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喜歡一個這樣混蛋的溫遇雲,你也會很辛苦吧?
同一片夜空下。A城。
顧延樹開車從公司回公寓,凌晨的街道難得褪去了白天的喧囂,看不見一個人影,只有兩旁筆直佇立的路燈。視線裡突然出現一隻白色的流浪貓,從前方的淺草坪裡竄過去,喵喵叫了兩聲,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覺。
車子慢慢減速,停在十字路口上。
顧延樹的腦袋往後慢慢往後仰,重心全部倚在靠背上。
點燃的煙吸到肺腑裡,能把人的眼睛熏紅。還是只要想到鹿惜光那張臉,眼眶就會忍不住酸澀?
他最近總是夢到她淚流滿面的樣子,她哭著一遍一遍喊他的名字。他醒來後才發現,從小到大,自己總是讓她哭,讓她擔驚受怕,讓她委屈。他當年因為一己之私,答應陸婉涼的建議,把她帶到顧家,卻沒有做到好好保護她。
但如果再選一次,他依舊放不開鹿惜光的手。
顧延樹遇到鹿惜光,不知道是命運施予他的慈悲,還是給予她的劫難。
“延樹,睡了嗎?”溫遇雲很不合時宜地打來了電話。
顧延樹說:“沒有。”
“哈,我就知道,你這個夜貓子!”溫遇雲說:“經常熬夜容易猝死的!哥們兒,請珍愛生命!”
“咱們彼此彼此。”
“你現在在哪兒呢?不會是和我家惜光在一塊兒吧?”
顧延樹沒說話。
溫遇雲握著手機,等了等,見那頭根本沒有反應,嘴一歪,識趣地繞過這個話題說:“我今天回來了,現在已經在機場了。還是老規矩,等過幾天挑個時間咱們一起聚一聚吧,阿生那裡我會跟他說。”
顧延樹說:“好。”
溫遇雲說:“那就這麽定了!”
顧延樹說:“阿生在你旁邊?”
溫遇雲說:“聰明!又猜中了!他幫我去買水了。”
顧延樹說:“用不著猜。”
只要宋渝生在A城,只要溫遇雲回來,無論是深夜還是凌晨,無論刮風還是下雨,宋渝生都會去接機。這幾年,已經成了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事情。
“是嗎?”溫遇雲沒心沒肺地笑了,“剛剛阿生還朝我發火了,你也知道,他生起氣來那才叫恐怖,差點兒把旁邊一小朋友給嚇哭了哈哈哈……”
顧延樹問:“你又做什麽了?”
溫遇雲說:“我這次去山崖上拍一朵有九種顏色的毒蘑菇,當地溫差大,我穿得太少了,蹲的時間又長,膝蓋被凍傷,下山的時候不小心把腳崴了。其實都快好了,結果當地老伯伯太熱情,幫我包扎得嚴嚴實實,跟粽子一樣,看上去像腿斷了。阿生也沒聽我解釋就發火,大概以為我腿斷了。”
顧延樹說:“他沒有把你另外一條腿打斷?”
“……”溫遇雲頭上刮過一陣冷風,喪氣地說:“喂,兄弟,還能不能愉快地交流人生了?你的同情心呢?”
顧延樹說:“沒其他事就掛了。”
溫遇雲說:“行,你掛吧,阿生買水回來了。”
宋渝生走過來,溫遇雲坐在長椅上笑呵呵地把電話掛斷了,往旁邊挪出一個位置,沒綁繃帶的那隻腳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吊兒郎當的樣子,又帶著點討好的笑看向宋渝生,讓他別再生氣。
“水,給你。”
宋渝生每次都是把瓶蓋擰開了,再把水瓶遞過去給溫遇雲。後者總是不知好歹地嚷嚷,“小爺有那麽弱不禁風嗎,區區一個瓶蓋還搞不定嗎?爺能單後劈磚,一次性折斷一把筷子……”
“溫遇雲,”宋渝生正兒八經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危險地眯起了一雙桃花眼,目光從她的瘸腿上掃過,“你現在這樣,怎麽也打不過我的,還敢這麽囂張,另外一條腿還想不想要了?”
