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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穴地》第4章 美穴地
  第4章 美穴地

  柳子言給姚家踏墳地是苟百都的一頓爛酒後的多嘴惹下的。苟百都使威風,呼啦著漂白褂子,一進門鞋就踢脫了仰在躺椅上說,柳哥,你來錢主兒了,北寬坪的掌櫃請你哩!柳子言說,他怎知道我?八十裡的路我不去。苟百都一邊拔根胸毛吹著一邊嘿嘿地笑了:“掌櫃不曉得你,苟百都卻知道你呢。我帶了一頭驢子一條繩,你先生是坐驢子還是背繩呀?”驢子在門前土場上煙遮霧罩地打滾,苟百都一揚手,腰間的一盤麻繩嗖地上了梁,再扯下來,陳年塵灰黑雪似的落了柳子言一頭。

  柳子言就這麽跟著苟百都走了。

  穿過房廊,金鏈鎖梅的格窗內,四個長袍馬褂在八仙桌上坐喝。他們斜睨著柳子言,便把一口濃痰從窗格中飛彈出來了。柳子言聳聳肩上的褡褳,將鞋殼裡墊腳沙石倒掉,笑笑地,看雞啄下濃痰微醉起來,趔趔趄趄絞著碎步。四月的太陽普照。苟百都已經進裡屋去稟告了許多時間還不出來。空中飄落下一根羽毛,是鷹的羽毛,要飄到面前了卻倏忽翻了牆去。廊頭的一隻狗隨之大吠了。柳子言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裡屋門裡便有一聲叫道:“讓我瞧瞧,來的又是哪一路先生?!”聲音細脆尖銳。柳子言想,老樹一樣的財東還有這嫩骨朵兒的女兒?遂一朵粉雲飄至台階,天陡然也粉亮了。眉目未待看清,錐錐之聲又起:“光臉犢子!你真能踏了風水?”酒桌上的長袍短褂立時噤了拳令,重又乜視了柳子言,說句“該是廟會上唱情歌的阿哥吧!”哄然爆笑。柳子言臉漲紅了。柳子言的臉不是為謔笑而紅,倒是被這女人震住,女人的目光罩住他如突然從天而降在面前的太陽,乍長乍短的光芒蜇得難以睜眼,一時自慚形穢站不穩了。掌櫃在內室喊:“讓先生進來!”狗還在咬,柳子言走不過去。苟百都再唬也唬不住,女人說:“虎兒!”腿一叉已將惡物夾在腿縫,柳子言同時感覺到了後脖子有一點涼涼的東西,摸下來是一片嚼濕了的瓜子皮兒,女人很狐地丟過來了一個笑眼。

  掌櫃在煙燈下問候柳子言,說百都誇你大本事,姚某就把你請到了。姚家上下都是善人,踏出吉地有重謝,踏不出吉地也有小謝。話說得妥帖溫暖,柳子言就謙虛著晚輩沒本事,但會盡力而為,“有多大的蟣子出多大的虱吧”。掌櫃也笑了,要苟百都陪先生到後廳單獨吃酒去,柳子言身不勝酒,擺手謝免,掌櫃就欠起身把煙燈推過來,柳子言也是不抽。風吹動了門簾,琉璃脆兒的簾鉤叮叮當當作響,簾下出現了一隻穿著窄窄弓弓白鞋的小腳。柳子言知道掌櫃的女人站在了那裡,他準備著女人要來了,但那鞋尖蠕動了幾下卻始終沒有走進。苟百都後來就領著柳子言從後門出來往坡根去。

  柳子言轉遍了後坡尋找龍居,幾次覺得後脖子似乎還在發癢,癡一會兒呆,隨之拿手擰臉,罵一句“荒唐”,小跑著上坎下澗把自己弄得氣喘籲籲起來。苟百都一邊提鞋跟一邊罵:“你是鬼抬轎了?!你不抽煙,你也該討個泡兒給我呀!你算×男人,驢子都在後腿跟別個煙具,你倒不會抽煙?!”柳子言坐在了一個土峁下,說:“太陽還沒落,你去接掌櫃來,翻穴就在這兒了!”西邊山一片紅霞,掌櫃來了。柳子言放著羅盤定方位,遙指山峁遠處河之對岸有一平梁為案,案左一峰如帽,案右一山若筆,案前相對兩個石質圓峁一可做鼓一可做釵,此是喜慶出官之象。再觀穴居靠後的坡峁,一起一伏大傾小躍活動擺摺屈曲悠揚勢如浪湧,好個真龍形勢!且四圍八方龍奴從之,後者有送有托有樂,前者有朝有應有對,環抱過前有纏,奔走相揖有迎,方圓數百裡地還未見過此穴這等威風!淫浸到地理學問中的柳子言此一刻得意忘形,口若懸河,腳尖劃出穴位四角讓下木楔。北角第一楔卻打不下去,刨開土看,土下竟有一楔,又下南角楔南角土下又是木楔。四角如是。掌櫃哈哈大笑了:“柳先生真是好身手,不瞞你說,我已請四位高手七天踏出此穴,請你來就是再投合投合的,這裡果然是吉穴了!”柳子言卻一下子坐在地上,後怕得一身冷汗都濕漉漉了。

  夜裡,苟百都在廂房裡給柳子言鋪床展被,柳子言罵:“苟百都,賊,你好賴認識我的,怎不透風是要我來投穴,你成心要搗我一碗飯嗎?!”苟百都說:“柳哥你可別沒良心,這不是更顯擺了你的本事嗎?——好,算我瞞了你,我請你客!”便一掌推開後窗,推出了一個黑糊糊世界來,頓時有貓在叫春,有一盞燈幽幽地由小漸大了,幽幽著“回來喲,回來喲……”柳子言便聽著苟百都對著那裡問話:“喂,誰個?”“我。他苟叔呀!”

  “西門家的!這般黑了你是來踏掌櫃的溜子嗎?”“爺!話可不敢這麽說,孩子燒得火炭樣的燙,我來叫魂呀!”“掌櫃今日踏墳地,你家不送禮嗎?”“哎喲,真是不知道呀,我明日灌二升小米過來哩。”“有心就是。我給掌櫃圓場,小米就留給孩子吃吧,你過會捉隻雞來應付一下作罷。”“實在謝你了,他苟叔!”

  “不謝。我在這兒等著,來了敲窗子!”苟百都收回頭往牆角架柴火了。火燃起來,窗子果然被敲響,苟百都撲啦啦丟回一隻雞來連嚷柳子言好口福是個母雞哩!合窗時卻又探頭出去,問西門家的你手裡還拿著什麽?西門家的回說這雞近日怪勢,白天不下蛋偏在晚上下,剛才路上就把一顆屙下來了。苟百都便變了臉,說:“雞已經是掌櫃家的了,你怎敢就拿掌櫃的雞蛋?遞過來!”遞過來就在窗台上磕了,一口吸乾。

  雞並沒有殺脖開膛,活活拔毛。屁眼上捅過鐵條就架烤到火上了,苟百都一邊說雞還叫喚著什麽呀,一邊抓了鹽往流油的雞身上撒,嚷著“好香,好香”!後來就撕下一條腿給柳子言。突然門哐啷推開,風把牆窩子的燈撲滅:“好呀,百都,又殺誰家的狗偷吃?!”柳子言立即聽出是誰來了,嚇得一口吐了雞肉,退身到柴火黑影處。

  苟百都嘿嘿笑著:“四姨太,我知道你會聞香來的。一條腿正給你留著,牙簽也給你預備了的!”

  黑影裡的柳子言終於看清了火光塗鍍了的女人的俏樣,但他吃驚的是這女人竟不是掌櫃女兒!“四姨太?”有這麽年輕的四姨太嗎?
  四姨太伸手去接苟百都遞過來的雞肉時,發現了柳子言,女人的眉尖一挑,遂平靜了臉道:“喲,先生也偷吃嘴兒!偷吃香嗎?”柳子言好窘,女人偏死眼兒看他,“北寬坪的女人都是單眼皮,柳先生倒是雙眼皮!先生吃肉,也不讓讓我嗎?”

  柳子言便說:“四姨太你吃!”

  “好,我吃你的肉!”女人把柳子言的雞腿接過咬一口,嘴唇撮撮地翹開。柳子言說:“太燙的。”女人說:“我怕揩了口紅哩。口紅還在嗎?”嘴更撮起來,紅圓如櫻桃。

  這一宵,柳子言沒有睡好。一貫沉靜安穩的先生感覺到了渾身燥熱,兀自地翻來覆去睡不著,嘮嘮叨叨的苟百都由雞肉敘談起他的食史,吃過了除撣灰撣子外的長毛的飛禽,也吃過了除凳子外的生腿的走獸。“你吃過嗎?”他沒有吃過,睜眼看著又點亮的一盞燃著獨股燈芯的矮燈檠,柳子言的心如同牆壁上的燈影一樣晃亂了迷離的圖景。如果在往常的柳子言,白日在驢背上顛簸八十裡,又在北寬坪的後坡跑動一個後晌所構成的疲倦,一捉上枕頭就睡著要如死去,不想現在卻回想起了八歲的孤兒跟隨師傅在玄武山上學藝的情形,想起了這麽多年每日為人踏勘風水的生涯,不該走的路也走了,不應見的人也見了,人生真是說不來的奇妙。便是今日的事情,當初怎麽被苟百都知道了自己,要挾而來,竟認識了北寬坪財名遠播的掌櫃和他的四姨太,一個怎樣豔麗的美婦啊。

  一提起美豔的四姨太,柳子言耳膜裡,就消滅不了女人尖尖錐錐的調笑,只有小孩子才會有的放肆出現在大戶人家少婦之口,別有了一種的大方,甚至是浪蕩,以致使少年熱情的柳子言就如在一塊林中新墾的沃土上,驀地撞著了一隻可人的小獸。為了他,女人在台階上把狗扼伏胯下,身子在那一刻向一旁傾去,支撐了重量的一條腿緊繃若弓,動作是多麽的優美。為了保持身子的平衡,另一條腿款款從膝蓋處向後微屈著;胳膊凌空下垂的姿勢,把一領綴滿了紅的小朵梅花的白綢旗袍恰恰裹緊了臀部,隱隱約約窺得小腿以下一溜乳白的肌膚。且一側著地將鞋半卸落了,露出了似乎無力而實則用勁的後腳。是的,這樣素潔的肥而不胖的一隻美腳,曾經又在門簾下露出一點鞋尖,柳子言能想象出那平繡了一朵桃花的幾乎要鮮活起來的鞋殼裡,一節節細嫩的五根指頭和玉片一樣的趾甲了。

  對於柳子言,這無疑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奇跡,他從未見過一個鶴首雞皮的老頭娶得如此鮮嫩的年少婦人,且又是他第一回一見而心跳不已。後脖子又酥地一下癢了,一片被女人香唾嚼濕的瓜子皮永遠使那一塊皮肉知覺活躍,這時候的柳子言不免又想起了初黑天時一句“男人倒長雙眼皮”的讚語。這樣的話,柳子言可以在每一處地方差不多聽到,皆覺無聊之風,過耳即消;唯這一次經這女人說過了,那一時手腳無措,鼻尖上都沁出汗來。現在回想,那是多麽憨傻的一副村相哪!也是確確實實的事,以自己英俊的面孔,高出一般內行人的堪輿本事,蠻能得到一位人物整齊的妻子長相廝伴。但走南過北的柳子言至今一把鎖封了家門,日日背著裝羅盤的褡褳流浪了。如果從小就窩在家裡種地牧牛什麽也沒見過,獨身也就安心獨身,歷如今經見了萬千世事,又偏偏目睹了一個枯老頭的妙齡姨太,柳子言恨起這巧討飯一般的風水家技藝,而蒼蒼茫茫地一聲浩歎了。

  噗地一口吹滅燈盞,柳子言不忍在若即若離的燈芯光焰中淫浸往事,墜入幽深的黑暗。但院中的狗還在咬,遂聽見一聲“虎兒”,接著有一串細微的金屬丁零的音響,柳子言不覺屏息而靜,雙眉上的額心像要生出一隻眼來也似透視了院中的一切。女人已經是換了一件圓領的晚服短衫吧,那短衫使女人別有了一種與白日不同的柔媚,情致婉轉,將粉頸根兩塊突凸的鎖骨微微暴露,女性的美豔皆如四姨太這一類,該肥的胸部和臀部渾圓,該瘦的後脊和兩肋則包骨不枯。她牽著狗的鐵繩走過,鐵繩使她柔不勝力,牽住一頭其余軟軟拖地,一徑經過了公公病癱臥床的窗下,經過了吃齋的婆婆誦著禱告之聲的經房,然後就息睡到掌櫃的床上去嗎?真的,一雙退了腳去的紅尖白鞋,在床下是怎樣的一對停泊了的小小船舟,送去了一枝帶露淋淋的花朵偎長於一根已朽腐的枯木邊了。

  這般想著的柳子言陡然睜圓了眼睛,脫口在黑暗中說:“苟百都,你家的四姨太好風流!”

