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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林歲歲花相似》第3章 少年錦時
  第3章 少年錦時
  你是天

  你是地

  你是諸神的旨意

  01
  唐家祖屋是烏衣巷裡佔地面積最大的宅子。

  據說祖上是名門望族,後來落沒了,獨留一處大宅院。如今只剩下唐玉階,她沒有兄弟姐妹,父母過世後,也沒有成家立業,一個人過日子。

  才情卻驚人,尤其是那一手好字。

  也難怪她肯敞開門收學生之後,會有那麽多人爭先恐後搶著把孩子送過來。

  跟唐玉階學書法的孩子,有一半是趁著暑假從各地趕來的,路途遙遠,回家不方便,就住在這裡,後院相當於一個小型宿舍。

  林歲寒初來乍到,還不怎麽熟悉地方。

  整個後院劃分為東西兩大塊,中間用竹林和樹木隔斷,各自圍成一個四合院的結構。東邊主要是佛堂和唐玉階的書房與臥室,是主人家的地盤。客房全部在西邊,學生們被安排在西院,住的是兩間大房,男女各一間,鐵架床,上下鋪。

  好巧不巧,女生的那一間房住滿了。

  林歲寒放下行李,氣喘籲籲地坐在台階上歇氣,盯著屋簷下擺著的那排紅紅綠綠的臉盆和水桶發呆。

  面前的竹竿上還晾滿了大小不一的毛巾。風一吹,一條小手帕從天而降,飛到她臉上。

  她有氣無力地扒拉下來。

  唐玉階一過來,就見這姑娘癱坐在地上。

  “東西收拾完了?”她看著林歲寒腳邊的箱子,明知故問。

  “老師!”林歲寒“嗖”地站起來,“女生的房間住滿了。”

  “那你就只能單獨住一間了。”

  “行。”

  林歲寒求之不得。

  唐玉階拿著串鑰匙,領著林歲寒去僅剩下的一間客房。

  這間客房地方不大,但一個人住足夠了,有床有桌,積了灰塵,擦擦就乾淨了。

  “謝謝老師。”

  唐玉階不多逗留,讓林歲寒自己打掃衛生。

  林歲寒去找撮箕和掃帚,剛跨出一步,隔壁原本緊閉的房門從裡面打開,睡眼迷蒙的少年肩上搭著條灰色條紋的毛巾,正要去洗漱。

  兩人迎面撞上。

  看清來人,陳熠宵咂了下嘴,陰魂不散。

  絲毫沒有要讓步的意思。

  林歲寒昨晚也熬了夜,眼瞼下掛著暗青的兩道彎弧,黑眼圈太明顯。她先是一愣,然後主動靠邊。

  您先請嘞。

  陳熠宵站著沒動,垂著視線,看向她胸前,盯了好幾秒。

  “哇,你流氓啊!”林歲寒雙手抱住自己,怒目而視,狠狠地瞪陳熠宵。

  瞪了一眼之後,她覺得有些蹊蹺,發現陳熠宵身上的衣服眼熟。

  她再低頭看看自己穿的,胸前的LOGO(標志)矚目,可不就和對面的人一模一樣。連顏色、款式,都是複製粘貼的。

  撞衫了。

  她和他撞衫了!

  林歲寒穿衣服不修邊幅,向來隻圖舒服,夏季常常買男款T恤,寬松舒適。今天身上穿的這件,是某品牌的盜版貨,她從批發市場淘來的,當時老板娘開價110元,被她一口氣砍到了35元。

  而毫無疑問,陳熠宵的這件是正版。

  林歲寒的笑容裡透露出一絲尷尬。

  她決定將這件衣服打入冷宮,寧願披個麻袋在身上,也不會再碰大魔王的同款T恤了。

  “你住這間房?”陳熠宵突然問。

  “是……是啊。”林歲寒底氣不足地說,“今天剛住進來的。”

  陳熠宵兩三步越過她:“鄰居啊。”

  平淡冷漠的三個字,像有些感慨,又似乎只是隨口一說,林歲寒卻仿佛聞到了殺氣。

  林歲寒花了五分鍾接受了陳熠宵住在她隔壁的殘酷事實。

  “他一個人住的。”後來溫岑知告訴林歲寒,“聽說是因為不願意跟別人住一起,就給他安排了單獨的房間,沒想到就在你隔壁,不得不說你們兩個還真的很有緣。”

  “哼!”林歲寒趴在桌子上歎了口氣,“憑什麽他說單獨住就單獨住啊?”

  “你不知道陳政給唐家砸了多少錢。”溫岑知知道不少內情,想了想,說,“唐老師那一陣子……好像很缺錢呢。”

  林歲寒怔住了。

  唐玉階那樣的人,仿佛永遠跟“錢”這個字眼扯不上關系似的。

  “她是常年不在家、走南闖北的背包客,唐家的宅子都快荒廢了。她去年突然回了信山市,就一直待著沒走了,聽說是因為旅途中收養了一個孩子。那孩子身體出了點兒問題,就帶回來養著了,這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真的假的?”

  溫岑知不太確定:“我也不知道,那些都是聽我媽說的。”

  林歲寒倒忘了,溫岑知有個神通廣大的媽。

  “只不過,我在這邊學書法也有半個月了,沒看見有什麽收養的小孩。”一不小心“歪樓”了,溫岑知拉回正題,“既然陳熠宵住你隔壁,你就小心點兒,別跟他起衝突,別惹他。”

  林歲寒想,她哪敢惹。

  溫岑知怕她不以為意,故意說:“看到他臉上的傷了沒有,打群架打的,都說他跟六中那幫混混杠上了……”

  “跟六中的人杠上?初中生敢惹高中生,有點兒厲害啊。”

  “總之,你離他遠點兒。”溫岑知警告道。

  “我盡量吧,畢竟這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我想避也避不開呀。”林歲寒說。

  “也是。”

  “不如你告訴我,如何挽回一段逝去的感情。”林歲寒咳嗽了一聲,“換句話說,就談談怎麽彌補我之前罵他暴發戶的過失好了。”

  林歲寒想著,在唐家,免不了跟陳熠宵碰面。既然她和他之間結了梁子,她老躲著也不是辦法,主動把這梁子解開不就得了。

  “總之,你就是想討好他唄。”溫岑知鄙視她這個狗腿子。

  “這還不簡單,”作為一名學霸,溫岑知告訴她,“人都喜歡聽好話。你之前背地裡損他,被他聽了個正著,現在誇回來不就得了。”

  “有用?”林歲寒持懷疑態度。

  溫岑知突然來了一句:“你怎麽這麽矮,長得跟個冬瓜似的,穿得還不如叫花子,揣個破碗去天橋下坐著生意一定很好,心眼兒小又記仇,你這樣的人一定沒什麽朋友吧?”

  林歲寒氣得眼眶發紅:“狗賊,拿命來!”

