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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穴地》第3章 餃子館
  第3章 餃子館

  在西安,常常被編成段子受戲謔的是上海人和河南人。說上海人如何小氣,買燒雞隻肯買雞爪子,買一隻雞爪子從西安上火車,一路都在嘴裡啃呀啃呀,到上海了還沒有啃淨。編河南人的段子就更多了,著名的是董存瑞炸碉堡:董存瑞去炸橋上的碉堡時是和他的戰友一塊去的,戰友是河南人。河南人讓董存瑞手撐著炸藥包,說,我去尋個棍兒來支。河南人一去卻再不回來,總攻的號角吹了,董存瑞隻好拉響了導火索。董存瑞是一邊拉導火索一邊喊:河南人——你日弄了我……就犧牲了。西安人戲謔上海人,上海人不多理會,因為上海離西安遠。河南人就不行了,罵西安人“日巴耍”。“日巴耍”是西安的土話,意思即沒正經沒品位。陝西和河南是鄰省,西安城裡五分之一又都是河南籍人,西安人和河南人就有故事啦。

  這個故事是在西安的一家餃子館裡開始的。

  時間是中午,咚,門被腳踹開了,胡子文領著三個中學時的女同學進來吃餃子,胡子文說:日巴耍,這麽小個飯館!同學說:不小啦,再大的餃子館還不都是隻吃一肚子。胡子文說:那就委屈各位了!同學說:是榮幸,文聯組聯部的主任平日都是吃請哪有過請吃的?胡子文笑著說:這倒是。勾著一個指頭把服務員招來,問都有什麽餡兒的餃子。服務員很熱情,忙說了兩個“中,中”。胡子文說:怎麽說河南話?服務員說:老板是河南人,要求我們必須說河南話。胡子文說:這才是怪事,日巴耍,我就要你說西安話!服務員說:對不起,這是我們飯館的特色。胡子文有些躁了:把你們老板叫來!服務員轉身走去,同學勸胡子文:說河南話就說河南話吧,只要餃子好吃,生什麽氣呢?胡子文就笑了笑,把眼鏡卸下來放在桌上,一邊松著領帶一邊逐個詢問同學的近況。三個女同學大概說了一下,因為都混得不好,有些不好意思。胡子文說:好日子會有的,以後就順了。一仰頭,瞧見從收銀台處有一個黑矮胖子邁著步子走了過來,就把眼鏡又戴上,說:工廠效益差,可以辭職自個兒幹嘛,比如賣服裝……一個同學說:老板真的來了!胡子文已經估摸過來的是老板,哼了一下:農民!接著說:人家農民進城都賺錢了,城裡人倒混得沒頭沒腦了!那個同學一直在看著過來的老板,低聲說:這麽個黑胖子,怕是黑道上的人哩。胡子文當然不能和一個黑道上的人論理了,老板站在了桌邊,張口才要招呼,胡子文偏不理會,繼續給同學說道理,甚至說到了古人:熬過一段,前景就光明了,古人也說了,“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黑胖子和藹地說:斜字在這裡恐怕不念邪音,該是念峽音吧。胡子文猛然覺悟斜字是要念作峽音的,耳梢紅了一下,卻隨之眼睛乜斜了,說:你是這裡的老板?胖子說:小門面,不成體統。胡子文輕笑了:我難道不知道會念峽音嗎,我是故意試試你的!西安自古居不易,我要看看一個河南人在西安怎麽就辦紅火了一個飯館?!還行,老板!老板更加和藹了,胖臉上開始出現酒窩,酒窩不是在腮上而在兩眼角下,顯得憨厚又滑稽,說:我是從河南鄉下來的。胡子文說:這看得出來。老板說:我小學沒畢業,到西安怕人瞧不起,多認了些生僻字罷了。胡子文說:平日看些什麽書?老板說:就是字典。三個同學嘎地笑了,胡子文卻說:這倒是捷徑。書用不著看得多,這如口袋上插鋼筆,不插是文盲,插一支是小學生,插兩支是中學生,插三支四支就成修理鋼筆的了。老板說:說得好,先生是文化人?胡子文把自己的名片遞過去,老板立即驚乍:是文聯主任呀,我沒文化就最尊重文化人!服務員有眼無珠,她把界石當兔哩……胡子文對同學說:聽懂了吧,這是鄉下的歇後語。老板說:不好意思,說幾句就露了底了……主任,我能不能和你照個相?胡子文說:行嘛。服務員立馬跑到後室拿來了相機,就給胡子文和老板合影,說:主任你笑一笑。胡子文沒有笑。拍照了一張,老板說他可能眨眼了,要求再拍一次,又是哢嚓一道閃光,胡子文的眼睛被光耀得發花,一邊揉著一邊說:那就和三位副處也合個影吧!胡子文指的是三個女同學,三個女同學面面相覷。老板說:副處?這麽年輕的小姐都是副處級了?!三個女同學笑作一團,說:還是小姐?小姐都在家裡,這裡的是小姐的娘嘍!老板說:城裡人面嫩。一陣拍攝後,老板讓服務員上菜上酒,說能結識三位文化人真是三生有幸,這頓飯就算是他請了。胡子文偏把錢包掏出來,說:那不行。老板說:這你就不給我面子了,難道以後不讓我再求教你啦?胡子文就把錢包裝進口袋,說:那就簡單上幾個菜。

