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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深時見鹿(全集)》第87章 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87章 欲買桂花同載酒

  用第二次生命,

  喜歡上了同一個人。

  一生這麽長,讓你非我不可。

  1.
  在A城機場被人認出來,大大出乎宋渝生的意料。

  幾個像是還在上學的孩子興高采烈地跑到他前面來遞本子和筆。

  “你能幫我簽個名嗎?我是佟佟的粉絲,祝你們百年好合哦!”

  “一定要幸福哦!”

  宋渝生平白受了這麽多祝福,隻好全都以“你們認錯人了”來收尾。

  宋家的司機穿越重重包圍圈找到自家的小少爺,憑借一身肌肉帶他們硬闖出去。宋渝生怕溫遇雲走散,往後拉了她一把,把她拖到了自己身邊。

  終於一路有驚無險地上了車。

  溫遇雲從剛開始就沒說幾句話,靠在椅背上,低著頭玩手機。宋渝生隻一瞥,就看到了微博的界面。

  溫遇雲大概也覺得一個人刷起來無聊,索性把手機伸到他面前,給他看。

  “在斯澤旅遊的那幾個小姑娘回國了,她們把Facebook上的照片發到了微博上,還寫了幾篇博客,投稿給了佟沐在國內的官方後援團,現在已經掀起軒然大波了……”

  溫遇雲關注著宋渝生的表情。

  “我看微博下面的評論,有幾個人已經隱約猜出了你的身份。”

  大約又忌憚宋家的背景,言語間含糊其辭,沒指名道姓地指向宋渝生。

  許多人都在YY他和佟沐之間的故事,尤其粉絲寫的那幾篇煽情的文章,配上之前抓拍到佟沐擁抱宋渝生的圖片,也不怪人腦洞大開。

  A城這一陣的天氣要比斯澤好,暖和不少。溫遇雲取下鴨舌帽,車窗放下一點,陽光就落在她臉上。

  宋渝生看完把手機還給她,笑了笑評論說:“寫得很精彩。”

  溫遇雲心裡泛著酸,哼了一聲,又煩躁地把帽子蓋下來,擋住臉:“我困了,先睡會兒,把我送到溫家門口再叫醒我。”

  宋渝生難得見她這副樣子,覺得有趣,偏生要不留情地拆穿她:“飛機上都睡了一路了,竟然還困。”

  溫遇雲用力踢腿蹭掉了鞋子,鞋子飛出去,差點砸到前面的方向盤上,嚇得司機一個激靈。

  她整個人縮上座椅,翻了身,誰也不想理了,頑劣的一面又暴露無遺。

  腦袋不太舒服地蹭了一下,半折起手臂,把臉趴在上面。

  宋渝生把車窗徹底給關了,不讓涼風灌進來。見她終於消停了,撥了撥她散下來遮住眼睛的碎發。

  從衣領中露出來一截細長白皙的頸脖,線條單薄,像畫紙上細細勾勒出來的兩筆。宋渝生幾乎沒有猶豫和思考,輕托起她的頭,枕在自己膝上。

  溫遇雲閉上眼睛,一動不動,似乎怕驚擾到什麽。

  車裡安靜得過分。

  她以為自己不會睡著,困了本就是找的借口,卻慢慢醞釀出了睡意。她的臉頰幾乎貼在他煙灰色的襯衣上,若有似無地傳來屬於他的皮膚的溫熱感,像被大團柔軟的棉花淹沒。

  安全的、溫和的、熟悉的,容易讓人貪戀的氣息。

  “遇雲,得醒了,你到家了。”

  車緩緩停在溫家的大院子前,宋渝生在溫遇雲頭上撓了兩下。

  溫遇雲犯懶,絲毫不想動彈,撐著宋渝生的腰側直起身,半跪著趴在他肩膀上醒瞌睡。

  “回去吧,天都快黑了,正好趕得上家裡的晚飯。”宋渝生任憑她靠著,把帽子拿過來給她,“我就先不進去了,過兩天再來拜訪叔叔阿姨。你突然回來,他們看見你,應該會很高興。”

  溫遇雲模棱兩可地“嗯”了一聲。

  腦袋昏昏沉沉,也就是借著這股剛醒來的迷糊勁,她才能放任現在的自己這樣肆無忌憚。

  溫遇雲下車,朝宋渝生揮了揮手,然後向院門走去。

  她走得很慢,等車拐彎朝宋家去了,看不見之後,她也拐了個道,拖著行李箱朝另外一個方向走了。

  宋渝生不知道,她已經很久沒有回過家了。

  她估計趕不上家裡的晚飯,也沒有幾個人看見她會真正高興。

  以前因為鬱隨,她對那個家避之不及。後來鬱隨不在了,爺爺去世了,僅有的牽掛和不舍被斬斷,再沒什麽可以絆住她。她置家族聯姻於不顧,一走了之,家中的長輩提及她,不過是一個自私自利的紈絝子弟、不肖子孫。

  她拉著行李箱,沿著沉暗的路燈和樹影,一步步往山下走。

  她曾經擁有過很多東西,後來被命運抽絲剝繭,一件件化成齏粉,能夠握住的越來越少。走到現在,連宋渝生也失去。

  她想起惜光,那是和她截然相反的兩種命運。

  鹿惜光擁有的東西很少,她活得簡單而堅韌,那些熱鬧、喧囂、擁簇從未出現在她生命裡。她從一開始,就只有唯一的一個顧延樹,從未放手過,撐過那些艱難的時光,到現在,顧延樹還在她身邊。

  在路邊攔到的士,去了一家賓館。

  洗漱之後,溫遇雲坐在飄窗上打電話:“我回國了,什麽時候有空去找你……聽說你不爭氣,都結婚了,還被押著去學校繼續完成學業,這事是真是假呀?”

  跪坐在地毯上正在預習功課的某人,被不留情面地嘲笑了,又被幾道深度報道的策劃題給難住,筆往桌子上一扔,跑去廚房門口:“延樹,遇雲恥笑我大學沒念完,婚後再複讀,浪費了國家資源……”

  蝦肉剛下沸水鍋,顧延樹放了少許鹽,再把胡蘿卜和豌豆過水煮。

  這邊忙不過來,他騰出一眼的時間給惜光,安慰她:“E大那邊我出了雙倍學費,又捐了半座圖書館,你不用有心理負擔。我樂意讓你浪費。”

  惜光疑問:“這也可以?”