  不等她發飆過來勒他脖子,溫岑知立馬改口:“你今天真好看,眉毛好看,眼睛好看,鼻子好看,嘴巴也好看。”

  誇得真敷衍。

  “怎麽樣?”溫岑知問,“是不是前面聽了特生氣,後面聽著就舒坦了?”

  林歲寒沉浸在他的人身攻擊中,被狠狠打擊了,一時半會兒出不來,坦言道:“沒舒坦,還是想掐死你。”

  溫岑知決定再誇一誇她:“你生氣的樣子也很好看。”

  “嘔——”林歲寒做嘔吐狀。

  溫岑知問她:“有沒有覺得好受點兒?”

  “好像還是沒有。”

  “那可能是我誇得不到位,程度不夠深。”溫岑知一本正經地坑他的小青梅,“無論你之前說了什麽冒犯了陳熠宵,之後你往死裡誇他,誇到他把不好的話全忘了,隻記得你的甜言蜜語就行。”

  “真的?”她怎麽感覺不是很靠譜。

  “當然是真的了!”溫岑知拍胸脯保證,“以我每年考年級第一的智商擔保!”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你愛我有幾分……”溫岑知的手機又響了。

  他接完電話回來,林歲寒不由得跟著剛才的調子在哼歌:“為什麽你的午睡鬧鈴和來電鈴聲都是《月亮代表我的心》?”

  “喜歡鄧麗君啊。”

  “我覺得你這個人很有品位。”

  溫岑知想得挺遠:“以後找女朋友也要找個人美嗓音甜的,像鄧麗君那樣的。”

  林歲寒撓撓下巴:“那我還挺期待的。”

  溫岑知朝她擺了擺手:“我先走了,回家趕晚飯。”說著拿起凳子上的書包,沿著小徑朝唐家後門走去,走後門更近。

  夏日黃昏過後,天已經暗了,雲層低低壓著。

  空氣溽熱,風是悶的,心坎裡像堵了一團被汗液浸濕的棉花,讓人不太舒暢。估計馬上會下大雨,視線范圍內勉強還能看清,溫岑知加快了腳下的步子。

  天空驚雷乍現,轟隆響。

  翠竹掩映的走廊盡頭昏沉,灰蒙蒙一片,地上蹲著一個人,一動也不動。

  溫岑知冷不防一眼瞥去,驚得眼皮都跳了跳。

  手電筒的光往前一送,妖魔鬼怪無處遁形。他定睛再看,確實是個人沒錯,腦袋還反光。

  嗬,小光頭。

  已經來不及走,豆子似的雨點已經劈裡啪啦地砸下來,溫岑知跑到簷下躲雨。

  蹲著的小光頭仍沒動靜。

  就剛才被手電筒的光刺得眼睛眯了下,偏了偏頭,眉間用力地皺出了好幾道褶子。

  溫岑知察覺到有點兒不對勁兒,走過去一看,奇怪了,確實是個不認識的生面孔。

  “你是誰?怎麽在這裡?”

  見人沒反應,溫岑知說:“那我走了,你繼續待著。”

  走了兩步,身後響起一道聲音:“我頭疼。”

  廊外雨聲轟然喧嘩,瞬間將細微的話音吞沒,她重複了一遍:“我頭疼。”

  不管三七二十一,溫岑知趕緊過去把人背起來去找唐玉階。

  大雨斜著飄進了長廊,零星的雨點飛濺到臉上,溫岑知小心注意腳下有些打滑的路,視野中隱約有光,只能勉強視物。

  “你要背我去哪裡?”走了一段,背上的人忽而貼著他的耳朵問。

  “帶你去找唐老師。”溫岑知想也不想地說。

  “誰說我要去找她了?”

  溫岑知的腳步停下來。

  背上的人繼續說:“你放我下來吧,我沒事了。”

  聲音乾淨,偏中性,有種雌雄莫辨的感覺,也沒了剛才裝出來的可憐和委屈。溫岑知立馬反應過來,他可能被耍了。

  小光頭從溫岑知背上跳下來,和他面對面站著。

  離這麽近,隔著一兩步的距離,也沒辦法把對方的面目瞧個真切。

  一場大雨來得急,去得也快,沒幾分鍾就停了。

  雨水順著瓦縫間的溝壑滾落,滴進土裡。

  “你叫什麽名字?”她笑嘻嘻地問溫岑知,還沉浸在成功地捉弄了別人的得意之中,聲音聽起來都是飄著的。

  溫岑知只是看著她。

  “我叫唐拾。”她說。

  她抬腳踢了踢溫岑知的鞋尖:“喂,我就騙了你一下,你不會生氣了吧?”

  “你沒事兒就行。”溫岑知也沒什麽脾氣,按原路折回去找剛才被他情急之下扔地上的書包。

  唐拾小跑著跟上去,一路跟到後門口。

  “哥們兒,你怎麽回事?”溫岑知一手扶在門框上,轉過身,“你跟著我乾嗎?”

  唐拾覥著臉:“見你長得好看,就想送送你。”

  這黑燈瞎火的,她能看見啥。

  “對了,”她拽住他的書包。溫岑知沒有防備,松了手,書包啪嗒一聲掉在泥濘的小道上,“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呢。”

  溫岑知咬牙切齒地笑了笑:“你爸爸。”

  溫家家教一朝毀。

  02
  《馬屁精修煉手冊》第一招:誇他,你是天,你是地,你是諸神的旨意。

  林歲寒在小本子上記下要點,決定要好好實踐,靈活運用。

  她正得意著,就到了唐玉階要檢查功課的時候。

  唐老師平日裡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嚴肅,慈眉善目的,一旦到了關鍵時候,手裡掂著一根扁長扁長的翠青色小竹條。

  一教鞭下去,絕不會手軟。

  有兩類學生常在唐玉階手下吃鞭子:一類是上課不專心的,浪費時間、浪費金錢來唐家上這一堂課,十分可恥;另一類是性質更加惡劣的學生,根本不聽管教,且屢教不改的。

  林歲寒屬第一類人,陳熠宵是第二類。

  這才幾天,兩人已經被唐玉階單獨拎出來好幾回了。

  滿臉冷漠的少年和心虛不已的女孩,並肩站在榆木雕花八仙桌前伸出雙手,唐玉階一頓“竹片炒肉”橫掃過去,聲音清脆。

  林歲寒的眼淚差點兒掉下來,又猛地縮了回去。

  一汪狹窄的余光映著旁邊陳熠宵的臉,這廝跟沒有痛覺神經似的,眉頭都不皺一皺。

  要知道,唐玉階打他必然比打林歲寒用了加倍的力道。

  林歲寒忽然有點兒同情他,難兄難弟。

  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們就該做朋友!
  “下次上課要認真聽講啊。”唐玉階打完一頓給顆紅棗,摸摸林歲寒的頭。

  林歲寒連忙點頭。

  “疼不疼?”唐玉階問。

  林歲寒睜眼說瞎話:“不疼,老師教訓得都對。”