  胡子文就這樣認識了餃子館的老板。老板叫賈德旺。胡子文覺得這個河南人有輔導性,往後的日子就常到餃子館去。胡子文每次去,顯得很匆忙,一隻手插在褲兜裡一隻手彎著抱一堆書和雜志,不是說吃罷飯要去審查一個歌手赴京參賽的節目,這個歌手是他在歌廳發現後推薦給音樂家協會的,就是說下午有一個業余作者要拜會他。他說:這孩子潛質不錯,你瞧瞧,新發表在這份雜志上的小說蠻有味道啊!賈德旺就說他不懂小說,狗看星星一處明。胡子文說:你還是讀字典?賈德旺說:字典夠我讀一輩子了。胡子文說:那你就好好給咱賺錢,如果人人都隻讀書,社會也害怕了。賈德旺就殷勤地把餃子端上來,又掏出兩包香煙放在桌上,問照片放大了掛在牆上好看不好看。胡子文瞧著牆上已掛著的他和老板的合影,心裡受活,嘴上卻說:這讓我給你做了廣告嘛!賈德旺說:禿子要沾月亮光呀!胡子文吞進一個餃子,舌頭攪著,說:沾就沾吧,不幫朋友又幫誰去?!賈德旺就忙添酒,胡子文說:酒不敢再喝了。又吞進一個餃子,他覺得餃子很香。

  胡子文再一次領了三朋四友去餃子館,賈德旺沒有在,他問服務員:老板呢?服務員在旗袍開衩處抓癢,趕忙側身靠了牆,說:去銀行了。一句話未落,賈德旺推門進來,一把將胡子文抱住,說:你不想餃子,我倒想你了!胡子文一一介紹了朋友,賈德旺說:那幾個副處沒來?胡子文說:哪兒的副處?賈德旺說:一起照過相。胡子文嘎嘎大笑:日巴耍,我給你說個段子吧。賈德旺說:你們西安人愛作踐我們河南人,是不是又說董存瑞的故事呀?胡子文說:那不是,我說的是一個幹部在歌舞廳問小姐是不是處女,小姐說這該怎麽說呢,要說是處女,我懷過孕,要說不是處女,我還沒結婚,就算是副處吧。賈德旺恍然大悟,拿拳頭捶著胡子文的肩大笑,一笑,一排牙掉下來。賈德旺是假牙,他把假牙又塞進嘴裡,說:今日來的都貨真價實?胡子文嚴肅了:雖不是幹部,可盡是些文豪哩!賈德旺便指示廚房先弄一桌菜,專挑了那個穿旗袍的服務員往上端。服務員漂亮,幾個人話就多了,不說人漂亮而說旗袍漂亮:小姐,能不能讓我抱抱你那衣服?服務員害羞,端一盤菜放下了,慌慌就退下去。胡子文說:小姐,你得報名哩!服務員再端一盤菜來,說:王桂花!又端上一盤菜放上了,說:王桂花!胡子文說:讓你報菜名不是報你的名!大家就笑這是個河南農民開的店,就議論起文化界的人人事事,有人說到從北京來了個著名詩人,市上接待的規格很高,從機場接回來用警車開道哩。胡子文說:你知道他的代表作嗎?那人說:不知道。胡子文說:我也不知道,恐怕誰也不知道,他是人人都知道的著名詩人而人人都不知道寫過什麽詩的著名詩人!那人說:日巴耍!不服一人或見人就服都是妄者。你是妄者。胡子文說:對不起,那不是妄者,是侫者。那人說:我把它念妄者。胡子文說:文化人老念錯別字就丟臉了!那人說:好,好,你能行,我給你寫個字你認認。指頭蘸了酒在桌面上寫,寫的還是一個行字。但行字的左右兩部分寫得很開,成了兩個字。胡子文認不得。在座的人都認不得。胡子文說:你說是什麽字?那人說:我問你呢。賈德旺端了酒杯過來要給大家敬一杯,看見桌面上的字,說:這念恥音和廚音。大家都抬起頭,對賈德旺刮目相看了。胡子文趁機說:賈老板可是滿腹經綸哩!寫字的那人喉嚨乾咳了一下,較了真兒,伸手又在桌上寫了一個字:孑。說:這怎麽念?胡子文瞅了瞅,說:那一筆是平的還是斜的?那人說:斜的。胡子文說:我認得它,它認不得我。賈德旺說:地耶傑的傑,念傑音。那人說:錯了,念決音!賈德旺說:念傑不念決。雙方各持己見,爭執起來。胡子文說以字典為準,飯館裡有字典沒?飯館裡當然有字典,服務員立即跑到賈德旺的辦公室拿來了字典,字典已經汙損不堪,翻了半天,查出來了,孑字是讀傑音。桌面上的氣氛有些尷尬,賈德旺一抹袖子,將那個字擦了,給大家斟酒,說:關公門前耍大刀,我玩膽大哩,正好碰上我認得這個字,瞎貓碰上死老鼠了!大家也就說:你這個河南人不像河南人。胡子文說:吃羊肉圖膻哩,沒腥味了就不叫羊肉。賈德旺說:我是河南人。大家說:河南人把耍猴能稱作文化娛樂活動,你肚裡墨水不少倒還開了飯館!失敗了的那人一時落寞,出氣不順,撅了嘴拿筷子也不夾菜,邦邦地在桌沿敲節奏,旁邊的一位便給他台階下,隨節奏哼了一句流行的歌:我們的大中華,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

  “不對,”失敗了的那人說,“是五十七個民族!”

  “還有哪個民族?”

  “擔族。”

  大家就拿眼睛看賈德旺。因為說擔族,大家都明白是指河南人,上個世紀三十年代河南遭水災,大量的災民挑著擔兒逃來西安,西安人便稱河南人為河南擔。而現在在河南人開的飯館裡吃飯,又當著飯館的老板說擔族,大家就覺得賈德旺要生氣了。但是,賈德旺沒有生氣,臉定得平平的,說:你還少說了一個民族。

  “哪一個?”

  “耍族。”

  “耍族?”

  “耍族。”

  賈德旺笑笑的,一笑又出現了眼角下的酒窩,憨厚又滑稽。賈德旺笑過之後轉身走了,大家猛地曉得了耍族指的是日巴耍族,是賈德旺在戲謔了他們這些西安人。西安人的好處是愛戲謔別人而受別人戲謔了也不上怪,賈德旺戲謔得有趣,就都也笑了,倒惹得失敗了的那人罵道:真當的是日巴耍!
  胡子文和他的朋友受了戲謔後,一連十天再沒去餃子館,第十一天,他卻在一家茶社裡撥通了賈德旺的電話。

  “喂,儒商!”