“……”溫遇雲無語,竟然真和延樹說的一模一樣。
溫遇雲不敢放肆了,宋渝生平日裡是讓著她沒錯,但他這種如玉溫良般的人發起瘋來,指不定真能一棍子橫掃過來。
溫遇雲叫他:“阿生……”
宋渝生應了一聲:“嗯?”
溫遇雲問:“你生起氣來,發起瘋來,大概是什麽樣子的?”
宋渝生思考了一會兒,然後一本正經地說:“大概是……連我自己都咬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溫遇雲笑瘋了,一激動,受傷的腳往地上一放,頓時疼得抽氣。
宋渝生嗤笑:“怎麽,臉都嚇白了?你不是挺能的麽?”
溫遇雲抱著腳跳,連聲說:“不敢不敢。”
說起來,溫遇雲其實見過宋渝生生起氣來、發起瘋來是什麽樣子。
溫遇雲幼時不在大院裡生活,那時候還不認識顧延樹、宋渝生、謝非年這一夥人,只是偶爾間聽長輩提起過幾個特別的,其中似乎有一個孩子一對桃花眼生得漂亮,和顧家的孫子常玩在一起,性格是最好的。
後來遇見,發現確實如此,但和想象中的又有些偏差。
因為她也見過宋渝生把一個人的下巴直接卸下來的情形,他微微笑著,仿佛只是把一塊橡皮掰成了兩半。
那一年溫遇雲剛從國外回來,隨爺爺去顧家拜訪時,隻覺得顧家的氣氛有些壓抑和不尋常。她約莫知道,大概是因為顧爺爺的孫子又生病了,所以連管家也顯得憂心忡忡,滿臉愁雲慘淡。
但她實在坐不住了,沙發上就像是長了釘子,盡管知道這樣不太禮貌,但忍不住老是動來動去。
還是顧爺爺體諒她,和藹地說:“小雲呀,你出去玩吧,今天渝生也在我們家,好像在後邊的園子裡學種花,你也去看看學學。”
溫遇雲自然是滿心歡喜地答應。
顧家二樓有直通向後面的樓梯,比從前面繞老繞去反倒快一些,管家告訴溫遇雲,上了樓梯左拐,走廊那裡有扇門,是連著園子的,直接從那裡下去就行了。
但那個時候,溫遇雲還經常左右不分。
她沒有左拐,她朝右邊一路走到底。走廊盡頭沒有管家所說的那樣一扇門,但旁邊卻有。她打開門,看到的不是樓梯和蔥蔥鬱鬱的草木繁花,而是一面素白的牆和一張寬敞的大床,床的一側坐著一個安靜的少年。
分辨不出具體的身高,隻讓人覺得瘦得厲害。他有一隻手搭在被子上,白得透明一樣的顏色,清淺的陽光照在上面,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他側著臉,望著窗戶外面。
但窗戶外面除了天空,什麽也沒有,連雲也被風吹散了看不見。
他給她的感覺,仿佛是在等什麽人,已經等了很久了,那人卻仍舊沒有回來。
溫遇雲想,這真是個奇怪的人。
可更奇怪的卻是她自己。
她心裡湧上來一種完全陌生的滋味,像種子一樣發芽,在身體內漸漸生長,無法抑製。那個沉默的少年,他明明沒什麽也沒有做,沒有任何表情,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但是她還是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這簡直是一個無法解釋的現象。就像數學試卷上,最後一道她怎麽也算不出答案的附加題。
溫遇雲就像突然中了魔法,被定住了。
“你是不是顧爺爺的……”她試圖和他說話,顧家的管家剛巧趕了過來,把她請出了房間,然後小心翼翼地把門給帶上了。
看管家緊張的神色,她已經猜到,少年多半就是顧爺爺那個得了重病的孫子——顧延樹。
溫遇雲本是要去找宋渝生,卻陰差陽錯地闖入了顧延樹的房間。
從一開始,就像是冥冥之中某種隱晦的暗示。
管家這下不敢再松懈,怕她再走錯路,直接領著她去了園子。
溫遇雲是要去找顧爺爺所說的那個叫渝生的男孩的,沿著一排叫不出名字的矮樹走了幾步,就聽到那頭傳來一陣喧鬧。
有人說:“顧延樹那個病秧子怎麽又沒出來?他家那個叫鹿惜光的童養媳也好久沒有看見了,是不是被人拐走了?”