  “會說好聽的沒用,好好練字才是正經。”唐玉階說,“我看了你的作業,是有進步的,慢慢堅持下來會有收獲。”

  一種莫名的愧疚感湧上心頭,林歲寒不太敢抬頭看唐玉階。她捂著火辣辣的手掌回到座位上,平複一下心情。

  當了太久的差生,被忽略慣了,突然遇上這麽一位老師,她也有點兒措手不及,不知道該怎麽應對。

  課間,她趴在桌子上歇了會兒,又馬上恢復精神,去找人玩扔硬幣。無聊至極的遊戲,也能玩出一朵花來。

  路過陳熠宵的課桌,視線往宣紙上一瞥,她時刻牢記自己的任務,不就是誇人嘛,靈感頓時如泉湧,張嘴就來:“哇,這是誰寫的字,頗有東晉王羲之的風范。”

  正在玩手遊的陳熠宵嘴角一抽,心想唐玉階聽見估計得被她氣死。

  “‘未知東郭清明酒,何似西窗谷雨茶’這一句裡,最後這個‘茶’字,寫得尤其好,橫是橫,豎是豎,撇是撇,捺是捺,一點兒都不含糊……”

  連陳熠宵都聽不下去了,三兩下把桌面上的宣紙團成一卷,塞進抽屜裡。

  林歲寒疑惑,沒誇好?
  陳熠宵仰著頭靠在椅背上,下頜和頸部的線條繃著,垂著嘴角,看她的眼神充斥著滿滿的不耐煩。

  那意思是,你還不趕緊走?
  林歲寒被他那樣的眼神看得發怵,一時口不擇言:“你看那天上火熱的太陽,就像你圓圓的臉龐。”她說完,自己一抖,大熱天的心裡一涼。

  陳熠宵冰山似的臉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縫,眼神冰冷冰冷的:“滾。”

  後來,林歲寒發現陳熠宵跟她相處的日常裡,有三句口頭禪:

  ——離我遠點兒。

  ——神經病。

  ——滾。

  03
  《馬屁精修煉手冊》第二招:記住他的生日,送他生日禮物。

  第一招把人往死裡誇,這點子失敗了。林歲寒瞧著陳熠宵這兩天看她的目光似乎帶火星子,不太友善。溫岑知說人家可能是被她誇蒙了,心裡可高興,表面裝冷酷。

  現在中二少年不都愛裝酷嗎?

  溫岑知坑人,讓她再接再厲。

  林歲寒覺得她要是再接再厲,可能小命就要交待在陳熠宵手上了。

  不急,這招不行,還有另一招。

  中午吃飯,林歲寒眼尖地發現陳熠宵碗裡有兩個荷包蛋,是張嬸開小灶給的。他卻似乎不怎麽領情,把蛋整個兒埋在飯裡,沒怎麽動筷子。

  林歲寒逮著時機問張嬸。

  張嬸說,今天小熠生日,壽星吃雞蛋。

  張嬸也不知怎麽回事,似乎格外中意這少年,喜歡之情溢於言表,平時也對他多有照顧。每次唐玉階罰他,只要張嬸在旁邊,必然幫著求情說幾句好話。有時她還刻意從家裡捎兩塊西瓜過來,叫林歲寒看著眼饞。

  可誰叫她沒有平白惹人青睞的天賦。

  獲得了重要情報,林歲寒又心生一計。

  等傍晚唐玉階下了課,林歲寒拖著溫岑知去蛋糕店買生日蛋糕。

  溫岑知心裡不是滋味:“我生日也不見你這麽殷勤。”

  “咱們倆誰跟誰啊,咱們倆之間的感情不需要這些虛偽的物質來維持。”

  “我覺得很需要。”

  濃鬱到散不開的奶香味在鼻尖縈繞,林歲寒經不住誘惑,先給自己和溫岑知挑了兩個芝士麵包,問:“你請客嗎?”

  “你能要點兒臉嗎?”溫岑知嘴上這麽說著,雙手卻開始掏錢包,忍不住質疑,“你有錢給陳熠宵買生日蛋糕?”

  “攢了點兒零花錢。”

  “夠給他買生日蛋糕,不夠給我買芝士麵包?”溫岑知怎麽想都覺得不太舒坦。

  林歲寒驚悚:“你難道吃醋了?”

  溫岑知抬手,抽了張五十元的給前台收銀員結帳,仍覺得不解氣,手腕往旁邊一拐,屈起食指在林歲寒腦門上敲了一下。

  “疼……”林歲寒齜牙咧嘴,“你當我腦袋是木魚啊!”

  說起誰的腦袋像木魚,溫岑知想起來一個人——小光頭唐拾。

  在蛋糕店裡來來回回走了幾遍,林歲寒最終挑了個榴梿千層。

  “你確定嗎?”溫岑知提醒她,“自己都不喜歡榴梿味兒。”

  “他跟我相克嘛,我不喜歡的,他一定喜歡,就買這個沒錯了。”

  “行吧,你自己做主,後果自負。”溫岑知說。

  林歲寒隔著玻璃點了點:“那就這個了。”

  出了蛋糕店,旁邊就是小吃街,兩人又胡吃海喝了一路。晚飯還沒消化,肚子裡明明還撐著,林歲寒消滅起烤串來也毫不嘴軟。

  出了一身黏膩的汗。

  鑽出密不透風的人群,能擰出幾滴水來的衣服貼在身上,林歲寒小弧度地掀起衣角扇了扇風,溫岑知感慨:“女流氓啊。”

  “我沒把你當男的,你也別把我當女的。”

  林歲寒把蛋糕交給他,自己騰出手來,摸出一個黑色的皮筋,揪起額前那一綹兒被汗濕的薄劉海,順了順,扎成一個衝天鬏。

  涼快多了。

  “你得送我回唐家啊。”

  “誰說了要送你?”

  “吃那麽多,就要多走走,消消食,我都是為了你好。”

  “那我謝謝你。”

  “不客氣,應該的。”

  走到烏衣巷口,林歲寒以為自己來錯了地方。晚上一貫安靜的巷子,今日鑼鼓喧天、人聲鼎沸。

  溫岑知也納悶:“怎麽回事?”

  進了唐家的門一看,院裡聚著好多人,唱戲的戲班子和看戲的鄰裡。

  林歲寒明白過來:“這……這陣仗是不是有點兒太隆重了?”還沒見過哪個少年過生日,家裡會給請戲班子唱大戲的。

  果然暴發戶家的兒子就是不一樣嗎?