  “你這是在罵我哩嘛。”

  “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

  “可咱是賣餃子的呀!”

  “你是想掙些零花錢了就回河南鄉下去,還是要在西安當餐飲界龍頭?”

  “你要給雞戴暗眼呀?!”

  “日巴耍!”

  胡子文哢噠把電話掛斷了。

  電話突然掛斷,還拿著聽筒的賈德旺喂喂了幾聲,立在那裡發了愣。發過愣了,拿過字典在翻,驀地覺得不對,拔腳就趕往了茶社。

  胡子文正要結茶水錢,讓服務生打個折,服務生請出示打折卡,胡子文沒有打折卡。沒有打折卡是不能享受打折的,胡子文說:你們老板呢,讓你們老板來!一扭頭,瞧見玻璃窗外賈德旺往裡瞅,一張臉壓扁了個大柿餅狀,揮手讓服務生走了,繼續吃茶。賈德旺就進來了,說:處長生氣了?

  “你要不來,我永遠也不會見你了。”胡子文說,“彈琴不能給牛彈,朽木上雕花雕不成還壞我手藝哩!”

  “上次冒犯了你和你的朋友還望包涵。”

  “冒犯得我要讓你發大財呀!”

  賈德旺就坐下來,憨厚而滑稽地笑,並且用手指將胡子文面前桌上的茶水痕拭擦了一下。兩人就嘰嘰咕咕說起來。胡子文說話要做手勢,說著說著身子就坦靠在沙發上,賈德旺先是低著頭,再是抬起頭,漸漸距胡子文越坐越近,末了就側了身子,隻將半個屁股坐在沙發沿上了。

  “就這麽吧,”胡子文說,“下午我還要開個會的。”

  “到底是文化人,點石成金!”

  賈德旺滿懷喜悅,主動將茶水錢掏了,兩人出門,又搶先把門拉開,攔了出租車,付了車費,還叮嚀司機開慢點,一定要安全送到。

  從此,賈德旺每天在飯館門口豎一塊廣告牌,上面寫著一個極生僻的漢字,注明凡是來飯館的顧客若能認得此字,所用飯菜酒水全部免費。頭三天,廣告牌上的生僻字竟無一人認得,但消息卻傳開來,說南大街那個開餃子館的河南人是個儒商,辦的餃子館富有文化味。越是認不得的生僻字越是有更多的人前來要認,餃子館的生意陡然火爆,往往顧客沒有座位,就在飯館門口排長隊等候叫號。到了深夜,賈德旺把飯館的前後門關了,讓三個員工在那裡點錢,自己則在旁邊翻字典,尋著一個生僻字,寫下來,問點錢的員工:認不認得這個字?員工不認得。又寫一個,員工還是不認得。賈德旺說:你能認得個啥?員工說:我隻認得錢。賈德旺發了一聲狠,卻笑了,說:這也是,認得錢就好!尋生僻字尋到十多個了,一時再尋不出,一個員工說:老板,我寫個字也認認。賈德旺說:用河南話說!這個員工是從陝西乾縣招來的,學說河南話說得不好,就不說話了,拿指頭在地上寫了個曌字。賈德旺當然認得這個字念照音,也知道這是埋在乾縣的那個武則天在生前所自造出來的字,但賈德旺的腦子一下子活了:何不也自造些字呢?於是,第二天,餃子館門口貼了一副對聯,上聯七個字誰也不認得,下聯七個字誰也不認得。門口時不時有了爭論,賈德旺聽著十分得意,專等著一夥人進來讓他定奪正誤,賈德旺偏笑而不語。這一日飯館才打了烊,有服務員慌張張過來說:對聯的一半被撕了!賈德旺說:是誰認得了那些字?跑出來,一隻遊狗就在旁邊,嘴角還叼著一團紙,就樂了:這是隻文化狗嘛!著人把狗攆到飯館,拴在廚房後每天喂骨頭養著。

  一年後,這隻狗養得肥頭大耳,賈德旺的飯館也擴大了門面,左右兩邊的店鋪全部吞並,又把上邊的二樓買下,餃子的品種也越來越多,發展成了餃子宴。西安的電視台請他去做過節目,賈德旺當然說的是河南話,好多人都覺得這河南話蠻好聽的。任何企業有了錢,肯定就有人來要拉讚助了,比如報社需要辦個征文比賽,電視台需要播放一部新片,還有音樂會,艾滋病預防宣傳,書畫聯展,賈德旺都掏了錢,胡子文也就來了。

  “生意好得很啊!”胡子文用河南話說。

  “你也說河南話了?”

  “現在不是春節冷清而聖誕節熱鬧嗎,前幾年廣東發達了到處是廣東話,再過幾年西安恐怕要規定河南話是第二語言了。”

  “都是托文化的福!”

  “是要打文化品牌!”胡子文說,“聽說你又給一個觀賞石協會讚助了?”

  “要是五年前向我借二百元錢,那我拿不出來,現在也是回報社會嘛。”

  “小杓子也會把一頭牛炒完的!如今興建設企業文化,你為什麽不在餃子文化上想些招呢?你知道不知道‘馬太效應’?”

  “不知道。”

  “不知道算了。”

  “我是狗咬汽車不用腦子!”

  “不要說這農民的話!”

  “可我就是農民啊!”

  “你不是農民!”胡子文說,“你記住,你現在是餃子王,是西安著名的儒商!”

  “那你說怎麽辦?”

  “我想了,開一個餃子文化研討會,把國內的一些專家學者教授請來,研討會的規格越高,餃子館的聲名越大,將來可以去北京上海廣州開餃子宴連鎖店嘛!”

  “嘿嘿嘿。”

  “嘿嘿啥的?”

  “我這是狗吃麥苗裝羊(洋)呀!”

  “又說農民話了?!”

  “我能把專家學者教授請來?”

  “這有我哩,以文聯外聯部名義來請。”

  “那你給咱整!”

