如灰燼般消散。
她很少這麽哭,哭得不能自已,抽噎著從夢境中醒來。
周圍的人依舊沉浸在遊戲裡,沒有人注意到這場痛哭流涕,溫遇雲胡亂抹乾淨臉上的眼淚。
外邊的天終於亮了。
從網吧出來時頭重腳輕,溫遇雲摸了下額頭,感覺有點燒。
她把手機開機,有好幾個顧延樹和惜光的未接電話,謝家二少也破天荒地聯系了她。
溫遇雲翻看記錄,隔了幾秒,連帶著宋渝生的名字也出現在屏幕上。
溫遇雲順手點了接聽鍵。
“你在哪兒?”宋渝生開口就問。
“U市。”溫遇雲老實道,說完又補充,“我來這邊拍風景。”
她老用這個借口。
宋渝生去哪兒,她要是知道了,就跟過去,出趟城也在屁股後面跟著。每次被發現,就說趕巧兒,我來這邊拍風景。
脖子上掛著相機,還真不像是在說謊。
宋渝生都懶得揭穿她了,隻問:“U市哪裡?”
溫遇雲看看路牌和周圍顯著的建築物,報了名稱。
宋渝生說:“我來接你,你方便嗎?風景拍完沒有?”
溫遇雲靠在電線杆上直點頭:“拍完了拍完了,去了幾個溶洞和石林,下次把照片洗出來給你看。”
宋渝生還挺配合地答應了:“你直接發我郵箱裡就行了。”
祭祖的事情忙完,佟沐沒有再留人的理由,站在屋簷下看倒映到水缸裡的梧桐樹影子。葉片上的水珠子墜下來,蕩出一圈圈細小的水紋。
宋渝生在屋內收拾好自己的東西,一個小型的行李箱全部裝下,他交代佟沐要聽爸爸的話,不能再一個人從醫院偷偷跑出去了。
佟沐別扭地絞著手指:“你這麽愛操心,怎麽就不能多管管我呢?”
宋渝生說:“你是大人了。”
佟沐心想溫遇雲也是大人了,你昨天晚上看到那些娛樂新聞,雖然什麽都沒說,卻擔心到睡不著覺。半夜三點還出來喝水,我都聽見開門的動靜了。
宋渝生拉著箱子走出去,招了招手,跟每一次道別時的情形無異。
佟沐卻覺得這一次道別,格外扎心,像是從身體裡剝離了什麽。或許是服用的藥物的副作用在作祟,牽扯著敏感的痛覺神經。
她說了的,這次祭祖,是最後一次她對他無理任性的要求。他答應,是出於朋友的情誼。
他們之間,不能做戀人,就絕對不玩曖昧。宋渝生說得很清楚,拒絕得也很直白。
“病友——”佟沐叫住宋渝生,“以後咱們還會見面嗎?”
“等你病好了,我去看你。”身形筆挺的男人眼神清澈,站在青苔斑駁一地粼粼水光的庭院中,衝她告別微笑。
佟沐遺憾,怎麽沒有早一點遇見他,童真年代,穿藍白校服的少年驚豔舊時光,她應該能記一輩子。
只是佟沐不知道,即便如此,她還是晚了一步,有些人的緣分是天定的,從一出生就開始。
譬如宋渝生與溫遇雲。
3.
宋渝生對U市不熟悉,打車往溫遇雲報的地名去。司機說話帶著本地口音,普通話不太標準,聽起來費勁,卻一直拉著他閑聊。
宋渝生含糊地應了幾句,沒過兩個紅綠燈路口,就快到地方了。
宋渝生看見溫遇雲在電話裡頭說的那座橢圓形小樓,門前立著兩棵榕樹盆栽。
司機減慢了車速,說前面好像有人在鬧事,我就不開過去了,人多不容易掉頭,小夥子你就在這兒下行嗎?