  “世上的好女人都叫狗×了!”苟百都全然未睡,似乎正被一種事情所憤怒著。“你也想著四姨太呀?!”

  一句話破壞了所有的美妙遐想,柳子言後悔著叫起這粗俗醜惡的下人。苟百都卻連連砸著火鐮,要點燈,火石爆濺著細碎的光花,在反覆明滅的燦爛裡,柳子言看見了掀被而坐的赤條條的苟百都,他把頭別轉了。苟百都說:“把紙煤遞我,紙煤在你床頭牆窩裡!”柳子言沒有去摸紙煤。說聲“給!”將一團火繩扔過去卻故意失手把燈檠哐啷打翻了。苟百都罵了一句,摔了火鐮,卻說起掌櫃怎樣的不行,吃人參鹿茸也不行,四姨太就不止一次地在那松皮臉上抓下血印,養了“虎兒”對她親熱。“柳哥,你信不信?”柳子言不做聲。“反正我是信的!”苟百都咽了一口唾沫,“咱行的,可咱不如一條狗麽?!”

  柳子言不願再聽下去,發出了悠長的鼾聲。苟百都說:“不說了不說了,柳哥,你是踏墳地的,墳地真能起了作用嗎?”

  柳子言說:“不起作用,掌櫃的能請這麽多人來?”

  苟百都說:“四個先生踏的穴,你一來踏的還是那個,這麽說姚家的墳地是最好的了?”

  “最好。”

  “還有好的嗎?”

  “有是有,北寬坪怕也沒有再勝過的了。”

  “媽的,那他姚家世世代代要做財東,要睡好女人了?!”

  天明,柳子言起得早,站在院子裡仰頭看一棵棗樹。四月裡的葉芽長得好快,生著刺的,硬著折彎的枝柯,把天空毛茸茸地割裂開了。四姨太抱著兩床綠被往廊前的繩上晾,輕輕就咳嗽一下,柳子言一轉頭,綠被與綠被之間恰恰地露一副白臉正笑著看他,這景象在柳子言的感覺中妙不可言,想到了荷塘裡的出水芙蓉,兀自地發呆了。女人說:“先生起早呀!”柳子言便說:“四姨太也起得早!”女人從被子下鑽過來,抱怨著掌櫃微明送那些風水老先生,隨路又要去前村的鋪子裡收取些銀元,害得她沒瞌睡了。“先生看棗樹看了那麽久,棗樹上有花嗎?”女人已經站在柳子言的身邊了,並沒有看棗樹,卻看柳子言的臉。柳子言慌了,竭力飾其中機,不敢苟笑,說:“瞧,棗樹上有一顆棗哩!”棗樹梢是有一顆去年的陳棗,雖有些癟,卻經了一冬一春的霜露更深紅可愛,女人也就瞧見了。

  “我要那顆棗哩!”女人突然說。

  柳子言搖了一下樹,天亂了,棗沒有落下來。

  “我要哩!你給我摘下來嘛!”女人仍在說。

  面對著同齡的已經噘了嘴撒嬌的四姨太,柳子言也忘記了被雇請來的手藝人的身份,忽地鼓足了勇敢,一躍身抓住了樹枝,一隻手扯著一隻手竭力去摘乾棗,將一顆在滿掌扎著硬刺手心中的棗兒伸到女人面前。女人卻沒有去取,喜歡地說:“你真老實!”喘笑著竟往廳房去了。

  一時間,柳子言窘起來,女人已上了台階,回身向他招手:“傻貓,你不來挑挑刺嗎?”脖臉仍窘燒不退。遂走到廳房,卻不見了女人,兀自甩牙咬著拔掌上的刺,無法拔淨,女人卻又在東邊的小房裡輕喚:“進來呀!”柳子言再走過去,一挑簾子,房內的窗布並沒拉開,光線暗淡,幽香浮動,女人竟已側臥於床上,靠的是一壘兩個菱葉花邊的絲綿枕頭,身子細軟起伏,擁上去的月白色旗袍下露著修長如錐的兩條白腿。柳子言的胸中立時有一隻小鹿在撞了,欲往出退。女人說:“不挑刺了嗎?”“我已經拔出了。”“是嗎?”女人翻身下來,拉柳子言於床沿坐了,“先生不用我的針了,我可得求先生事哩。你識得陰陽,一定會醫道的,你憑憑脈,這夜裡總是睡不穩呀!”一隻手就伸來平平停放在柳子言的膝上了。柳子言何嘗識得病理,聽了女人的話,不知怎麽的,竟也伸出三枚指頭扼按了女人的玉腕。是的,女人的脈在汩汩跳著;柳子言的三枚指頭跳得更厲害,如此近的靠著女人且扼按了人家的手!柳子言如果真會憑脈,脈象裡的強弱沉浮能告知女人夜裡睡不穩,害的是和自己昨夜一樣的心思嗎?是一樣的心思了,該要說出些什麽樣的話語,透出心跡呢?但是,但是,或許這女人真的有病,是誠懇在請教著一個醫家郎中呢?柳子言後悔了不懂假懂,他的手現在是再也取不下來,一瞑目,深自痛恨起來了。為什麽有了這樣的對於四姨太不經的妄念呢?自己對醫藥常理一竅不通,卻要將一夜的癡戀發展到這步舉動來作偽行騙,這不是很可卑的嗎?緊張得出了熱汗又自悔的柳子言這麽想,又為自己的檢點發生了疑問。看見了一個美婦人生愛戀,這愛戀又是他第一次萌發,這當然算不得什麽可卑,如果見了豔的女人冷若冰霜心如死灰,柳子言就不是今日的風水先生,而是一截木頭一塊石頭了。既然女人的玉腕已在懷中扼按,不識憑脈也得像模像樣地憑一次脈了。柳子言終於心靜下來,感覺到了女人的脈正和自己的脈同一節奏地跳躍。為了莊重起見,他側勾了腦袋,但控制住的思維在不久就又恍惚出遊,頭雖沒有抬,卻知道女人一眼一眼地瞧著他,而窗布關不住的一格細縫裡透進了一道耀眼的陽光,使萬千的微物一齊在其中活活飛動,同時襯映出了女人臉上的一層茸茸細毛所虛化的靈暈般的輪廓。這時候,一隻小鼠從房角的什麽地方溜出來,做了一個靜伏欲撲的姿勢,遂鑽過門檻不見了。柳子言不知怎麽說出了一句:“有貓嗎?”“毛?”女人輕輕地驚了一下,明顯地平放在那裡憑脈的手在驟然間發脹了。柳子言抬起頭來,看見女人一臉羞紅地說:“不多……稀稀幾根。”

  柳子言立即明白了女人的誤會,暗暗叫苦了。怎麽能提問這些無聊的話呢?憑著感覺,女人是喜歡了自己,起碼可以說並不討厭,方在沒人干擾的空房裡能讓他憑脈,一旦認定了淫邪而反目,豈不同這可愛的女人連話也說不成了嗎?柳子言趕忙解釋:“我,我……”女人卻在羞紅臉面的瞬間被另一種東西所刺激,被憑脈的手捏成了一個小小的軟拳捶在他的肩上,喘笑道:“你這是什麽先生?你這是什麽先生?”攏在頭上還未完全梳理好的一堆烏發就撲撒而下,摩撫了柳子言的額角和一隻眼,以至在一副軟體失卻了平衡倒過來的時候,柳子言一攬胳膊,女人已在懷裡了。

  突如其來的變化,不期然而然,柳子言如夢中從高崖下縱身跳下,巨大的轟鳴使心臟倏忽停息了,他疑惑著這是不是現實,又一次注視了在懷中已微閉了眼皮而嘴唇顫動的女人,頭腦裡極快地閃過這女人怎麽就委身於我的問題。是真的鍾情了我還是個淫蕩的雌兒或者更有什麽陰謀而陷害我?如果在懷裡的不是掌櫃的女人,是普通人家的待嫁的姑娘,這一切順理成章的事情就會有了。但自己一個被姚家雇請來的貧賤之人怎麽能乾這種越禮違常的事體呢?正如苟百都所說,這是個餓慌了的娘們兒,這一刻裡淫情激蕩。為了滿足自身而要他充當一個工具,作用如同一條狗嗎?坦白的仍是純潔童子身的柳子言這麽一思索,笨拙得竟不知如何來處理這個女人。再一次看女人,女人眼睛睜開了,燃燒著火一樣的光芒,櫻紅的口裡皓齒微開,柳子言的血又重新湧臉,將剛剛閃現出的思索又都粉碎了。他把女人再次摟緊,潛意識裡似乎明白面對著的將是一盞醇酒,但醇酒的泛著嫣紅顏色的美豔,使他隻感到心身大渴。柳子言把四姨太放倒在了床上,解開旗袍,看見女人白腴的肚皮上裹著一件豔紅的裹兜。“不要看,你不要看!”柳子言手足慌亂滿頭大汗……終沒有成功,他便很快一臉羞紅地跑出門了。

  出山的太陽已經燦燦地照著了半個房廊,院中棗樹上落下一隻翹尾的喜鵲在歡快地叫。小房裡的四姨太在砸摔著茶碗,踢倒了凳子,隨之一疙瘩東西從窗子裡甩出,哭聲就起了。柳子言看見了那是女人的紅裹兜,兜帶兒全然撕斷。

  賊一樣回到廂房的柳子言,心仍跳個不住。他怨恨著自己的無能,原來是這樣一個淚蠟頭的男人嗎?他想,雖然並沒有從肉體上接觸女人的經驗,但自己並非無能呀,為什麽那一時竟會心狂力弱呢?柳子言回想著剛才的場面,便聽到了狗咬,去村前河裡挑水的苟百都在房廊口喊:“四姨太,你攔攔你的狗呀!”他就為剛才的事件怕起來,慶幸沒有成功而避了被人撞見的危險。到了這時,柳子言又懷疑了女人大白天主動於他是不是故意讓人家發覺而加害他,最起碼要使他免去踏勘墳地的報酬吧。或許女人在淫心激蕩後而未有滿足,惱羞成怒,待掌櫃回來又是怎樣的指控著他強行奸淫的罪惡呢?
  挨到了苟百都叫他說掌櫃召見,柳子言站在掌櫃的面前坐也不敢坐。

  “坐呀。”掌櫃說,“你給我踏了吉地,我說過要謝你的,這些銀元夠嗎?”這時候,柳子言看見了八仙桌上齊齊擺了五個銀元柱兒,森森放著毫光。

  柳子言心放下來。他看著掌櫃核桃一樣的臉,臉上讀不出什麽陰謀和奸詐,便知道四姨太並沒有告發他。他說:“我不收你的錢,能幫掌櫃出些力我就滿意了。”掌櫃說:“那怎麽行?總得補補我的心意呀,那麽,你看著我家的東西,看上了什麽你拿一件吧!”

