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溫暖慕城
唐素的情況確實沒有惜光想象中的嚴重。
不過骨折,還有後腦杓磕了一個大包,這些加起來對於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來說也夠得一番折騰了。
顧延樹和惜光將近凌晨趕到醫院,看唐素睡著了,沒有打擾,兩人在外面的長椅上坐著等天亮。
等惜光出去買完早餐回來,唐素已經醒了,顧延樹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正跟她聊天。他們似乎談得很愉快,唐素一臉的褶子笑開了花。
惜光還在門外看著,秦嬸也過來了,一眼就看到顧延樹,居然也認識他。
秦嬸跟惜光說:“你剛開學那會兒,唐老師感冒了,我說院子裡來了個少年人,也管唐老師叫外婆的,就是他呀。後來我也遇見了幾回,他常來南遙。惜光,這到底是不是你們家親戚?”
惜光心中五味陳雜,解釋不清,就說:“也算是。”
顧延樹已經看見門外的她,嘴邊還有一個很淺的笑容。
關於唐素怎麽會突然摔跤這件事,惜光聽街坊鄰居七七八八說出了個大概。
昨天下午,閑著無事的唐老師在馬路邊圍觀王麻子等人下象棋,一邊抽著卷煙,一邊默默不語地洞察全局。棋盤上廝殺激烈,精彩至極,帶動了唐老師的情緒,她暗暗著急,但秉持著觀棋不語的君子風范,始終沒開口攪局。
直到王麻子的最後一個車錯失良機,唐老師一拍大腿站起來,激動中,不知道怎麽自己的左腳絆到了自己的右腿,身體一個傾斜倒在了地上。
把王麻子嚇得棋盤都打翻了,於是這局作罷,無解。
從此南遙女俠的一世英名,也毀於一旦。
惜光削著蘋果說:“您可真行。”
唐素說:“這回只是陰溝裡翻船,算不了什麽,別擔心。”她拿起櫃子上的小圓鏡看了看,說:“怎麽又長白頭髮了,等哪天出院了我再自己染一染。”
她無意中的一句話,惜光聽進了心裡,蘋果皮斷了。
唐素說了很久的話,困了,沒過多久就又睡著了。
惜光忽然才意識到,病床上的這個人已經年邁了,精神也大不如從前。老人家的身體只要一旦出了問題,哪怕是再小的毛病,也會容易被摧垮。更何況傷筋動骨一百天,唐素再強大再彪悍,也無法抵擋時光的步伐。她的頭髮會花白,她的皺紋會生長,她的雙手會漸漸枯萎,被抽走水分和光澤,變成臘月寒霜中結了冰的枯枝一樣。
人永遠也無法抵抗時間和衰老。
直到有一天,生命走到盡頭,離開這個盛大而荒蕪的人間。
一直坐在旁邊看報紙的顧延樹站起來,拿過惜光手裡的蘋果和小刀接著削,他動作流暢而快速。
惜光猶在怔怔地發著呆,唇邊觸感一涼,她無意識張口,把一塊蘋果丁吃進嘴裡。嚼了兩下才反應過來,瞪大了眼睛驚詫地看著顧延樹。
他剛才給她喂了蘋果。
“生老病死是我們每個人都無法控制的。外婆一直活得灑脫,在過自己想要生活,只要盡興而歸,不留遺憾就好。”他似乎一眼洞穿了她的鬱結,這樣勸慰。
蘋果酸酸甜甜,味道很好。
唐素出院後,三人回了家。
顧延樹不提什麽時候走,惜光自然也不會去問,只是愁著給他騰出一間客房來。她看著面前堆積如山的各式雜物,有撥浪鼓,有戲服,有煙盒子,有吹糖人兒的工具,還有一摞摞落了灰的練習冊和作業本,不由佩服唐素廣泛的興趣。
顧延樹站在門口,看見這番景象,說:“我可以睡車上。”
唐素轉著輪椅過來了,果斷地說:“車哪有床睡得舒服,惜光跟我睡,把房間讓給小顧。”
惜光不敢有意見,回自己的房間鋪好床,把從顧延樹從車上拿下來的幾件男式的衣服歸置好。
他像是準備長住。
惜光的房間簡單而整潔。
牆壁上貼著幾張單詞表和數學公式,紙張微潮,墨跡暈開,顏色也泛黃了,依稀可見舊日的影。書桌在靠窗的地方,木色有些陳舊了,拿天藍色碎花的棉綢布料鋪在桌面上,四角拿圖釘固定好,竹子做的筆筒擺放在上面,旁邊還有一對木雕的麋鹿,栩栩如生,模樣十分可愛。
佔地面積最大的是書櫃,分上下兩部分,上面的格子裡碼著書,下面放著幾個大大小小的收納盒子。
顧延樹隨手抽出一本,翻看了一下,又放回原處。
老房子的隔音效果不好,隔壁房間低低的聲音傳過來,像是在說悄悄話,斷斷續續,聽不清內容,春蠶食桑一般,在夜裡顯得愈發寧靜。
顧延樹被一個夾放在書本之間的棕色小鐵盒吸引了視線,手指停在上面遲疑了一秒,還是不由自主地把它抽出來。
蓋子上印著小熊維尼的圖片,盒底還貼著蘇打餅乾的標簽。顧延樹打開來,裡面是幾張往返於南遙與A城之間的汽車票存根,時間最久遠的兩張竟然是在六年前。背面寫滿了他的名字,一筆一劃,整整齊齊,像印刷體。
她當年離開之後,也曾放心不下,偷偷回去看過他嗎?
