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咫尺之距
天色暗下來的時候,惜光和唐素通了電話。
老太太搖著蒲扇把收音機調小,開始絮絮叨叨模式,“新環境適不適應?”
惜光說:“適應,年少時仗劍走天涯,五湖四海都是家。”
老太太問:“你和室友處不處得來?”
惜光說:“處得來,四海之類皆兄弟,莫愁前路無知己。”
老太太恨鐵不成鋼:“能不能別貧了?好好說人話,我老了心臟不好。”
惜光說:“外婆,我想你,特別想。”
“你煽什麽情,”老太太嗓子眼被堵了,緩了緩,才傲嬌地表示:“好了,我知道了。”
聽筒裡兩頭的蟬聲此起彼伏,像是彼此應和,連成曲,兩座城的距離仿佛隻隔一扇牆。
老太太最後掛斷電話前忍不住咳嗽幾聲,鼻音也出來了。
惜光立馬又打電話給鄰居家的秦嬸,隻稍一問,那邊便倒豆子似的全說了:“是,唐老師是感冒了,前幾天的事了,南遙這邊突然降溫,老人家可能一時沒注意加減衣服……”
惜光皺著眉頭,“她老說我,自己倒病了。”
“孩子你別急,這邊有我們幾個老鄰舍幫襯著,不會有什麽事的。”秦嬸說:“昨天她坐在外邊槐樹下吊水,還一邊跟人嘮嗑呢,別提有多開心了!”
“是嘛,”惜光想起唐素有時確實像個老頑童,“是外婆以前的學生來看她了嗎?”
“我看不像,唐老師退休有年頭了,哪來那麽年輕的弟子?”秦嬸繪聲繪色地描述:“來的人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年人,長得真俊,很少見的出眾氣質。陪著老太太下棋、聽曲兒、在院裡邊練字,整整待了一下午,太陽落山時又被一輛黑色轎車接走了。”
惜光思來想去,猜測那人的身份。
秦嬸又補充說:“我好似聽見,他跟你一樣,也管唐老師叫外婆,說不定是哪家的親戚。”
惜光更加困惑。
在她印象裡,和她一樣,叫唐素一聲外婆的親戚,該是沒有的。
渺茫的夜色裡,銀色敞篷車一個急刹停住,車輪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響聲。
謝非年接了個電話,爾後俯過身,貼著鬱隨,替她把安全帶松了,揚起半邊薄薄的唇角:“阿隨,抱歉,諾諾那邊遇到點事情,我得先過去接她。”
謝諾是謝非年的妹妹,謝家那麽一大家子人,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公主。總該比她這樣一個便宜女友重要。
鬱隨的笑容裡看不出半分不滿和埋怨,自覺地打開車門,“那我自己去酒店好了,就幾步路,也不遠。謝爺爺的生辰宴是八點開始,你們也早點過來,別遲到了。”
“乖。”謝非年顯然很喜歡她這種乖順,隔空送去一個曖昧的飛吻,笑容邪肆地發動跑車,迅速掉頭消失在盤山公路上,不見了蹤跡。
鬱隨臉上浮現的那抹紅暈徹底褪去,笑容也飛逝。她低著頭,一個人沿著陡峻的公路慢慢走,偶爾從身旁飛馳而過車輛帶起她的發絲和裙角。莫約二十分鍾過去,終於看到了橋山酒店裝飾得低調又豪華的門楣。
鬱隨是在大門口就被攔住了的,迎賓小姐臉上掛著國際標準微笑:“請您出示請柬。”
謝家爺爺謝江川的七十大壽,來者非富即貴,她一個身份不明的小姑娘,著實可疑。是她大意了,原本想著跟著身邊的謝家二少直接刷臉即可,定然可以暢通無阻地進出。
都道人算不如天算,誰知這時身邊空無一人,只剩下她自己。
好在請柬她是有一張的,只是落在公寓裡了。鬱隨嫌丟人,默默躲到音樂噴池後面給惜光發了條短信。