宋渝生付了錢,搜尋溫遇雲的影子。
她說她在那家叫“四方來食”的橢圓小樓前等,這時,那地方已經被擁擠的人潮淹沒。
即便是當地有名的酒樓,也不至於賓客盈門到這種程度,宋渝生終於發現了不對勁。
走過斑馬線,他才看清很多人手中舉著手機在拍什麽,口中好像在罵什麽,鬧哄哄的,分辨不出。
宋渝生心裡一緊,撥開人群朝裡鑽。
耳邊依舊嘈雜,他聽清了“第三者”之類的辱罵,也看到了站在旋渦中心的溫遇雲。
她狼狽地和前來拉扯她衣服的人推搡,卻倔強地不肯低頭,試圖從人肉砌成的包圍圈中衝出去,但是沒能成功。
這些聚在一起的,大多是十幾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關注著佟沐被插足事件的狂熱者。
宋渝生撥開面前的一個男生,把手伸過去,想拉溫遇雲出來。
“阿生?”手上突然多出的力道把溫遇雲往外拽,她詫異地看著他,眼裡閃過一絲錯愣和無辜。
宋渝生提高音量:“聚眾鬧事,影響社會治安,我已經報警了,不想進局子的就趕緊撤。”
圍觀的總是湊熱鬧的路人多,而主力軍只有那麽幾個。一聽這話,許多人不想惹麻煩,一下走了大半。
剩下的都是頑固分子,最義憤填膺的,情緒最激動的。
有人認出宋渝生也是事件的主角之一,吆喝一聲:“大家快看,就是這個渣男!”
溫遇雲再也無法忍受地動了手。
她的目光注意到旁邊一個穿棒球服的女孩手中拿著一個瓶子,把蓋兒拔開,朝這邊潑過來時,她腦海中白茫茫一片什麽也沒有想,主動迎上去,反身擋在了宋渝生面前,死死撲向他。
“啊——”
不知誰尖叫了一聲,玻璃瓶應聲而落,摔碎在地上,剩余的硫酸流了一地,女孩行凶後,於慌亂中逃跑。
宋渝生渾身僵硬地站著,嗓音都變了調:“遇雲?”
“我沒事,”溫遇雲的頭還埋在他肩膀上,雙手保護似的抱住了他,“我沒事的,阿生……你不要怕。”
她反覆說著,你不要怕,你不要怕,我很好。
我也可以保護你。
去醫院檢查,溫遇雲是輕傷。
身上衣服穿得厚實,沒有傷到背部皮膚,只是裸露出來的一段後脖頸,也被濺到了。
醫生說那是被稀釋過的硫酸,濃度不高,再加上當時宋渝生立即處理了,幫她用布巾拭擦乾淨,及時用水衝洗,沒有大礙。
宋渝生記得方才那個始作俑者是個個子不高的女孩,多半還是在校就讀的學生,那種貼著標簽的硫酸瓶很有可能是從化學實驗室裡偷拿出來的。
他想了很多事,仍驚魂未定,硬要讓醫生給溫遇雲開了支藥膏,還得讓她做一次全面的身體檢查。
“只是潑硫酸,又沒有在我身上下毒……”溫遇雲不太上心,想活絡氣氛,開開玩笑。
宋渝生臉上的表情凝重得讓人發怵,桃花眼也危險地眯了起來:“只是?”
溫遇雲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閉上嘴,又想安慰面前這個魂魄還未歸位的男人。
“阿生,連醫生都說了不用太緊張,我一點事都沒有。”
“沒有下次。”宋渝生沉靜幽深的目光如黎明前的黑夜,無一絲光明,鄭重其事地叫她的名字,“溫遇雲,如果下次你再擋在我面前,我不會放過你。”
溫遇雲被他眼中的狠厲所震懾。
她霎時沉默,臉上浮現出疑似難過的情緒:“我知道了。”
下一秒鍾,宋渝生如同變臉般恢復成原來那個溫潤無雙的宋醫生。
“下不為例。”他輕輕地撫摸她的頭髮,泛白的指尖停在她的發間。
突如其來的擁抱讓溫遇雲瞬間屏息,時間如同被靜止,不敢動彈,害怕過重的呼吸聲打破這一刻的寧靜。
“對不起,是我太緊張了。”宋渝生道歉。
醫院的走廊上人來人往,各有各的忙碌,偶爾有幾個病人或家屬分心多看了他們幾眼。
春日寒意還未退卻的風,從盡頭的窗口灌進來。
溫遇雲伸出雙手,全心全意地回擁住他,如同雛鳥用盡力氣展開羽翼,飛越迢迢路途,終於落入巢穴。
檢查之後發現溫遇雲別的毛病沒有,但她一直在發燒,38.5℃。症狀不是太嚴重,面色如常,只是頭昏,不太有精神,她掩飾得好,開始宋渝生也沒有察覺。
原本打算今天下午一起回A城的計劃耽擱下來,宋渝生決定讓溫遇雲就在這邊吊兩天水,等徹底好了再說。
“反正你照片也拍完了,暫時沒事,就在U市多待兩天,當作休息好了。”
溫遇雲自然沒意見,天底下最遊手好閑的就是她了。
“但你呢?”她問宋渝生。
宋渝生翻了翻手機,不知在看什麽。
“這次回來就是為了給媽媽祝壽,再待一陣,就回斯澤,這些天權當放假。你先別管我,”宋渝生調了調點滴的速度,“困了就睡一覺,待會兒完了我再叫你。”
溫遇雲聞言閉上眼睛,她昨晚在網吧窩了一宿,確實很疲乏,但心裡記掛著事情,又睡不安穩。
“阿生。”她眼睛撐開一條縫。
宋渝生放下手機湊近:“怎麽了?是不是要喝水?”