顧延樹沉寂良久,佇立在書櫃前,握著鐵盒而突起的指骨在房間橘黃的燈光下泛著幾近透明的青白色。
惜光在外邊敲門,手上端著一杯牛奶,說:“你這幾天沒休息好,喝這個有助於睡眠,早點休息吧。”她看到他手上的盒子,呼吸一窒,牛奶差點灑出來。
顧延樹遲遲沒有動靜,過了一會兒才問:“你做這些,是出於愧疚嗎?”
惜光啞口無言,低著頭,眼瞼下一片淡灰的陰影。她把玻璃杯擱在桌上,始終沒有再開口說話。
惜光掀開被子,躺在唐素旁邊蜷縮成一團,側過身問她:“外婆,你說最好的愛是什麽樣的?”
唐素戴著老花眼鏡在看武俠小說,想了想,說:“就像郭襄對楊過那樣。十六歲的年紀,碧玉年華,風陵渡口初遇楊過,誤了終生。後來楊過攜小龍女雙雙歸隱,郭襄終身未嫁,出家為尼,創峨眉派,她給她的傳人取名為風陵。”
唐素說:“愛慕但不癡纏,感情留有余地。有機會相處時盡興,無緣分開後就放手,不給予對方困頓和傷害。”
惜光問:“如果傷害他是為了保護他呢?”
唐素被這個糾結的問題難住了,反問:“那出發點是因為愛他嗎?”
惜光不假思索地回答:“是。”話一說出口,她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到底承認了什麽。
好在唐素根本沒有在意這個,在進行學術研究一樣認真,繼續思考道:“傷害他,是為了保護他,出發點是因為愛他……這或許稱不上是最好的愛,但至少應該是值得去珍惜的愛……”
“不對啊,”唐素扶著眼鏡,問:“丫頭你是不是心裡有人了?”
惜光說:“我心裡一直都有你。”
唐素把書扔了,笑得狡詐,試探著問:“是小顧對吧?”
“外婆,為什麽你和延樹會認識?”惜光一直困惑不解,終於逮著了機會問。
唐素說:“你開學沒走幾天,小顧突然出現在了南遙,我當時也很驚訝。他隻說是你的朋友,想過來看看。後來也經常來陪我說說話,哼,反正比你回來得勤快。他說不用把這件事告訴你,我也就從來沒跟你提過。”
唐素話裡有點酸:“好幾次我感冒了,他都有過來看我,可沒見你的影兒。”
惜光冤枉,說:“你每次都瞞著我,我又不是千裡眼,怎麽會知道。”雖然有個秦嬸通風報信,也難免有疏忽的時候。
惜光扶著唐素躺下,小心她的右腿,心裡也確實有些慚愧。
惜光說:“外婆,你以後要是想我了,就打電話叫我,我一定馬上回南遙。”
“別給我煽情,”唐素很不屑地哼了一聲,“叫你回來幹什麽?小顧比你強多了,下棋厲害,毛筆字寫得也漂亮,還懂一點京劇越劇黃梅小調,我說什麽他都接得上來。你比他差得遠,叫你不如叫他。”
惜光問:“是親外婆嗎?”
唐素笑得急了,咳嗽了幾聲,咳完之後自己撫著胸口感歎:“你們回來就熱鬧多了……”她的高興都寫在臉上,嘴邊一直掛著笑。
惜光摸到牆壁上的開關按鈕,說:“我熄燈了啊。”
房間變得漆黑,這個點唐素差不多要睡了,睡前說了句:“丫頭你一定要爭取和小顧在一起,他那麽好,要是白白便宜了別家的姑娘,以後外婆晚上還真睡不著覺。”
惜光腦門上飄過三條黑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