  “這還像個大老板的氣派,辦大事就得有八個字:整大,煽起,咚勻……”胡子文不說了。

  “那最後可不能不管呀!”

  “你也知道八字方針?”胡子文笑了,“我怎麽能不管呢,我策劃過的事沒有不成功的。”

  “那你做個計劃表,看得多少錢?”

  胡子文在夜裡起草了一個詳細計劃表,各項開支用費一合計,得二十五萬元,筆一揮,寫成了三十萬。翌日,賈德旺認認真真審核了計劃表,他決定隻拿出二十萬元。賈德旺用一隻破面口袋裝了二十萬元提到胡子文家裡時,胡子文沒在家,在朋友家裡搓麻將,老婆電話裡說:賈老板給咱行賄來了,你快回來。胡子文說:你盡想得好,那是會議經費哩。老婆說:還送來一隻狗,狗肥得很肥得很。胡子文趕回來,問:這是多少錢?賈德旺說:二十萬元,你點點,給我打個收條,將來會畢了你拿票證來換條子,花銷不敢突破這個數。胡子文有些不高興。賈德旺說:我打問了,會議機票和賓館客房都打折哩。胡子文還是陰沉著臉。賈德旺便拍著胡子文的肩稱兄道弟了,拿出一份聘書,說:我請處長老兄當顧問,顧問當然要有顧問費,一個月一千元!你不是說嫂子喜歡狗嗎,我把我的狗送來了,狗一分不取,拴狗的那條繩子是用皮子擰的,也一塊送啦!胡子文說:我的大老板呀,你到處讚助,我以為你是出手大方的人,原來你和上海人一樣,精明又小氣,你要明白我這是在包裝你,搭了台子讓你唱戲哩,日巴耍!賈德旺說:這我怎麽不明白呢?你瞧瞧這錢,都是零票子積起來的,每張票子都油膩膩的,也不容易啊!這些錢辦會可能手頭不滋潤,以後事情真的弄大了,有我的就有你的。你知道我賈德旺毛病不少,但能從河南鄉下到西安站住腳,得益於就是愛朋友嘛!胡子文說:不說啦,那就這樣辦吧。賈德旺說:那你給我笑笑,你不笑,我心裡不踏實。自己先笑起來。胡子文見賈德旺黑胖臉上又出現了眼角下的酒窩,也就笑了。

  胡子文真的以文聯外聯部的名義邀請了十多位國內著名的專家學者教授,很快地在西安召開了“餃子文化研討會”。賈德旺很謙虛,對各位專家學者教授畢恭畢敬,他愈是這樣,專家學者教授愈尊重他,開幕的那天讓他坐在主席位上,賈德旺坐在主席位上隻讓人拍照了一張相就離開了,此後就回到餃子館再不露面。專家學者教授對賈德旺印象極好,也滿意這次會議商業味道淡,便圍繞著餃子文化暢所欲言了。專家學者教授卻有一個秉性,什麽都要往性意識上尋究竟,認為性是世界萬物的根本,自然就論起餃子的形狀便是從女性生殖器逐漸演變而來的,甚至大而化之,論證了大米就是陽具形狀,小麥是陰器形狀,還有油條和油餅的關系、春卷和饅頭的關系……會議結束了,專家學者教授揣了紅包坐上飛機都走了,胡子文帶著一份整理出的會議紀要和一堆票據來向賈德旺匯報。

  “會開得非常成功!”胡子文說,“紀要在報紙上一發,你得加緊練練字呀!”

  “練字?”

  “整天有人來請你簽名,你那一堆麥秸字可不行嘍!”

  “你說說,紀要是怎麽寫的?”

  胡子文就把眼鏡卸下來,開始講研討成果,餃子文化如何是性的文化,餃子的形狀又怎樣從女性生殖器的模樣一步步演變了過來。等等等等。胡子文的喉嚨就發幹了,喊:服務員,倒茶來!一抬頭,瞧見賈德旺的一雙腳搭在桌面上,手搓著腳指頭縫。

  “你有腳氣?”

  “往下說!”

  “就這些。”

  “就這些?”

  “研究成果可不是和麵包餃子,一包一大堆!《道德經》上有這樣一句話: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

  “錢花完啦?”

  “嗯。”

  “哼,”賈德旺說,“花了二十萬,就是證明我不是賣餃子而是在賣×?!”

  胡子文一時噎得說不出了一句話。

  但胡子文的好處是幹什麽事情從不氣餒,他罵賈德旺是農民,仍然把紀要拿去報紙上發表了。紀要的觀點使西安街談巷議,認識賈德旺的都喊賈德旺是賈餃子。一日,餃子館門前來了一個人,樣子怪怪的,探頭往裡張望,服務員問:先生吃飯嗎?那人說:不吃飯,和你們老板做個生意。服務員說:做什麽生意?那人從懷裡取出一個石頭,石頭的形狀是活脫脫的陽具。服務員就踢了一腳,說:滾!那人不滾,卻說你懂不懂奇石,這塊石頭比你小命值錢哩!別人介紹你老板肯定會買這個寶貝的。服務員這回是扇上去一個耳光,兩廂就廝打開來。門口一鬧騰,擁集了一大堆人,驚動了在飯館裡吃飯的一個老者,老者虎著臉問怎麽回事,旁邊有人說:賣×的來配對了。老者說:怎麽是配對兒?旁邊人就說了研討會紀要上對餃子形狀的論述,大家都嘻嘻地笑。老者身邊的人說:笑什麽,這是政協的領導!政協領導很嚴肅了,說:都散去,散去。這餃子館辦得不錯嘛,能在飯館把文化搞起來,能把國內那麽多的文化名人請來研討餃子文化,這老板為西安爭得了榮譽嘛!大夥見政協領導這麽說,便一哄而散了。賈德旺在外辦事回到飯館,聽服務員敘述了政協領導的話,大受感動,當天下午就去政協機關拜會那個領導。領導說:你是不是政協的委員?賈德旺說:不是。領導說:我要推薦你當個委員!賈德旺激動得不知說什麽好,末了倒退著走出領導辦公室,一路上撥打手機,將消息告訴了十多個熟人。但是,在審查委員資格時出了問題,因為賈德旺是從河南鄉下來的,沒有西安戶口,幾經商議,最後作為特邀委員。特邀委員也是委員,又是餐飲界唯一的委員,賈德旺在餃子館大擺宴席慶賀,胡子文卻沒有接到通知。