  柳子言的意識立即又到了四姨太的身上,連遺憾著自己的失敗,卻同時為自己被豔麗的女人鍾情感到得意和幸福。那場面的每一個細節皆一齊在甜蜜的浸泡下重新浮現,將會變成一袋永遠嚼不盡的乾糧而讓柳子言於一生的長途上享用了。這麽想著不禁心裡又隱隱地發痛,一個身纏萬貫的財東的女人愛上了自己,一個家窮人微的風水先生,在背後是多麽放縱著癡戀,卻在她的賜予面前陰暗地審視著她的不是,這不是很恥辱的事嗎,很下作的事嗎?唉!講究什麽走州過縣的經見了世面,講究什麽飽肚子的地理學問,屁!憂慮,懷疑,膽怯,恐懼,再也無法彌補地辜負掉怎樣的一個清新早晨啊!柳子言歪頭斜視了一下旁邊的小房,門簾依然垂著,那女人並沒有出來。“即使她出來送我,我還有什麽臉面再見她呢?”柳子言盯起陽光流溢的廳外院子,院子裡的捶布石下軟著一疙瘩紅,是女人發泄惱恨扔掉的裹兜,他終於說了:“掌櫃是大財東,能到你家,我也想沾沾姚門的福氣,如果掌櫃應允,院子裡的那塊紅布能送我,我好包包羅盤呢。”

  掌櫃在吉地上拱好雙合大墓的第七天,久病臥床的姚家老爺子歸天了,靈柩下埋在了墓之左宅。三年裡,姚家的光景果然紅盛,鋪子擴充了五處,生意興隆,洛河上的商船從南陽販什麽賺什麽,北寬坪的四條大溝田畦連莊,逃荒而來的下河人幾乎全是姚家的佃戶。逾過八年,姚母謝世,姚家又是一片孝白。雙合大墓將要完全地隆頂了。

  苟百都仍在姚家跑腿,仍是夜裡不在房中放尿桶,數次起來去茅房要經過掌櫃的窗下聽動靜,回來睡不著了,就上下翻餅似的胡折騰。姚母去世,依然要披麻戴孝的苟百都卻不能守坐靈前草鋪,也不可拿了煙茶躬身門首迎來送往各路來客,他是粗笨小工班頭,惡聲敗氣地著人壘灶生火,擔水淘米,剝蔥砸蒜。在龜茲樂人哀天怨地的嗩呐聲中,苟百都聽出了別一種味道,為自己的命運悲傷了,他注意了站在廳台階上看著出出進進接獻祭品的四姨太,這娘兒們穿了孝愈發俏豔,他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怎麽死的不是姚掌櫃呢?現在,苟百都被掌櫃支派了去墳地開啟寐口,苟百都實在是累得散了架,但他又不能不去。背了頭出門。經過四姨太身邊,故意將唾沫塗在眼上。卻要說:“四姨太,你別太傷心,身子骨要緊哩!”

  四姨太說:“呸!苟百都,你是嫌我不哭嗎?”

  苟百都說:“我哪裡敢說四姨太?其實老太太過世,這是白喜事。再說,老爺子住了吉穴使姚家這多年爆了富。老太太再去吉穴,將來姚家的子子孫孫都要做了官哩!”

  四姨太說:“你個屁眼嘴,盡是噴糞,又在取笑我養不出個兒嗎?我養不出個兒來,你不是也沒兒嗎?要不,你兒還得服侍我的兒哩!”

  苟百都噎得說不出話來,在墳地啟寐口越啟越氣,罵姚掌櫃,罵四姨太,後來罵到柳子言把吉穴踏給了姚家,又罵自己喝了酒提薦了柳子言好心沒落下好報。整整半個早晨和一個晌午,一個人將雙合墓的宅右門的寐口啟開了,苟百都索性發了狠:姚家發財,還不是靠這好穴位嗎?你掌櫃有吃有穿,老得咳嗽彈出屁來,卻佔個好娘兒們,還想世世代代床上都有好×!一頭竟搗向了嚴封著的左宅門牆,喀啦啦一陣響聲,門牆倒坍,一股透骨的森氣當即將他推倒,且看見那氣出墓化為白色,先是指頭粗的一柱直躥上去,再是於半空中起了蘑菇狀,漸漸一切皆無。苟百都死膽大,站在那裡捋捋頭髮又走進去,那一口棺木尚完好無缺,蜘蛛則在其上結滿了網,若蓮花狀,也有官帽狀,官帽只是少了一個帽翅罷了。苟百都聽人講過,棺木上有蜘蛛或螞蟻結網繡堆便是居了好穴,網結成什麽,螞蟻堆成什麽,此家後輩就出什麽業績人物。而苟百都此時駭怕了,他明白了他是在出散了姚家的脈氣,壞了姚家世世代代作威作福的風水,禁不住手摸了一下脖子,恍惚間看見了有一日自己的頭顱要被掌櫃砍掉的場面。但苟百都隨之卻嘎嘎狂笑了:“姚掌櫃,姚老兒,苟百都不給你做奴了,我幫你家選的穴,我也可壞你家的風水的!”

  姚家明顯地開始衰敗,先是東鄉的染坊被土匪搶劫,再是西溝掛面店的帳房被綁票,接著洛河上的商船竟停泊在回水灣不明不白起了火,一船的絲帛、大麻、土漆焚為灰燼。掌櫃怨恨這是墳地散了脈氣所致,一提起苟百都便黑血翻滾,提刀將八仙桌的每一個角都劈了。但逃得無蹤無影的苟百都再沒在北寬坪露面,只是高薪請了會“鬼八卦”的術士畫符念咒,弄瞎了遠在深山的苟百都的老娘一隻眼睛。

  約摸三年,正是稻子揚花時節,掌櫃在為其母舉辦了最後一服孝忌日的當晚,與四姨太吵了嘴,悶在床上抽煙土,村人急急跑來說是在村前的稻菽地堰頭見著苟百都了。苟百都一身黑柞蠶絲的軟綢,金鑲門牙,背著一杆烏亮的鐵槍。問:“苟百都,你回來了,這麽多年你到哪兒去了?”苟百都把槍栓拉得喀啷響。問話人立即臉黃了:“噢,老苟當逛山了?!”苟百都說:“你應該叫我苟隊長,唐司令封我隊長了!”唐司令就是唐井,威了名的北山白石寨大土匪,問話人趕忙說:“苟隊長呀,怎不進村去?哪家拿不出酒也還有一碗雞蛋煎水呀!”苟百都說:“我等個人。”問:“等誰呀?”苟百都躁了,罵:“你多嘴多舌要嘗子彈嗎?沒你的事,避!”掌櫃聽了來人的述說,跳起來把刀提在手裡了,又兀自放下,一頭的汗水就出來了,掌櫃明白了鋪子遭搶,商船被焚的原因,也明白了當了土匪的苟百都在村口要等的是誰了,立時臉色黑灰,拉了四姨太就走。四姨太說:“我就不走,苟百都當年什麽嘴臉,不信他要打我?!”掌櫃翻後窗到後坡的澇池裡,連身蹴在水裡,露出的頭上頂個葫蘆瓢。直到苟百都在天黑下來罵句“讓狗日的多活幾天”走了,來人方把掌櫃水淋淋背回來。

  又是一夜,人已經睡了,北寬坪一莊狗咬。村口瞭哨的回報著苟百都又來了,是四個人四杆槍。掌櫃又要逃,大門外咚地就響了一槍,苟百都已經坐在門外場畔的石滾子碾盤上。不能再逃的掌櫃心倒坦然起來,換了一身新衣做壽衣,提上燈籠出來說:“哪一杆子兄弟啊?哎喲,是百都賢弟!多年了,讓哥哥好想死你了,你怎的走時不告哥哥一聲就走了?今日是來看哥哥了!”

  苟百都說:“聽說北寬坪來了幾個毛賊,唐司令要我們來拿剿,毛賊沒害擾掌櫃吧?”

  掌櫃說:“有苟隊長護著這一帶,毛毛賊還不嚇得鑽到地縫去!來來來,把兄弟們都讓進屋來,今日正好進了幾板煙土好過癮!”

  苟百都領人進了屋,還是把鞋脫了仰在躺椅上,急去抽那煙土,一抬眼,卻愣住了。四姨太從簾內出來正倚著門框,一腿斜立,一腿交叉過來腳尖著地,獨自冷笑,噗地就吐出一片嚼碎的瓜子皮兒。苟百都說:“四姨太還是沒老樣兒!我記得今日該是老太太的三年忌日,四姨太怎沒穿了更顯得俏樣的孝服呀?”四姨太說:“百都好記性,知道老太太今日過三年?!”掌櫃忙責斥女人沒禮節,應給苟隊長燒顆煙泡才是。四姨太仍是嚼著瓜子,款款地走近煙燈旁,苟百都便伸手於燈影處擰女人的腿,女人一趔身子將點心盤子撞跌,油炸的面葉撒了一地。苟百都忙要去撿,四姨太說:“沾土了,讓狗吃吧!”一迭聲地喚起狗來。苟百都在女人面前失了體面,臉色就黑了,說:“這虎兒還聽四姨太話麽!”順手抓過槍把狗打得腦門碎了。槍一響,滿廳藥煙,姚家上下人都失聲慌叫,掌櫃笑道:“打得好,咱們口福都來了!今晚吃狗肉喝燒酒,這狗皮你百都賢弟就拿去做了褥子吧!”

