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茫茫人海,她想藏起來,誰也找不到她。
兩年後。南遙小城。
一隻金毛犬盯著停在樹葉尖山的小蜻蜓,帶著點好奇,小心地走過去,耳朵敏感地豎起來,身後的尾巴一下下地搖晃著。
“五十……”惜光站在小道上叫了一聲。
金毛對小昆蟲的興趣也瞬間被掃空了,回頭朝著自家主人的方向飛奔而去,就是步子不太穩。衝到惜光面前,還差點摔一跤,哀怨地“哼哼”兩聲,委屈地撒嬌。
“都說了你要慢點兒跑,也不知道急什麽。”惜光安撫它。
唐素還笑話過五十,說惜光撿回來一個小跛子。
它聽了,那天傷心難過了好久,晚飯也不吃。惜光隻好給它炸了小排骨,再拌著米粒,才哄得它吃下去。有了這件事,連唐素都不敢再說五十是個跛腿了。
狗狗的自尊心很強。或許又因為被拋棄過,很害怕惜光也會因此不要它。
“走了,五十,咱們回家吧。”
金毛走在前頭開路,惜光握著牽引繩,跟在它身後。一路人上碰到幾個孩子,都和惜光打招呼:“小唐老師好……”
惜光教了一年多的書,南遙當地的一些學生的聲音她已經記住了,也能對應地叫出他們的名字來,一一回應。
兩年前,她孑然一身帶著五十回到南遙,唐素認真地問她今後打算幹什麽。
她當時對未來感到茫然,答不上話來。二十出頭的年紀,卻對生活沒有了希冀和期許。唐素是個左傾激進分子,看不得孩子這樣頹唐,大手一揮,“你就接我的班,去學校教書算了!你語文還不錯吧?就教語文好了。”
惜光起先以為這只是句玩笑話。
但老太太用自己的實力證明了,所言非虛。
南遙當地的小學,師資力量原本就薄弱,很少有外面的老師進來。唐素和十來任校長,都是老交情,她說惜光是她徒弟,要去學校教教書,人家樂意得很。
只是惜光的眼睛看不見,是個問題。但唐素又說了,你去給低年級的上課,每天教十個拚音和五個漢字,這你還駕馭不了?你要是這都做不到,就去田裡種地。
惜光打了個哆嗦,不敢反抗。
於是就硬著頭皮走進學校,走上講台,一直待到現在。
至於稱謂問題,也不知是怎麽形成的。左鄰右舍歷來管唐素叫“唐老師”,到了惜光這裡,理所應當地喊成了“小唐老師”。漸漸連班上的孩子也都跟著改口,遠遠看見她,張嘴就是“小唐老師好”。
打開院門,唐素正坐在樹下和秦嬸嘮叨,只聽見瓜子嗑得脆響。隔壁家興許是在熏臘肉,風一吹,味道全散到這邊來了,五十伸長了脖子,在空氣中嗅嗅,樣子把人都逗笑了。
唐素見惜光回來,進屋拿了個信封,說:“是從A城寄過來的,我幫你拆了看看?”
惜光心裡好奇,點頭說:“您看吧。”
“好像是張請柬啊……”唐素說,解開長形卡片上的橙紅絲帶,看完內容後補充說:“還是張婚禮請柬。”
惜光滿心驚愕,“誰的婚禮?”
唐素抬了抬老花眼鏡,借著光線,凝神說:“這上面寫的,新娘的名字叫溫遇雲。”
“遇雲嗎?”惜光反覆問了一遍,久久回不過神來。再問了一遍新郎的名字,是個她從沒有聽說過的陌生人。
惜光很難相信,在宋渝生去世後的兩年裡,溫遇雲能夠找到一個喜歡的人談戀愛,然後到了要結婚的地步。連惜光這個旁觀者都一度覺得,被宋渝生喜歡過的女生,恐怕以後不容易有看得上眼的人了。
不是惜光不相信愛情,她只是隱隱覺得,這不像是溫遇雲的愛情。
“婚禮舉行的時間呢?”惜光問。
“這個月的農歷二十二號。”唐素說。
在婚禮舉行的前兩天,惜光帶上五十,奔赴A城。
這兩年裡,她和以前的朋友幾乎都切斷了聯系。如今花費一番功夫,才重新聯系上溫遇雲,溫遇雲在電話裡把惜光一頓臭罵。惜光卻慶幸著,她還會這樣朝她吼,毫不留情地說狠話。
溫遇雲去汽車站接惜光,看著面前盲眼的姑娘,心酸無以複加。
惜光好奇地詢問:“遇雲,你的頭髮還是白色的嗎?”