  胡子文的老婆問胡子文:那個河南擔老板把什麽人都請了,怎麽你沒去?胡子文說:等著吧,他會上門來請的。

  果然賈德旺西裝革履地來了,胡子文沒有起身,隻坐在辦公椅上打手機。手機並沒開通,卻大聲說:喂,喂,什麽?市長請去他家吃家鄉豆腐?那怎麽不事先說一聲呢,今日報社約我寫文章走不開身啊!放下手機,說:真是的,中間人得事先打招呼才是,他市長有空了,我卻沒空呀!

  “市長請赴家宴你還不去呀?”賈德旺有些吃驚。

  “古人說:遊大人之門,諂固可恥,傲亦非兮,總不如蕭然自遠。”胡子文說,“你找我有事?”

  “你是顧問啊。”

  “顧問是顧不得去問的。”

  “問不問也得有顧問費的。今日政協組織委員視察,路過這裡,我給你送錢來了。”

  “你還在賣餃子?”

  “又罵我了?!”

  “這倒不是。”胡子文說,“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回答,回答得好了我收你的錢,回答得不好,我一個子兒不取你的。”

  “你讓我認字最好!”

  “一個人救過一個溺水者,而他在遭受歹徒刀刺時又被另一個人救了,我現在問你,如果讓他救過的人和那個救他的人其中必須死去一人,你說這個人希望誰去死?”

  “你說誰去死?”

  “希望救他的人去死。死了,他就再不覺得歉疚了!”

  賈德旺哈哈大笑,眼角下的酒窩又出現了,過來抱住胡子文,將一千元塞在胡子文口袋,說:“我知道,你是盼我生意越做越大,當了政協委員以後再當政協主席,你就更有成就感了!”

  胡子文的手也伸過去抱了一下賈德旺,將擤過鼻涕的指頭在賈德旺的背上蹭了蹭,罵了一句:你這個河南擔!

  賈德旺主動上門修好了關系,胡子文也按月去餃子館領取顧問費,胡子文的老婆也招呼三朋四友的去那裡吃飯,每次去,都牽著那隻狗,人在桌面上吃酒吃肉吃餃子,狗就在桌子下啃骨頭。吃畢了,故意讓服務員叫老板過來,說:我買單吧。賈德旺說:怎麽會讓你買單?出了飯館,朋友說:胡夫人的面子大,吃飯都不掏錢。胡子文老婆說:這飯館是我老公一手扶持起來的呀!回到家,就對胡子文說:賈老板讓我捎個話,說他想在飯館牆上裝飾些字畫,要你聯系些書畫家。胡子文說:我忙得很,哪兒有時間?老婆說:你總是忙,整天不沾家!胡子文說:你權當嫁了個大領導,你見過哪個大領導天天在家裡?老婆說:可你不是大領導!胡子文說:那就權當是生意人吧,賈德旺不但不治家,老婆娃娃還都在河南鄉下哩!老婆說:賈德旺日進鬥金,你呢?胡子文說:這河南擔還有什麽,不就是有幾個錢嗎?老婆說:人家是政協委員!胡子文不言語了,獨自坐到陽台上去喘粗氣。

  又是一日,賈德旺給胡子文打電話,說外地一個什麽文化采風團要去餃子館參觀,而他在政協開會,讓胡子文去飯館陪陪客人。胡子文出門走的時候,老婆叮嚀把狗帶上,胡子文不帶,老婆說:那你回來給狗捎塊骨頭。胡子文說:賈德旺吝嗇得很,他飯館裡的骨頭上就沒肉!老婆說:狗啃骨頭就嚼個味兒。胡子文在路上想,我這是日巴耍嘛,他賈德旺要我陪客我就來啦?這個河南擔,我把他煽圓了,他竟人模狗樣地比我還牛了?!在飯館裡接待著采風團,替賈德旺沒來打圓場,說老板怎麽忙怎麽忙,從來沒有睡過六小時的囫圇覺,團長指著牆上的照片,說:名人是苦人嘛,可他倒還這般胖的?胡子文說:他身體好,早晚要喝一種湯的。團長說:什麽補湯?胡子文說:錢湯。團長就驚奇了,說:錢湯?胡子文就說了,說他以前聽別人說這話沒有信,有一次和賈德旺開會睡在一個房間,天一亮賈德旺就起來了,用剪刀剪什麽,他就不吱聲拿眼看著,賈德旺剪的是百元的人民幣,剪成碎末兒衝了開水喝。團長便笑了,說:早聽說西安人會編段子,胡主任你真幽默!掏了名片,要胡子文轉交給賈德旺,希望餃子館能在他們城市開分店,他一定會鼎力相助。采風團一走,胡子文就把名片撕了。

  胡子文編派賈德旺早晚喝錢湯的段子自然有服務員傳給了賈德旺,傳話人很憤怒地謾罵胡子文不維護老板的形象,完全是嫉妒心作祟。賈德旺倒哈哈大笑,說:你覺得有人信不信這事?服務員說:沒人能信的。賈德旺說:就是有人肯信,說我錢多也是吉利話。服務員說:老板不僅是富人,當政協委員了也是貴人。賈德旺說:你說得好,憑這句話應該當大堂經理,可現在的大堂經理乾得不錯,有機會我會考慮你的。