  苟百都卻懶懶地說:“今日不拿,你讓人熟了,改日送到白石寨就是。”

  熟好的狗皮送去,苟百都捎回的口信是:苟百都再不要掌櫃的一分一文,隻想和姚家認個親哩,如果把四姨太嫁給他,掌櫃也永遠是苟百都的仁哥哥。

  十天后,得了紅帖的苟百都真的騎了一匹披著彩帶的黑馬去到姚家。苟百都就把四姨太抱上馬背,自己也騎上去,回頭對掌櫃拱拳道:“仁哥哥留步吧!”四姨太卻說:“老當家的,我要走了,夫妻一場,你不再來給我整整頭嗎?”掌櫃突然老淚縱橫,過來要抱了四姨太痛哭,女人卻一口啐在他臉上罵道:“呸!老龜頭,你就這麽讓姚家的一個跑腿的搶了老婆嗎?!”掌櫃昏厥在台階上。

  一匹油光閃亮的烏馬像黑色閃電一般的駛過了北寬坪,晨靄浮動,河蛙亂鳴,醜陋而慓悍的苟百都在這個美麗的早上並沒有奔上白石寨,他為巨大的快樂所激蕩,縱馬在河川道的石板路上無目的地疾馳。直待到火紅的太陽一躍跳出山巔,馬已經通體淌汗,他才攬了韁繩,往五十裡外的老家而去。身子發熱,那一頂黑絨紅頂的禮帽不知滾落在了哪一叢草中,敞開褂子,風擺旗般地啪啪直響,而鋥亮的長槍斜背身上,槍帶已緊勒進一疙瘩一疙瘩隆起的胸肌裡。渾身被汗浸得熱騰騰酸臭的漢子,一手牽著韁繩,一手死死地摟著面前的女人,女人像蛇纏住了一樣無法動彈,先是不停地驚叫,再後便被顛簸和胳膊的纏裹所要窒息,迷迷暈暈,只剩下一絲幽幽喘吟。

  “四姨太,”他說,“不!不不!你終於是歸了我的娘兒們,你是我的老婆!你哭吧,鬧吧,踢我的肚子,咬我的胳膊吧,我就喜歡你這個烈性子雌兒!你唾那老家夥一口實在解氣!你這麽鬧著也實在解氣!你知道嗎?在我給姚家當使喚的年裡,我每夜叫著你名字入睡,可你寧去撫摸狗不肯伸給我一個指頭,現在你卻是我的老婆了!”

  女人從昏迷中知覺過來,她的後脖子被苟百都的嘴吻咬著,涎水濕漉漉順脖流向後背,那一隻蒲扇般粗糙的手扼著她的左乳,且有兩個指頭在掐著乳頭。她知道她現在是一隻小羊完全被噙在了一隻惡狼的口中。在姚家十多年裡,不能說沒有吃好和穿好,但她厭惡著乾瘦無力連胡子都不扎人的掌櫃,她因此而使盡了執拗性子,摔碟打碗,耍潑叫喊,想象著她能在一種強有力的壓迫下馴服和酥軟。如今這土匪苟百都給了她這種強力,她卻是這麽恐懼和悲傷!往昔受她戲弄的人,面孔醜陋,形體肮髒,那麽再往後,也就在今日的晚上竟要爬上自己的身上嗎?她後悔在掌櫃極度痛苦的決定後她竟如釋重負又懷有一種幸災樂禍的心情所發出的笑聲,也後悔今天早上沒有悄然遁逃或撞柱而死反倒順從地被苟百都搶上馬背!女人在這時,感覺卻回到了姚家,可憐起那個瘦弱的財東姚掌櫃了,遂一口咬住了扼著她左乳的那隻手,血從嘴角流下來。苟百都一松手,她迅疾地扭轉身,啪,啪,啪,將耳光扇在了那一張毛孔裡溢著油汗的醜臉上,罵:“你是什麽豬狗,你能娶我嗎?你這洗不白的黑炭!你尿尿都是黑水!”

  苟百都被這突兀的打擊震住了,一時出現了在姚家跑腿時的下賤呆相。刹那間,這土匪丟開了馬韁繩,一手按住了女人的下巴頦兒,一個勾拳向她的腹部打去。這一拳打得太重了,女人呀地在馬背上平倒了上半身,呼叫著,喊罵著,四肢亂踢亂蹬,苟百都按著,看見勾拳打下去時指上的戒指同時劃破了肚皮,一注奇豔無比的血,蚯蚓一般沿著玉潔的腹肌往下流,這景象更大刺激他的興奮了,渾身肌肉顫抖著,嘿嘿大笑。像在案板上扼住一隻美麗的野鹿,一刀刀割破脖子而欣賞四條細腿的揮舞;如逮住了老鼠澆上了油點著放開,看著在尖利的叫聲中一朵焰火飄動。苟百都就這麽慢動作地扯開了女人的褲帶,剝開了女人的衣褲,將身子壓下去。

  馬還在跑著,受驚似的幾乎要掠地而飛。犬牙相錯的山峰在跳躍中紛紛倒後,成群的螞蚱於馬蹄下飛濺在槍托上留一個綠印而瞬息不見。苟百都張大了嘴發出怪叫,在女人的身上終於結束了自己一段漫長的歷史,女人肚皮上的血也同時沾上他的胸毛,乾痂成一片,揩也揩不掉。受到了從所未有的震撼的女人,如風中的柳樹曾經左倒右伏,但就在幾乎一時要摧折了去之際,又從風中直立而起,無數的反覆衝擊中失去了知覺……她終於在馬放慢了步伐悠悠而行的時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作為一個女人,畢竟是一個女人,再也沒有了在姚家的掌櫃面前的潑悍和任性,她說:“你真是個土匪!讓我到河邊去,我要洗洗。”

  苟百都停住了馬,放她而下,苟百都儼然已成為一個偉丈夫,並不防備她逃走,懶懶地看著頭上的太陽閃耀光刺,看著女人走到河邊雙手掬水再讓水從指縫漏下,銀亮亮如撒珍珠。水裡落著女人的影子,她撩水洗起下身,像要把一切都洗掉去。

  這時候,河對岸的一條小溝裡,山路上正踽踽地走下來一個人。路細亂如繩。女人看了一眼,提了褲子又垂頭洗臉,覺得那人是牽著繩從溝堖下來的,或是繩拉他而來的。但那人在河邊站定了,驚疑地哦了一聲,隨之叫道:“四姨太!”

  從水面上傳過來的叫聲並不高,且顫顫地如水濺濕了發潮發沉,女人卻倏忽間蜂蜇一般的冷丁了。多熟悉的聲音,又多陌生的聲音,多少多少年裡只有在睡夢裡聽到了醒來卻茫然四顧而慢慢麻木淡忘以至重重遺失得沒了蹤跡的聲音;如遠山裡吹來了一縷微風,如大海的深處泛上了一顆泡沫,她的一根神經驟然生痛了。她再一次看著那人時,馬背上的苟百都已經認了出來,張狂喊道:“柳先生!怎就這碰著柳子言你狗×的哥了!”

  柳子言在喊聲中看到了馬背上背了長槍的苟百都,他要從河水面上跑過來的腿僵硬了木樁似的戳在沙裡:“是苟百都呀,聽說你當糧子逛山了,是唐井的隊長了,果然是!你這是往哪兒去呀?”

  苟百都說:“柳子言,我告知你,我今日娶了老婆了,你該是第一個恭賀我的人!”

  “娶了老婆?”柳子言看著苟百都在太陽下咧著金牙的嘴,他想戲謔了。“娶的是哪一位,能壓了寨嗎?”

  “你瞧瞧,你叫過她四姨太的!”苟百都說。

  女人已經立直身,隔河望著柳子言。望著依舊是長袍短褂背著褡褳的柳子言,他雖沒了往昔的年輕,但英俊依然!女人張開了嘴,感覺到的一顆心跳到喉嚨了,噎了噎卻並沒有吐出來,她注視柳子言聽到苟百都娶了她的話後表情,果然笑容陡然硬在臉上,喑啞了似的長久地沒有說話,腳下的松沙在陷落,水汪上來濕了鞋面褲管,人明明顯顯地矮下去了一截。“柳先生!”她叫了一聲。但她的耳朵並沒有聽到她的聲音;柳子言也沒聽到,卻怔怔地瞧她一眼,那是多麽悲慘的一眼啊!

  “娶了四姨太?”柳子言面對著苟百都,聲音已變調了,“你是槍打了姚掌櫃?!”

  苟百都卻說:“娶親是吉利事,怎麽能殺人呢,好女人就不興咱×嗎?”

  柳子言勾了頭就走,卻忍不住還看一下河這邊的女人,踉蹌而去。石頭就無數次地將他絆倒,絆倒了爬起來還是走。

  豔陽下女人身子搖晃著返回來,說:“走吧。”牽著苟百都的手上了馬背。苟百都笑罵一句“呆先生”,一松韁繩,撮嘴吹著口哨,馬噔噔地跑起碎步,伴響起風前的鳥叫,流水的鳴濺,再一攬胳膊重新要箍了女人的腰,女人突然銳聲說:“我要柳先生!”

  苟百都勒了馬:“你要柳子言?”

  女人反轉了身來再說一句:“要柳子言!”更直直看著苟百都,隨之噘了小嘴,將兩道尖眉也翹挑了。粗悍的土匪在暫短的疑惑中為女人的變化無常的脾性開心了,這是真正成為自己老婆後的一種要強吧,在姚掌櫃面前的那種四姨太式的潑勁重演,是女人終於從哭鬧而轉為順悅的標志吧?苟百都喜歡女人像烈馬般的暴躁而在降服過程中得到快愉,同時也喜歡在降服之看馬時不時抖抖臀部,聳聳耳朵,或者毫無緣由地噴一個響鼻。“你要柳先生,看上他那小白臉嗎?”他也來了調侃。

  女人說:“柳先生是咱見到的第一個熟人,他沒有祝福咱們一句話。你就讓他走了?”

  苟百都覺得婦人言之有理,扭轉馬頭,柳子言已經離他們很遠了,便舉槍在空中叭地放了一槍。槍聲很脆,震動著河谷,踉踉蹌蹌的柳子言在突兀中驚跌在地。槍聲震掉了崖頭的松石嘩嘩啦啦掉下來的時候,也震掉了一時湧在心頭的懵懂,頓時清醒於往事的追憶中。多多少少的歲月,他離開了姚家,再沒有遇見過像四姨太美豔又鍾情於他的女人,誰能在踏過了風水之後還器重一個貧賤的風水先生呢?沒有的。愈是為自己的命運悲哀,愈是為失掉了四姨太的情愛而痛惜。一件記載著女人的懊惱和怨恨的紅綢裹兜,便一直視為定情物貼身穿在自己的童子體上,他細細感受著紅裹兜的柔軟,體會著紅裹兜穿在女人身上時的情景,就不免有一陣幸福的眩暈。他曾經數次徒步趕到北寬坪來,希望能見到一次四姨太,如果四姨太提著瓦罐在泉邊汲水,他會將她從泉台上抱起而不管瓦罐摔成七片還是八片;如果在山坡上見到撿菌子的四姨太,他會將她放平於蒿草之中,並使蒿草千百次晃動不已。柳子言的暗戀放誕了奇異的光彩,一看見了北寬坪後的山峁上的那個古戰場殘留的石堡,就心身皆進入恍惚之境,覺得曾經是有一個夜晚,月色清麗,空氣甜潤,他們攜手登上石堡,一任小小的窗洞裡嗚嗚長鳴,也一任露水濕了他們的睫毛也打濕了鞋襪和褲腰,靜靜地躺過了千年百年……但是,每一次山下村莊的雞犬之聲破碎了他的幻想,遠遠看見了姚家炊煙直上的屋宅,他卻不敢再走下去,落淚獨坐,幾次已疑心自己是風化成一塊石頭了。

  這日葫蘆峪有人家請去踏墳地,葫蘆峪可以從另一條溝直達,腳仍是不自覺地拐進北寬坪的山路,他願意多繞道數十裡看看心愛的女人居住的地方,誰知現在女人竟一河之隔,活生生的,就站在他的面前!