溫遇雲突然哽咽,難以開口說話。當年惜光跟隨駱南舟去H市之前,給她發過一封郵件報平安,並沒有說眼睛失明的事情。之後便是杳無音訊,她把婚禮的請柬寄到南遙,只是抱著僥幸的心理,沒有想到惜光真的能收到,並且趕過來。
“惜光,我覺得已經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了……”
溫遇雲領惜光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7號渡口。
這家酒吧,是溫遇雲兩年裡不敢踏足的領域。她身邊沒有了宋渝生,沒有了顧延樹,連惜光,也離她萬裡之遙。她常常開車路過街口,遠遠看見那塊招牌,心就會揪起來。物是人非是何種境況,她領略過這滋味,並且懼怕這滋味。
如今老友重逢,她想再回這裡醉一場。
五十跟在惜光身邊寸步不離,酒吧的老板本來說不能夠帶寵物進來,但看溫遇雲的臉色,又不敢阻攔。
溫遇雲扯了扯五十的耳朵,對它說:“小家夥,你真是好樣的,竟然這麽護主。這種精神以後也要繼續保持啊,要一直這樣保護她。”
惜光笑:“你跟我家金毛說什麽呢?可別想拐走它。”
“哪能啊,這家夥估計用大骨頭都引不走,五十,你說是不是?”溫遇雲幫它順毛,喝了兩瓶,眼中仍然一片清明,“弄得我都想養一條了……”
惜光猶豫著問起準新郎,她有種嫁女兒的心態,不放心溫遇雲的這個決定。
溫遇雲卻比她無所謂,仰頭倒在沙發上,沒心沒肺地說:“他姓譚,比我大了十來歲,準確地來說,好像……是大十二歲吧。我媽挑選的人,我去見過一面,相貌一般,身高一般,人品估計也一般,但是家世不一般。我嫁過去,也算得上為溫家做貢獻了,我媽每天樂得跟喇叭花一樣,搓麻將的時候手氣都好了,我他媽真是功德無量……”
惜光說:“你既然不喜歡對方,為什麽要答應這場婚禮?”
溫遇雲看著惜光,眼神中透著羨慕。這個姑娘,她似乎受再大的傷,經歷再多的磨難,內心還是保留著太多美好而溫暖的東西,她還固執而天真地認為,結婚的前提必須是相愛。
但是世上有那麽多形同虛設的婚姻,有那麽多貌合神離的夫妻,再多自己這一樁,又有什麽所謂。
反正,也沒有辦法得到真正喜歡的那個人。
等溫遇雲終於有了醉意的時候,溫家卻已經翻了天。
溫家的老司令被送進手術室裡搶救,不知是生是死。惜光跟著溫遇雲一起趕去醫院,路上才聽說溫爺爺去年被檢查出了癌症晚期,這一年一直在醫院治療。
惜光忽而明白了溫遇雲這麽快答應結婚的另一個原因,她想讓老爺子安心。
可惜世間有太多事不由人,溫遇雲卻沒能看到溫爺爺的最後一眼。搶救室中推出的床鋪上,已經蒙了一層白布。
溫家的親戚眾多,圍堵了過道,惜光這個外人被擠到了旁邊。她什麽也看不見,只聽到溫遇雲嘶啞壓抑的哭聲,回蕩在醫院的走廊上,驚心動魄。
惜光想上前去安慰溫遇雲,才走一步,不知被誰用手肘推了一下,往後踉蹌退了好幾步,還是沒站穩,撞到旁邊一間病房虛掩的門,摔了進去。
裡面也不知有沒有人,安靜得沒有任何聲響,像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鼻尖飄來一陣清淺的花香,熟悉的氣味,惜光一時想不起以前在誰的家中也聞到過。驀然出神,忘記從地上起來。
金毛焦急地咬住她的衣角往上提,十分難過地叫出聲。惜光趕忙去撫摸他的頭和背脊,出聲道:“我沒事,我沒事,不要緊的,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已,五十不用擔心……”
病床柔軟乾淨的被褥下,有一隻削瘦蒼白的手微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惜光卻全然不知,牽著金毛走進病房,小心地把門關上。
惜光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溫遇雲失蹤了。
因為溫爺爺去世,婚禮往後推遲了一段時間。但在葬禮過後的第二天清晨,她就不知去向,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前一天晚上,惜光還陪她守在靈堂前,她一直靠在惜光的肩膀上閉眼小憩,整個人沉寂下來,安靜得像一個不會說話啞巴。
她身上透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灰敗。如果惜光能夠看得見,一定會被她荒蕪的神情嚇到,滿堂的燈火映照,她如槁木死灰般,仿佛生命走到了盡頭。這幾年時光短暫,她失去了太多東西,太多人,時至如今,心灰意冷。