  顧延樹把搗碎的鹹蛋黃充分炒勻,加入胡蘿卜丁和豌豆翻炒,視線繼續關注著手下:“我說可以就可以,你聽我的就好。”

  惜光見他最後把面倒進鍋翻炒,淋上一遍蝦油,馬上就要裝盤了。她逮住時機跳進去,想先試個味。

  一滴油星子濺出來,差點蹦到她臉上,顧延樹攬住她的腰往後一拉:“鹿惜光!”聲音裡暗含警告。

  惜光心虛:“我餓了。”

  顧延樹推她出廚房:“你不乾活,搗亂倒是挺行的。”

  惜光振振有詞:“一三五我主廚,二四六你做飯,星期天點外賣,這不是我們的婚後協議嗎?”

  “那你看看,今天周幾?”顧延樹端著兩盤面出來。

  惜光迅速在餐桌前坐好,掏出手機看了一眼,驚呼:“是周五!”

  “你怎麽不提醒我呢?”她無辜地看著顧延樹,非常沒有誠意地笑,“今天該你休息的,這樣一來,這就成我佔你便宜了。”

  顧延樹坐姿筆直,回望她的目光裡有了縱容。

  他低頭拌面,嘴上卻不經意勾起一個弧:“只要你聽話,一三五我主廚,二四六我繼續,星期天帶你下館子。畢竟你還在讀書,很辛苦。”

  惜光近日被繁重的課業和艱巨的單詞任務壓彎了腰,一聽這話,頭頂烏雲散了,陽光明媚。

  她朝他恭恭敬敬行了個禮:“多謝上級體諒。”

  “但你知道,”顧延樹話鋒一轉,“凡事都講究付出和回報。”

  意思再明顯不過,他在做飯的事情上吃了虧,惜光也應該在其他方面有所表示才對。

  惜光想了想,站起來,傾過身去一口親在他臉頰上,十分響亮。她眉眼笑彎了,仿佛帶著粼粼的水光:“老規矩,您看這樣行嗎?”

  顧延樹被她將了一軍,微微挑眉:“鹿惜光,你真是出息。”

  她聽聞便抱住他,不撒手,在他懷裡埋頭悶了十秒:“延樹,還不成嗎?”

  顧延樹說:“你除了這招,還會點別的嗎?”

  “好好吃飯,這次算你勉強過關。”

  2.
  宋媽媽的生日低調,宴席就辦在家中。

  盡管如此,當晚赴宴的客人也絕不會少。顧、溫兩家的廚子頭一天就過去幫忙準備了,上上下下忙得不可開交。

  天黑下來時,陸續有拜訪的人上門,車一輛一輛泊在大院裡。人群喧囂,屋裡屋外慢慢就熱鬧起來。

  宋家人丁興旺,五個孩子這次全回來給母親賀壽,各司其職。一貫受父母疼愛的么子宋渝生領到的任務就是陪一陪母上大人,逗她開懷,讓她把眼角的皺紋都笑成一朵花。

  宋渝生在樓上房間裡跟壽星聊了一陣,才出去透氣。

  經過後廊的樓梯,望見後院大片的綠萼梅,掩映的花葉在風中像碎雪一樣浮動,葳蕤繁茂,堪稱一大盛景。

  已經有赴宴的客人在梅林賞梅,燈光下一團團影子,宋渝生放眼望去,沒有幾張是認識的面孔。

  幾個哥哥照顧他,便不要他去接待誰,到時只需陪在母親身邊走個過場。

  這次壽宴,除了壽星,各家最感興趣、最好奇的,其實也就是他——死而複生的宋家么子。特地安排他出來露面,也等同於宋家正式往外宣布,他回來了。

  宋渝生看了一眼手機上發出去的短信,溫遇雲遲遲沒有回復。

  還有他打出去的電話,也無人接聽。

  開席前幾分鍾,賓客也陸續到齊了。

  宋媽媽挽著宋渝生從樓梯上走下來,一身素色的鳳仙領香雲紗旗袍,古典雅致,上面繡滿了青花纏枝的紋路。宋渝生為了襯托壽星,黑色外套裡穿了件雅白的複古對襟襯衫。

  宴席擺在前後兩個大廳裡,從菜式到擺設,都是很中式的做派。大家各自按照輩分湊成一桌,各有各的圈子。

  有一桌的客人很特殊。

  雖屬孫子輩,落座的幾人年紀都不大,但格外引人注目。顧家的顧延樹、謝家的謝非年,還有下面各家的幾位長孫,都在。

  “阿生,你去那桌。”宋媽媽隻讓宋渝生陪了自己一會兒,就給他重新指明了去路。

  “那好,我叫二哥過來給你說一段相聲,他練了好久了。”

  宋渝生走過去,拉開顧延樹左邊的座位,眼睛在周圍望了一圈,問:“惜光呢?”

  “過會兒就到。”顧延樹避重就輕地回答,大庭廣眾之下不好拆小妻子的台,說她正在找資料複習功課,為開學後一門功課的補考做準備,學到忘我,耽擱了時間。

  他們這桌人都是已經到壽星面前敬過了酒的,推杯換盞間,不可避免地喝了不少。只是一個個面上沉靜,抑或是端著笑,沒顯露一點兒醉意,絲毫看不出端倪。

  只有宋渝生給自己倒的是茶。

  他連表面功夫都無須做。宋家對外宣傳,他當年從火海中死裡逃生,被好心人救了,在國外休養,近來才漸漸康復。

  才康復的病人,自然是沾不了酒的。

  大家心知肚明,誰也不會多事敬他酒,但偏生有好事者,比如謝非年。

  他的視線落在宋渝生面前的杯子上,挑著眼角,懶洋洋地開口:“阿生,你怎麽一個人搞特殊?”