  令柳子言悲慘的是女人竟不再是姚家的四姨太,她成了逛山土匪的老婆!在柳子言的意識深層,他愛著這女人,但這女人真正要成為自己的老婆長年相廝那純是遠山頭上的一朵雲,登上山頭雲則又遠,他們的緣分恐怕只是一種偶然的相遇相愛。因此,在癡戀轉為暗戀的漫長日月中,柳子言不管怎樣跋涉到北寬坪的山上希望去見到四姨太,到最後都將是一種單相思。唉,自己就是這般的薄命,只能在鹽一樣的生活中把她的身影醃鹹了,風幹了,在孤獨寂寞中下酒吧。問題就在於,女人是姚財東的姨太也好,是另一個什麽管家的娘子也好,他柳子言有什麽辦法呢?可現在女人成了黑皮臭肉的苟百都的老婆,卻實在無法接受!糧子,逛山,土匪,就全憑那一杆能喝血吃肉的長槍嗎?當苟百都向他炫耀,一臉的惡肉刷漆似的油亮,他恨不能一個石頭砸過去,砸出五顏六色的腦漿來,但面對著高頭大馬和烏黑的槍管他懼怕了。柳子言的淚水倒流肚裡,為女人傷心了,為孱弱的自己傷心了!他不願多停留,在醜陋的苟百都面前的無能比那一次面對著女人的無能更使他羞辱,再不要讓鍾情過他的女人看見他了!

  一聲槍響,使他跌倒了,驀然間他估摸這一槍是苟百都打向他的。女人現在既已做了苟百都的老婆,瞧著自己無能的樣子是不是感到可憐可笑,不經意中會把過去發生的事情失口泄露於她的匪夫吧?土匪畢竟不是守財的姚掌櫃。一定不允許一個風水先生曾對他的老婆做過的事體。

  馬踢騰著沙石過來了,苟百都在喊:“你站住,站住!”柳子言猛然之間翻身而跑,苟百都愈發怒了,開始叫罵,馬匹一個飛躍。幾乎是掠過柳子言的頭頂落在他的面前。柳子言準備死去。

  “苟百都,你要打死我嗎?”他說。

  “你跑什麽?”苟百都說,“我的老婆要給你說話!”

  柳子言吃驚了,他看著女人,女人從馬上跳下來向他走來。女人站在兩丈外的一株細柳下,一頭亂發飄拂,蓬蓬勃勃如燃燒的黑色火焰。

  “你沒給我說一句話,你就走了?”她說。

  “恭喜你。”他說。

  “你再說一遍!”

  “你要做壓寨夫人了,我恭喜你。”

  女人嘎嘎地怪笑著,靠在了細柳上,細柳負重不了,劇烈地搖晃了。

  柳子言調頭又要離去。

  “你就這麽走嗎?”女人突然地厲聲嘶叫,手抓住了細柳上的一枝,竟將枝條扳下來,凶得像惡煞一樣扭曲了五官。“你就會走嗎?你一輩子就會烏龜王八一樣地走嗎?!”

  當女人發瘋地撲上來,柳子言不知所措地呆住了,倏忽間柳枝劈頭蓋腦抽下來,啪啪啪聲響一片,柳葉碎紙似的滿空皆是。柳子言沒有動。他知道今日是丟命了,與其死在苟百都的槍下,還不如被心愛的女人活活打死!他感覺到的並不是疼痛,女人手中的也不是柳條,是鋒利無比的刀,在一陣迅雷不及掩耳的砍殺下,他似乎還完完整整,瞬間則一條胳膊掉下去,另一條胳膊也掉下去,接著是頭,頸,腰,腿。一截一截散亂了。女人喘著粗氣無休無止地揮動枝條,留給了柳子言滿臉的血痕,一截截柳枝隨著一縷縷頭髮飛落在水面,終於只剩下一尺余長了,仍不解恨,嘩啦一聲撕裂了他的褂子,赤身上露出了那紅綢裹兜,女人呆住了,軟在地上,號啕起來。

  遍身是傷的柳子言在女人倒在沙窩,淚水和鼻涕一齊進出之際,驀然明白了一個女人的心。女人竟還在愛著他!感激之情油然生出,珍視著從自己臉上流下來的血滴在河灘的石頭上濺印出的奇麗的桃花。他要彎身扶起哭倒在面前的女人了。苟百都卻以為柳子言欲反擊自己的老婆,在馬背上吼道:“柳子言,你敢動我老婆一個指頭,我一槍敲了你的腦殼!”柳子言高傲地抬起頭,說:“我哪能打了她?苟百都,我現在正式恭賀你了!”

  苟百都笑了:“你早這麽說就好了!你現在可以走了。”但柳子言沒有走。女人說:“我不讓他走!”苟百都說:“柳子言,你聽見了嗎?她不讓你走,你就給她下跪再道個萬福吧!”女人說:“我要讓他和咱們一塊兒走!”苟百都疑惑了,眉頭隨之綰上疙瘩。女人說:“柳先生能踏墳地,怎不讓他同咱們一塊回家去踏個墳地,你還指望我將來的兒子像你一樣半輩子給姚家跑腿嗎?”苟百都哈哈大笑起來:“說得好,說得好!柳先生,苟某人就請你為苟家踏吉地了。姚家有錢,能賞你一桌面銀元,苟某人有的是槍,會搶一個女人給你的!”

  三個人結伴而行了。

  先是苟百都和女人同騎一匹馬,馬後步行的是柳子言。小橋流水,古木,峻岩,女人不停地遺落了手帕要柳子言撿了給她,或是瞧見一樹桃花,硬要柳子言去折了她嗅。行過三裡,馬背上的女人便叫嚷馬背上顛簸,一身的骨頭都要散架了,苟百都便命令柳子言背著她,“你不悅意嗎?不悅意也得背!”柳子言巴不得這一聲喚,在女人雙手摟了他的脖子,樹葉一般飄上背來,立即感到了綿軟的肉身熱乎乎的如冬日穿了皮襖。哎呀,女人的香口吹動了一絲暖氣悠悠在後腦杓了,女人耳後別的一撮柔發撲閃了前來摩撫著他的額角了,柳子言重新溫習了久久之前的那一幕的情景。他不知覺自己載負了重量行走,而是被一朵彩雲系著在空中浮飛。當半跪在背上後來又換了姿勢的女人將兩腿分叉地垂在了兩邊,柳子言緊緊反摟著一雙胳膊。眼睛就看見了兩隻素潔的肥而不胖的紅鞋小腳,呼吸緊促,噎咽唾沫。洋洋得意的苟百都在馬背上又吹起口哨。柳子言終是騰出手來把那腳捏住了,捏了又捏,揣了又揣,樂得女人說一句“生了膽了!”苟百都看時,女人用手指著山崖上一只在最陡峭處啃草的羊,而同時另一隻手輕摳起柳子言的後心了。

  到了過風岔,苟百都的家就在岔堖。三間石板和茅草搭就的屋裡獨住著瞎了一隻眼的老娘。山婆子見兒子冷不防地帶回一個美婦人,喜得沒牙的嘴窩回去,臉全然是一顆大核桃了,舉燈將女人從頭照到腳,悄聲對兒子說這婆娘是從哪兒拾掇來的,屁股好肥,是坐胎的坯子,只是奶太端乍,將來生了娃娃恐怕缺了奶水子吃。天一黑,柳子言被安置到屋旁的舊羊棚裡歇息,女人才過來看他,苟百都便也過來扔給了一個縫了筒兒裝塞著禾草的老羊皮,說:“你要孤單,摟了它睡吧。”一彎腰將女人橫著抱到草房東間土炕去了。幸福了一路如今又被拋進冰窖和油鍋受水火煎熬的柳子言,掩了柴扉,靜聽著山裡的鳥叫。鳥叫使夜更空。石礅上插著的松油節焰不旺,直冒起一股黑煙,柳子言想,躺臥在深山破敗寂冷的舊羊棚裡,自己背了來的女人卻在了一牆之隔的炕上,這是與那個女人算什麽一種孽障啊。而苟百都呢,一個黑皮土匪,今夜裡卻摟了愛自己的恁個美豔的婦人在自己的旁邊,這真是天下最殘酷不過的事情。這樣想著的柳子言,隨手咚的一聲,拋過褡褳將那個松油節打滅去了。

  石板房裡,傳來了苟百都熊一般的喘息聲,間或有女人的一聲“啊”叫,睡在房西邊炕上的山婆子開始用旱煙鍋子敲著櫃蓋了,問:“百都,你怎麽啦?你們打架了嗎?”苟百都回話了:“娘,睡你的!你老糊塗了?!”後來,一切安靜,老鼠在拚命地咬噬什麽,柳子言聽見石板房門在吱扭拉響,女人嚷著拉肚子,經過了舊羊棚,就蹲在棚門外的不遠處。隔著柴扉的縫兒。柳子言看不清她的眉臉,一個黑影站起又返回房中去了。一次如此,二次又如此,柳子言知道了女人的用意。她並沒有鬧什麽肚子,她冒著寒冷為的是經過一次舊草棚來看看他!柳子言的眼淚潸然而下,他把柴扉打開,他要等待女人再一次來解手;但女人重新蹲在了舊羊棚門外,他才要小聲輕喚,野獸一般的苟百都卻赤條條地跑出來把她抱了回去。

  翌日,同樣是瘦削了許多的三個人在門前的澗溪裡洗臉,柳子言在默默地看著女人,女人也在默默地看著他,飛鳥依人,情致婉轉,兩人眼睛皆潮紅了。早飯是一堆柴火裡煨了洋芋和在吊罐裡煮了雞蛋。苟百都隻給柳子言一個雞蛋吃,便爬上屋前槐樹去割蜂箱中的蜜蘸著雞蛋喂婦人。女人說:“我是孩子嗎?你把你鼻涕擦擦!”苟百都的一珠清涕掛在鼻尖,欲墜不墜,擦掉了卻抹在了屋柱上。女人一推碗,說:“柳先生,你吃我這些剩食吧,我惡心得要吐了!”柳子言端過碗,碗裡臥著囫圇的五個荷包蛋,心裡就千呼萬喚起女人的賢惠。

  柳子言有心給出土匪的苟家踏一個敗穴,咒念他上山滾山下河溺河砍了刀的打了槍的染病死的沒個好落腳,而苟百都畢竟在姚家時跟隨諸多風水先生踏過墳,柳子言騙不過他。“你要好好踏!”苟百都警告說,“聽說吉穴,夜裡插一根竹竿,天明就能生出芽的,我就要生芽的穴!”柳子言踏勘了,苟百都真的就插了竹竿,明天也真的有芽生出。苟百都喜歡了,提出一定要親自送他走二十裡山路回去。柳子言又得和女人分別了。女人說:“柳先生,你現在該記住我家的地方了,路過可要來坐呀!”

  苟百都說:“是的,苟某人愛朋友。”女人送著他們下山,突然流下淚來,說:“山裡風寒,小心肚子著涼呀!”柳子言按按肚子,感覺到了那肚皮上的裹兜。苟百都就笑了:“瞧,一時也離不得我了!柳先生,你不知道,有娘兒們和沒娘兒們真不一樣哩!”

  苟百都真的把柳子言送出了二十裡,到了一座山彎處,正是前不著村後不靠莊,苟百都拱了手寒暄柳子言是苟家的恩人,永遠不會忘了。柳子言喉嚨裡咕湧著一個謝,爬上山坡去。差不多是上了坡頂,苟百都掏了一顆子彈丸兒,鞋底上蹭了又蹭,還塗了唾沫,一槍把柳子言打得從坡的那邊滾下去了,說:“苟百都有了美穴,苟百都就不能讓你再給誰家踏了好地來壓我!”