溫母派了大批人馬找她,也沒有結果。
茫茫人海,她想藏起來,誰也找不到她。
惜光回南遙之前,耽擱一天,去了一趟墓地。
鬱隨中槍後墜樓身亡的事,當年的新聞大肆報道,由於牽扯到了溫家,後來慢慢被壓製下去,封鎖了消息。惜光連鬱隨葬在哪裡都不知道,直到前幾天,溫遇雲告訴她地址,是離九瓊山不遠的偏僻地界。
惜光跟著守門的人,才找到鬱隨的墓碑。
那段動蕩不安的往事已經落幕,鬱隨曾經說,惜光,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的。
但是她猜錯了。
時光衝刷記憶裡的痕跡,打磨往事鋒利的棱角,惜光現在對著冷寂的碑,心中空蕩,也激不起一絲的恨意。
“阿隨,這兩年裡我會經常夢到一些以前發生過的事情。睜著眼睛醒過來的時候,眼前一片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在夢裡,你們是不是都還在身邊。我總要花好長的時間才能接受眼前的這個現實……”
“無論我抱有怎麽樣的情感,希不希望你出現在我眼前,你都已經不在了。遇雲也走了,不知什麽時候會回來,或許一直都不會回來,沒有人知道她在哪裡,溫爺爺死後,她對溫家已經沒有了牽掛。渝生生死成謎,幾乎所有人都篤定他死於那場大火,只有我們幾個還抱著一絲希望在等。謝非年聽說是去了外省的縣城,準備從政,先在外面打磨幾年,從基層坐起,也不知道他是鬧著玩兒還是認真的。而延樹……在法國,歸期不定。好像只是在一瞬間,一切都改變了……”
這麽多長猝不及防的分別,究竟是何時開始的?
她沒有回過神來,他們已經遍體鱗傷,各自散落在天涯。
在回南遙的汽車上,一路顛簸。惜光拿出手機,打開了溫遇雲留給她的一段錄音,把耳機塞上。
溫遇雲那晚囑咐過她,無論如何,一定要等到回南遙的路上才能聽。惜光當時不明所以,但也點頭答應了。
耳朵裡響起熟悉的聲音。
“惜光,等你聽到這段話時,我已經不告而別,離開了A城。外面夜色正濃,等到天亮,我就準備要出發了,我不知道要去哪裡,但向你保證,一定會平安。阿生說,活著是一件很需要勇氣的事,他祈禱我一生順遂,快樂無憂。我恐怕做不到快樂無憂了,但我大概還能繼續苟且偷生,找到辦法活下去……”
中間停頓許久,溫遇雲沒有出聲,惜光仿佛在面對面耐心地等待。
“……還有一件事,我終於決定要告訴你。兩年前,延樹沒有出國,他出了車禍,至今昏迷不醒……”
惜光猛然一震,握著錄音筆的手微微顫抖,耳朵裡的聲音還在繼續。
“顧家為了穩住人心,放出的都是假消息。惜光,我不知道這樣告訴你,是不是太過殘忍,畢竟誰也不知道,他會在哪一天醒過來,他是否還能醒過來……”
惜光下意識地捂住嘴,忍不住失聲痛哭。
藏在編織袋裡的五十偷偷探出腦袋來,無措地望著悲傷欲絕的主人,抱著尾巴縮成一團,也難過起來。
前方的車座上的小孩子拍著手掌,興奮地大叫:“下雪了,下雪了!”
這場大雪悄然而至。惜光下了車,戴上帽子,牽著五十失魂落魄地往家走。臉上盡是細碎冰涼的觸感,冷得有點疼,連呼吸也透著寒意。手裡的盲杖打在地上,跌跌撞撞,熟悉的街道口,她差點走錯兩次。
好不容易到了自家的院裡,進了屋,唐素不知去哪家約棋了,沒有半點動靜,只聽見風吹雪花的聲音。
惜光準備回自己房間拿條大毯子來,給五十擦乾,腳下卻絆到什麽,往前面一栽。
黑暗中有人扶住她,但力道卻不夠,不知怎麽沒扶穩,給她墊了底。兩人疊羅漢一樣,一塊兒跌到地上。
惜光一動也不敢動。
緩了兩秒,想撐著地面站起來,借一把力。卻觸到底下這人冰涼的手臂,大冬天的,他身上只有單薄的衣料,像凝了霜。
“對不起,對不起……”惜光慢半拍地跟他道歉,終於扶著門框站穩。
那人一言不發,悄然沉默。
外面的冷風從門口湧進來,一兩片緋涼的晶瑩雪花落到了鼻翼和唇間,些微的癢。惜光抓著自己的衣角,嶙峋的骨節緊繃起來,張了張口,如有感應般,萬分艱難地問:“是……延樹嗎?”
太過熟悉的懷抱,在夢中擁抱過很多次的人,她熟悉他如同熟悉自己掌心的紋路。
如果是相逢,即便看不見,她怎麽會認不出他?
惜光心中悲愴,空茫地眨著眼睛,猶如跌入了混沌的夢境之中。直到聽到一個哽咽的聲音,“嗯,是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