  幾年基層磨煉,又經歷了一些人事,曾經的謝家小霸王一度變得內斂不少,在外人看來簡直脫胎換骨。今天被宋家大廳裡溫熱的暖氣一吹,就著微醺的酒意,被打回原形。

  他站起來,執意要給宋渝生倒滿酒。

  被顧延樹截了和,一把扣下:“他喝不了。”

  兩人目光相對,一個冷淡清冽,一個撇著嘴笑得邪氣。

  過了兩秒,謝非年就收了手:“行吧,那就不喝,我自己幹了。”

  外人始終看不透,沒想到出了名難纏的謝非年,這樣就肯罷手。

  傳言謝家和顧家的小輩不太合,近幾年,往來不多。但如果真不合,以謝非年乖戾的脾氣,現在這樣的大好時機,怎麽會輕易放過。

  他們這幾個人,畢竟是同一個大院裡長大的。

  過了十來分鍾,顧延樹起身去接人。謝非年也接了一個電話,跟著出了大廳。

  兩人一前一後走下台階,兩道頎長的、被燈光覆蓋的身影。

  “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倆約出去幹架。”謝非年邊走邊穿上外套,開著玩笑。

  顧延樹手裡拿著藕灰色的羊毛披肩,卻不是替自己準備的。他們穿過雕花鏤空的鐵門,外面夜色遼闊,都有各自要等的人。

  “昨天聽幾位叔伯提起,說這後半年你升得很快。”顧延樹像是無意間說了一句。

  謝非年無聲地笑了笑:“是上一輩老得快,他們老了,我們總得快點頂上來。”

  兩人可有可無地聊了幾句,前方平穩地駛過一輛黑色轎車停在面前。

  顧延樹上前兩步拉開車門,手上的披肩朝車裡的人裹了上去,像裹粽子,一把包住。

  粽子惜光探出頭,露出眼睛,一臉興高采烈,突然看見旁邊還站著一個謝非年,心裡又警惕起來。

  偏偏謝非年就愛欺負她,小時候養成的惡習輕易改不了,他湊過去,故意拖長了聲音陰陽怪氣地喊她:“鹿惜光——”

  “乾嗎?”惜光底氣不足,故作凶巴巴的。

  她往顧延樹身後躲了躲,有些涼的手指搭在他手背上,被顧延樹順勢扣住,塞進溫暖的大衣口袋。

  謝非年還要作妖,不依不饒地問她:“現在見面,是不是得改口叫你一聲顧夫人了?”

  惜光道行不深,比謝非年差了不止一星半點,臉紅地瞪他,卻苦於沒有殺傷力。

  “鹿惜光,你白在顧延樹身邊待了這麽久,沒變成狐狸,還是隻綿羊。”趁惜光還沒伸爪子撓過來,謝非年適可而止,換了個話題,“我媽最近中邪,喜歡上做南瓜餅,做了一冰箱沒人吃。她說是千裡馬沒有遇上伯樂,正愁著呢,你要是有空去我家坐坐,一定好吃好喝地招待你。”

  “雖然你跟延樹是新婚夫妻,但天天在一起也是容易膩的。你得時不時出去散散心,走動走動,才能讓他時刻惦記你。”他這話說得非常惡劣,具有挑撥的嫌疑。

  顧延樹望向謝非年,幽深的眸色。他淡淡地接過話茬:“你要是覺得有意思,趕緊自己娶一個回家,我家顧夫人就不勞煩你招待了。”

  讓謝非年出來接自己的謝諾還沒有到。

  顧延樹已經攬著惜光往院裡走了,兩人還在說話。惜光仰起臉,嘴上在笑著,顧延樹低垂著頭,偏向她,很自然的遷就。

  連被拉長的影子都重疊在一起,成雙成對。

  謝非年也算一路看著他們走過來的,兩人至今沒有散,能修成正果,堪稱奇跡。

  在這個並不寂寥的冷夜裡,謝非年忽然生出了點羨慕的情緒。

  思考顧延樹的話,如若碰到有意思的,娶一個回家——是好主意。

  等頭上的大哥明年結婚了,家裡的長輩就會催得更緊了,恨不得把A城所有端莊賢惠門庭匹配的姑娘領到他面前。

  他想啊,A城那麽大,姑娘那麽多。

  漂亮的、溫柔的、活潑的、安靜的、善解人意的、古靈精怪的,要哪樣的沒有,總該有能看對眼的,相互合適的。

  總該,給他條活路,讓他湊合著過完這輩子。

  再耽擱下去,說不定顧家就要添小娃娃了,諾諾可能要嫁人了,宋、溫都修成正果了,A城的房價又要漲了,橋山公園裡的老鐵樹都開花了。

  九瓊山旁邊的地也要荒了,野草及膝,找不到來去的路了。

  3.
  謝諾在電話裡欺騙謝非年說,二哥,你出來接我,我過一分鍾就到宋家門口了。

  但女孩子口中所說的時間,往往存在時間差。

  謝非年在門口的柏樹下多站了十分鍾,竟沒有打電話過去催,也沒有不耐煩地轉身回屋直接走掉。

  說謝非年是妹控,絕對不是空穴來風。

  跟著謝諾一起到的,還有佟沐。

  兩人彎腰從保姆車裡鑽出來,起初謝非年還以為佟沐是謝諾的新助理。但他眼睛毒,再看這姑娘第二眼,那一身打扮,就知道她也是同來吃酒的客人。

  謝諾踩著細腳高跟,飛奔到謝非年面前,一秒也不再耽擱,立馬負荊請罪:“二哥,路口堵車了,就遲了點,沒讓你等很久吧?”

  謝非年抬手看腕表:“不久。”

  他對真正在意的人脾氣會收斂許多,原本也就沒有生氣,此時便顯得很好說話:“再等你半小時也沒關系,就是外面冷,你二哥差點被凍死了。”

  “那我罪過就大了。”

  謝諾攀上哥哥的手臂,回頭看見佟沐還不遠不近地站在後方,這才想起給謝非年介紹:“她叫佟沐,大家都是混娛樂圈的,雖然之前沒有來往,但好歹認識。我看她在路邊問宋家怎麽走,就順帶載了她一程。怎麽樣,二哥,這姑娘漂亮吧?”