  已經是一年後的又一個初夏,苟百都便不再是昔日的苟百都,黃昏裡蹴在前廳後院的新宅前,舉槍瞄一棵山杏樹上的青果子打,打下一個就讓婦人吃一個,得意洋洋又說起柳子言踏的墳地好。可不是嗎,自滾了坡的老娘白綾裹了葬在吉穴,他不是順順當當就逃離了白石寨,豎了杆子坐山頭。他唐井是司令,咱也是司令嘛!做了司令就有人買司令的帳兒,這不就一院子的青堂瓦舍麽,不就有大塊的肉,大碗的酒,苧麻土布,絲綢綾羅,連尿盆不也是青花細瓷麽?婦人在姚家那麽多年,生養出個貓兒來嗎?!沒有,現凸了肚皮,一心隻想吃個酸杏。這狗×的柳子言真是好本事!
  女人聽厭了苟百都的誇,扭頭起身回屋坐了。她不能提柳子言,柳子言就是一枚青杏果,一提起心裡便要汪酸水。柳子言為苟家踏了好風水,柳子言卻恁的再不照面過風岔!不愛著的人,狼一樣地齜牙咧嘴敢下手,愛著的人卻是羊羔似的軟,紅顏女人的命就是這等薄了?!
  哀怨苦命的女人,只有獨坐在後窗前凝視林中月下的青山,青山是那麽照人的明豔卻不飛揚妖冶,白楊林子是那麽莊嚴又幾多了超逸,但青山與楊林的靜而美,美而幽,幽而哀的神意實在不容把握。這樣的月夜裡,是決不要聽到槍聲的,白石寨的土匪一來,槍支並不比唐井多的苟百都就要著人背她先去山峰頂上的石洞裡避藏了。石洞裡鑿有廳間臥間和糧食水房,洞外的光壁上石窩中裝了木橛架了木板,人過板抽,唐井的子彈爆豆般地在洞口外的石崖上留一層麻點。這樣的月夜裡,也是不要狗吠的,一條狗吠起,數百條吠聲若雷;苟百都的嘍囉回山了,鼓囊囊的包袱攤在桌上,黃的銅錢,白的銀元,叮叮當當抓著往筐裡丟,同時在另一處的幽室中就有了一個呻吟的綁了票的人。這樣的月夜裡也是不要酒的,喝得每一個毛孔都散著酒氣的苟百都就又要得意於他的豔福,想象著皇帝老兒該怎麽淫樂。今夜的月下,就隻讓女人靜靜地臨窗坐吧,恨一聲柳子言你哄了我,騙了我。一架蓬蔓開了耀眼的葫蘆花就是不見結葫蘆!但終在一個月夜,女人看到了窗外不遠的澗溝畔上的一株鑽天的白楊,白楊通身生成的疤痕是多麽活活的人眼哪。這眼是雙眼皮的,這眼就是柳子言的眼,原來柳子言竟天天看著她!女人從此天天開了窗戶,一掰眼就看著他的眼睛在看她。但是看著她的只是眼睛還是眼睛,柳子言,你到哪兒去了,真的再也不來了嗎?婆娑的淚水溢滿了女人的臉面,女人最終把雙手撫在了突出的肚腹上,將一顆慈善的心開始漸漸移到了未出世的兒子身上,說:“你將來要當官的,真的,娘信著柳先生的本事,你也要信哩!當了官你就要天南海北地尋了他回來!”

  柳子言其實並沒有死。

  一顆子彈打了來,那塗了唾沫的炸子兒當即炸斷了一條腿在坡頂,而柳子言血糊糊滾落到坡那邊的一蓬刺梅架裡了。一位砍樵的山民背回了他,他央求著說他可以禳治這一家祖墳使主人從此家境滋潤而收留他養傷,便開始了整整半年的臥床未起的生涯。半年裡,北瓜瓤子敷好了斷腿的傷口,是單足獨立,再也不能爬高下低地跑動了。被抬回到老家去拄了拐杖學行走,一次次摔倒在地,磕掉了兩顆門牙,終於能蹣跚移步了,就常倚殘缺的石砌院牆看遠山如眉,聽近水嗚咽,想起那一個自己答應過要去見的女人。但他獨足去不了過風岔,他沒有槍,他對付不了土匪苟百都。

  夏日正熱,於堂前的蒲團上坐了燃香敬神,祈禱著思念中的女人能大吉大安的柳子言,聽到了一陣異樣的腳步聲,回過頭來,一副滑竿抬進門,下來的竟是仍沒有老死的姚掌櫃。掌櫃一臉老年斑,給柳子言拱拳了,說找了先生數年,一會兒聽說先生遭苟百都給害了,一會兒聽說先生還活著,他無論如何要親自來看看,果然先生還這麽年輕這麽英俊,竟好好的嘛!柳子言無聲笑了笑就站起來,一條腿沒有了,驚得掌櫃忙扶住他,日娘搗老子的罵那土匪苟百都,“苟百都害了你害了我,他是咱倆不共戴天的賊啊!”柳子言又一次被掌櫃請去北寬坪重新踏風水了。但他不是騎了驢子,而是坐在背簍裡雇人背著去的。

  舊地重遊,柳子言坐在了女人曾經賜給他情愛的那個小房裡失聲痛哭,掌櫃問他傷了什麽心。他說想起了四姨太,還是這間房,還是這把椅子,卻再見不到四姨太了!掌櫃遂也老淚流出,勸慰柳先生不要為她難受,說四姨太好是好,再也尋不到她這般俏眉眼的娘兒們了,可畢竟現在是土匪的婆子,他掌櫃也不為她哭壞身子了。柳子言說:“你知道她的近況嗎?”掌櫃說:“我隻說她被搶了過去不是拿剪子捅那土匪,也得觸柱死去,她竟旺旺活著!聽人說她出門,後邊有兩個護兵跟隨,真真正正是土匪婆了!”柳子言心裡憤憤起來:一個家有萬貫的財東,一個不該娶少婦偏娶了少婦的老頭,你拱手把四姨太獻給了土匪,卻要怨怪四姨太沒有在新婚的夜裡觸柱死亡,得一個貞節的名號!這也算一個與四姨太十余年的丈夫,算北寬坪地方的紳士麽?對著並不慈善的掌櫃,柳子言收回了對他遭到苟百都迫害的同情,也全然坦然了多少年裡總有的一絲對他不起的心思。厭惡起掌櫃的柳子言這麽罵一個男人的歹毒,卻也從掌櫃身上看見自己的醜惡,罵起自己不也恰恰和這枯老頭一樣沒有保護了那個女人嗎?女人原本不愛掌櫃。況且掌櫃人也老了,而自己呢?柳子言扭頭看窗外,窗外的棗樹還在,他不禁戚戚感歎:“今年棗樹上沒乾棗了。”

  “棗樹上哪兒還有乾棗呢?”掌櫃乾笑了一下,忽問起一個問題來:“柳先生,聽說苟百都也佔了一處吉地?”

  柳子言說:“那也算一塊吉地吧。”

  掌櫃說:“那他還有大氣數嗎?你知道嗎,為了佔那吉地,他是將他娘掀進溝裡跌死,對外說是失了足……哼,一個瞎眼山婆子能守得住?!”

  柳子言說:“甭提土匪那一宗了,柳子言會給你再踏出一塊好穴位,遷埋骨殖的。”

  掌櫃連聲就呼著丫頭,催問酒溫好了沒有,又說柳先生這次來不必著急踏勘,先喝三天的醉酒,姚家大院中的這些使喚丫頭喜歡上哪一個了就隻管招叫了去侍候你。

  柳子言也真的這一頓酒吃醉了。

  就在柳子言醉吐了一定要掌櫃來打掃那穢物的時候,一個爆炸的消息傳到了北寬坪,說是苟百都被龍抓了!掌櫃一把摟住了也被驚得酒醒的柳子言長一聲笑,短一聲哭,誇講著天神之公道,也誇講土匪早不死遲不死偏在柳子言要重踏墳地遷葬父母骨殖的今日而死,這定是將要踏出美穴的預先兆應了。兩個人已經聽報信人說過一遍苟百都被龍抓的經過,卻仍要再說一遍又說一遍,確確實實地核證了這一切皆是事實。威風著方圓百裡的苟百都是在前三天下山到黑龍口坪壩裡的一家財東炕上抽煙土,已經抽過三個時辰仍不過癮,他眉飛色舞地給財東和另幾個土匪講他的英武。說唐井派人來殺他,此人槍法好,刀法也好,卻不知他苟百都是怎麽個人物竟使唐井也奈何不得!那人來了,他槍也不帶刀也不挎,端了火盆在門口吸旱煙哩。來人問:“誰是苟司令?”他說了:“我就是苟百都,夥計,來吸一鍋子吧!”來人說:“嗬,原來是黑皮八鬥甕!”他說:“是長得差些。”還是低頭吸他的煙。煙滅了,用手在火盆裡捏一顆紅炭按在煙鍋上,來人眼就看直了。點燃了煙葉取下火炭,火炭沒放在盆裡卻放在了膝蓋上,膝蓋上的肉就嗞嗞地響,再說一句:“這煙葉真香,你真不吸嗎?”來人就跪倒在地了,說:“苟司令你是條漢子!要麽你砍了我的頭,要麽我跟你吃糧!”那一把短刀就摔在他面前了。在座的財東說司令就這麽收了來人了?苟百都說:“屁!當糧子逛山不敢殺人我要他幹啥?”拾起來人的刀在眼前看鋒刃,說句好刀口哩,忽地一下砍下來人的頭。頭因為掉得太快,那眉兒眼兒還是笑笑的,便差人直送白石寨去了!在座的皆土色了臉面,苟百都就哈哈大笑,笑未畢,屋外忽然天變,一朵雲停在屋當頂,接著嘎啷啷一個炸雷一道電光打開窗子衝進來,眾人全都震昏了。待眼目睜開,屋裡一切完好,唯獨不見了苟百都,急奔出門,空中咚地掉下個黑炭來,苟百都燒焦成二尺長。掌櫃又是一串大笑,突然說:“可惜了,可惜了!”報信人說:“掌櫃說土匪死得可惜了?”掌櫃說:“聽說他有兩顆金牙,花了大錢鑲的那金牙就燒化了!”報信人說:“哪裡就燒化了,他的嘍囉敲了金牙才用白布裹苟百都。正為了這事,他們不敢回去見那四姨太。不不,見那匪婆子,才一哄都散了,苟百都的屍首還是那家財東埋了的。”掌櫃說:“你說得對,是四姨太,今日晚上我就要去過風岔接回那娘兒們,回來了你還叫她四姨太!”