——惜光,我有張請柬忘了拿,夾在床頭櫃上的那本《人間失格》裡,你能不能幫我送來?我在橋山酒店門口等你,拜托拜托。
惜光扔了手機,撩開蚊帳從床上爬起來,拿起書抖了抖,裡頭掉下一張薄薄的卡片。
素色的蜀繡緞面,用金線勾勒出的兩朵祥雲點綴,鏤空的四角折疊起來恰好拚成一個繁體的壽字。看似簡單,卻是花了巧心思設計的。
橋山酒店建在橋山森林公園中心的一座景山上,四周青山綠水環繞,得天獨厚的天然氧吧。若是天氣使然,倏爾間起了大霧,更像是雲霄之上的瑤池仙境。惜光不得不感歎,謝家真會挑酒店。
公交車的最後一站隻到山腳下,惜光下車,仰頭朝半山腰一看,暈黃的路燈下竟然人頭攢動,熙熙攘攘,還有不少人拿出手機照明,遠遠望去是蜿蜒了一路的星光,匯聚成一片璀璨的海洋。
惜光這才恍然想起,今天是九月十六。每年的這一天,A城人管它叫祭水節。情侶們都喜歡在這一天晚上相約去山頂看煙火,寓意白首不相離。大抵是因為橋山公園最美,又久負盛名,大家都喜歡往這塊風水寶地的山頭湊。
惜光上了棧道,走在一起登山的熱鬧人群裡。
頭頂不時炸開煙花,碩大的花穗頃刻間盛開,然後徒然凋謝在夜幕上,被廣袤的天空吸納乾淨,有種動人心弦的美感。
愈走愈高,惜光看煙花的時候遠眺,不經意間注意到不遠處的一座高樓上呈現出的巨幅電子海報。深灰的底色,畫的是一片廣袤的蒼穹,潔白羽翼的神族女孩獨坐萬山之巔,腳下是匍匐的眾生。
這是不久即將上映的電影《神之祭》的宣傳照。
惜光認得出那女孩的面容,恰是電影的主演,謝諾。
惜光平素上網三要事,掛Q,偷菜,鬥地主。饒是再不關心娛樂圈的新聞八卦,也從騰訊每次彈出的小框框裡得知近年來影視界又冉升了一顆新星,謝家小公主,謝非年的妹妹。
確實是長得漂亮到極致的女孩子。當年惜光還留在顧家時,多次聽謝家小霸王跟身後一溜兒的鼻涕蟲炫耀過,我有個妹妹在美國,長得可好看了,比白骨精變的美女還要好看一百倍!
素聞其名,那時還未得見真顏,惜光心裡倒是存了那麽一兩分好奇的。只是等到後來謝諾回國,她已經被送去南遙小城了。
惜光一邊踩著腳下的木階梯,一邊走神,前面傳來的說話聲引起了她的注意。
“二哥,祭水節是怎麽來的?”女孩清脆悅耳的聲音。
本該和鬱隨一同赴宴的謝非年出現這裡,他背著女孩訕笑:“你二哥是文盲,去問大度娘。”說完,不懷好意地看向旁邊同行的另一人:“延樹,你好歹是E大的高材生,多少也指點一二。”
女孩更加起哄,晃著手中一雙精致的高跟鞋,對著那人軟了語調,撒起嬌來:“是啊,顧少,這其中有沒有什麽典故,說來聽聽嘛。”
惜光腳下一頓,心臟漏了一拍,那人就在她兩步之外。
黑色的休閑褲,白色的薄襯衫。他微偏了頭,隔著朦朧月色和夜間的薄霧露出半張清俊的側臉來,烏黑的額發下是雙寂靜的眼,他開口,聲音裡透著幾分說不出的冷清味道:“A城臨海,前身是座千年古城,少不了傳說……”
“傳說上古有獸,其狀如白鹿而四角,名曰夫諸,見則其邑大水。夫諸為禍人間,被一個叫‘堊’的屠夫降服。堊一生與夫諸相伴,他死後,後人恐又生洪澇之災,易容成堊的模樣陪在付諸身邊。陪他靜坐,陪他聽蕭,陪他於山巔看百年煙火,如同堊在。”
“後來一代一代慢慢衍變,流傳至今,就成了祭水節。”
謝非年吹了個響亮的口哨,表示讚賞,他背上的女孩則滿是崇拜地看著顧延樹,手中的鋼筆送過去,半真半假道:“來,顧少,給簽個名。”
“諾諾,你二哥在這裡,能不能不要眼裡只有別的男人!”謝非年托著女孩往上掂了掂,“你再這樣,就自己下來走路,別賴我背上。”
