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高嶺之花
鹿惜光守株待兔,第十七次。
她看了看手表,抱著課本在陽光下穿越大半個校區,在E大金融系的公開課教室裡早早佔了個後排的位置。幾分鍾過去,各色的學生陸陸續續走進教室,她坐在不顯眼的角落裡聚精會神地盯著,從第一個卷發的女生,到最後一個進教室的瘦高男生,始終沒有看到自己要找的那個身影。
黑板前,頭髮花白的老教授開始唾沫橫飛地講課。這日的蹲點,再次宣告失敗。
鹿惜光忍不住拍了拍前面一位女孩的肩膀,小聲打探情況:“請問,顧延樹是你們班的嗎?”
女孩狐疑地打量她,點點頭。
鹿惜光鬱悶:“那為什麽,我每次都沒有在課堂上看見他?”
“他在E大讀書不錯,但一般不來教室上課,”那女孩看起來比她更鬱悶,充滿遺憾的口吻:“我和他同一個班,一學期也見不到他幾次。”
原來如此。
惜光準備悄悄撤了,女孩湊過來比了一個加油的手勢:“你也暗戀顧延樹是不是?他那朵高嶺之花雖然難采,但是萬千姐妹們千萬不要放棄!”
惜光囧,抱著書包灰溜溜地從後門逃了。
外面太陽高懸,曬得人頭腦發暈。惜光走在香樟樹下,有些出神。A城,E大,她來到這座城市這個離他很近的地方,時常從身邊的人群裡聽到他的八卦,顧延樹三個字縱使是從別人口中說出,也總能吸引她全部的注意。
但怎麽也,見不到。像是命運閑來無聊,跟她開了一個玩笑。
零三年,她剛被顧家送到南遙小城時,曾不止一次想著要回去找顧延樹。每天放學後去撿飲料瓶和易拉罐,賺滿一百九十七塊錢的汽車票,瞞著唐素獨自回到A城,最後卻被顧家的警衛員攔在了大鐵門前,甚至無法靠近一步。
眼睜睜地看著載著顧延樹的轎車從眼前駛過,背影清臒的少年被人擁簇著消失在視線盡頭,汽車的白色尾煙在空氣裡飄散。
那時候,13歲的惜光狼狽地蹲在馬路邊捂住自己的嘴巴,依舊止不住地嚎啕大哭起來。
她殘忍而清醒地意識到,原來人與人之間,真是有雲泥之別的。她撿垃圾的時候不覺得,餓了往肚子裡灌涼白開的時候不覺得,坐在顛簸的大巴車上天旋地轉作嘔的時候不覺得。她見到他,才覺得,他們之間隔了一個世界。
那樣遙不可及。
走出南校門左拐,彎彎繞繞步行十來分鍾,有一個叫百川裡的年歲頗久的小區,綠樹成蔭,環境很好。不少退休的老教師住在裡面。唐素當年的老閨蜜正巧在小區裡頭有個分配的小套間,就便宜地租給了惜光和一個叫鬱隨的女孩。
惜光大汗淋漓地走回公寓,就見鬱隨咬著一個冰棍兒坐在陰涼的樓梯口,旁邊放著兩個大塑料袋,隱約可見威猛先生的商標。
鬱隨嚼著冰,朝惜光露出一個笑:“我忘帶鑰匙了。”
惜光彎腰,替她拍拍白色棉布裙子上蹭的灰塵,“等很久了吧,怎麽不打我電話?”
“打了二十次算不算?”鬱隨哼哼,孩子氣地微微嘟起嘴。
惜光掏出手機一看,屏幕上果然顯示有二十個未接來電,她方才去金融系的課堂,是把手機調了靜音的。揉了揉鬱隨的發頂,有點抱歉的意思,拿出鑰匙開門。
“我記得你今天下午是沒課的,老實交代,是不是又跑去釣男神了!”鬱隨不滿,小狗一樣跟在惜光身後進門換鞋,碎碎念。
惜光笑,接過她手中的購物袋,“你這是買了些什麽?”