  佟沐今天穿著素雅,不同於往日的活潑。她剛從醫院逃出來,面色雪一般白,化了妝,櫻花粉的腮紅撲在臉頰上染出淡淡的紅暈,看上去氣色好了不少。

  卻還是瞞不住謝非年,他朝她心不在焉地點頭致意:“外面風太大了,你身體不好,還是趕緊進去坐吧。”

  佟沐聽見這道帶著涼意的聲音,回以目光,也默默地打量起面前高大的男人。容貌出眾,天生的主角相貌。

  謝諾管他叫二哥,那他就是謝非年,佟沐心裡有了計較。她偶爾也聽做生意的父母感慨時,說起過這個人的名字,總歸是個不好惹的角色。

  她也朝他禮貌地問好,再跟謝諾道過別,就往裡走了。

  佟沐手上的那一封請柬很特殊,是宋媽媽差人費了一番周折才送到她手上的。她收到時受寵若驚,不明白今晚的壽星為什麽大費周章邀請自己這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

  後來轉念一想,她與宋渝生的照片在網上已經傳開了,宋媽媽或許是想借這次機會見一見小兒子的緋聞女友。

  佟沐有一種醜媳婦見公婆的錯覺,格外謹慎,臉上一直掛著得體的微笑。

  她一進門,就有宋媽媽特地安排的人接應,領她去會客的正廳。

  宋家賓朋滿座,佟沐被帶到一個穿纏枝蓮旗袍的婦人面前,細看那雙靈動的眉目,和宋渝生有幾分像,佟沐頓時明白過來這婦人的身份。

  “伯母您好,我是佟沐,祝您生日快樂。”她把手中小巧精致的禮盒送上前,裡面裝著一塊她精心挑選的和田玉。

  她一伸手,手背在燈光下暴露無遺,青灰的血管上扎著一排小孔。宋媽媽看到,一陣心疼:“這是怎麽了?是不是生病了?”

  佟沐比較委婉地說:“身體有點不舒服,前幾天都耗在醫院裡掛點滴了。”

  壽宴她也是偷著來的,赴完約,還得爭取早點回去。當然,要是能見到宋渝生就再好不過。這樣想著,佟沐的目光在大廳裡掃了一圈,不見宋渝生的人影。

  宋媽媽也說:“阿生剛剛還在,這會兒跑哪兒去了?你等等,我讓人去找他,叫他過來陪你。”

  “他或許有事,沒關系的,我自己坐會兒就成。”佟沐笑得乖巧又懂事,跟醫院鬧脾氣的完全不是一個人。

  身邊都是些陌生人,說不上話。佟沐看面前的菜肴雖然誘人,但她絲毫沒有胃口,透析過後的後遺症讓她一直在發低燒,伴隨著一陣一陣的頭疼。

  上次在斯澤暈倒之後,她的身體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垮下去,如同細沙砌的城堡一般。

  連之前總是笑容滿面安慰她的主治醫師也開始緊皺眉頭,說情況不容樂觀,比他預料中的要糟糕一些。

  佟沐強忍住嘔吐的感覺,抓著包,趕緊從席上離開。

  外面雖然冷,空氣比裡面流通,帶著寒意的風反倒讓她覺得清醒。

  她說想出來看風景,便有人給她指路,說後院的風景最好。沿著那條小徑向前,浮動的梅香漸漸濃鬱,像頭頂輕盈明亮的月光將人包圍。宋家養了一片盛景在自己家中,連佟沐都不禁覺得,未免太奢侈了。

  此時絕大部分客人都在大廳的席上,熱鬧的後院此時便空曠下來,只有在冷夜中搖曳的花與葉。

  溫遇雲從涼亭後面走過來時,便顯得避無可避,兩人隻得撞上,迎面相逢。

  溫遇雲對於佟沐出現在這裡多少有些詫異,但又與她還沒熟到聊天敘舊的份上,只是打個招呼就準備擦身過去。

  “你不好奇嗎?”佟沐卻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打開了話匣子。

  溫遇雲停下腳步:“好奇什麽?”

  “宋家當家主母的壽宴,我一個不相乾的陌生人,為什麽會來,你難道一點都不好奇?”

  溫遇雲一身休閑裝,與佟沐相比,倒不像是特地來祝壽的。她索性靠著梅樹:“是有點好奇,不如你說來聽聽。”

  “宋夫人親自派人給我送的請柬,讓我今晚,一定到場。”佟沐側臉垂眸,笑了笑,“之前我跟她從來沒有過交集,她卻親自請我這個晚輩,或許……”

  “或許,她是把你當她兒媳婦了。”溫遇雲道出了佟沐心中所想的,她掂了掂手掌心的綠萼梅,“你猜得沒錯,阿姨現在正給阿生物色女朋友,恭喜你——入選了。”

  “你也……”

  “我不算。”溫遇雲一隻腳屈起,鞋底蹬在樹乾上,頭頂垂下來的兩根細長枝丫晃了晃。

  “放心吧,我不在她的考慮范圍之內。”她連正廳都沒能進去,隻好站在外邊,托人送上一份賀禮,聊表心意。

  佟沐像是想到什麽,甜美的笑意中顯露出惡意:“也對,宋家就算把全A城的女孩子都考慮進去,這其中也不會有你。當年害得宋渝生差點葬身火海的人,宋夫人怎麽還會肯讓她當自己的兒媳婦?”

  在宋家人眼裡,每個健康善良的好姑娘都有嫁給宋渝生的機緣,唯獨溫遇雲不可以。

  她早已經失去了,這份機緣。

  風似潮汐湧來,無盡的梅蕊在風中戰栗,好似在半空中拍打出了雪白的浪花。

  溫遇雲手指尖顫了顫,她本以為自己會不為所動,但情緒有時候不受控制,人不可能總是能讓理性佔上風。

  佟沐戳她的舊傷疤,精準、狠厲,且不留情面。

  看來做了不少功課,查到了不少東西。

  耳邊的聲音還在繼續:“……現在的宋渝生忘記了當年的那場大火,也忘記了過去,他不再記得溫遇雲。這是好事,不是嗎?”

  佟沐翹起的嘴角透著嘲諷的弧度:“你過去是如何對待他的?曾經E大最讓人羨慕的‘鐵三角’,人人都知道是你、宋渝生、顧延樹,卻少有人知道,你其實暗戀顧延樹,而宋渝生……苦戀你。他陪在你身邊那些年,你瞧不上他,耗盡了他的喜歡。而現在他忘記了以前的一切,你卻又來窮追不舍。從斯澤到A城,苦苦糾纏,還有比你更賤的人嗎?”

