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阿帕奇(2)
果然是中國話!字正腔圓的中國話!讓我激動地靠近他:“真好!遇見中國人真好!我們早就應該認識了。”
“是,老傑克說有個中國小夥子想要見我,於是我就答應破例出來一次。”他仰頭對著天空深呼吸,“我已經有一年沒見過太陽了。”
“你從不出來放風嗎?”
“是,從不出來,也從不去餐廳,每次都是傑克給我帶飯。”
童建國看了老傑克一眼,十二宮殺手完全聽不懂中文,一臉茫然地退到旁邊。
“難以置信,你永遠不見天日地坐在牢房裡?能讓你破例走出牢房,也算我的榮幸了。”
“你得謝謝老傑克,他說你能發現他的秘密。這倒令我很驚訝,所以我想你一定很特別。”
“是,我很特別。”
我覺得這對我是一種讚美,所以不太謙虛地承認了。
中國老頭還不能適應陽光,用手遮擋腦袋說:“我的眼睛有些受不了,得回牢房去了。”
“不多聊一會兒嗎?”我的大膽主動讓自己都感到尷尬,只能再解釋一下,“好久都沒說中國話了。”
“我也是。”童建國回頭盯著我的眼睛,“不過,你最近有麻煩了!”
他怎麽知道的?
瞬間,腦中閃回過獄警阿帕奇鷹似的臉龐。
再當我抬起頭來,童建國已與老傑克一起離開操場。
典獄長辦公室。
德穆革先生剛睡完午覺,不停地吸煙提神,煙霧繚繞如乾冰效果。
“什麽?你說阿帕奇有問題?”他摸了摸頗為自豪的高鼻梁,明顯的猶太種族特征, “1914,我提醒你注意,這不該是你向我匯報的內容。”
“我不僅僅是為了自己,也為了整個肖申克州立監獄。”
“再次提醒你!你的身份是囚犯,雖然我對你很照顧,可以隨時申請來見我,但並不等於你可以為所欲我。獄警對囚犯進行管理很正常,他沒有違反規定,難道向你索要賄賂了?”
我緊張地站在典獄長的大辦公桌前,看著窗外的大操場與落基山:“沒有。”
“在監獄裡販賣黑貨?”
“沒有。”
“參與囚犯間的黑社會鬥爭?”
“沒有。”
“那麽請問他惹到你哪裡了?”典獄長德穆革掐滅一個煙頭,憤怒地嚷起來,“你說你要換牢房,我為你破例做到了,許多囚犯和獄警都看不慣,背地裡說我們搞斷背!所以我才處處包庇著你!該死的,你降低了我在這的權威,我不可能第二次為你破壞規矩!想要把阿帕奇調到其他監區——想都別想!”
這個肖申克州立監獄的最高統治者,在我面前大大雷霆,似乎隨時會把我撕成碎片。
我的嘴角微微顫抖,心臟幾乎要爆裂了,告誡自己不能與典獄長吵架,必須控制住情緒:“先生,雖然沒有證據,但我感覺阿帕奇遲早會殺了我。”
“那就讓他先來殺了我吧!這裡我就是上帝,誰都不敢在我的地盤亂來!包括你1914!”
“我不想死在這裡。”
他又點起一根煙,手指關節敲著桌面:“難道你想逃出去?那就死在外面的荒野吧!還有一件事請記住,不要再給高小姐打電話,對於你的過分要求,我絕對不會答應!
高小姐?這個暴君果然提到莫妮卡了。
我盯著典獄長的眼睛,迅速讀出他心裡的秘密:“臭小子,要不是天空集團大老板給我打過電話,還給我帳上匯了一大筆,我才不會這麽照顧你呢!”
刹那間,我也不想再請莫妮卡幫忙了,為什麽要滿足德穆革貪得無厭的欲望呢?也許對天空集團來說算不了幾個錢,卻足夠許多中國貧困學生十幾年的讀書費用!
只有依靠自己才能得到自由。
走出典獄長辦公室前,我回頭問道:“先生,你有沒有聞到過?阿帕奇身上有一股死屍氣味!”
“胡說八道!”德穆革彈了彈煙灰,再度咆哮如雷,“不,我從沒聞到過他什麽氣味,其他人也沒有聞到過,你是第一個這麽說的人!快點給我滾出去!”
“你聞到過阿帕奇身上的死屍氣味嗎?”