  姚掌櫃匆匆去張羅接四姨太的事宜了,留在了廂房裡的柳子言卻仍為突如其來的喜訊震得說不出話來。四姨太,那個心愛的美婦人竟然還能再次一見嗎?他不能不感慨這是怎樣的一種緣分啊!當掌櫃領了一班人燈籠火把去了過風岔,柳子言的死而複生般的驚喜卻遂被另一層為自己和那女人的悲哀代替了,一個逃離了老朽去當了三年的壓寨夫人的四姨太,到頭來又回到朽而又朽的老頭的炕上,那女人就是因為長得太美麽?每一次像獵物一樣被狼叼來叼去,又每一次偏讓柳子言遇著。暫短的相會,留下的竟是長長久久的悲傷和淒涼,這是對那可憐女人的殘忍呢還是對為此而殘廢了的柳子言的殘忍?!那麽,自己對一個可望不可即的女人的愛戀是一種自尋的罪過了,就不要再把這種罪過同時帶給那個女人吧。這麽想著了一夜,發起了高燒的柳子言終於決定在四姨太被接回時絕不去見她,眼不見心則不亂,讓她度過她後半世的清靜歲月吧。

  天稍稍發亮,柳子言收拾了褡褳,扶杖而走了,但門前的土場上一副滑竿急急抬了過來,他看見了坐在滑竿上面色黑灰眉眼扭曲的掌櫃,卻沒見到四姨太。他拱手搭問:“四姨太呢?”掌櫃卻並沒有回答他,昨晚那飛揚的神氣沒有了一點痕跡。“四姨太沒有接回來嗎?”他又問了一句。掌櫃哼了一聲,顯得那麽的不耐煩,卻惡狠狠對放下了滑竿要散出的隨從說:“把吃的東西送去,好好看管。今日大門關了,後門掩了,外邊人一個不準進來,家裡人一個不許出去!”便踉蹌進了大廳去自個兒臥屋了。柳子言是不能私走了,看著立即有人抱了被褥提了飯盒出去,大門砰砰下了橫杠,不知究竟出了什麽事情。姚家的丫頭和跑腿的在沒人處交頭接耳,一有人又噤聲散開,柳子言不能詢問任何人。他默默地回坐到廂房去,尋思四姨太一定沒有接回來,或許四姨太已經死了,或許四姨太已逃離了過風岔。廂房的門口遠遠正對著院角的廁所茅房,短牆頭上的一篷豆莢蔓細細簌簌響後,一個人頭冒出來,柳子言知道這是姚家大太太在那裡解手用豆莢葉揩了屁股了。但大太太卻在短牆頭上向他招手。

  “來呀,柳先生!”她又一次招他,“你不想聽聽稀罕嗎?”

  柳子言走近去,蠢笨得如搗米桶一般的肥婆子走出了茅房短牆,一邊系褲帶一邊說:“你知道小騷貨的事嗎?”

  “四姨太?”柳子言忙問,“她到底怎麽啦?”

  婆子說:“哼,老鬼總忘不了吃嫩苜蓿,隻說小騷貨的×叫土匪×了,心還在他身上,沒想土匪死了騷貨還不回來!”

  “不回來了。”柳子言說,“她到底是不肯回來的了。”

  “不回來老鬼行嗎?她有一副嫩臉臉麽!老鬼真不嫌她髒,她是給土匪懷了個仔兒,肚子都那麽大了,喝苦楝籽水怕也墜不下來了!”

  柳子言驚呆了:“四姨太有了孩子?!”

  婆子說:“老鬼一看就上了氣!要當場把土匪仔踢落下來,又怕丟了騷貨的小命兒。可那匪婆子竟也往澗裡跳,被人拉住,頭上已破了一個洞。老鬼氣得罵:你那時怎不就跳了崖,我還給你立個節婦牌呢!我現在來接你,你倒尋死覓活?!就把騷貨用滑竿抬回來了,真該讓她死去才好!”

  柳子言忙問:“怎不見抬了回來?”

  婆子說:“抬回姚家讓生下那個土匪種嗎?姚家是什麽人,不要說招外人笑話,這邪祟氣兒要壞姚家的宅舍呢?你瞧瞧,關在那個石堡裡,讓生下匪仔兒了,還要放三天的爆竹,艾水洗了身子,方能倒騎了驢子回姚家的門!”

  肥婆子說著捂了嘴嘎嘎直笑,柳子言的腦子裡已一片混亂,他望著院外山坡頂上的古堡,淚水拂面。那一座古戰場殘留的石堡,數年前他默默地從遠處觀望,想象了一個月夜他怎樣的能和四姨太幽會其中,數年後的今日,四姨太竟真的被幽閉在那裡了。石堡上到底是如何的敗舊,荒草橫長,野鴿遺矢,孤零零的一個美豔女人就在那裡生養胎兒再將胎兒親手處死嗎?柳子言不知了肥婆子何時離去,他雙手摳動著牆皮一步一跳地不能在廂房門口安靜,指甲就全摳裂了,牆面上抹出了一條一條血道。突然單足跳躍竟走到廳房台階下,他改變了主意要看看四姨太,甚至拿定主意請求在姚家長期住下,他要永遠能見著那個女人,也要讓那女人永遠能見到他!他跳躍到台階下再要跳上台階,他摔倒了,碰掉了一顆門牙,對著聽見響聲出來的掌櫃說:“你怎麽能將四姨太關在石堡呢?你不能這樣待她!”

  掌櫃疑惑地看著他,說:“柳先生,我是器重你的,你不要管我家私事。”

  “不!”柳子言再一次從地上跳起,單腳竟如錐一樣直立著,說:“掌櫃,這是你家的事,我本是不能管的,可你是請我來為姚家踏吉地的,你是知道的,積德為求地之本,知積德善人未有不得吉地的。苟百都為何死於非命?他行惡多端,吉地也成了棄地啊!”

  掌櫃說:“我何嘗不正是這樣做呢?那娘兒們懷的是土匪的種,我讓她出血流汙的在姚家生養,豈不辱沒了姚氏祖宗?我要不是待她好,我早在過風岔一刀挑開她的肚皮了!柳先生是手藝人,怕是昨日的醉酒還沒完全醒的吧?來人,扶柳先生回屋去,熬了蓮子湯好好服侍先生吧!”

  幾個跑腿的男人幾乎是抬著柳子言到廂房去了。

  躺倒在廂房土炕上的柳子言,現在只能是無聲地抽泣,為了將來還是掌櫃的四姨太的女人,他的求情遭到了掌櫃的拒絕和厭煩,他的那點勇敢可憐得毫無作用可起。漫長的一天裡,他恨著自己不是個土匪,若是有土匪的蠻力和槍杆,他也不至於這般容忍了掌櫃這老狗。到了這時,反倒那苟百都真是個漢子,可惜了苟百都的死去,女人寧願跟著土匪也比來姚家要好了。這一天終於將盡,四山嚴合,逼出了黑暗下來,月亮也隨之出現,多清麗的月夜呀,原本是浪漫的人兒飛身於山峁,依山上下曲折的石堡棧道,讓月光浸著雪淨的衾綢,讓月光逼著玲瓏的眉宇,有了如絲的幽夢,有了如水的思愁,有徹悟有祈禱有萬千神話……而現在的女人於石堡中哭淌了多少淚水?柳子言擔心著女人經受不了生下骨血讓人活活弄死的折磨而要死去的。是的,她要死去的,任何一個最堅強的女人都會在灰了心的絕望中死去!一時間,柳子言緊張得一身汗都出來了,他似乎就看見了女人披頭散發地在那裡吼叫,風卻灌住了她的口,誰也聽不到她的呐喊。她開始癡癡地盯著石壁看那一群快活的螞蟻了。她是那螞蟻就好了。上蒼啊,怎麽讓這女人來世時托生一隻自由自在的螞蟻呢?石堡的門洞外,女人能看到月下起伏的萬山壑嶺麽,能看到浮雲浸擁的棧道石廊麽?不不,石壁如塔壓著她,如籠囚著她,她從門洞看到的是一堆堆磷火。對了,柳子言想起了發生在這山頭的一件古遠的傳說,說是一位英武的將軍馳騁鏖戰了一生卻終在最後被敵軍包圍在了這座石堡中。同樣是一個美麗的月夜,石堡的內外躺滿了部下的屍體,只剩下了將軍的妻子和一個忠誠的衛士,將軍看著滿山圍攏上來的敵軍,他血刃了自己心愛的年輕的妻子。他不忍心妻子落入敵軍手中受辱,在血刃了妻子而抱著她還微笑的頭顱而哈哈大笑,對著嚇呆了的衛士說:“好了,我英雄的一生要結束了,現在,我要成全你。他們以三百兩白銀懸賞我的頭,你就提了我的頭去見他們吧,我忠誠的衛士!”說完,風吹動著他的長發,星月照耀著他的鎧甲,一隻手抓著頭髮,一手揚刀就抹掉了自己的頭,竟然那隻手把抹掉的頭顱捏著而身子不倒。這古遠的傳說這麽清晰地在柳子言腦海中浮現,他想,四姨太一定在這個時候聽見了一片鬼的嚎叫,看見了那英雄的將軍和將軍的妻子,她在哀歎了:誰是我的英雄呢?英雄將軍保不了妻子的活著,卻保護了妻子的死去,這妻子也是幸福的。我一個容貌美麗的女人,因美麗而為臭男人們活著,如今要死在一個可愛的人的刀下也不成啊!柳子言愈這麽想,愈墜進了不可自拔的境界裡去,過去的一幕幕的無能、軟弱、忍耐全然激發了一個男人的所有勇敢,咬牙切齒道:“我是你的英雄,是的,我是你的英雄!”

  英雄了的柳子言在夜靜入睡之時,撥開了姚家的大門,拄杖往山上去了。

  崎嶇的山路上,柳子言摔倒了一次又一次,他開始往山頭爬。他的衣服全破了。一條唯一的腿和兩條胳膊血肉模糊。他預想著爬到古堡怎樣的打開石堡洞門的柵欄,怎樣的呼叫著四姨太的名字而與她相見;他要告訴她不要哭,也不要敘說長長久久刻骨銘心的思戀。趕快逃離石堡吧,即使天黑不能遠離,也要到另一處的什麽地方躲起來。然後他們在某一處相會,然後他要和她,或許她願意獨自一人,他都可以幫她逃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的。但是,當柳子言剛剛爬到了古堡下的棧道長廊下,看守著四姨太的人發現了。這是一位年邁的在姚家跑腿的老頭,他是認識柳子言的,詢問著柳先生摸黑怎麽能到山上來。柳子言瞞不了他,老老實實地把一切都告訴了。他明白有人看守著古堡他是不能去搭救女人的。他說盡了女人的苦愁來感化這看守,甚至應允,若看守人能放他上去救那女人,他保證付一筆數目巨大的銀錢,也保證為看守踏勘出一處大吉大貴的墳地,永葆其家族後代安樂昌盛。看守同意了,卻勸柳子言不要親自去,一個殘廢的人怎麽能爬上那古堡,就是這棧道長廊,健全身體的人也要小心才能過呀。“先生請相信我,我就去幫四姨太逃走吧。明日掌櫃要問,我就說我去拉屎,回來不見人了,大不了掌櫃勒我一繩,罰了我一年的工錢。”柳子言感動得直磕頭,說他今生今世忘不了老伯大恩,又千吩咐萬叮囑了許多許多要小心的事,方又倒爬著下山。

  柳子言返回了姚家,天已經麻麻泛亮了,他若無其事地招喊了一個下人要求背簍裡背了他去後坡根踏勘墳地。背簍背出了大門外,他卻對著從河裡挑水的姚家用人說:“你就給掌櫃說一聲吧,我去後坡根踏吉地了,讓他隨後也來看看。”可是,當柳子言踏勘到了晌午,掌櫃卻沒有來,柳子言也不急著回去,就躺在暖和的地坎下打盹了。昨夜的奔波已經弄得他疲倦至極,現在該是好好地歇息了。蠢笨的掌櫃這陣在幹什麽呢?他哪裡知道石堡中的四姨太已經遠走高飛,而這一切又都是一個殘廢的風水先生所為的呢!他作想不來在某一個山洞裡還是松林中的四姨太,這陣兒是怎麽的感激和思念著他啊。他得很快地踏勘完墳地去相見,而那個尊敬的看守老頭能在他一回到姚家碰見,告訴他四姨太的去處嗎?柳子言終於在松弛心身後迷糊起來,將隱隱的一種後怕和一種暗自湧上來的英雄氣概的念頭帶到了夢境,但同時聽見了聲音:“先生,你醒來,掌櫃來了!”被用人推醒了的柳子言果然瞧見掌櫃遠遠走來了,且笑眯眯地在幾丈外就說:“柳先生,你怎不多歇幾天就踏墳地了!你這麽為姚家費力,姚某人真是不知該怎樣謝你了!”