  佟沐罵溫遇雲,罵人的氣到不行,胸腔裡憋著一口氣不上不下,被罵的人卻輕輕笑起來,又澀又沉又難聽的笑聲。

  佟沐世面見得多,卻沒見過如此厚顏無恥的女孩,火氣噌噌地往上漲,頭眩暈得更加厲害。

  她想著,一定要在支撐不住暈倒之前,把溫遇雲鬥下去,讓溫遇雲自慚形穢,無地自容。

  她用最潑辣的勁、最強勁的唾沫,想要淹死那棵梅樹下猖狂恣肆的短發女子。

  她說:“溫遇雲,難道你不覺得問心有愧嗎?你把宋渝生當成你什麽人了?那顧延樹呢,你愛慕了那麽久的男人,真的說放下就放下了嗎?”

  溫遇雲靜靜地想,如果不是佟沐提起顧延樹的名字,她都快忘記了,自己曾經苦戀顧姓少年的事實。

  她甚至已經很少、很少再想起顧延樹這個人,她瘋了一般追逐,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那一年,太禧樓的火,燒得她滿心荒涼,滿世界只剩一個宋渝生。

  她曾想,只要宋渝生還活著。

  只要他還活著,她願意為此付出代價,哪怕用自己的生命來相抵。這種執念,是喜歡嗎?是愛嗎?還是勝過於這些感情之外的存在?
  溫遇雲也不禁問自己。

  她冷眼看著佟沐怒不可遏,所有的質問都好像被抵擋在心牆之外,不能撼動她半分。夜色遼闊,容納萬物,連臉上的情緒也可以很好地被隱藏起來。

  她平靜地告訴佟沐:“你盡管罵……”

  過於冷淡的聲音,聽起來沒有一絲起伏,卻像在粗糙的砂紙上濾了一遍,摻雜了細小的、鋒利的沙礫,說不出的喑啞:“你反對沒用,宋夫人反對也沒用,所有人反對都沒有用……我是賴在他身邊不會走的。”

  她說:“溫遇雲就是這樣沒皮沒臉,活到現在定了性,沒辦法改了,以前就被宋渝生慣成這樣了。要我改也行,讓宋渝生親自來,這才叫善始善終。”

  佟沐辯不過,睜大眼睛看著宋渝生從溫遇雲身後的小石子道上走過來,越來越近,深色的衣服跟闌珊的樹影融為一體。

  然後,止住了腳步。

  佟沐想,這大概是天賜的時機,她卑鄙一點,當著宋渝生的面揭穿溫遇雲又算得了什麽。

  她看著溫遇雲,一點一點請君入甕:“我還有一些話要問你。在斯澤時,你窮成那樣,四處洗盤子送牛奶,混到要露宿街頭了,是裝可憐對吧?好讓宋渝生收留無家可歸的你……你分明是年少成名,在國內國外都辦過個人攝影展的,隨便挑幾幅作品掛在網上買,都能賺一筆。還有,我看你曾經的那些外出攝影的經歷,在哥斯達黎加的熱帶雨林裡都能生存下去,怎麽會在斯澤慘到那種地步?先是跟他做鄰居,慢慢成了朋友,到最後都同居了……”

  單薄嶙峋的梅樹硌得背生疼,溫遇雲卻動也沒動,她點了一下頭,又點了一下頭,供認不諱:“對,你說得對。”

  她沒有什麽好辯解的,佟沐所說的都是事實。

  佟沐又氣又笑:“他忘記了你曾經是他深愛的人,卻以朋友的身份重新入侵他的生活,溫遇雲,你到底想幹什麽?”

  “到底想幹什麽?”溫遇雲喃喃。

  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本能地想要靠近那個叫宋渝生的人,可全世界好像都要阻攔她。

  她看出了佟沐眼中隱晦的笑容,敏感地察覺到背後的那道目光,僵硬地回頭,看見宋渝生站在不遠處,離自己很近。

  她的心口沉悶地疼著,聽見自己的聲音像寒春裡的牛毛細雨一樣飄下來,故作平靜地對宋渝生說:“你也在啊……”

  宋渝生是受媽媽差遣,出來找佟沐的,碰見她們在說話,一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本來想要回避,卻聽到了自己的名字,便站在那裡忘了挪步。

  “佟沐不認識路,一直沒回大廳,我出來找她的。”他如實說,方才兩人的那些對話,不知道聽進去了多少。不顯波瀾的臉上,一貫的溫潤神色,什麽情緒也叫人瞧不出。

  他還是那個不辨喜怒總給人溫情假面的少年,溫熱潮濕的呼吸裡,帶著點若有似無的茶香,被風送到鼻尖,乾淨的、溫和的氣息。

  溫遇雲不由得走神地想,宋家大宴賓客,恐怕只有他一人坐在酒席上喝茶了。

  她想到這裡,驀然就笑了,卻又說不出的苦澀,指了指佟沐說:“你現在找到人了,我先走了。”

  她朝他揮了揮手,說再見。

  宋醫生,明天見啊。

  宋渝生下意識地想要出聲留人,天好像開始下雨了,想讓她進屋坐坐,卻遲遲沒有開口。只是一個猶豫的念頭掠過,她就已經走開了老遠。

  宋渝生還是追了上去,喊住溫遇雲,讓她等等,進屋給她拿了一把傘。

  “你進去吧,不用十八相送了。”溫遇雲在鐵門前跟他告別。

  宋渝生不放心地叮囑:“早點回家,不要在外面逗留。”

  “阿生,”她憋了許久的話,如鯁在喉,源源不斷的不安從心底往上湧,“佟沐說的那些話,你都聽到了嗎?”

  “你希望我聽到嗎?”他問她。

  “那你相信嗎?”