C區58號監房,月光透過高高的鐵窗,覆蓋在我茫然的眼睛上。
老馬科斯坐在對面的黑暗中:“不,從來沒有過,雖然他的眼神讓人厭惡,但並沒有什麽特別氣味。”
他的回答讓我激動:“不可能啊!他不是每天都來查房兩次嗎?”
“是的,但他沒有氣味。”
“難道在整個監獄裡,只有我一個人能聞到阿帕奇身上的異味?”
為什麽?
我的鼻子能聞到所有人聞不到的氣味?想到這個詭異的問題,我就陷到小床的角落中,仿佛要找個地洞鑽下去。
“也許,因為你很特別,就像你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事。”
老頭說完打開小燈,現在已接近凌晨一點,子夜時阿帕奇剛來查過監房。
燈光刺激我的眼睛,宛如一片乾涸的血跡,我痛苦地抓著自己頭髮:“別人看不到的事?”
我明白馬科斯說的是我的讀心術。
可我真的想要看到嗎?
“孩子,你並不知道,其實你是Gnostics。”
老頭坐到我的身邊,像父親撫摸兒子的頭髮,而我絕望地仰頭:“什麽是Gnostics?”
“你孤獨嗎?”
“是的,非常孤獨。”
“因為你被囚禁在監獄?”
“還因為這個世界!當我從昏迷中醒來,看到這個陌生世界,不認識一個人,甚至不認識自己。就像一粒石子,被扔進亂石堆中,孤立無援,懷疑一切!”
馬科斯的英語標準起來:“你被扔進這個浩瀚無垠的宇宙,你對它無知,而它也不認識你,因此你極度恐懼。”
“宇宙不認識我?是,每個人都不認識我,包括我自己!他們看到的只是表面的我,並不是真正的我。”
微弱的燈光,宛如鐵窗外那顆星星,伴隨老頭的話語:“宇宙廣闊漫長,而你渺小短暫——不僅是你與宇宙在空間時間上的不對稱,更重要的是宇宙的沉默,它對於你的渴望漠不關心!人間一切欣喜或悲傷,宇宙都視若無睹不聞不問,它不會來拯救你,也不會拯救任何人,這才是你在萬物之中深感孤獨的原因。”
“為什麽創造我的世界,卻這樣拋棄了我?被扔進一個充滿敵意的世界,像一座巨大的監獄,就像這裡!”
看著可怕的鐵欄杆,堅固的牆壁,高高的鐵窗,這個世界似乎要我窒息。
“許多人都會這樣問自己,作為大自然的一部分,為什麽你出生在中國而非美國?為什麽你活在二十一世紀而非公元前二世紀?沒有任何理由來決定!你的出生是個偶然,你的滅亡也是個偶然——但你身上有一樣不是偶然!”
“是什麽?”
“心靈、精神、思想——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截然不同於創造你的世界。物質創造了你的身體,不等於創造你的精神。人不同於宇宙中任何事物,甚至不同於宇宙。與這個無窮無盡的世界相比,你的身體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但你的精神並不渺小,而是超越這個世界的力量,不可以放在一個空間比較。”
我的心跳越來越快:“這就是Gnostics哲學?”
“我在西班牙隱居了二十多年,研究摩爾圖書館裡的古代文獻,人類祖先在兩千年前,就已深刻探索了人和世界的本質。”
“這是一種古典哲學?”
“世界上有三種人,屬靈的人、屬魂的人和屬肉的人——或者說只有兩種人,屬靈人和屬世界的人。”
“我們不都屬於這個世界嗎?”
老馬科斯突然厲聲喝道:“那你的不幸從何而來?千千萬萬謊言又從何而來?你為什麽感覺世界是一座監獄?”
“因為我個人的命運。”
“無數個人的命運就是人類的命運——人的起源分為宇宙與超宇宙,肉體和魂魄是宇宙產物,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受製於現實命運。封閉於肉體和魂魄的是靈,它不來自於這個世界,卻被人類的生命禁錮,這是我們最大的悲劇。”
我躺倒在床上喃喃自語:“也許,並沒有人拋棄過我們,而是我們拋棄了自己?”
“人最大的敵人不就是自己嗎?正如愛因斯坦論證的宇宙是有疆界的,並非無窮無盡,也並非無始無終,而在人的小宇宙中,靈被我們自己的魂所封閉,宇宙秩序之外的力量,在人而言卻是最內部的;宇宙秩序最內部的結構,在人而言卻是最外部的。最裡面屬靈的人,就是真正的Gnostics,他不是of this world,而是in the world。”
“of this world?in the world?”