注射室裡有小孩子的哭鬧聲,家長用方言或罵或哄著,環境嘈雜。
“是不是太吵了睡不著?”宋渝生見溫遇雲沒回答,又問。
溫遇雲搖搖頭:“你為什麽不問我,剛才是怎麽一回事?”
還用問嗎?宋渝生雖然不關注娛樂新聞,但只要上網,就能看見佟沐不斷擴大的粉絲群體在發聲謾罵,勢必要為她討回一個公道。
戀情被插足、又身患尿毒症的年輕漂亮的法籍華僑女星,沒有什麽比這更具噱頭和看點。
至今為止,當事人還未站出來發表任何聲明,只有娛記在四處挖掘更具爆點的東西。
大概網民對於明星感情問題過度關注,近年來關於“婚姻出軌”“劈腿”的話題總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刮起一陣颶風,引發大規模的討伐。
佟沐的粉絲每天成倍增長,她之前小有名氣,如今卻幾乎受到全民關注。加上她的病情也被意外曝光,路人的同情心更加泛濫,一秒鍾就已經轉粉。
溫遇雲住個賓館都能被認出來,可謂恐怖。昨晚與她發生衝突的前台,把事情添油加醋地發了朋友圈,說她人現在就在U市的錦和街道這邊,那條消息立即被大量轉發,底下全是憤怒的聲音。
結果上午就出了事。
溫遇雲等宋渝生,等來了無妄之災。
宋渝生說:“這件事交給我,我來解決。”
許久的沉默之後,他說:“對不起。”
捂著熱水袋的手心慢慢回暖,溫遇雲笑了笑,嘴唇有點乾燥:“你今天好像老是喜歡跟我道歉。”
宋渝生一時無話。
“開心點,阿生。”溫遇雲咧開嘴,插著針管的一隻手安穩地放在身前,另外一隻閑著的,摸上他臉頰,拉開一個笑。
宋渝生配合地展顏,眼睛裡像有絢爛的星雲。
“跟你講個笑話吧,熊貓深愛小鹿,在表達愛意時卻遭到拒絕。熊貓大吼,為什麽,這一切都是為什麽啊?”
溫遇雲頓了頓,賣了個關子才繼續:“小鹿說,因為我媽媽說了,戴墨鏡的都是不良少年。”
宋渝生問:“然後呢?”
“然後?”溫遇雲說,“沒有然後了呀,這個故事已經講完了,不好笑嗎?”
宋渝生拍拍她:“你還是歇歇吧,遇雲。”
“難道真的一點都不好笑嗎?”溫遇雲困惑,聽話地再次閉上眼睛小憩。
戴墨鏡的不良少年?宋渝生低頭看她眼瞼下一片陰影,兩個黑眼圈,確實像。不知又多久沒有好好睡過覺了,之前說晚上失眠明明已經有所改善了。
不能愛上不良少年嗎?那不過是不愛的借口,如果深愛,宋渝生想,管你是熊貓、小鹿、老虎、獅子,還是澳洲考拉,照樣要抱回家圈養。
4.