  賈德旺雖然知道服務員打小報告是別有用心,但他記得了富貴二字,就把政協的事看得很重,積極參加著一切活動,並且每次政協開會就把一批委員請到餃子館吃飯,賈德旺的威信很高,已經有人要幫他遷入戶口,準備推選他做政協一個委員會的副主任了。賈德旺躊躇滿志,不久卻又聽到胡子文編派了他的一個段子。段子說賈德旺經常到城區和郊縣去視察,到區上,接待他的人知道他是河南人,而河南人自小吃紅薯,胃是有感情的,他一定還是愛吃紅薯,就蒸了紅薯請他吃。吃了一頓紅薯,賈德旺沒說話,去縣上視察,縣上人也得知他是河南人,而區上接待吃紅薯,他一定是愛吃紅薯的,又蒸了紅薯給他吃。賈德旺還是沒說話,就盼著到鎮上視察時能吃一頓好的。可到了鎮上,鎮上的幹部請示縣上,縣上說賈委員是河南人就是愛吃紅薯,鎮上依然蒸了紅薯。這回賈德旺胃疼了,實在憋不住了,說:同志,我就是在河南農村吃紅薯吃怕了才到西安來的!賈德旺聽了段子生氣了,一天胡子文領著一夥人來吃餃子,賈德旺當著眾人直戳戳說:胡主任,你散布我的壞話了?胡子文說:沒有,古人說群居防口獨坐守心……賈德旺說:幾個人都傳過來你編的段子了!胡子文說:什麽段子?賈德旺說:吃紅薯的事,你編了沒編?胡子文睜著眼睛,忽閃忽閃看著賈德旺,說:是嗎,日巴耍,這都是那幾個河南擔給你胡傳哩!大家嘎嘎大笑,氣得賈德旺也笑了。

  半個月後,政協組織委員們全面視察市文化建設工作,賈德旺要求把他分在第三小組。因為第三小組視察的重點正好是文聯大廈娛樂場所。五年前,文聯機關在一座舊四合院裡辦公,年年打報告希望市政府撥資建一個文學藝術家活動的大廈,政府多方籌資總算把大廈蓋了起來,但大廈蓋起後,文聯便將它全部向社會出租,辦成了美容美發廳、遊戲廳、桑拿室、洗腳房,文聯月月收租金,日子是富裕了,賣淫嫖娼卻泛濫起來。得知政協委員要來視察,文聯當然清楚被視察的原因,就一方面準備匯報材料,一方面派胡子文到各出租單位布置接待事項。當賈德旺他們聽取完匯報又去各娛樂場所實地查看,胡子文已組織了所有娛樂場所的人員列隊歡迎,胡子文說:等委員一來,我喊一句口號,大家就跟著喊口號,要整齊,有節奏,知道了嗎?大家說:這個誰不知道?!胡子文說:好!指著一個女的說:來視察的都是些老保守,不要把眉毛畫得那麽翹。女的說:不畫眉毛我就覺得沒長眉毛似的。胡子文正要批評她,扭頭看見巷口有人拿著照相機跑,就拍了一下掌,大聲說:來了來了!眾人立即有節奏地喊:來——了!來——了!但巷口的一夥人卻沒有過來,往另一個巷子去了。胡子文說:走了走了。眾人又是有節奏地喊:走——了!走——了!氣得胡子文說:看我的手勢,沒有手勢不要亂喊!約摸半個小時,賈德旺他們是真的來了,胡子文喊了一聲:熱烈歡迎!手從下往上一揚,眾人一哇聲高呼:歡迎——歡迎!胡子文又喊了一聲:反對嫖娼!眾人一哇聲又高呼:嫖娼——嫖娼!委員們臉色不好看,也不做任何回應,徑直就進了各個場所。胡子文也跟了進來,對著賈德旺喊:賈老板!賈德旺卻全然不做理會。胡子文又喊了一聲:賈老板!陪同的文聯主席訓道:賈委員來視察的,你亂怎呼什麽?胡子文討了個沒趣,臉脖都紅了。

  視察完畢,委員們並沒有在文聯吃招待飯,賈德旺帶人去餃子館吃餃子。委員裡有一位是區政協主席,知道賈德旺和胡子文的關系,說:你和胡子文崩了?賈德旺說:沒有呀。區政協主席說:我看你今日帶理不理他的。賈德旺說:我故意晾他哩。區政協主席說:他可是能行的文化人呀!賈德旺說:是能行的文化人。可文化人毛病也多哩。他能幫你成事,也能給你壞事,遠不得近不得,是屬核桃的德性,得砸著吃。區政協主席一高興,說:中,中。賈德旺說:你也是河南人?區政協主席說:老家是河南洛陽的,十二歲來的西安。賈德旺說:那你說西安話說得順溜。區政協主席說:我那單位河南籍的人少,一說河南話就遭戲謔,可我在家是說河南話的。你了不得哩,餃子館裡的員工必須說河南話,餃子館又成了名店,你給咱河南人長了臉了!賈德旺說:你老得多指教哩!區政協主席說:好,好,什麽都好,如果飯館裡還能賣“水席”那就更好了!水席是河南最有名的菜類,全部的菜都是湯菜。賈德旺說他早有此意,近日就想回一趟老家招些做水席的廚師。區政協主席就鼓動開設水席越快越好,若要回老家,他可以派輛小車去。

  賈德旺果真就乘坐小車回了一趟老家。小車一直從村口開過巷子到了家門口,村人已經知道賈德旺在西安混成個大人物了,都跑來看,說:德旺,這是你的車?賈德旺笑著說:把娃娃管好,可不敢用石子在上面劃道道。村人說:賈羅鍋毒命,一輩子腰直不起,他一死,兒子果然頂天立地了!聽村人提說到賈羅鍋,賈德旺就懷念起自己的父親了,他買了燒紙和高香去父母的墳上奠祭,瞧見兩個墳堆平塌下去,荒草蔓生,就拿鍁鏟土隆了隆,跪下去焚香燒紙,磕了三個響頭,說:爹,娘,我回來看你們了!你兒在西安把事弄成了,還當了官了,是政協委員。墳頭上飛過來一隻鳥,喳喳喳地叫,賈德旺揮手把鳥趕飛了,又說:給你們說這些你們也聽不懂,政協委員是個啥,就像劉三勝一樣,我現在是劉三勝的兒!旁邊的小車司機一直笑嘻嘻的,末了說:劉三勝是誰?賈德旺說:解放前大財東家的兒子,在鄭州當過省參議,威風得很哩,戴禮帽,拄文明棍,出門有三個背槍的衛兵。

  回到西安後,小車司機把賈德旺上墳的事說開了,司機的原意在誇獎賈德旺是個孝子,但一經傳開,卻成了賈德旺把自己比作偽參議,被編成了段子,而且用河南話講,講得有聲有色,聽著的人聽畢了,就笑著罵:這個河南擔日巴耍!段子連市委書記都知道了,一次會議,市委書記在飯廳見到賈德旺,當著好多人的面說:賈德旺,你過來!