看來我的英語水平還得練習,就這麽兩個簡單的短語,卻可能讓我一輩子難以理解。
“在認識到自己是Gnostics之前,你被放逐到這個世界上,被囚禁在肉體和魂魄之中,昏昏噩噩一無所知——那時的本質就是‘無知’,甚至連你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你的覺醒與復活是由知識,也就是Gnosis來實現的。”
“沒錯,我的生命開始於2007年秋天,從對自己徹底一無所知開始,直到我發現蘭陵王的……”
“HERO!你將是一個拯救者,你這個內在屬靈的人,將從世界的羈絆中解放出來,回歸光明的故鄉,這才是你畢生為之奮鬥的使命!你必須清楚地認識自己,認識你的源頭在哪裡?也要認識這個世界,包括人間的真相!”
我聯想到了一部電影。
“黑客帝國?”
“什麽?”
“哦,我忘了你關在監獄八年,不可能看到這部電影。”
老頭已經完全投入,沒在意我說什麽:“這種非凡的知識和能力,是世界拒絕賦予你的,也完全不是我能給你的。只有依靠你自己的力量,才能開啟被封閉的心!認識你自己!認識你自己!認識你自己!”
“認識我自己?”
這是我有記憶以來最大的而且從未停頓過的問題。
“知道你自己是誰!”
“然後獲得覺醒與復活!”
“最後成為所有人的拯救者!”
美國阿爾斯蘭州荒漠,肖申克州立監獄,C區58號監房,陰暗的光線之中,馬科斯連續說了三句話。
我和老頭都沉默了,似乎被扔進一個陌生世界,兩千多年前的西奈沙漠,遠遠走去的先知。
反覆默念這三句話,許久才發出聲音:“三段論?”
“對,專屬於你的三段論!作為一個Gnostics的使命——人的拯救,才是世界的拯救,也是我們的終極命題,假設終極命題存在的話。”
“謝謝。”
“不,我曾希望自己也是一個Gnostics,很可惜發現自己不是。”老馬科斯苦笑一聲,“於是,我用後半生來尋找這個人——就是你。”
“認識你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幸運。”
“也是我的幸運。”老頭爽朗地大笑幾聲,“快點睡吧,小子!明早查房別爬不起來。”
最後一盞燈關了,黑暗將我的生命籠罩,但我不再害怕黑暗了。
第二天。
放風時間,囚犯們在操場上散步聊天,或者乾著見不得人的交易。
沒有陪比爾打籃球,而是小心地盯著鐵絲網,看看有沒有獄警阿帕奇——沒看到那張禿鷹般的臉,獨自坐在一塊台階上,眺望遙遠的落基雪山。
昨晚,與老馬科斯一席長談,烙印似的刻在心中,才明白什麽叫醍醐灌頂。
Gnostics——我給了它一個中文音譯:諾斯替。
我渴望在某個夜晚,也坐在這塊大操場裡,仰望阿爾斯蘭的星空。無數神秘的星辰,仿佛在頭頂閃爍,近得伸手就能撈下來,顫抖著捧在心口,傾聽人間的秘密。
可惜,這是一座監獄。
我只有上午一個小時,被允許坐在這裡眺望雪山,與熟悉或陌生的人們聊天,比如眼前突然出現的這個人。
中國人。
除了我之外,肖申克州立監獄第二個中國人。
他的名字叫童建國。
沒等我慌張地站起來,這個六十歲的中國老頭,便隨意地坐在我身邊,同樣托著下巴眺望雪山。
“你好,1914。”
又是久違的漢語,童建國比上次見到乾淨了不少,就像坐在台階上看同學打籃球的中學生,雖然頭髮已白了一半。
“從前我殺過許多人,也有不少人看到我就嚇得半死,所以當我來到這個地方,就決定躺在牢房不出來,哪怕一年都見不到陽光,而你讓我破例出來了兩次。”
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想起昨晚那些對話,既然世界本來就很荒謬,我們都在虛幻的鏡子中生活,即便再危險邪惡的力量,也不可能把我嚇倒。
我試著尋找肚子裡的漢語詞匯:“上一次我已經很榮幸了,這一次又因為什麽?”
“你不覺得上次太匆忙了嗎?”
也許,他只是給自己一個理由,一個走到陽光下的理由。
“你對我很感興趣?”