報案後第二天,警察找到了潑硫酸的女孩,是當地一中的學生。
溫遇雲這邊決定不追究責任,那名學生依舊受到了學校的記過處分。
溫遇雲想起女孩看她的眼神,好像牆頭上扎滿的玻璃碴。那樣的人,她也不想再見第二次,覺得連接受當面道歉的必要也沒有。
不知因為什麽緣故,溫度計上的水銀從38.5℃的刻度降到了38℃,轉為低燒,雖然降了半度,溫遇雲遲遲不見好。
她白天繼續掛點滴,晚上回酒店睡覺。
宋渝生的房間就在斜對面,很近。但如果不是事關性命安全這樣的大事,溫遇雲不好敲房門驚擾他。譬如半夜喝茶倒水這樣的小事,她當然得靠自己完成,一個人從被子裡鑽出來,後背冷颼颼的。
宋渝生覺得自己沒有盡到照顧病人的責任,像端茶倒水的這些小事,也應該由他一手包攬才對。
於是他打算給兩人換成一個雙人房,過來詢問溫遇雲的意見:“要避嫌嗎?”
溫遇雲欣然接受,大聲道:“避什麽嫌?不用避!直接換房!換房!”
她想想晚上有人知冷知熱地伺候,水都能兌好了溫度送到嘴邊,美得不行。送上門來的唐僧肉,她為什麽不要?
“現在所有人都說我們倆有一腿,不把這罪名坐實,我還真覺得冤枉。”溫遇雲積極地率先進了新房間,敞開門,吆喝宋渝生趕緊搬家。
短短幾日,她遇到了幾次風波,賓館前台姑娘的刁難,酒樓前被人身攻擊,事後她依舊恢復成原來的溫遇雲。
她對宋渝生說,你不要害怕啊,我很好。
因為宋渝生在這裡,她很好。
她不過是個血肉之軀的凡人,迎面刺過來的風刀霜劍,同樣會扎進肉裡,但她不能喊疼。她說過,如果這是擁有宋渝生的代價,她願意。
哪怕性命相抵,非死不能罷手。
沒什麽不能扛。
晚上吞下的藥丸裡有催眠的成分,溫遇雲睡得很快。宋渝生關了房間的大燈,打開了自己床邊的一盞小燈。
棕色的棉麻燈罩收攏著暗黃的光束,他把筆記本電腦放在被子上,一封封回復郵箱裡的郵件。
有以前的抑鬱患者向他谘詢,說宋醫生我好像老毛病又犯了,我可能撐不住了;有導師邀請參加一個課題研究報告會,問小宋你何時有空回法國;有心理雜志的編輯向他約稿,說宋先生您好,我們雜志是……
半個小時一不留神就過去,宋渝生下床,把電腦跟電源放到房間另一邊的木桌上。
他洗漱完,準備也躺下休息了,在溫遇雲床邊最後檢查一遍她有沒有踢被子,有沒有把腳露出來。
被子蓋得很上,溫遇雲把頭埋在了裡面。宋渝生擔心不透氣,拉了拉,藏在裡面的臉立即露出來。
睜著的眼睛,也露出來。
“你沒睡著?”宋渝生詫異。敢情她躺床上一動不動這麽久,是在裝睡?
藥效上來,溫遇雲其實在犯困,但不知道為什麽一直強撐著沒有閉眼。她的眼睛布滿血絲,眼角泛著可疑的水光。
沒等到回答,宋渝生探了探她額頭的溫度,擔心起來:“是不是還不舒服?”
溫遇雲點點頭。
宋渝生知道,她是一個很能忍痛的人。現在這個反應,說明身體已經極度不適。
“走,去醫院。”宋渝生半抱著把她扶起來,拿過衣帽架上的外衣,準備給她套上。
溫遇雲卻避開了,不太配合。
宋渝生急了:“都這時候了能不能讓人省點心?”
他發誓,他沒有用多強烈的語氣,也沒有用吼的,更談不上凶,他只是太著急太在乎。但溫遇雲哭了,拿根木棍能趕走一窩小流氓的溫遇雲,哭了。
眼淚成串成串地往下掉。
生病的人總是任性又脆弱。
宋渝生腦子裡像有一根弦轟然斷裂。
他手忙腳亂地哄她,如同哄自閉症兒童時的耐心。哄人家娃娃時,他還能微微笑,一套一套的。哄面前這個,他滿面愁容淒風苦雨,完全沒有章法。
哪裡還能笑得出來。
宋渝生已經不是第一次覺得,溫遇雲哭起來是在要他的命。
跟她講道理,生病了不舒服就要去醫院,沒用;強行把人抱起來,她死死抓住床頭,他不敢用蠻力掰,沒用。
現場雞飛狗跳。宋渝生說我求你了,算我求你了,咱別倔了行嗎?