  賈德旺過來了,傾著身說:書記好!

  “聽說你在你父母墳上說你現在是偽參議了?”

  “這,這……書記你聽誰說的?”

  “你先說有沒有這事?”

  “我是上過墳……”

  “你怎麽能說這樣話呢?!”

  “書記,這怎麽能當真呢,那是哄鬼哩嘛!”

  周圍的人嘩地就笑了,但書記沒有笑,大家也就停止了笑。賈德旺還要解釋,市委書記卻轉身走了。

  當再一次開政協會,沒有通知賈德旺,賈德旺不再是特邀的委員。賈德旺苦悶了數日,臉就明顯地瘦了一圈。終於在一個午後,胳肘下夾著一卷紙來胡子文的家,篤篤篤地敲門。胡子文從門扇的貓眼裡看出去,賈德旺站在門外理頭髮,頭髮蓬亂,順手心唾了唾沫往頭上抹。胡子文說:誰?賈德旺說:我。胡子文說:你是誰?賈德旺說:是我也聽不出來?賈德旺!胡子文說:賈德旺是誰?賈德旺說:有理都不打上門客的!胡子文說:是你呀,你怎麽不用河南話說?等一等,我正在廁所,還提著褲子哩!胡子文返回廁所,在馬桶上坐了吸過一支煙,過來開了門,一邊系褲帶一邊說:你怎麽來了,給我送禮啦?賈德旺說:我還不至於給你送禮吧?新買了一張字畫,讓你鑒定鑒定。打開了,是於佑任的一副對聯,胡子文念:夢久不知身是蝶,水清安識我非魚。

  “贗品!”

  “我五千元買來的怎麽是假貨,假貨能仿得這麽真?”

  “河南人什麽假不了?你看沒看昨天報紙,一個河南人拐賣兒童,買方買的是個男孩,回家給孩子洗澡,洗著洗著小雞雞就掉了,原來是個女孩。”

  “這字要是假的,我就送你了。”

  胡子文沒有吭聲,看著賈德旺將對聯掛在牆上了,說:“掛在我家牆上了就算是我的,河南擔,沒文化就是沒文化,我現在告訴你,這對聯是真的。”

  “你以為我認不得這是真的?我來給你行賄你也不沏一杯好茶給我喝喝?!”

  “給我行賄肯定是有事了!政協委員抹了?”

  “那段子是不是你加工改造了?”

  “這倒與我無關。”

  “那個司機我操他娘的!”

  “古人說,人有一事不妥,後來又受此事之累,如器有隙者,必漏也。”

  “所以我來請主意了。”

  兩個人彼此笑笑,坐下來吸煙喝茶又吃酒,開始起草了一份材料。臨分手,胡子文說:籠攀是離不了籠沿的,要做儒商,商就要一直和文化結合哩。賈德旺說:所以你始終是顧問呀!胡子文又說:河南出恐龍蛋化石,你那兒聯系的河南人多,若能弄些恐龍蛋化石,我去見書記的時候,也不至於空著手。賈德旺說:這個容易。當天夜裡,賈德旺就用三輪車運來了一塊九顆聚在一起的恐龍蛋化石。待賈德旺一走,胡子文就將恐龍蛋化石送到了市職稱評委會主任家,主任好收藏,喜歡得不得了,又覺得這禮重,問胡子文自己有沒有?胡子文當然沒有。主任說:既然你沒有,咱倆一分為二。胡子文說:只要能把我的高級職稱通過,放在你這兒就等於放在我那兒了。主任卻堅持分開,胡子文便用鋸子將九顆恐龍蛋鋸開,主任拿六顆,他拿三顆,沒想鋸下來一顆發現那顆恐龍蛋底是平的,仔細看了看,原來是水泥偽造的。忙敲打另外的八顆,竟都是假的。胡子文怒不可遏,拿了假恐龍蛋去尋賈德旺,賈德旺也傻眼了,說:這毛海子坑我了!胡子文說:毛海子是誰?賈德旺說:一個文藝工作者。胡子文說:文藝工作者?賈德旺說:就是從河南過來的一個耍猴的。胡子文罵道:耍猴的算什麽文藝工作者,日巴耍,事情辦不成,你還讓我丟老鼻子人啦!賈德旺忙自己打自己臉,說他再去找另一個人,那人以前倒販過恐龍蛋化石,現在雖改行了,手裡肯定還有存貨。胡子文說:這人現在幹啥?賈德旺說:他說他是從事輕工業的。胡子文說:是不是彈棉花的?賈德旺說:是吧。胡子文就笑了,要跟著賈德旺一塊去。直到後半夜,恐龍蛋是買到了,雖然只有五顆,五顆確實是真的。

  第二天,胡子文將恐龍蛋送到了職稱評委會主任家,直腳就去拜會市委書記,先是匯報了全市文化工作的現狀和今後發展的一些舉措,末了便提起了賈德旺。書記說:你也認識賈德旺,這人到底怎麽樣?胡子文說:這個河南人文化淺,有時不會說話,可有雄心大志,在西安市的河南人中享有很高的威望。就呈交了以賈德旺的名義所寫的材料。材料上寫著賈德旺是如何從河南到了西安發展餐飲事業,如何經過幾年奮鬥成為西安餐飲界的龍頭,而在西安掙了錢了,就要回報西安,為西安的城市建設作一份貢獻。具體的方案是:以餃子館牽頭,組織河南籍人參會,籌集資金,為古城牆貼瓷片,在城河兩岸鋪地磚,用紅漆刷大雁塔,把東西南北城門樓鑲金邊。

  “這個賈德旺!”書記說,“他有多少錢?”