“都是打掃衛生要用的,”鬱隨看著她更加委屈,“你又忘了吧?我們昨晚說好今天要大掃除的。”
惜光僵硬一秒,趕緊搖頭:“沒有沒有,我記著呢。”
鬱隨總算放過她,回臥室把裙子換下來,穿著一身米白色的印著兔子圖案的夏季睡衣出來,扎著松松的丸子頭,更加顯得年紀小,像一個還未張大的乖巧聽話的孩子。
惜光滿意地點點頭:“嗯,我家閨女。”
“媽,你先去把廚房的窗戶擦了。”鬱隨把手裡的抹布和清潔劑遞過去給她。
惜光手一揚,一條乾淨的碎花面巾蓋在鬱隨頭上,“閨女,來把頭巾戴好了,咱要乾活了。”
兩人打打鬧鬧,從廚房結了油垢的窗戶到浴室牆壁的瓷磚,從臥室的地板到廁所的馬桶,每個角落都不放過。連櫥櫃上面那個被遺忘的小石雕也被翻出來擦乾淨了,露出本來的面目,上面雕刻的是幾朵含苞待放的睡蓮。
打掃完,整個屋子明亮不少。雖有些陳舊,但打掃收拾妥帖了,也讓人覺得舒服。
公寓坐落在樹蔭裡,把窗戶全部敞開了,偶爾有陣陣清涼的風送進來,午後的蟬鳴聲不斷,總容易讓人聯想起遠古時代裡某種隱晦的咒語。
房間裡漸漸安靜下來,四處彌漫著一股淡淡的乾淨清冽的消毒水的氣味,一台軍綠色的電風扇不知疲倦地呼呼轉著圈,惜光洗完澡出來,鬱隨已經累癱了,賴在那張原主人留下來的老式的大竹床上不肯動。
惜光笑了笑,擦了擦亂糟糟的頭髮,在竹床空出的另一邊躺下來睡午覺。
正睡得迷迷糊糊,旁邊悄無聲息地橫過來一隻手,細細白白的五根指頭靈活地掀開她睡衣的一角,接著整個滾燙的手掌緊貼在了她冰冰涼涼的肚皮上。
惜光無奈:“阿隨,咱能不能好好睡個午覺,不耍流氓?”
“不能,”鬱隨閉著眼睛挪了挪,離她更近點,嘴邊扯出一個二傻子似的癡笑,不忘動動爪子感歎道:“真的好舒服啊……”
“我看你真的沒救了。”惜光說。
冰寒體質,夏天招狼。
鬱隨老說她比冰塊兒還好使,恨不得時時刻刻黏著不放。
外面似乎有敲門的聲音,在臥室裡聽不很清楚,惜光拿起床頭的水杯喝了口水,正準備出去看看。
砰的一聲巨響,外間的整扇木門直挺挺地倒下了。
惜光手一顫,水杯差點兒砸在地上。半夢半醒狀態的鬱隨也嚇得一個激靈,從竹床上滾下來,披頭散發,目瞪口呆。
兩人面面相覷。
鬱隨哆哆嗦嗦地說:“惜……惜光,怎……怎麽辦?強盜來了,他們是要劫人啊還是劫色?我們一定要寧死不屈,不如跳……跳樓吧?”
惜光說:“我們住一樓,頂多算跳個窗。”
鬱隨哆哆嗦嗦地說:“快打……快打119報警。”
惜光說:“閨女,咱們家好像沒起火。”
兩人透過臥室半開的門,死死盯著客廳光禿禿的裸露的門框,正準備采取下一步行動,兩個穿著土黃色工作服的中年大叔抬著一個長方形的紙箱走了進來。大叔環顧四周,終於看見窩在房間裡鬼鬼祟祟的倆女生,和善地詢問她們:“你家買的空調到了,你們看放哪個位置合適?”