  林歲寒乾脆後退幾步,站到菜圃外邊壘起的水泥磚上,視野更開闊。溫岑知不知從哪兒順來一杯冰鎮西瓜汁,喝一口,沁心涼,沉悶的暑氣又退散了一分。

  他們來得晚,臨時搭建的台子上演員又換過一批,燈光滅了,又重新亮起。投射出的巨大光柱看上去灼熱逼人,像夏夜中升起的一輪太陽。

  最後一出戲,唱的是《思凡》。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髮,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為何腰系黃絛,身穿直裰……奴把袈裟扯破……”

  戲中人窈窕身段,清規戒律罔顧,乃尼姑思凡。

  台下,溫岑知被兩隻蚊子纏住,手臂上鼓起一排整整齊齊的小包,挨個兒數過去:“一,二,三,四,五。”

  林歲寒順口接道:“上山打老虎。”

  台上,戲班子撤了,登台的是個小光頭。

  話筒被她拿在手裡,她說:“感謝大家今天過來捧場,讓我們祝陳熠宵生日快樂!”

  話音剛落,煙花齊鳴,絢爛地在夜空中炸響。

  林歲寒和溫岑知目瞪口呆。

  林歲寒:“好大的手筆……”

  溫岑知:“怎麽是他?”

  今天晚上陳政替小兒子準備了生日宴,唐玉階和陳熠宵吃完飯剛從酒店回來,隔著兩扇院門就聽見了那聲響亮的“生日快樂”。

  然而,事情沒這麽簡單。

  站在高台上的唐拾一眼看見二人,飛快地朝陳熠宵跑過去:“壽星公回來了啊,麻煩結一下帳……”她衝他伸手,“請戲班子的錢,還有請大家喝西瓜汁的錢。”

  林歲寒離他們近,聽得一清二楚,差點兒驚掉下巴。

  這光頭膽子不小啊!

  半個小時後。

  戲唱完了,台子拆了,看熱鬧的人散了。

  唐家只剩下師生五人和半院子的果皮紙屑。

  一地狼藉,籬笆旁的幾株打碗花蔫頭耷腦地垂著花葉,樹梢上蟬鳴不歇。

  唐玉階發話了:“說說吧,怎麽回事?”

  林歲寒和溫岑知乃兩名吃瓜群眾,默默看著。罪魁禍首唐拾一點兒也不畏懼,笑容堆砌在那張面具似的臉上,理所當然地說:“陳熠宵生日,我替他慶祝啊。”

  只不過,她請的戲班子,最後是陳熠宵付的錢。

  唐玉階說:“行,你把院子裡的垃圾清理乾淨了,這事就算過去了。”

  “憑什麽?”唐拾拒絕,“我不。”

  唐玉階看向林歲寒:“去給我把竹鞭拿來。”

  “你要打我?”唐拾有恃無恐,“我是病人,還在休養中。”

  唐玉階被氣笑了。

  林歲寒是個喜歡看熱鬧的,飛速將教鞭送到。唐玉階接過,唐拾被追得四處逃竄,她大聲叫嚷著:“來人哪,唐老師虐待養女啊!”

  等會兒……養女?
  溫岑知不由得掏了掏耳朵,他沒聽錯?
  這家夥是女的?

  溫岑知問林歲寒,想要確認一遍:“那光頭不是男的嗎?”

  林歲寒的表情比他還迷茫:“我不知道。”

  光頭,雌雄難辨的少年音,叫人先入為主,下意識地當她是個男孩子。如今再看那雙清秀的眉睫、線條柔和的輪廓、單薄的骨架,小小的,無疑是個女生。

  一不留神,就跑到溫岑知跟前,兵荒馬亂中她還不忘衝他媚眼斜飛。

  狡黠的笑容,似要勾走誰的魂。

  溫岑知不過一個恍神,就被她拽住臂彎往前一拉,替她擋了一鞭子。

  唐玉階的教鞭落在溫岑知的背脊上,火辣辣地疼。

  “打錯人嘍。”

  罪魁禍首興高采烈地叫喚,拍手稱快。唐玉階逮住機會,揪住她的耳朵:“給我去佛堂抄經。”

  聽她喊疼,唐玉階的手又不自覺松了兩分力氣。

  指尖捏著薄薄軟軟的耳垂,唐玉階說:“你什麽時候能讓我省心點兒?”

  唐拾得意道:“這輩子是不可能了,暨秋將我托付給了你,你要對我一輩子負責的。”

  聽到那個名字,唐玉階神色一黯,眼裡的光瞬息退去,如同一盞孤燈被行經的風吹滅。唐拾卻突然抱住她:“你別難過,我會陪著你的。”

  唐玉階歎了一口氣,這下是徹底舍不得罰她了。

  “你這孩子真是個孽障。”

  一出鬧劇終於停歇。

  後來衍變成學生四人共同打掃院子,連壽星都不能幸免於難。林歲寒在十米之外也能感受到陳熠宵壞到極點的心情,她識趣地站遠了。

  唐拾老實了幾分鍾,提著撮箕瞎轉悠。

  轉悠到陳熠宵旁邊,被大魔王的煞氣逼退了,她還不想死,麻溜兒轉移陣地。

  她轉悠到林歲寒旁邊:“你叫什麽名字?也是跟唐玉階學寫字的?我寫得也不錯,你不如拜我為師吧,怎麽樣?”

  林歲寒說:“勞煩您抬抬腳,踩著香蕉皮了。”

  唐拾覺得沒趣,最後轉悠到了溫岑知旁邊:“剛才多虧了你幫我擋教鞭,謝了啊。”

  這人怎麽比林歲寒還不要臉呢,溫岑知總算是長見識了,憋了許久的問題,終於被問出口:“你是男的還是女的?”

  唐拾唇邊溢出藏不住的笑,一甩壓根不存在的水袖,捏著嗓子唱戲腔:“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髮,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染著水霧般的眸子清澈而明淨,妖豔又清麗,“你說我是男是女?都告訴你這麽多次了,你怎麽這麽笨?”

  溫岑知感覺有一簇火焰從臉龐燒到了耳朵尖。

  他難得有這麽狼狽的時候,幾乎落荒而逃。

  唐拾在身後叉腰大笑。

  林歲寒瞧溫岑知那樣兒,哼了一聲,出息!

  四處粗略地檢查一遍,總算打掃乾淨了,她現在隻想衝個澡回房間睡覺。視線一瞥,看到被自己遺忘在一旁的蛋糕盒,她才想起來今天還有份大禮沒送。

  她尾隨陳熠宵回了西院。

  誰知陳熠宵一進房間門,作勢就要脫衣服,T恤衫已經撩起大半,卡在腰腹間,動作戛然而止,神情不善地看著貿然闖進來的人。

  “不好意思!”林歲寒趕緊轉身,“我就是來給你送生日禮物的。”

  她把千層蛋糕放到桌上,蓋子掀開,一股濃鬱的榴梿味在房間中擴散開來,自己先立即捂住了口鼻:“很好吃的,你試試。”

  看她的反應,這話可信度實在不高。

  “拿走。”陳熠宵站遠了兩步。

  “什麽?”