  “他錢多得能砸死人!”

  “他還是好好賣他的餃子吧。”

  胡子文軟不遝遝回來把書記的話轉告了賈德旺,兩個人無言地看著,都笑了一下,笑得都沒聲。然後兩人到賈德旺的住處喝酒,就喝醉了,賈德旺歪著頭,手指蘸酒在桌上寫了一個字,說:處,處長,你文化高,你說這,這,這是個啥字?胡子文瞅了半天,是一個字,說:不認得。賈德旺說:你日巴耍,這個字都不認得?!胡子文說:啥字?賈德旺說:富字!胡子文說:富字上邊有一點,你這個字沒那一點。賈德旺說:這叫富貴不能到頂。胡子文說:你還要怎個富呀?也指頭蘸了酒在桌上寫了一個字:。說:立早是章,早寫得出了頭也念章,你懂不,這叫做寫文章能出頭,出頭為貴,你就是再富也不可能貴,貴的。賈德旺說:貴字下邊是個貝,貝就是錢,沒錢貴,貴不了,有錢總有貴,貴,貴的時候!胡子文說:你到底有多少錢?你說你錢多得能砸死人,你還真以為,以為你的錢多,多得不得了?!
  賈德旺就站起來,搖搖晃晃站不穩。胡子文說:你醉了,瞧你這本事,一瓶酒就喝醉了,我把你這樣子照一張照片。就轉身在沙發上找提包。胡子文覺得自己是帶了提包的,提包裡應該有照相機,但沙發上什麽都沒有。賈德旺說:你瞧嘛,你瞧嘛!胡子文就突然感覺他真的手裡拿了照相機,手舉著給賈德旺拍照。賈德旺扶著桌子做莊嚴狀接受拍照,然後就拉胡子文到他的臥室去,胡子文手還做著拿照相機的姿勢被拉進了臥室。臥室裡有一張床,床前有香案,供奉著一尊瓷製的財神爺,而靠窗的牆上角是一個木架,木架上放著一個飽滿的麻袋。賈德旺指著麻袋,說:你盯,你往那裡盯,你知道麻袋裡裝的什麽?
  “什麽?”

  “錢!”

  “錢?”

  “是錢,錢,錢!現在硬幣是不用了,可我積攢了這一麻袋,它是我的紀念品。”

  胡子文嘴張開來,合攏不上,手還在做著拿照相機的姿勢,他要求賈德旺就站在木架下,他要拍一張照片,他說他要把這張照片放得大大的公布於世,他說他要宣傳賈德旺是多麽有錢,而這些錢是賣餃子得來的,勞動致富了,應該成為一個貴人!賈德旺嘿嘿嘿地笑,說:我要給你錢的,大海裡舀半盆水就夠你喝了!胡子文說:把頭仰高,胸挺起來!好,好,把手抓住麻袋!你笑呀,河南擔,你個日巴耍怎麽不笑?!賈德旺還在說:給你半盆水你不嫌少吧,半盆水也能喝死你的,咱們的事情弄大了,顧問費要給你漲,漲的!
  胡子文站在地上拍了幾張,又站在床頭柱上拍。胡子文還要拍,看見床下有一個盆兒,要取出來墊在腳下,盆子裡卻有半盆水,罵道:我聞得出來,這是你尿的,你早上不去倒尿,你真是不講衛生的河南擔!胡子文從外屋端來椅子,又將另一個小方凳架上去,然後爬上去再拍。胡子文這時候發現了牆上有一行粉筆寫成的字,他數了數,是十一個字:世上有一個鬼名字叫日弄。他說:這字是你寫的?賈德旺說:我寫的。胡子文說:寫得好。賈德旺得意了,說:這有個故事哩,我才到西安,身上只有二百元,一個月沒尋著工作,錢也花完了,我白日討飯晚上在火車站的候車室椅子上睡。一個賣餃子的小老板到車站送客,問我願不願到他的餃子館乾活,不給工資,可以管吃管睡。我說願意,跟著他走了。在小館子幹了十天,我才知道他賣的水餃餡兒全是瘟豬肉。我說咱怎麽能賣瘟豬肉?他說沒人在館子裡吃了順地倒,我賣的就不是瘟豬肉,你知道不知道,世上有一個鬼名字叫日弄?我記住了這句話。後來我辭了那份工作,又去了另一家飯店打工,有了積蓄開始自己賣餃子,我,我就把這句話寫在那裡了。胡子文說:你的餃子館也賣的是瘟豬肉?賈德旺說:你胡說!我什麽事都乾過,但我沒賣過瘟豬肉。我要的是日弄鬼的精神,你懂嗎,精神!胡子文說:是的,精神!你抓著麻袋,要笑,一種自豪的笑。笑啊!
  賈德旺在努力地笑,胡子文把雙手舉在面前,說:我給你照呀,一、二……還沒有說出三,他聽見了哐咚一聲巨響。把眼往下一瞅,瞅見木架坍倒了,飽滿的麻袋砸下去。胡子文嘎嘎而笑,說:你這個河南擔,用那麽大的力氣?!還舉了手要拍攝砸下去的麻袋,就看見麻袋下的賈德旺沒有吱聲,半個腦袋扁了,一股血噴出來。胡子文說:日巴耍,你是怎啦?腳下的椅子卻晃動了,身子向前弓了一下,又往後弓,一先一後地弓,雙手在空中抓,什麽也沒有抓住,就栽下去了。胡子文是腳朝上頭朝下栽下去,撞翻了床邊那個盆兒,盆裡的水流開來,又聚在一個低窪處形成水潭,他從地上彈了一下又倒下去,整個臉面浸在水潭裡不動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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