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我和你分別以後才明白,原來我對你愛戀的過程全是在分別中完成的。
年夜飯是唐素和顧延樹一起張羅的,據說顧延樹還是主廚。
惜光不知道菜色如何,隻覺得香味撲鼻而來,分外誘人。五十守在門口,也不去院子裡瘋跑了,老老實實等開餐,噗哧噗哧地流口水。
顧延樹陪唐素喝了點酒,惜光面前放的是一杯新鮮的橙汁,五十喝骨頭湯,各有各的安排。
左右兩邊總是時不時夾一筷子菜過來,惜光的碗裡堆成一座小山,快要放不下了。唐素說:“我家丫頭能吃,要換個大盆了。”
連顧延樹也笑了一聲。
惜光包了滿口的飯,不能說話辯解,憤憤地嚼,臉頰一鼓一鼓。
晚上圍著爐火守歲,外頭的炮竹聲響個沒停。等春晚開始了,唐素又說要去看客廳開電視看小品,雖然近些年來節目質量下降,越來越不好笑了。
惜光和顧延樹陪著她,一個負責消滅零嘴兒,投喂五十。一個瀏覽了一遍手機內的郵件後,就乾坐著。
“你們倆不出去玩?”唐素問。
惜光笑眯眯,說:“我就想陪著你呀!”
“別膩歪我,”唐素喝了口茶,“是你自己懶,不想動。”
“真是傷心太平洋啊……”
“你少貧……”
顧延樹盯著前方,聽她們拌嘴,唇邊驀然浮起一個淺淡的笑。
時間再晚一點,惜光出去打了一個電話給遠在H市的駱南舟。
駱南舟似乎在外面,那頭比她想象中的要熱鬧。兩人你一句我一句,閑散地聊,想到什麽就扯什麽。惜光講今年下半期,班上來了一個外地的轉學生,嗓子又甜又軟,唱歌跟鄧麗君一樣。南舟說書店生意還過得去,種了一盆鳶尾,照料很久才養活,六月末的時候開了一次花……
駱南舟問:“惜光,你這兩年過得好不好?”
惜光說:“我很好,還胖了四斤。”
駱南舟便不再問下去,“新年快樂。”
惜光微微笑:“南舟,新年快樂……”
掛了電話,惜光再回客廳,唐素就開始犯困了,畢竟一年一年過去,她的身體也大不如從前,精神容易疲乏。
唐素從棉襖內側的口袋裡掏出兩個早就準備好的紅包,給惜光和延樹,一人一個,“好了,你們繼續守歲,我回房睡覺,眼睛乏,熬不住了。”
惜光對她說了一長串的吉祥話,乖乖收妥紅包。
顧延樹雖然不太清楚這個,但勝在記性好,複述一遍惜光的台詞,一個字也沒漏掉。
央視台的春晚還在繼續,惜光往上拉了拉膝上的毯子,忽然想起問:“延樹,你今天的中藥喝了嗎?”她每天早晚不忘督促一遍,像個定好了時間的鬧鍾。
“那天檢查的結果出來了,沒什麽問題。”顧延樹說。言外之意是,我身體很好,藥可以停了。
惜光不滿地嘀咕:“那你也得把今晚的那碗解決掉,我熬了很久。”刻意強調,“親自熬的!差點兒燙傷手。”
顧延樹起身,去廚房。喝完藥回來手上多了杯熱牛奶,塞給惜光。
惜光聞到氣味,覺得有點腥膻,好像是老太太給她買的那一罐粉,之前並不太喜歡。十指捂著杯身,在掌心不厭其煩地轉來轉去,玩了一小會兒,也沒見她仰頭喝下去。
顧延樹說:“暖胃。”頓了一頓,“我親自衝的。”
惜光無形之中感受到一種壓力,關鍵時候,就該識時務。她一蹬腿,一鼓作氣灌進嘴裡,把杯子還給顧延樹,“我喝完了!”
“以後每天早晚一杯。”
“噗——”
“延樹……”
“又怎麽了?”
“你把電視機關了,咱們來聊天吧?”惜光提議。
前方的屏幕熄滅,歌聲戛然而止,顧延樹把遙控放回原處,詢問她:“你想聊什麽?”
惜光回答迅速又真誠:“不知道啊。”
顧延樹揉了下眉心,黑曜的眸中滿是無可奈何。
惜光說:“我想看小說,不如你讀給我聽?兩年前我剛回南遙,老太太特心疼我,每晚給我念幾頁書解乏。但她做事三分鍾熱度,也就心疼了我不到一個星期,《白馬嘯西風》的第一章都還沒完……”
顧延樹很懂她,推斷說:“應該是你聽著打瞌睡,老太太恨鐵不成鋼,挽救了一星期沒成效,才放棄你。”
惜光一臉驚愕,問:“老太太跟你說了這事?她是不是又爆我的料了?”
顧延樹說:“沒有。”
惜光一顆心落回肚子裡,說:“實在是她念得沒有感情色彩,語氣沒有起伏,從頭到尾乾巴巴的,真的很催眠。”她說完,拉了一下顧延樹的袖子,心虛地問:“老太太的房門關沒關?她應該睡著了聽不見吧?”