“顧家的孬種!”
“就是就是!有本事出來跟哥們幾個乾一架!”
“哈哈哈哈……”
說話的人還沒笑完,就被對面的一個穿灰色衣服的男生突然捏住了下巴。他就像扯開鋼筆蓋一樣,輕輕往下一拉,然後對方就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嚎叫。
溫遇雲透過樹葉的縫隙看到這一幕,差點為這個變態的技能鼓個掌,心想,真酷啊。
灰衣服男生說:“剛剛說的話,你還要不要再說一遍?”他很生氣,嗓音裡卻帶著笑,唇角也是上揚的,勾起好看的弧度。
對方疼得眼淚和口水一起往下流,拚命地搖頭,只差跪地求饒。
灰衣服男生說:“這話被我聽見了,只是卸你下巴,要是不小心被顧爺爺聽見別人這麽說他孫子,他估計得拿刀割了你的喉嚨。”
骨節分明的手,停在對方的下巴上,慢條斯理地,還特意停留了一會兒,跟調戲對方一樣,然後又是捏著忘上一提,就給人重新接了回去。
灰衣服男生的聲音裡帶著笑意:“我就不收你的接骨費了。”
對方憤憤地看了他兩眼,終究還是落荒而逃。
灰衣服男生拍了拍手,撿起地上的一包花種子,自言自語地說:“沒撐過三秒就求饒,真沒意思啊。”
溫遇雲從沒見過這樣的人。
搜腸刮肚,竟然找不到一個準確的詞語來形容他。只是不停地感歎,這哥們兒的戰鬥力真強啊。
這時宋渝生放下花種子,準備按原路返回,回屋裡看看顧延樹怎麽樣了,轉身看到了一臉呆愣的溫遇雲。
那時的溫遇雲才剛回國,鬱隨母女還沒有來溫家,變故還沒有發生,她還是一頭烏黑的頭髮,眼神清澈又明亮,帶著不加掩飾的張揚,整個人都是一抹耀目的色彩。
她對他笑著打招呼,大概是親眼目睹了卸下巴事件之後,想要結交一下面前這位英雄,主動打招呼說:“嘿,我叫溫遇雲,你叫什麽名字?”
那天下午的陽光灑在臉上,讓人微醺,幾乎要犯困。
宋渝生站在一叢婆娑的樹影下,桃花眼裡映滿了輕輕搖曳的樹葉和一張生動的臉,他插在褲帶裡的一隻手悄悄握成拳,又松開,緊張的情緒被隱藏得滴水不漏。他微笑著,一板一眼地回答溫遇雲:“你好,我叫宋渝生。”
而溫遇雲,萬萬不會想到,自此之前,她面前的這個人已經認識她,並且對她已經相當熟悉了。
他曾透過一疊疊的資料翻閱過她的人生。他知道她在國外住在哪個城市哪一條街。他知道她最喜歡去的那一家中國餐館的名字。他知道她每個周末花兩個下午去學習跆拳道。他知道她吃早餐時只要蛋白,會偷偷把蛋黃扔都垃圾桶裡。他知道她最討厭的科目是生物,因為她曾經在實驗室裡親眼目睹了一位華僑老師解剖一隻青蛙和小白鼠,把隔夜飯都嘔出來了……
他知道,關於她的,很多很多事情。
而溫遇雲或許永遠也不會發現,在很早很早以前,盡管隔著一個大洋彼岸的距離,有一個叫宋渝生的男孩早已經知道了關於她的點點滴滴,巨細靡遺。
即便是凌晨,機場也不乏來來往往的人。
宋渝生等溫遇雲喝完水,問她:“你回哪裡?溫家嗎?”