“你是有故事的人,我能從你的眼睛裡看出來。”
“哦?”
我急忙轉頭躲避他銳利的目光。
“這可是你自找的,幹嘛總是盯著我的眼睛?是不是想偷看我心裡的秘密?就像你發現老傑克的秘密一樣?”
“對不起,我來美國之後養成了這個壞習慣。”
“你不怕你心裡的秘密也被我看到嗎?”
真是“讀人心者反被人讀”!(本人原創)
“我?”尷尬地笑了笑,肖申克州立監獄是什麽藏龍臥虎或藏汙納垢的地方啊!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你知道我的秘密?”
“我可不會讀心術!”
童建國爽朗地大笑,從眼睛和鼻梁的線條來看,他年輕時長得很帥。也許在黑暗的牢房裡窩得太久,他不斷活動筋骨,敞開囚服衣襟,可見強壯的胸肌,似乎要勝過許多年輕人。
我卻說不出“我也不會”幾個字:“你想要聽我的故事?”
“這裡每個人都有故事,但我想聽中國人的故事,不過——別說你是被冤枉的!”
“我就是被冤枉的。”
我的直率讓中國老頭沉默片刻,他面色凝重地看著我:“你想知道是誰陷害了你?”
“是。”
“你被判了多久?”
“一輩子。”
也許是對我的憐憫,他悲傷地搖搖頭:“可惜,你還那麽年輕。”
通常年紀大了都會喜怒不形於色,童建國卻是表情豐富,甚至有些誇張,大概山水見多了之後,方能“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吧。
“你呢?”
“也是一輩子。”他輕描淡寫地回答,“我老了,在這裡養養老也不錯。我的英語可能永遠都學不好,以前把自己關在牢房裡,只能和老傑克說些簡單的話。當年我沉默寡言,現在難得遇到一個中國人,竟變得這樣多嘴多舌,自己都感到訝異。”
“你怎麽會到這裡來的?”
“很多很多原因——我殺過的人可以編成一個連。”
原以為老傑克是這裡殺人最多的,沒想到又來一個殺人魔王!兩個魔鬼關在一個牢房,典獄長德穆革真是個天才!
“職業殺手?”
看他的眼神還有修長健碩的體形,竟然有《這個殺手不太冷》的讓·雷諾的感覺。
“是,不過更早以前我參加過戰爭,在戰場上殺過許多人。”
“那個不算犯罪吧?”
“我不知道。”
也許,任何殺人都是一種犯罪吧?
“你已經那麽厲害了,能把你抓住的一定更厲害吧?”
“不,我是自首的。”
“自首?”
大概整座肖申克州立監獄,只有他一個是自首進來的吧!
“我厭倦了漂泊的人生,想要找個地方養老,我考察了全世界許多地方,發現肖申克州立監獄最合適!”
雖然,這個中國老頭邊說邊笑,我卻已目瞪口呆:“你不會真的想在監獄裡養老吧?”
“對於一個年邁的殺手來說,肖申克州立監獄是最佳養老聖地。”
“你就在阿爾斯蘭州殺了一個人,然後到警察局自首?”
“不,許多年前我受雇於一家公司,在馬丁路德市的酒店裡,殺死了一個竊取公司機密的商業間諜。去年我專程來到美國,向阿爾斯蘭州警方自首——這時警方才發現,當年已有一名凶手被判有罪,是酒店裡的黑人服務生,因為有過犯罪前科,被檢察官以一級謀殺罪起訴,後來被判處了死刑。”
“天哪!冤案,和我一樣的冤案!他坐上電椅了嗎?”
“是——”童建國低下頭,懺悔似的低吼一聲,“非常抱歉!我投案自首太遲了,多年後才洗清了另一個無辜者的清白,可惜他早就變成了冤魂。”
這個故事讓我想到自己,也許當我老死在肖申克州立監獄後,真正的凶手才跑到警察局自首,訴說當年在破舊的公寓樓殺害了常青……
“但願殺死常青的是個老殺手。”這是自我安慰也是自我嘲諷,“這樣我就能期待他想要養老的那一天了。”
“1914,我發現了你有趣的一面!”他恢復了原來的表情,酷酷地說,“老殺手基本死光了,我只能算一個幸存者。”
“你遇到過很多危險?”
“每次都是危險,甚至每時每刻,更多時候是別人想要殺我。”
“而這裡也算一個避難所?因此你在黑暗的牢房裡藏了一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