  “滾。”他越發言簡意賅。

  林歲寒著急:“很好吃的,你好歹嘗一嘗啊。”

  “我討厭榴梿。”

  這點倒是跟林歲寒很默契。

  林歲寒端著蛋糕盒一步三回頭:“真的不吃一口嗎?”她同他商量,“浪費可恥,要不咱們一人一半?”

  見她一隻腳已經跨出房門,陳熠宵貼著她的臉把門關上。

  時間接近晚上十一點半。

  林歲寒對著桌子上供著的榴梿千層發愁,扔了吧,她舍不得,花了她不少錢呢。

  那就隻好留到明天分給其他人了。

  洗漱完,她往涼席上一躺。晚上吃多了,肚子仍脹脹的,半夜也睡不著,房間裡還彌漫著一股她討厭的榴梿味兒,臭得她睡意全消。

  林歲寒惱怒地捶了下床板,越想越氣,抬起腳狠狠踢向牆壁。

  半夢半醒間的陳熠宵感覺面前的一堵牆好像震了震,困意再次襲來,沉沉睡去。

  時鍾走向零點整,雞飛狗跳很折騰的一天終於過去,他的生日總算結束了。

  林歲寒的第二次作戰計劃宣告失敗。

  04
  《馬屁精修煉手冊》第三招:關懷備至,噓寒問暖。

  等到冰山融化,將其一舉拿下。

  上午上課時最期待的事情,是等著下課,中午吃飯。人都要有個盼頭,不然林歲寒簡直不知道自己要怎麽撐下去。

  苦兮兮熬到十二點。

  飯廳裡一共擺出兩張大圓桌子,飯菜都是由張嬸給準備好的。

  菜端上了桌,米飯裝在一個木桶裡,得自己動手去盛。唐玉階還沒過來,大家都爭先恐後的,瞬間沒了規矩。

  林歲寒拿著小瓷碗站在一群鬧哄哄的人中間,力爭上遊。

  她一點兒也不退縮,使勁往木桶前鑽。

  眼看著就要奪到飯杓,一隻手從旁邊的空隙裡伸過來。剛剛大家還在你推我搡的,突然詭異地安靜了。

  林歲寒看清,那隻手的腕間有一圈字符刺青,像青色的藤蔓枝纏繞著。

  林歲寒不用抬頭,也知道是大魔王大駕光臨。她條件反射般,下意識就謙讓了,把到手的飯杓遞過去:“您先請。”

  她使勁兒笑,明亮澄淨的眼睛用力瞪大,薄薄的粉色唇瓣彎出一道恰到好處的弧,假得很。

  “別衝我笑,很難看。”陳熠宵很想把她的臉遮起來。

  眼不見為淨。

  林歲寒大受打擊,連胃口都減半了。

  她衝溫岑知微微笑,露一排小白牙:“你覺得我笑起來怎麽樣?”這可是她的招牌,上五金店買東西的哪個顧客不喜歡她這樣如沐春風般的笑容,今天怎麽就被人嫌棄了。

  她需要重拾自信。

  溫岑知說:“跟個傻帽兒一樣。”

  林歲寒狠狠揍了他一拳。

  晚上。

  陳熠宵是被熱醒的。

  原本擺在床頭的風扇突然罷工,呼呼旋轉的扇葉緩慢地停下來。他拍了兩下,不管用。

  按亮燈泡後,飛蛾和細小的蚊蟲順著光尋來,前赴後繼地一層層覆在紗門上。床底下點著艾草味的蚊香,隱約還有“嗡嗡”的聲音時不時在耳邊響起,聽著真煩。

  整個唐家根本找不出一台空調,唐玉階不愛這個,鍾愛拿蒲扇扇出來的自然風,還給每間客房備了一把。

  陳熠宵翻出櫃裡的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

  手機振了振,是宋旬發來的微信,問他什麽時候一起出去打台球。

  他看了一眼,沒心情回復,把手機扔回床上。

  機身砸到厚實的木床板,發出短暫的一聲響。隔壁的林歲寒聽到動靜,朝牆上敲了敲。她搞莫斯密碼,上下左右,各三下。

  陳熠宵直接往中間位置警告地捶了一下,把她嚇得終於消停了。

  再次入睡極其困難,不知過了多久,陳熠宵催眠自己失敗,身上又出了汗,索性拿上衣服去浴室再洗個澡。

  外面闃靜,天邊月亮吐露清輝,淡淡的銀光灑進院中,朦朦朧朧的一片。

  相鄰房間的窗口透著光,看樣子某人還沒睡。

  浴室離房間不遠,陳熠宵沒開走廊上的燈。他到了浴室門口,發現門敞開著,裡面亮堂堂的。

  洗漱台前的女孩剛剛漱完口,嘴邊的雪白的牙膏沫還沒抹乾淨,對著面前的鏡子扯扯嘴角,笑了一個。

  調整調整狀態,又笑了一個。

  唇上揚的弧度更大,她還在不斷練習,一邊試著調整,自己還一邊嘀咕:“我覺得挺美呀。”

  林歲寒越想越鬱悶,白天陳熠宵憑什麽硌硬她,說她笑得難看啊。

  最終得出結論的是,陳熠宵不懂得欣賞。

  她一偏頭,心裡正誹謗的那個人突然出現在眼前,把她嚇得不輕。

  目睹了全程的陳熠宵送給她三個字:“神經病。”

  他越過她,進了裡邊的浴室。

  林歲寒看見他額頭上之前留下的傷口似乎還沒好,他也全然不在意的樣子。林歲寒原本想叫住他,心裡還是十分忌憚大魔王,洗了把臉飛快撤離現場。

  她想了想,噓寒問暖,關懷備至,這樣總是沒錯的。

  只要焐得久,冰山也會融化。

  十五分鍾後。

  陳熠宵洗了個冷水澡,一身清爽地回到房間,發現床頭櫃上多了碘酊、棉簽和紗布,旁邊留有字條。

  寫著醜不啦唧的字:你的傷口需要處理一下哦。

  後面附帶一個誇張的笑臉。

  啊,賣萌沒用。

  陳熠宵把字條揉成一團扔垃圾桶裡,指腹壓了壓額頭的傷:“嘶——”

  影影綽綽的月光映在窗台上。

  他猶豫了一秒,林歲寒送的這些東西最後還是派上了用場。

  用了她的東西,不代表承了她的情。

  不代表他接受了這個人。

  “林歲寒”三個字,依舊是讓人非常討厭的存在。

  他想將其一腳踢走。

  05
  姥爺六十大壽,溫岑知在唐玉階那裡請了半天假。

  家裡熱鬧非凡,舅舅家的小孩來了好幾個,嘰嘰喳喳的,喜歡圍著他轉。溫岑知把最小的那個抱膝上,幫她剝開牛奶糖的糖紙。

  小丫頭嚼得臉頰一鼓一鼓的,時不時晃兩下腦袋,細軟的頭髮蹭到他下巴。

  姥爺掌握遙控器大權,兩個鍵按來按去,調到中央戲曲頻道。

  又是熟悉的一幕,又是那一句“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為何腰系黃絛”在耳邊響起,溫岑知納悶了,走了神。