溫遇雲搖頭說:“不了,現在回去太晚了,會把爺爺吵醒的。”
“那去我那裡?離機場也算比較近。”宋渝生提議道。
溫遇雲說:“嗯嗯,就這樣吧。”
宋渝生在她面前蹲下來,說:“快點上來,早點回去睡一覺,你需要好好休息了,現在都能當國寶了。”
溫遇雲大受打擊,一邊問他:“我黑眼圈有那麽嚴重?怎麽就成國寶了?”一邊單腳支撐著站起來,笑著趴到他的背上。
“哎呀,阿生你最近是不是特別操勞?好像又瘦了哎,背上的骨頭都有點硌人了。”溫遇雲說。
“被你氣的,都吃不下飯了,就瘦了。”宋渝生開玩笑一般地說。
溫遇雲原本還想回兩句,話到了嘴邊,卻咽了下去。她兩隻手環著宋渝生的脖子,袖子裡露出的手臂上紋著青色的五芒星的圖案,是在海外路過一家紋身店,一時興起弄的,沒有特別的意思。她做事情越來越顯得意興闌珊,興致來了,就去嘗試。
興趣沒了,就離開,就回來。
回來的時候,宋渝生總還在。他的喜歡,她再大大咧咧缺根筋,也不會不知道,卻沒有辦法給出半點回應。
“是不是困了?”宋渝生見她不說話,開口問。
“……是餓了。”溫遇雲隨便編了個理由,“沒力氣了。”
“那回去給你煮碗混沌吧,別的就沒有了。”
“混沌也行啊……”
“你倒是不挑食。”
“我向來好養活……”
那一碗混沌真的清淡到了一種境界,連蔥花也沒有。大概就是往煮開的水裡撒了一把鹽,放了一杓油,個頭小小的混沌浮在上面。
溫遇雲這才發現,原來宋渝生還沒消氣,八成是故意的。
“怎麽不吃?”宋渝生笑眯眯地問她。
溫遇雲打了一個哆嗦,把自己受傷的腳搬到桌沿上放著,光明正大地裝可憐說:“阿生,我現在需要大補特補,大補特補知道麽,就是要吃很多很多肉,這樣才好得快……一直瘸著很影響我形象的……”
宋渝生說:“那不是你活該嗎?”
溫遇雲大聲嚎啕:“宋渝生,你好狠的心呐……”
這一次,她的辦法用盡了,他也不為所動。她最後隻好不滿地抓著杓子,舀著混沌一個一個吃下去,還喝了半碗鹽開水,故意特別響亮地打嗝,根本不像一個女生。
宋渝生住的地方非常寬敞,臥室比客廳還大,但也只有一間。他自覺地讓出來給溫遇雲,自己躺在沙發上看碟,開始醞釀睡意,明天還要去醫院坐班。
電視的音量調得很低,幾乎聽不見裡面人物晦澀的法語對白,只有低沉安靜的音樂聲綿綿不斷地傳出來,如涓涓細流從耳畔淌過。地毯上豎著一盞米色的落地燈,很暗的光,投下大片大片的陰影。
宋渝生閉著眼睛,慢慢入睡。
溫遇雲需要倒時差,加上吃了東西,肚子裡鼓鼓脹脹的,精神得像打了雞血一樣。她赤腳坐在地板上打了兩盤遊戲,嘴裡就乾巴巴的了。可見宋渝生在那碗餛飩裡沒少放鹽,簡直是想毒死她。
溫遇雲拄著拐杖去外面喝水,才走到臥室門口,已經發出不小的動靜。她站在門框下,看到宋渝生枕著自己的手臂,陷在軟綿的沙發裡,卻沒有被她吵醒。只有睫毛顫了顫,腦袋蹭了下抱枕。
他應該是很累了。溫遇雲想。
她走到他面前,他大概是第一次這樣無知無覺,沉浸在夢境裡。
“阿生……”
喜歡一個這樣混蛋的溫遇雲,你也會很辛苦吧?
“對不起……”
“對不起……”
外面是溫柔又沉寂的夜色,包容了一整個世界。她的聲音那樣小,像夜色裡的飛蛾在撲扇著翅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