  你相信嗎?相信她說的“我曾經是你最愛的人”……

  零星的雨點從沉重的夜色中掉落,溫遇雲的額頭上被濺了沒有溫度的水滴,她幾乎要以為是自己額頭上冒出的涔涔冷汗。

  她的胸膛長年累月被插著一把匕首,刃不見血,傷口卻被越剜越大,時不時往裡扎一寸,讓她疼一下。

  “你相信嗎?曾經我們不只是朋友……當年你以為我在大火裡,才衝了進去,你因此而受傷,失去記憶。所以你媽媽那麽討厭我,所以你被送去了法國,所以我曾一度以為……你已經不在了。”

  “那我們——是戀人嗎?”宋渝生問。

  “不是。”

  “不只是朋友,卻不算戀人,那是什麽?”他原本坦蕩無塵的眼睛裡,露出很深的、讓人探究不清的情緒。

  “我不知道。”溫遇雲說。

  我不知道我們這算什麽。

  今時今日,我像一個罪人一樣站在你面前,每次連稱呼,都要在心裡斟酌好幾遍再開口。

  裝作若無其事地叫你宋醫生,覺得生疏,可你本來就不記得我了;叫你宋渝生,覺得生硬,和最平常的陌生人沒有區別;叫你阿生,好像你還是我最親密的人,喊一聲,你要是應了,我就覺得又心酸又歡喜。

  我不知道,原來溫遇雲有一天也會這麽卑微。

  我不知道,這算什麽。但我知道,你是我視若生命的人。

  “遇雲……”宋渝生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其實沒有那麽複雜。”

  他看著安靜站在他面前,卻焦灼如同困獸的短發女孩,在斯澤時曾有過無數個悵然若失的瞬間,想抓住什麽卻又徒勞的瞬間,一直像灰蒙蒙遮蓋在面前不散的水霧,現在漸漸被擦拭乾淨。

  他終於明白,他因忘記一個人,而惴惴不能安寧。

  只因這個人,是他深愛的女孩。

  他說,遇雲,其實沒有那麽複雜。

  “我大概能猜得到了,過去的我單戀你,而你心有所屬,所以我們沒能成為戀人。”

  宋渝生撐開手中的傘,傾斜過去,遮擋在溫遇雲的頭頂。

  他的嗓音近在咫尺,好像雨輕飄飄地落在黑色的傘面上,摩挲出的細響:“你不喜歡我,這不是罪過,你不必愧疚。遇雲,喜歡與不喜歡一個人,從來沒有對錯之分。”

  他甚至笑了一笑:“或許,是曾經的宋渝生不夠優秀啊,又或者,是我不夠努力……沒有優秀到讓你喜歡我的程度。”

  他輕描淡寫的包容和寬慰,那些死死束縛住溫遇雲的困境好像不複存在。他修長乾淨的手指握著傘柄,為她擋風遮雨。

  沒有對過去的介懷,卻有了對漫漫未來的期待。

  他想,沒關系,一生這麽長,我還有機會變成更優秀、更好,讓你非我不可。

  用第二次生命,喜歡上了同一個人。

  非你不可的,其實是我。

  4.
  宋媽媽這年的生日也過得不太順遂,她透過那方玻璃,眺望到鐵門外的一男一女,鬧心得很。小兒子又被溫家的狐狸精纏住了,怎麽就不消停呢?
  方才收到溫遇雲的禮物,她就不太高興了,精巧的禮盒放到一邊,沒再多看第二眼。心說還好沒見到人,那丫頭還算個識趣的小輩,悄悄送完禮就回去了。

  結果,還是跟阿生撞上。

  宋媽媽目光在大廳裡找了一圈,不見佟沐回來,分明是讓阿生出去找她的,人卻半路被溫遇雲拐走了。

  宋媽媽暗暗歎氣。

  宋渝生進屋時,同樣沒有發現佟沐的身影。好好的一個人,說不見就不見了。

  管家和招待也在幫忙四處找人。

  佟沐生著病,剛才又吹了冷風,恐怕還淋了幾滴雨,叫人擔心。宋渝生想到這裡,開始擔心又歉疚。

  電話撥過去,響了許久才被接聽。

  宋渝生問佟沐:“你在哪兒?”

  佟沐卻像沒聽到他焦急的詢問,握著冰冷的手機,自顧自地說話:“病友,認識你的人都說,宋渝生是溫潤翩翩少年郎,好脾氣、好耐心,對誰都好得不得了。”

  “他們說錯了,好脾氣、好耐心,那些只是對待陌生人的客套和面具……你對真正上心的人,才會縱容和寬宥,你不是將誰都放在心上的。”

  正如對待溫遇雲,即便在梅花林裡聽到那樣一番話後,心存疑慮,卻像出於本能一樣追出去。

  這種本能,叫佟沐這個旁觀者絕望。

  佟沐在電話那頭哭得很厲害,眼淚拚命地流,這一刻比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渾身插滿管子,更讓人覺得煎熬。

  “沐沐,”宋渝生望了一眼越下越大的雨,“不管怎麽樣,你先找一個地方避雨,不能待在外面。”

  佟沐的思維跟他完全不在同一個頻道,兩人各說各話。

  “她明明對你做了那麽多過分的事,為什麽你卻可以輕易原諒呢?”

  宋渝生在後院的梅樹下搜尋人影,黑夜和雨,還有茂密繁盛的梅樹林,加劇了找人的難度。

  “她根本不懂得珍惜你啊!”佟沐像喝得爛醉的人,喋喋不休地說,“她根本不值得你付出……”

  宋渝生的腳步稍微一滯,空氣裡的浮塵和雨絲在手電筒的長束光芒中無處遁形。

  “沐沐,”他正色道,“很多事情,是無法計較得失的,也不講道理。”

  “你又重新愛上她了……是嗎?”

  “是。”

  持久的沉默,手機裡頃刻間只剩沙沙的雨聲。

  宋渝生在牆角的一棵綠萼梅下找到了佟沐,她整個人已經濕透,處於半昏厥的狀態,還保持在通話狀態的手機掉在旁邊的地上。

  宋渝生快速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把人抱起,立即送去醫院。

  佟沐太冷了,窩在他這個溫暖源裡,又恢復了一點神志,皺巴著一張臉委屈地抱怨:“病友,我好疼啊……”

  宋渝生低頭安慰她,緊跟過來的管家替他們打著傘。

  宋渝生說:“會好的,不要擔心,會好的,沐沐。”

  佟沐哭著搖頭。

  “你把身體養好,等配型找到合適的腎源,就能接受手術了。”

  佟沐的手指死死揪住他襯衫的衣角,痙攣般顫抖,如做垂死掙扎。

  “陪我最後一次吧……”