  嘴巴反被塞了一顆石子形狀的硬糖,海鹽味。

  鹹甜鹹甜的。

  小丫頭蹺著腳丫子:“哥哥吃。”

  中午沒午休,溫岑知就趕去了唐家。走到廚房外邊過,被張嬸急急忙忙叫了進去:“小溫啊,你幫張嬸一個忙。”

  “你說。”

  “這天看樣子要下雨,我得趕回去收東西,辣椒還在外面曬著呢。你替我把飯送去東院吧,就是唐老師隔壁的那間屋子。”

  灶上的長形木盤上放著一葷一素和一碗白米飯。

  “沒問題。”

  送去唐玉階隔壁的房間,溫岑知猜到只有可能是唐拾,卻還是答應下來。

  有過幾次接觸,溫岑知也算清楚了唐拾的性格頗為古怪。她白天不怎麽出來,就待在東院那邊,幾乎遇不到她。時常神出鬼沒,晚間會躥出來活動。

  溫岑知過去的時候,唐拾嘴裡叼著根狗尾巴草蹲在地上鬥蛐蛐,一個人玩得正起勁。

  “吃飯了。”溫岑知說。

  唐拾聽見聲音抬頭,樂了:“哎,怎麽是你?”

  “張嬸有事,今天我替她送,你快吃吧。”

  唐拾搖頭,臉上的表情切換自如,眼角眉梢的笑意一秒隱匿,變換成痛苦的神色,抱住自己光溜溜的腦袋:“我頭疼。”

  演技出類拔萃。

  溫岑知想也不想:“我等著,我去叫人。”

  唐拾叫住他,笑道:“你怎麽這麽好騙啊?”

  溫岑知提起的心一瞬間又落下,他又栽了。

  永遠的年級第一名,在她面前,智商頻頻下線。

  他要走,她棄了蛐蛐追上來,堵住他。

  一張臉湊到他眼前。

  溫岑知看清了她白皙的皮膚上有幾顆小小的雀斑,散布在顴骨的位置,不難看,更像是點綴,似星星般落在她臉上。

  “生氣了?”唐拾笑著問。

  溫岑知沒生氣。

  他聞到她身上的味道,像是鼠尾草與海鹽。吹過的涼風裡有海的氣息,還有加了鹽的椰奶香。

  就像他之前含在嘴裡的那顆糖。

  “對不起,我跟你道歉,別氣了行不行?要不我給你唱歌吧?聽說你喜歡鄧麗君?”

  唐拾一連發問,溫岑知聽到他家女神的名字,終於忍不住問:“你聽誰說的?”

  “那天聽到你的手機鈴聲,什麽‘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之類的。”她中途哼了幾句,跑調跑到太平洋。

  溫岑知不想再聽下去:“打住。”

  唐拾說:“我還會別的,你可以隨意點歌,比如《我只在乎你》。”

  “真的不用了。”

  “那你別生我氣了。”

  溫岑知無奈:“我真的沒生氣。”

  “哦,那你誇誇我吧,寫篇八百字的小作文。”

  溫岑知:“啊?”

  唐拾自有一套邏輯:“我這麽過分,你都沒生我氣,那你一定很喜歡我吧。所以啊,給你一個傾訴衷腸的機會。”

  溫岑知覺得他該寫篇議論文,叫《論不要臉的程度》。

  06
  林歲寒在唐家住了一陣,她想著自己一沒交住宿費,二沒交學費,純屬佔人便宜,於是主動幫忙幹了不少活。

  漸漸地,張嬸使喚她的次數也多了:“歲寒,我今天得去接我孫女,你幫我買點兒菜回來,排骨、蓮藕、海帶這些,我列一張單子給你。”

  林歲寒拿上錢出門,唐玉階大概看正躺在搖椅裡乘涼顯得很無所事事的某位少爺不順眼,於是說:“你跟她一塊兒去,幫著提東西。”

  黃昏時分,兩人從唐家出來,一前一後相隔幾步地走著,一高一矮。

  陳熠宵壓根不認識去菜市場的路,跟在後面,林歲寒被夕陽拖長的影子恰好落在他腳下。她偶爾回過頭來跟他聊兩句廢話,逆著光,面龐被一層橘紅溫柔包覆,甜滋滋的笑容像橘子汽水在冒泡。

  他從來不搭理她。

  而她似乎樂此不疲,總在伺機靠近。

  他和她的穿著依舊莫名相似,兩人都很隨性,大T恤大褲衩加人字拖,不相識的路人會誤以為他們是兄妹。

  林歲寒帶陳熠宵抄近路趕到距離最近的一個菜市場,這裡熱鬧喧囂,空氣裡有股不好聞的氣味。

  林歲寒看見他臉上皺得越來越緊的眉,決定速戰速決。但在攤子上挑揀起來,又嫌棄菜不夠新鮮,忙著砍價。

  “茄子多少錢一斤?”

  “貴了貴了,豆莢看上去都老了。”

  “十二塊四毛,就算我十二塊好了,四毛錢你能幹什麽,揣兜裡還嫌礙事呢。”

  “您這豆腐都只剩下三塊了,也不好賣了,不如便宜點兒給我,您好早點兒回家吃晚飯。”

  她永遠笑臉對人,心裡籌謀打著小算盤,嘴裡蹦出來的話一會兒是甜言蜜語一會兒苛刻挑剔,叫人哭笑不得。

  袖子、衣擺空蕩得能再容下一個她,露出的一截手臂雪白,細長的手指在青菜葉裡來來回回挑選。

  這次頭髮綰成一個小髻,像開出山茶花苞,垂下的幾根發絲沾著汗水粘在後脖頸上。

  “五塊五一斤?不是吧,我剛一路逛過來的,那邊的大爺賣得比您便宜。”她還在周旋,不待她講完,陳熠宵從兜裡掏出錢,直接從她的頭頂越過,給買菜的大媽。

  “喂,你……”林歲寒著急,想讓他別壞事。

  陳熠宵不以為意:“暴發戶不喜歡講價。”

  林歲寒:“……”

  接下來一路延續這種模式,林歲寒拿菜,陳熠宵付錢,絕不多停留一秒。

  賣菜的旁邊還有水果攤,林歲寒看見在木盆裡用清水浸泡的西瓜,有點兒饞,腳下走不動路了。她自己還有零花錢。

  “老板,給我挑個甜的、小點兒的,兩個人吃。”

  見她這次沒講價,陳熠宵還很詫異。她遞過來老板切好的一塊西瓜:“東西先放一放,我請你吃。”

  他眼睛的形狀很漂亮,扇形內雙,線條延伸至末梢時變得狹長,微向下一撇,凌厲收尾。不言不語低頭看人時,便顯得有些暴戾。

  林歲寒一開始心裡有點兒發怵,相處一段時間後,他對她的威懾力已經減半,他總不可能真的對她動手。

  想到這裡,她有恃無恐,笑得更加燦爛:“賞臉吃一塊行不行?我這人不喜歡吃獨食。”