顧延樹說:“你明天說給她聽。”
惜光縮了縮頭,認慫:“我不敢,怕挨打,屁股會腫。”
“小時候請家庭教師來,語文老師反映情況,說她一朗誦課文,你就睡覺,叫不醒,還流口水。”顧延樹接著投擲出一顆地雷。
惜光被炸得一跳,激動地辯解:“我哪有!是她念得沒有感情色彩,語氣沒有起伏,從頭到尾乾巴巴的,真的很催眠。而且我絕對、絕對不會流口水!”
“不行了,今天本姑娘必須要證明給你看。”惜光說:“延樹,你來讀,我聽著,你看我會不會睡著!”
顧延樹問:“讀什麽?”
惜光手一揮,說:“隨便。你讀什麽我都扛得住。”她猜顧延樹會讀《射雕英雄傳》,這本書是唐素的最愛,她歷來喜歡放在客廳的茶幾上,沒事就翻一翻。
她等著顧延樹一開口就是:“錢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無窮無休的從臨安牛家村邊繞過,東流入海。江畔一排數十株烏柏樹,葉子似火燒般紅,正是八月天時……”
片刻之後,聽見的卻是另外的字眼,散落的詩行。
“當你老了,頭髮花白,睡意沉沉,
倦坐在爐邊,取下這本書來,
慢慢讀著,追夢當年的眼神,
你那柔美的神采與深幽的暈影。
多少人愛過你曇花一現的身影,
愛過你的美貌,以虛偽或真情,
惟獨一人曾愛你那朝聖者的心,
愛你哀戚的臉上歲月的留痕。
爐罩邊低眉彎腰,
憂戚沉思,喃喃而語,
愛情是怎樣逝去,又怎樣步上群山,
怎樣在繁星之間藏住了臉。”
外面喧鬧,屋裡寂靜,冷清而低沉的聲音並無起伏,一路背誦下去。惜光卻心跳如鼓,被每一個字牽引,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聽覺被放得無限大。
顧延樹問:“打瞌睡嗎?”
惜光沒說話,她哪裡還會打瞌睡。血液流通速度加快,身體內每一個細胞都變得活躍,腦神經十分興奮。
心裡想的是,延樹,你這樣一來,我還真扛不住了。
惜光快要懷疑顧延樹往剛才那杯牛奶裡加了高濃度的酒精,不然她怎麽會像一個喝醉酒的人一樣微醺,如同受到那嗓音的蠱惑。她問:“你讀的什麽?”
顧延樹說:“葉芝的詩,《當你老了》。”
惜光說:“這聽起來好像一首情詩。”
顧延樹說:“本來就是。”
惜光覺得自己是真醉了,所以還敢腆著臉叮囑顧延樹:“你以後不要隨隨便便給女孩子讀情詩,這樣不好,很容易招蜂引蝶……”
顧延樹冷然打斷她,說:“我不隨便。”
“我知道……”惜光今晚臉皮比城牆還厚,嘻嘻地笑了一聲,說:“你一點兒都不隨便,你隻讀給我一個人聽。延樹,你敢不敢現在對我說——我喜歡你?”說到最後,她緊張起來,就像是半虛半實的玩笑話,自己卻先當了真。
“我愛你。”顧延樹說。
桌上的手機在不斷震動。
各種電話打進來,陸婉涼的、顧長行的、工作助手的、合作方的……不是因為新年祝福,而是顧氏公司的資金鏈出了問題,已經到了岌岌可危的程度。在他昏迷的這兩年裡,公司高層一些決策失誤,方向逐漸走偏,累積的經濟危機無可避免地降臨。
陸婉涼的簡訊上,只有三兩行字,卻說得很清楚。
“惜光,跟我回A城治眼睛好不好?”
惜光上一秒還按著悸動的胸口,這一秒臉色刷白,傷疤被徒然揭開。
“你要回A城了嗎?”她歎息笑著說:“延樹,好像每次你告完白,後面都有驚雷在等著我啊……”
顧延樹說:“我想要你和我一起。”
惜光說:“元宵節那天,南遙這邊的小學就要開學了,我還得去上課呢。”她佯裝平靜地站起來,走兩步就絆到茶幾,但很快穩住前傾的身體。
她知道顧延樹就在她的身後,但她就算回頭,也只能是穿不破的漆黑一片,像曾經看過的凌晨三四點鍾的夜。
她說:“延樹,你來南遙,我很開心,好像從來沒有這麽開心過。但我其實從你來的時候就知道,你有一天會走的,你不屬於南遙。”所以她分外珍惜這幾天相處的時光,逃避現實一般,對過往一切不聞不問,只要這個人平安無事的在眼前,就勝過一切。
但他總該要離開,回到屬於他的那片廣袤天地。
他是顧延樹,他值得最好的。
真正喜歡一個人,大約就是這樣,想給他最好,哪怕那個最好的不是自己。
這樣的喜歡,應該可以稱之為愛了吧。
王小波對李銀河說,愛你就像愛生命。我和你分別以後才明白,原來我對你愛戀的過程全是在分別中完成的。
惜光只要稍微回憶,就覺得時間已經過去很久,從小時候遇見開始到現在,她和顧延樹分開過很多次。她聽說分開之後,愛戀也會越來越淡,但她卻覺得這份感情在一點一點增加,漸漸地,把整個胸腔都填滿。
或許,這其實是專屬於她一個人的愛戀的全過程?
零點就要到了。
火樹銀花不夜天。
璀璨的煙花騰空升起,金色的光影在映照著她的臉。她帶著無限遺憾地說:“延樹,抱歉了,這一次,我恐怕沒有辦法跟你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