  “我現在本來應該待在法國的醫院裡,你難道不好奇我為什麽會突然回國嗎……爸爸說,這個春節,要回來祭祖祈福,帶我回老家,祈禱我趕緊好起來……”

  “病友,陪我回一趟老家吧,隻此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5.
  佟沐的老家在U市。

  宋渝生上高中時,有一年暑假參加夏令營,地點就定在U市的西蓮地質公園。過去他對這座城市的印象,一度停留在喀斯特地貌上。大面積分布的孤峰,還有黑漆寂靜的溶洞中相對生長的石筍和石鍾乳。

  時間好像過去很多年,曾經的這段記憶也已經從他的腦海中清空。

  這次跟佟沐過來,是在春節,天氣一直不怎麽好,陰雨連綿。同行的還有佟父,中年發福、大腹便便,典型的成功人士的形象。

  佟沐休養了一段時間,在去U市的路上又恢復了精神勁。

  她走在父親和心愛的男人中間,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一會兒跟宋渝生介紹當地的風景,一會兒說自己想吃U市特色的小食。

  其實哪裡還記得這麽多呢。

  當年移民去法國時,她還是背著小書包扎羊角辮的年紀,十多年過去,腦海中有關故鄉的影像已然模糊不清。為了有話聊,不冷場,還得靠著在網上百度來的信息死撐。

  連佟父都詫異,女兒記性怎麽這麽好,連他都不太記得了的小街小巷,她居然張口就能喊出名字。

  佟家的老宅子在一條深巷裡。

  佟父提前幾天跟老鄰舍聯系,讓人進去打掃過。屋裡乾淨整潔,除了外觀陳舊一點,仿佛還是當年離開時的模樣。只是整體的采光效果不太好,灰蒙蒙的天色,下著雨,呼吸間隱約有股陰冷潮濕的霉味。

  佟沐住的還是自己的小房間,宋渝生就在隔壁。

  老房子隔音效果差,她晚上坐在床頭,貼著牆壁講話,那邊聽得一清二楚。

  佟沐睡不著時,就喊宋渝生的名字,一通胡扯,隨便說點什麽。宋渝生無奈,她卻樂此不疲。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宋渝生照樣早起跑步,繞著巷子跑幾個來回。

  U市的生活節奏向來不快,馬路上行走的人,都是不緊不慢的步子。

  街邊不少賣早餐的小攤,他買了三人份的豆漿油條和粥回去。佟沐因為身體不舒服的緣故,也早早起來了,搬著竹椅坐在屋簷下。

  佟父昨晚去見老朋友,喝了酒,酩酊大醉,現在還躺在屋內鼾聲震天。

  空氣裡泛著涼意和水汽。

  佟沐裹著毯子喝粥,胃口差,吃不太下,把圓圓的吸管咬成扁扁的,跟鬧著玩一樣。

  宋渝生不慍不怒地說了她兩句,她又立馬老實了。跟小孩子似的,偏要人在一旁管著。

  宋渝生安靜吃早餐,她也要找些話來說,好像跟他少聊一句,都是損失。

  下午去墓地時,竟然還出了太陽。

  宋渝生幫忙拎著香燭、三牲和酒,他是不相乾的外姓人,佟家父女倆在墳前祭拜時,他就站在小路盡頭的一棵青松下等。

  等他們拜完了,儀式結束,才走過去。

  佟父朝小輩揮手,讓他們倆先下山。後來佟沐回頭看,發現頭髮花白的男人又重新跪了下去,嘴裡絮絮叨叨聽不清在說什麽,但她大概能猜到。

  走回去時的後半程,佟沐不太舒服,宋渝生背了她一路。

  她攀著他的脖子,腦袋枕在他肩上,難過地說:“爸爸剛剛當著我的面,有些話沒好意思在墳前說,他現在一定在老祖宗面前認錯。”

  “他走了這麽多年才回來,如果不是這次我生病,病得越來越嚴重,他一定還不會回來……大伯一直提醒他,做人忘本,是會被怪罪的。他在這片土地上長大,長大後卻將這片土地拋棄,每年都因為生意上的事情把回鄉的行程無限耽擱,活得像沒有根的浮萍……”

  “而我一直很想回來……在法國生活的時候,什麽都是放縱的,不認真讀書,也不認真生活,稀裡糊塗地出道,吊兒郎當地接代言、拍廣告,特別浮躁……”

  “直到我遇見你。”

  “病友,你還記得嗎?咱們倆在醫院第一次見面的場景……我坐在花壇上玩手機,你坐在輪椅上看書,周圍都是些金發碧眼的鬼佬,我一抬頭看見你……”我一抬頭看見你,覺得陽光灼目,以為自己眼花了,墨黑頭髮桃花眼,才知道一見鍾情並不都是騙人的。

  後來慢慢相處,她越發喜歡去找他,待在他身邊。

  宋渝生身上有種讓人沉靜平和的氣場,讓那些浮躁通通褪去,她如同冬去春來脫掉厚重沉悶的襖子,換了輕便的新裝。經常在他的病房裡,一賴就是一整天。

  那是唯一一段佟沐不討厭醫院的日子。

  昨晚還下過雨的路上很滑,宋渝生背著個人,小心盯著腳下的路。

  不知道他有沒有將那些叫人動容的話,聽到心裡去,有沒有一絲觸動。只是他沒有回應,也無法回應。

  佟沐有些心灰意冷。

  她挖空心思講兩個人的相識,卻好像只有自己一個人陷在情景裡。

  她沉沉地呼出一口氣:“我知道,你隻把我當朋友,又見我病著,就施舍了幾分同情。你放心,我說過了這是最後一次,以後我不會再勞煩你了,我說話算話……”

  身後遙遙響起一陣劈裡啪啦的動靜,佟父點燃了大串的鞭炮。

  墓地寂靜,那響聲震天動地,在山谷中回蕩,久久不散,徹底湮沒了佟沐說話時的尾音。

  6.
  U市晚上最熱鬧的地方在南街。

  溫遇雲在南街最後一家酒吧閑坐的時候,遇到了周鳶。

  她坐在吧台前,卻沒有喝酒,彩燈在臉上映出幾道色彩斑駁的痕跡。身邊有人落座,她抬了下眼,也不見有多驚訝,隻說:“巧了,這也能遇到。”

  “哪能這麽巧。”周鳶眨著狹長的眼睛,帶著不自知的撩人,舞池裡多少人朝這邊看,他卻目不轉睛盯著溫遇雲,“我看見你今早在INS上更新的風景照,認出來是U市的龍吟洞,剛好我在隔壁市拍東西,就過來找你了。”

  “你找我幹什麽?”溫遇雲納悶。

  “我給了你名片,你一個電話也沒給我打,只能我主動了。”

  “周先生,”溫遇雲無奈,“你還是沒回答我第一個問題,我是問你——找我什麽事?”