  陳熠宵估計不想再看她作妖,三下五除二把鮮紅的瓜瓤啃了個乾淨。

  剩下的都歸林歲寒。

  她左手一塊,右手一塊,每邊輪流啃一口。兩滴西瓜汁順著嘴角兩邊往下淌,匯聚在細細的下巴尖兒,懸著,要掉不掉。她用手背抹了,像個沒長大的孩子,美滋滋的樣子,看上去又開心又嘚瑟。

  陳熠宵不忍直視,扭過頭去看別的地方。見不遠處有家叫墨銘軒的店,似乎是專門賣書法和繪畫工具的,拋下林歲寒,他抬腳往那邊走。

  林歲寒朝他喊:“等我吃完就來找你——”

  水果攤的老板覺得小姑娘討人喜歡,安慰地說:“不急啊,你慢慢吃。”把自帶的電扇轉個方向,對準她。

  林歲寒說完謝謝,就一邊吃一邊跟人聊了起來。

  陳熠宵只聽背後像有麻雀嘰喳叫。她的聲音極具辨識度,穿過黃昏時的熱浪和市場裡喧囂的人聲,抵達他耳畔。

  “叔叔,您哪裡人哪?”

  “我聽說那邊的人很能吃辣……”

  “孩子五歲,都那麽大了,該上幼兒園了吧,這附近就有家幼兒園好像還不錯……”

  陳熠宵加快步伐,一腳跨進墨銘軒。

  耳邊終於清淨不少。

  林歲寒解決掉西瓜去找陳熠宵,發現他坐在裡面搭著腿,蹭網玩遊戲,手指飛快地點擊手機屏幕。她果然高估了他。

  陳熠宵打遊戲打得太認真,林歲寒識趣地沒走近打擾,在墨銘軒裡逛了逛。

  小小的店面,房梁低矮,室內暗沉。宣紙之類的都賣得很便宜,價格低廉,質量自然也比不上唐玉階發給他們用的。唐玉階的書法班學費高昂,學生用的文房四寶都是她親自去廠家挑選的。

  擺放顏料的木櫃藏在最角落裡,林歲寒在木櫃前停下腳步看了許久。

  “瓜吃完了?”背後傳來一道聲音。

  陳熠宵不知什麽時候收了手機,站在她身後。

  林歲寒收斂住愣怔的表情,臉上重新綻開一個笑,才回頭,反問他:“你遊戲打完了?”

  陳熠宵“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那我們回去吧。”林歲寒找水果攤的老板要了一個大號的塑料袋,把買來的菜全扔裡頭,合並成一袋,提在手裡。

  她看著陳熠宵,希望他能有點兒人性,伸以援手。

  奈何大魔王根本不是人。

  他自動忽略了她求助的眼神,兩手空空地走在前面。

  按原路折返,林歲寒隻帶他走過一次的小路,曲曲繞繞,他居然全部記得,一個岔道也沒有走錯過。

  林歲寒拎著沉甸甸的塑料袋,掌心被勒得通紅,時不時得換一隻手,最後索性豪放地扛在了肩膀上。

  他好像是嬌生慣養的大少爺,她好像是累死累活的小雜役。

  快到唐家大門口,陳熠宵突然停下來,朝林歲寒伸手:“給我。”

  “啊?”

  “肩上的塑料袋,給我。”重複第二遍的時候,他又是一臉不耐煩。

  林歲寒卸下重擔給陳熠宵,陳熠宵輕松地接過來,一隻手提著跨進了院子裡。

  正在簷前打理一棵迎客松的唐玉階見兩人回來,頗為滿意地誇讚陳熠宵:“也算能幫忙做點兒事了。”

  陳熠宵沒說話,沉默著把菜送去廚房,背影看上去似乎任勞任怨。

  林歲寒甩甩酸脹的胳膊,差點兒吐血——

  這狗賊心機好重!
  07
  晚上一個人待在房間裡,林歲寒又想到在墨銘軒裡看到的那些顏料,自從來到唐家,她有一陣沒畫畫了。

  打算去洗澡,她才摸到揣在褲袋裡的錢。

  “忘了還給張嬸了!”

  今天買菜的錢是張嬸給林歲寒的,隻一開始花了二十塊,後來都是由陳熠宵掏的腰包。剩下的錢,她都得還回去。

  張嬸跟唐家是鄰居,也住烏衣巷。唐玉階一人守著宅院,帶一幫孩子練書法,就雇了張嬸過來做飯。

  林歲寒繞過竹林和一叢小樹,聽見不遠處傳來說話聲,唐玉階坐在石凳上乘涼,張嬸也在。

  林歲寒心說正巧,打算過去還錢,隱約聽到張嬸在跟唐玉階討論她。她腳步不由得一滯,站在茂密蒼綠的樹叢後,沒有走出來。

  張嬸嗓門大:“從幼兒園接完人回來,我打菜市場旁邊過,正巧看見她一個人在吃西瓜。買那些菜要多少錢我心裡最清楚,我給她的那些,肯定是有剩余的……她沒拿來還我,自己花了,多少有些說不過去……要是她花了,肯來跟我知會一聲,我心裡也好受點兒。畢竟小孩子貪玩貪吃也正常,可她半聲不吭,到底是個貪小便宜的……有爹沒娘,林振良忙著店裡的生意,最近聽說跟孟玟嬌那婆娘攪和在一起,估計也沒時間好好教女兒……”

  手裡攥著一把炸豌豆的女人正長籲短歎,話裡唏噓不已,時不時往嘴邊送一顆豆子,牙齒咬起來咯咯響。

  林歲寒沒再聽下去,從唐家後門走了。

  她心裡憋著一口氣,不停地跑著。

  晚上路燈一盞一盞地亮著,昏黃的光暈散開,鋪在柏油馬路上。

  身邊車流如梭。

  不知不覺,竟跑到了家門前的岔路口。

  林歲寒連腹稿都打好了,就跟林振良說,我不喜歡學書法,也學不好,壓根沒興趣,在唐家佔地方還礙事,從今天起回家住,你趕我,我也不走。再說你憑什麽趕我走,五金店也是我家,你是我爸。

  林歲寒的強脾氣上來了。

  “歲寒?”

  碰上個互相熟悉的鄰舍,林歲寒打招呼叫嬸嬸。對方神情驚喜,似碰見什麽了不得的大人物:“喲,還真是你呀……有好些天沒看見你了……”

  “你到哪兒去了呀?”對方笑個不停,“聽說你去唐家學書法了,住在唐家,怎麽這麽快就給你後媽騰地方啊?”