溫遇雲松開死扣在床頭的手,緊緊抱住他,一開口是濃濃的鼻音:“我沒有不舒服,我就是難受……”
宋渝生依舊緊張,摸她額頭又摸她臉頰:“哪裡難受?頭昏,還是別的地方?”
溫遇雲說:“心裡難受……我心裡難受。”
聽她這麽一說,宋渝生反倒莫名松了一口氣。
他把她摟在懷裡,還順勢搖了一搖,知道她心裡憋著話,慢慢地引導:“說出來心裡就不難受了。”
溫遇雲半清醒半昏睡,總覺得下一秒自己就要睡死過去,又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夢裡。哪怕是在夢裡,她也不甘心。
她不甘心,哽咽著說:“他們都認為,我配不上你。”
你被孤立過嗎?
溫遇雲沒有過。
她一路特立獨行走到今天,讀書時也只有她站在樓梯上睥睨別人的份。但從電視上、報紙上、小說裡見識過。
被寢室孤立的人,寒冬裡,被子被室友從五樓扔下,沾染泥濘滾落在草坪裡;
被班級孤立的人,椅子被塗上透明膠水,下課起立時響起校服褲子撕裂的聲音,引來哄堂大笑,無地自容,半夜才敢失聲痛哭;
被辦公室孤立的人,膽戰心驚,被平白差遣,被無辜牽連受責備,被甩黑鍋,惶惶不可終日,每熬過一天都覺得難以承受。
那些來自於他人施加的痛苦,好像燒紅的烙鐵在心上燙出的傷疤,潰爛,腐朽,暗暗叫囂,無力掙扎。
溫遇雲那個不太登錄的微博帳號下,有人說我以前很喜歡你的攝影作品,但我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真叫人失望啊;有人說你真叫人心寒,怎麽會有你這種人渣;有人說第三者滾出地球滾出宇宙原地爆炸吧;有人不由分說地咒她死全家。
因為不用承擔責任,便可以肆意傷害。
這些人又有多了解她呢?
不過憑借一兩張攝影作品,或是一兩篇博文,認識她,而後討伐她。但其實,他們只是連萍水相逢都算不上的陌生人。
她被充滿惡意的陌生人孤立了,她並不在意。
她在意的是,連她自己的潛意識裡,也認同了他們的一部分觀點——她配不上宋渝生。
溫遇雲對宋渝生說:“他們都認為,我配不上你。”
可悲的是,連她自己也這麽以為。
她覺得再也沒有比宋渝生更好的人,再也沒有比曾經辜負過宋渝生的溫遇雲更壞的人。
如佟沐所說,她可恥、她卑鄙、她自私狹隘陰暗。
意識薄弱的時候,這些卑怯的念頭冒上來,她恐懼不已,不知道哪一天宋渝生也會達成這樣的共識,從此遠離她。
宋渝生把人抱著,如搖籃般搖了半天,溫遇雲沒再哭沒再鬧,抵抗不過藥力,滿臉淚痕地睡著了。
宋渝生準備把她放進被子裡,那雙環抱在腰間的手,卻牢固得像纏在磐石上的蒲草。
他無奈,同她一起躺下,給兩人蓋上被子。她額前的頭髮耷拉著,遮擋住眼睛,他又伸手把那些細碎的不聽話的發絲撥開。
在宋渝生的記憶裡,未有和人如此親密的時刻。
臂彎裡躺著的好像是一個嬰孩,稍有不慎,她就會被驚醒。從一開始的僵硬和不自然,到後來慢慢放松,她身上的味道讓他覺得熟悉。
如同曾擁抱過千萬次,被種植了記憶。
宋渝生抱著這短發姑娘,方才翻湧的情緒也逐漸平息。焦急過後,現在竟覺得有一點歡喜。
同一個房間算什麽,現在可是同床共枕。
這一夜過後,徹底沒有了清白。
她還要如何賴?
天底下的愛情,不過是一個蓋,一個鍋,咕嘟咕嘟熬粥喝,兩人熬了兩人喝,滋味如何自己知道。
配不配,旁人管不著。
他想告訴她,無論世人如何欺你、辱你、輕賤你、誹謗你,你在我眼中永遠璀璨如星。
你也在被愛護,被珍惜著。
5.