  周鳶抿了一口酒,說:“為了特地過來告訴你,你也是有人追的。”

  “什麽意思?”溫遇雲對外人向來沒有什麽耐心,“把話說清楚。”

  周鳶側著頭,一條腿屈起,他沉著眼,像在猶豫怎麽開口,又像在思考,然後從口袋裡把手機掏出來,手指隨便劃了兩下,遞到溫遇雲面前。

  那是一條娛樂新聞的頁面。

  “佟沐遭神秘男友劈腿,誰是第三者?”

  加粗的標題下是一組配圖,宋渝生和溫遇雲在斯澤時跑步的照片。兩人一同從屋內出來,身上穿著同款不同色的運動服,舉止也很親密,引人遐想。

  前一陣佟沐和宋渝生之間的緋聞還沒消停,如今又多出一個溫遇雲,好戲不停。

  網站小編看圖說話,編造了一個非常有噱頭的狗血愛情故事。

  無疑,佟沐成了被劈腿的那個。

  溫遇雲低頭看了一會兒,看完漫不經心地笑了,把手機還給周鳶。

  “編得不錯。”

  周鳶逆著光的臉上布滿陰霾:“你沒去佟沐的微博下看,全是罵你的,別人那麽誹謗你,你不生氣?”

  “生氣有什麽用?”溫遇雲的承受能力這幾年被鍛煉得越發強大,“以前讀書的時候,從幼兒園開始到上大學,看不慣我的小朋友湊一起都能開十幾桌麻將了。”

  “網絡輿論很可怕。”周鳶不太讚同她這種樂觀,“你看過高圓圓和趙又廷的定情之作《搜索》嗎?”

  溫遇雲點頭:“高圓圓主演都市白領葉藍秋因為在公交車上拒絕給老人讓座,引發巨大的輿論轟動,導致了後面一系列的變故,葉藍秋都被逼得快崩潰了……”

  周鳶說:“你都既然知道,就應該……”

  “周先生,”溫遇雲倏然側著身體靠近他,狐疑的目光在他身上掃描,“我有時候不得不懷疑——在斯澤時,第一次見面就把我罵得狗血淋頭的人,是不是你。當初的氣魄哪兒去了?像你這樣的藝術家不應該無所畏懼嗎?”

  她笑得戲謔又諷刺:“你膽子就這麽小?”

  周鳶淺色的瞳孔裡壓抑著情緒:“關心則亂。”

  溫遇雲倒寧願他像拍片子時那樣不給她面子,高高在上的氣勢,兩人互相不待見,好過現在這樣不尷不尬。

  “總歸還是要謝謝你,特地為了這點事跑過來。”溫遇雲拿起擱在吧台上的鴨舌帽,準備離開,對周鳶揮了下手,“下次請你吃飯。”

  “下次是什麽時候?”周鳶拉住她。

  “嗬,跟你客氣客氣,你還較真了?”

  “你剛才自己說的!”

  “我隨便說說而已啊,”溫遇雲翻出一邊的口袋給他看,“我沒錢……”

  周鳶認真道:“我請,時間你定。”

  抓住的那隻手還是沒有松開。

  溫遇雲帽簷一掀,不耐煩道:“還有什麽?一並說了。”

  周鳶沉默。

  這麽高大的混血帥哥目露哀愁,溫遇雲不太自然,手上使勁一甩,就掙脫了他的桎梏。

  周鳶不太甘心:“宋渝生真有那麽好?”

  “那還用你說?”溫遇雲理所當然,自豪的口吻。

  “你非得倒貼他,給自己惹一身騷嗎?”

  溫遇雲揪住周鳶考究的領結,一拳砸向他的下巴。

  周鳶敏捷地閃開,兩人忽然之間過起招。周鳶身高和體格佔盡優勢,但還是連著被逼退了幾步,被溫遇雲抵在牆上。

  “假洋鬼子,你再管我和阿生的事試試……”

  周鳶略顯狼狽,卻倔強著不服輸:“你又能怎麽樣?”

  “咱們下次就別吃飯了,道館見,不把你打趴下,算我輸。”

  舞池裡喧囂,沒人發現這邊的動靜,只有一個酒保和調酒師望著這邊目瞪口呆,看著壓低了帽簷的姑娘。

  溫遇雲沿著南街走出來,街邊不少攬客的人。她雙手插著口袋,想著要不要告訴宋渝生自己現在也在U市。

  她本來就是尾隨他過來的。

  剛才被周鳶那麽一鬧,心裡還憋著氣,也沒坐公交車,獨自沿著馬路跑回賓館。

  半路上接到惜光的電話,溫遇雲氣喘籲籲地“喂”了一聲。

  “你在乾嗎呢?”惜光聽出了那頭聲音不太對勁。

  “跑步呢。”溫遇雲說。

  “你可總算開機了。”坐在E大圖書館回爐重造的鹿惜光同學操碎了心,“你怎麽總聯系不上人?回國了還鬧失蹤……”

  “哎呀,我錯了。”溫遇雲服服帖帖地認錯,“怎麽了?找我有事?”

  惜光翻了兩頁《辭典》,斟酌著小心地問:“遇雲,你看到網上的那些新聞了嗎?就是……就是你跟阿生被人偷拍了,還……”

  溫遇雲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

  “看到了。”

  惜光聽她的口氣無異常,似乎沒有太放在心上,也不禁松了一口氣。她剛才上網看到,發現有些網友的言論太過偏激了。

  “我一點事都沒有,你就不用擔心了,管好自己,認真讀書,千萬不要讀第三次大學知道了嗎?”

  惜光自動鉛筆芯一頓,硬生生折斷了。

  “烏鴉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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