女孩笑鬧,手裡的鋼筆不知怎麽沒抓穩,咚地掉在地上,順下滾了兩層木階,“慘了!那鋼筆是去年生日的時候爺爺送的。”
女孩慌忙從哥哥背上跳下來,要去找,顧延樹已經先她一步。
惜光把那邊的動靜看得一清二楚,又低頭看著堪堪停在自己腳下的鋼筆,愣了愣,蹲下去撿。頭頂忽然落下一片陰影,顧延樹在她面前彎腰,伸手抓住了鋼筆的另一頭。
惜光抬頭,穿白襯衫的少年正好低頭,四目相對。
那是她肖想了六年夢寐以求想要看見的人,猝然不防,被命運送至她眼前,咫尺之距,足夠她好生端詳他的眉眼,他的模樣。可是這個不靠譜的傻姑娘,關鍵時刻掉鏈子,嘴巴張了又張,卻發不出聲音,緊張得喉嚨生疼。
不知道醫學上會怎麽解釋,她這該死的失語。
直到冰涼的青花烤漆筆身被抽走,他說一聲“多謝”,從她心上雲淡風輕地碾壓而過。猶如一盆冰水從頭頂澆下來,那叫一個透心涼。
“顧延樹——”
惜光跺腳,憋紅了眼角,視死如歸地大喊一聲。
這名字,或許是早就在心裡生根發芽,熟稔至脫口而出,在人群裡顯得突兀,不少人朝這邊看過來。
惜光曾陪顧母飯後散步,聽顧母聊起顧延樹出生的那日,家中庭院的角落裡一株枯萎十多年的相思樹在暮色霞光中悄然綻開。顧爺爺說,這孩子長大以後怕是個情種,後斟酌了又斟酌,根據那帶著幾分傳奇色彩的景象,提筆一揮,行雲流水,在宣紙上取了延樹兩個字。
延,有遲與晚的意思。
樹,實則指的是那棵相思樹。至於那樹如今是否蔥鬱茂盛,抑或再次枯萎,惜光已無從得知。
只是這個人,有生之年,她是怎麽也放不下了。
謝諾聽見惜光喊顧延樹的名字,赤著雙腳跳到顧延樹身邊,天真地挽住他的胳膊,好奇地往後張望,“顧少,我好像聽見有人叫你。”她揚手指向惜光,“就是那個長頭髮,發尾看上去有點卷的女生,你的舊相識麽?”
謝諾聲音不大不小,足夠顧延樹和惜光,還有抱著手臂在看戲的謝非年,都聽到。
惜光忐忑,只見顧延樹嘴角噙了絲若有似無的笑,眸光冷冽,淡淡落在她身上。六年之後的再相見,似乎比料想中最槽糕的情況還要糟糕一點。
可接下來的狀況,更是始料未及。
人群裡不知是誰吼了響徹山谷的一嗓子:“謝諾!快看,是謝諾!”估計謝諾近來風頭太盛,粉絲遍大地,場面瞬間變得一發不可收拾。後面的人狂熱地往前擠,前頭的人調頭往後面張望,混亂地往中間聚攏,堵住棧道。
惜光被後面湧上的人推搡了下,腳下不穩,忽地往旁邊的木欄杆上倒,慌亂中也不知踩到了誰的鞋子。
踉蹌中有隻溫熱的手掌拉住她的手肘,堅固而不可掙脫的力道,握得她的皮肉有點疼。但那個時候,哪還顧得了這些,惜光條件反射,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水中僅有的一根浮木,她豪放又敏捷地伸出雙手抱住了那人的腰。
氣息清冽的懷抱猛地僵住,大概是被小姑娘這豪放又敏捷的動作嚇到,少年修長的五指在空氣中遲疑了一秒,隨後報復似的狠狠揉了一下她的頭髮,又快速地攬住她,拽住她出人群,往旁邊偏僻的羊腸小道上一送。
惜光一個癱軟,坐在灌木叢上,眨眼,抬頭,眼前什麽人也沒有。
草木漆黑的投影斑駁地映在她臉上,棧道上傳來的興奮的尖叫已經變成跑了調的哭嚎和咒罵。
惜光被嚇蒙了,臉上潮濕,有不明液體順著臉頰流下來。她伸手一摸,接著微茫的光看清楚,是血。
應該是方才鑽進小道時被枝椏劃破了額頭,如果不是順利退出人潮,估計這會兒她會被擠成肉餅,夾心的那種。
只是那個突如其來的懷抱,是幻覺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