溫遇雲第二日睡到中午才醒,在被子裡伸了個懶腰,感覺到前所未有過的舒服。
她昨晚哭了一場,鬧出一身汗,現在體溫恢復正常,終於退燒了。她不太敢回憶昨晚的情形,覺得丟人,就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
好在宋渝生現在不在房間,留了張字條,說自己出去買粥了。
等宋渝生回來,溫遇雲已經洗漱好,若無其事地把玩相機,翻看自己在U市拍的照片。她聽見開門聲,一臉鎮靜地抬頭:“早啊……”
宋渝生在玄關處換鞋:“不早了,已經十二點多了。”
“本來想,如果買完粥回來你還睡著,就一定要叫醒你。”宋渝生把飯店打包的食盒遞過去,“沒想到你醒得還很及時。”
說完他拿過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手速飛快地在網頁上輸入了什麽,打開了一個直播的頁面。佟沐的聲音和現場相機不斷被按下快門的哢嚓聲,一同傳出來。
“你邊喝粥邊看吧。”宋渝生對溫遇雲說。
那是佟沐召開的記者招待會的現場直播。
她穿著花呢抹胸連衣裙和一件米黃開衫外套,坐在台上,粉紅甜蜜的妝容,讓她看上去好像十八歲的青春靚麗,完全沒有網絡上流傳出她病重時的那種憔悴。
“今天請各位媒體朋友們來,主要為澄清一件事……”
“想必大家都知道,我最近也是因為這件事,才被越來越多的人知曉……在法國斯澤時,我和一位男性朋友因為被偷拍了一組照片,率先曝光在臉書上,被大家誤以為——我和那位朋友是戀人關系。”
“我和我這位朋友,是在醫院認識的。在我心裡,我們曾經患難與共,陪伴彼此度過了一段很快樂的時光……”
佟沐喉嚨裡的聲音輕顫了一下,低頭繼續說:“他溫暖、正直,有數不清的優點,符合我對未來另一半的所有渴望。”
佟沐笑了笑:“有時候,我甚至想,如果我在少年時代就已經遇見他,說不定會為了他而努力學習,積極向上,到了今天,就應該脫胎換骨,成為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樣子……”
她的視線掃過底下的眾人。
“但相信很多女孩都明白,有一種最無奈的感情,叫——我愛的人,並不愛我。”
眾人嘩然。
“我們常聽人說的一句話,說感情是不能勉強的。我並不畏懼承認這一段單相思,因為誰都有愛而不得的時候,誰都有可能遇到讓你愛而不得的人。”
“我和他一直都是朋友,我雖然愛他愛得瘋狂,但他看我時的目光沒有愛情,我們當不成戀人……也就,沒有所謂的第三者插足這種說法……”
後面還有重要的人現身,是當初在斯澤旅遊時偷拍照片的兩個女孩。那幾篇極具煽情性的文章,也是出自她們其中一個人之手,這是事件的源頭。
她們在鏡頭前鞠躬道歉。
佟沐也站了起來:“我替我的粉絲向你們所有人道歉,向我的朋友道歉……”
房間裡,闃靜無聲。
溫遇雲含了一口粥,忘了咽下去,捏著杓子發愣。她聽完那一連串的道歉,卻沒有提到她。誰向她道歉呢?
她作為最大的受牽連者,不知有心還是無心,被隱去了。
直到直播結束,網頁上自動跳出另外一段視頻,《小跳蛙》的MV。
快樂的池塘裡面有隻小青蛙,它跳起舞來就像被王子附體了,酷酷的眼神,沒有哪隻青蛙能比美,總有一天它會被公主喚醒了……
啦……leap frog……
啦……leap frog……
被這歡快活潑的調子一鬧,溫遇雲心裡的沉鬱消散了很多。她想著很多事情就是這樣,既然圓滿地解決了,她便不要太在意過程是否順心如意。
粥終於咽下去。
想通以後,她一手端著碗直接喝,胃口大開,很快碗就見了底。
溫遇雲扯過紙巾擦嘴巴,卻發現宋渝生望著自己若有所思。她抹了把嘴,不解地問:“是哪裡沒擦乾淨嗎?”
宋渝生歎了口氣,用手指尖揩了一下她其實很乾淨的唇角,溫和道:“我替所有人向你道歉。”
那聲音分不出是憐憫是無奈,還是寵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