惜光腦子裡的第一反應是,特麽誰買了空調啊!我一個窮學生哪買得起空調啊!第二反應是,大叔們到底是什麽來頭,哪門哪派的,報上名號來!敢情給顧客送貨上門就是把門放倒了,貨直接進!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大叔可能也是頭一回乾這麽威武霸氣的事,有點心虛,訕笑著解釋:“我剛剛敲了許久的門,都沒人應,可能是你們在房間裡沒聽見。謝家二少放話說直接踹,先把空調送進來了再說。門壞了,再來修門。”
提著工具箱的師傅適時趕到,探進頭來詢問:“是你們家要修門嗎?剛剛有人給我打了電話。”
惜光懵了,竟無言以對。
公寓裡一時熱鬧起來,該裝空調的裝空調,該修門的修門,剩下惜光和鬱隨兩個人站在一旁呆呆看著。
“今天這到底是個什麽情況?”惜光覺得自己還是回不過神來。
鬱隨眨眨眼睛,支支吾吾地說:“空調應該是我男朋友買的,我前幾天跟他提過,公寓沒空調,有的時候很熱。”
惜光還想問,鬱隨的電話就響了。她避開她,去廚房接聽,不知對方說了什麽,她只是微笑著頻頻點頭,像個聽話的小學生。
“惜光,我得先走了,今晚得去參加一場生辰宴。”鬱隨掛點電話,回房間匆匆忙忙換了身小禮服,手忙腳亂地往包裡塞東西。
“怎麽突然這麽急?”惜光問她。
“有人在等我。”
“路上注意安全。”惜光說。她腦子裡清明了些,慢慢仰頭,把玻璃杯中的水喝乾淨。
北邊的窗戶外種著兩棵玉蘭樹,花葉微微探進枝椏來。惜光走近了,透過綠葉的罅隙,視線所及之處是一輛張揚的銀色敞篷跑車,停在方向盤上的雙手骨節修長,散漫握成拳,隱隱透著力道。
再望上看,是大團的光暈,模糊不清的臉。
這時鬱隨匆匆繞了過去,自然地拉開車門,上了副駕駛座,車便揚長而去。
惜光的腦海裡突然蹦出了一個陌生又有幾分熟稔的名字,謝家老二,謝非年。倘若真是那人,吩咐大叔砸門再叫人來修門的事,他還真乾得出來。
“叔叔,你剛說空調是謝二少派人送來的,是哪個謝二少?”惜光假裝不經意地問起。
安空調的大叔把螺絲和扳手收進包裡,反問她:“你說A城還有哪個謝家,還有哪個謝二少?”
聽這語氣,惜光忽而就明白了。是了,準錯不了。
原來阿隨的神秘男友就是謝非年,在A城果然處處都能撞見故人。
那已經是很遙遠的記憶了。大院裡的一幫熊孩子自發組織,折騰出一個小紅花劇團,在下雪天上演一出齊天大聖鬧天宮。正是謝家小二扮孫猴子,鬧得瘋了,把小仙官們一個一個倒插進雪地裡,跟種蘿卜一樣。
到最後,哭號聲一片。呼爹喊娘,人間大慘劇。
那時候,惜光是屬於不靠近,隻遠遠站著看戲的那撥人裡的。因為身旁的輪椅上,還端坐著一個眉目如畫,卻冷冰冰沒有任何表情的孩子,只有手上緊緊攥著她的衣角,似乎是不讓她走。
她橫看豎看,覺著眼前這位才像九重霄上的正主兒。用不著費心費力拚演技,小小年紀,已是一副超然物外無悲無喜的模樣。
惜光心裡發酸,蹲下來,笑眯眯地輕輕地抵著小孩的額頭,輕聲問他:“延樹,冷不冷?我們回屋吧。”
她解下脖子上的木質的麋鹿吊墜,在小孩眼前晃了晃,試圖吸引他的注意力,想要引起他丁點兒的反應,唇邊呵出的霧氣在冬天的陽光下開花,再問一遍:“延樹……”
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聲音回應她。
只有那一年的大雪紛紛落下,天地蒼茫,時光也悠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