  柳子言說:“掌櫃不必客氣。你來瞧瞧,這個穴可真不錯哩!”

  掌櫃說:“是嗎,這麽快的?!先生你怎麽受傷了,滿手是血呢?”

  柳子言臉紅了一下,忙說:“剛才下坎時不小心跌了,沒事的。我想你既然來了,咱就把方位定了好下楔哩。”

  掌櫃卻說:“先生急著是要走嗎?這次來可不能讓你很快就走的,我得好好款待你才是。過午了,回家吃飯吧,明日再來好了。”

  柳子言被背了隨掌櫃回到姚家大院,掌櫃卻並沒有讓他去廂房用膳,而讓人一直背他到廳房,掌櫃則仰躺在睡椅抽起煙土來。一個泡抽完再抽一個泡,掌櫃再不看他,也不說話,柳子言起身要往廂房去,掌櫃突然說:“柳先生也愛上我的四姨太嗎?”冷不丁一句,柳子言臉刷地黃了扶桌站了起來又坐下,說:“掌櫃,你怎麽說這話?我姓柳的有什麽冒犯了你嗎?”掌櫃說:“昨晚出了一件怪事兒,有人想要再奪走我的女人,竟到了石堡去,先生是能人,你估摸這是苟百都嗎?”柳子言心裡作慌了,他想一定是女人逃走後,掌櫃在追查了。一想到女人已經逃走,柳子言又暗暗得意,恢復了臉面,故意作驚道:“四姨太真的接回來了?誰到石堡上去幹什麽?苟百都不是被龍抓了嗎!”掌櫃冷笑了:“苟百都是死了,可惜學苟百都的人沒他那身膘肉!德順,你進來吧!”廳房裡便有一人進來,竟是石堡那看守四姨太的老頭。老頭看了一眼柳子言將頭就垂下了。掌櫃說:“姚家的下人出了一個苟百都咬人的狗,可再沒第二個對姚某人二心的人,德順告訴我了一切。我現在隻想問柳先生一句,你愛上我的那個四姨太了嗎?”柳子言在刹那間天旋地轉了,他恨死了這個叫德順的老頭,龍該抓的不是苟百都而是這狗德順了!自己英雄了一場,竟壞在一個卑賤的下人手裡,柳子言知道他現在的結果了,卻為女人將受到又一重的懲罰而叫苦不迭了。到了這步田地,柳子言還掩飾什麽呢,膽怯什麽呢?他虎虎地看著掌櫃,突然說:“是的,我是愛上四姨太了,我第一次到姚家來就愛上了四姨太!掌櫃你殺了我吧!”掌櫃一丟煙具,哈哈大笑不已,直笑得身子連同睡椅前後搖晃,說:“柳先生真個坦白!我還可以告知你,你不但是愛上四姨太,四姨太也在愛上了你!”柳子言叫道:“不!這與四姨太無關,要殺要剮,我柳子言一人承擔!”掌櫃說:“柳先生真是愛女人愛得深呀!我並不殺你,你是我請來的貴客,我還要謝酬你哩,你知道我要謝你什麽嗎?我就把四姨太送你!我雖然愛這娘兒們,我為她破過家,在她當了匪婆子還把她接回來,但我今早去到石堡裡見了她,我決定就送你了!”柳子言直直看著掌櫃,他估摸不出這老謀深算的掌櫃說這話的真正含義。他站在那裡不動,等待掌櫃的突然變臉而吆喝了五大三粗的打手衝進來。掌櫃卻又在說:“柳先生,難道你也不回謝我一句嗎?”柳子言簡直不能相信事情竟是這般變化,陰霾密布的天突然透亮,湍急凶猛的水突然拐彎平緩,狂旋的龍卷風突然消失了嗎?他一低頭顱答道:“掌櫃說話若真,那我多謝了!”掌櫃卻說了:“但我卻也要你保證,一定要踏勘個吉穴給我!你今日草草踏了一下就說要定方位,我姚某就不能依你了!好吧,四姨太我先讓她在石堡上待幾日,幾時吉穴踏成,你就帶她走吧!”

  整整踏勘了六天,真心真意地選好一處吉美穴地的柳子言爬到了石堡,出現在他面前的四姨太已是於那一日的早上被掌櫃抽打一通鞭子將兒子降生,兒子卻活活地在她的面前摔死了;而她也同時於掌櫃的面,用石片從左額直劃出四條裂口到右腮,說:“你不是總愛著我這麽張臉嗎?我現在一心一意是你的四姨太了!”柳子言看著毀了容的女人,他啊的一聲驚跌在地了。幾分得意的掌櫃也覺得愧對了柳子言,幾分歉疚地說:“柳先生,我不該瞞著她毀容的事,望多諒解。娶女人就是娶一張臉,柳先生若不喜歡這個,姚某再送你個丫頭好了,整頭潔臉的乖巧人哩。”柳子言搖搖頭,一下子跳起來,將面前的女人摟抱住了。

  用雞毛粘好了臉傷的女人,從此再也沒有了往昔的俏麗,那四條從左眉斜斜下來到右腮的疤永遠留下了紅痕,但柳子言用驢子領回到他的家裡,憐愛如初。他擁抱著這個千難萬難方遂了心的女人,再不是舊日無能的男人,他是丈夫,盡著丈夫的職責。

  他們在五年之後終於生下了一個兒子。

  有了兒子,使這一對夫婦不再是為了過一種安靜可心的日子了。他們幻想著在這個世界上,要活得順心適意,有頭有臉,就必須是要當官的。他們商定要為柳氏家族選一個最好的墳地;大半生為了他人的幸福,柳子言踏遍了山山水水,現在他們是在為自己而選穴了。一頭瘦小的毛驢子,載著已經花白了頭髮的夫婦,終於在一個雨後天朗的正午尋覓到了一個山嘴下,柳子言激動不已,滿口白沫論說勘踏美穴的妙處,什麽風水以山名龍,故山之變態千形萬狀,走壟之體轉移頓異,其潛現躍飛變化莫測,唯龍為然。何以曰脈,是統人身之脈絡,氣血所由以運行而一身之稟賦,脈清者貴,濁者賤,吉者安,凶者兀,地脈亦然。什麽龍要旺,脈要細,穴要藏,局要緊,砂要明,水要凝,化生開帳兩耳插天,蝦須蟹眼左右盤旋,明堂開睜砂腳宜轉。他滿口文言古辭,女人哪裡聽得明白,問這山嘴下該是什麽穴,柳子言又得意指點,說那山嘴兩邊呈半環,環後有橫峁,峁後又一山成大環抱,雖不是五聳秀四水歸朝,青龍雙擁官誥複鍾,但卻也是梧桐枝穴,此龍身枝腳均勻之格,梧桐枝雙迎雙送,兩平勢對節,分枝作穿心,該是祖宗兒孫相顧,至貴呢!女人樂道:“好了,好了,我不懂你的這樣穴那樣穴,我只要我兒子當官的穴哩!”

  柳子言自小沒有了父母,被師傅收養學道,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葬在哪裡,墳墓拱好了,便做了先考先妣的靈牌安放進去,又為自己和女人拱了雙合大墓,便宣布再不為人察識風水了。在兒子長到了十二歲,男長十二接父志,在一個早晨,夫婦倆燒了鍋菊花湯水沐浴,穿好了所有嶄新的衣服,對兒子說:“兒呀,我們不可能看著你長到三十四十,也不可能為你留下青堂瓦舍的一院房屋,百畝良田,萬貫資產,可我們可以助你去當官。從今往後,你不要想著你的父母,也不要守在這個地方,你可以出外去幹你的事了!這個世界這麽大,你不會孤單,你會有許多大事要乾的。”兒子是聰明俊秀的人物,聽從了父母的話,磕下一個響頭,下山而去了。

  這父母騎上了毛驢。女人雖然老了,身架還俏,人依舊乾淨,頭腳整潔不亂,卻把一塊印格手帕頂在頭上,手帕太大了,四個角便遮了臉。柳子言說:“今日暖和沒風,遮得那麽嚴乾嗎?”婦人說:“不遮,難看呢。”柳子言端詳著她,臉上皺紋是縱橫了,五官卻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地端正,那四條傷痕雖是發紅,卻看到了往昔的美豔,說:“你一點不難看。你是天人,你原本是在天上,但你到了人間,桃花恨你,春風恨你。所以你受盡磨難,只有了這四道疤你才活得安生了!太陽這麽好,咱要出遠門,為啥要遮呢?”

  婦人聽從了丈夫的話,要騎上毛驢了,柳子言就去扶她,趁機要捏捏那一雙精精巧巧的腳,再將一竿柳條給她,讓她當驢鞭。女人就說:“你再捏,我可要抽打你了!”兩人遂想起過去長長的一幕,相視在陽光下就全笑了。

  他們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就這麽騎著毛驢來到了他們的墳地,直走到地下拱好的墳墓穴裡,便動手將墓坑中的磚石一塊一塊封了墓穴口。封得那麽嚴,沒有一絲風可漏,沒有一點光可透。柳子言說,今晚會有一場雨的,墳頂上的土能塌下來埋了墓道,咱們可以安安靜靜睡了。

  該怎麽睡呢?漆黑的世界裡,女人並沒有立即感到呼吸的緊促,她詢問著柳子言,並撒嬌地一定要柳子言扶了她睡下,且要雙手就緊緊摟住她,讓她頭枕在那寬寬的胸脯上。柳子言按她的要求去做了。他們在這個時候聽到了墳外風掃過墓頂,那幾叢枯草搖曳著泠泠的金屬聲,有螞蟻在叫,蚯蚓在叫,墓壁上爬動的濕濕蟲釋放著薑蔥一樣的氣味。兩人同時想起了過去的歲月,想到了那一切一切細微得不能再細微的細節,倒後悔忘了帶一壺酒來,這些記憶是用鹽風乾的肉絲,蠻能有滋有味地下酒呢。柳子言開始摸索著從身上解那件已經很舊很舊幾乎稍稍一撕就破的紅裹兜,婦人並沒看見,卻感覺到了,也伸過手來,拉平了,蓋在他們的臉上。

  “這是咱們的銘旌哩!”柳子言說。

  “銘旌都是要寫一生功德的。”婦人說。

  “那上面不是有血斑嗎?那就算咱自己寫下的。”柳子言說。

  兩人無聲笑了。

  “咱們的兒子會當了官嗎?”婦人悄聲又說。

  “會的。這是一個好穴哩!”

  “能做了什麽官呢?”

  “很大的官,真的,大官哩!”

  十年後,四十裡外的洪家戲班有一個出了名的演員,善演黑頭,人稱“活包公”。他便是柳子言的兒子。柳子言踏了一輩墳地真穴,但一心為自己造穴卻將假穴錯認為真,兒子原本是要當大官,威風八面的官,現在卻只能在戲台上扮演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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