  真假參半的玩笑話,句句扎人心窩子。

  林歲寒沒回話,對方討了個沒趣,扭著腰肢走了,嘴裡碎碎念道:“你自個兒回去看就曉得啦。那個孟玟姣,算是賴上你爸爸嘍……”

  五金店裡亮著燈。

  林歲寒在窗外看了會兒,林振良在跟一個女人說話。那女人叫孟玟姣,孤身一人,租住在五金店對面街的樓上,跟林振良認識有幾十年之久,據說兩人是初中同學。

  孟玟姣去年搬過來這邊,經常來林家走動,林歲寒聽多了風言風語,不相乾的人老說她要有後媽了,她心裡硌硬。

  她對這個突然冒出來闖入他們父女倆生活的女人沒有多少好感,直接跑去跟林振良說,讓他注意注意自己的行為,帶好頭。

  林振良看她一本正經的倔樣,又好氣又好笑,說小孩子懂什麽。順便把她訓了一頓,這事就算過去了。

  林歲寒本以為不會再有下文,結果現在看著孟玟姣在剝葡萄,玫瑰色的指甲捏著果肉送到林振良嘴邊,後者張嘴就吞了。

  兩人相視一眼,甜甜蜜蜜地笑著。

  林歲寒胃裡莫名犯惡心。

  騙鬼!去他的老同學!
  她暴躁地踢了一腳牆壁,心裡把會的髒話全罵了一遍,又轉身跑了,家也不想回。

  08
  陳熠宵看了眼時間,走出沸反盈天煙霧繚繞的酒吧,脫離了冷氣包裹的環境,室外的熱風無孔不入,鑽進寬大的衣擺。

  宋旬跟著跑出來,一手搭上他的肩膀:“你乾嗎去啊?”

  “回去。”他說的是回唐家。

  宋旬納悶了:“你乾嗎著急回去?唐老師難道還會去你房間突擊檢查不成?你難得出來一趟。”

  “前一陣隔壁房間住進來一個人。”陳熠宵說。

  宋旬一聽就明白了:“是個愛打小報告的?”他抱拳捏了捏指節,開玩笑地提議道,“敢管你的事,弄死他。”

  “弄不了。”

  宋旬大概覺得這句帶著點兒無奈的話從陳熠宵嘴裡說出來很稀奇,不由得想岔了:“怎麽,他打架還能比你厲害?那我倒想見見了。”

  “是女生。”

  宋旬頓時炸了,重點完全跑偏:“你隔壁住著個女的?”

  “也是唐玉階書法班的學生,女生宿舍住滿了,她單獨住一間,就在我隔壁。”

  宋旬八卦之心不死,一個勁兒打聽:“是跟你一個學校的嗎?之前認識嗎?哪一款的?長什麽樣兒?漂不漂亮?”

  陳熠宵煩不勝煩:“你上輩子是癩蛤蟆投胎的?”

  ——淨聽你呱呱叫了。

  陳熠宵往烏衣巷的方向走,沒打車。宋旬閑得無聊,權當陪陳熠宵散步了,一邊走一邊聊著他在擊劍隊裡的事情。

  看到不遠處一家店的招牌,宋旬撲哧一聲笑出來:“我去,花花五金店?哪個傻子會取這麽個名字?”

  陳熠宵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閃爍的霓虹燈對面,猴樟遮掩下,“花花五金店”五個大字矚目。

  他想起林歲寒是怎麽跟他解釋她家店名的。她爸林振良想發財想瘋了,取店名時,“發”字是首選。結果普通話不標準,注冊登記的時候,不知怎麽就弄成了“花”字。

  她說起這件事時,一臉幸災樂禍樂到不行的樣子。

  “我隔壁的。”陳熠宵突然說。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叫宋旬摸不著頭腦。但他幾乎立馬反應過來,驚喜地問:“這家店是住你隔壁那女生家開的?”

  “嗯。”

  “哈哈哈……”宋旬笑得停不下來。

  “礙著你的事了?”陳熠宵隻想趕緊把人打發走,“你們擊劍隊怎麽這麽閑?”

  宋旬接到教練電話,鑽進出租車裡,衝他揮手:“宵兒,改天見!”

  陳熠宵咬牙:“宵你大爺的。”

  他一邊往前走,一邊低頭刪手機裡的垃圾信息,在拐彎的街角處跟人撞上,狹路相逢。

  抬眼,就見林歲寒紅著雙眼睛,跟兔子似的,明顯剛哭過一場。

  她面對他,臉上終於沒了討人厭的笑容。

  林歲寒越過他走開,沉默著,沒有隻言片語。這一刻像把假面收起來,露出了真實的臉,她的神情倦怠而冷漠。

  她沒有回唐家,漫無目的地走著,到了河邊。

  黑沉沉的河水悄然無聲地緩緩流淌,她乾站著,不知道在想什麽,而後俯身在草地上撿了幾顆石子,往河裡一扔,水面一連切出三串水花。

  手裡一把石子都丟完了,她四處掃了一圈,發現一塊大的鵝卵石,半邊嵌在土裡。

  她像終於找到了目標,用小樹枝一點點把泥土刨開,把大石頭挖出來,費力地抱在胸前。然後一步步又走到河邊,用力一拋。

  砸出一聲巨響。

  濺了自己一臉水,她咧嘴笑了,心情好了點兒。

  真是個神經病。

  陳熠宵在岸邊看了半晌,得出這麽個結論。

  他從樹底下走出來,林歲寒大吃一驚:“你怎麽也在這裡?”

  現在已是夜深,已經到十點半,路邊少有行人經過。當時見她沒朝唐家的方向走,又看她情緒不太對勁,終歸還是不放心,陳熠宵就鬼使神差地跟了過來。

  結果這人根本沒有防范意識,完全沉浸在個人世界裡,對外界的危險毫無察覺。

  “什麽時候回去?”他問。

  林歲寒呆滯了片刻,總算明白過來他的意思:“你要等我一起嗎?”

  “抓你回去邀功,明天的早課就能免了。”

  林歲寒一聽就慌了:“你夜不歸宿!”她決定先發製人,“身上還有煙味!肯定抽煙了!說不定還喝酒了!”

  陳熠宵居然笑了。

  笑得林歲寒心裡一涼,直接?了:“我錯了。”

  “剛剛純屬胡說八道,虛構情節。”她心虛又悸然,“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我,行不行?”

  看她這副樣子,元氣恢復了八成,討好的笑容又回到了臉上。

  破天荒地,陳熠宵竟然點了一下頭。

  忽然起風,涼爽地撲面而來,毛孔都舒張了,把人心裡的那一絲鬱氣卷走。

  林歲寒的整張臉都隱在路燈的陰影裡,身邊的少年比她高出不少,他看見她頭頂的發絲被吹亂,翹起一撮呆毛。

  兩個偷溜出來的人,默契地沒有說話,享受了這一陣晚風。

  回到唐家,大門已經關了。

  兩人悄悄走後門,也落了鎖。

  林歲寒摩拳擦掌,攀著牆邊的樹枝,翻上牆頭,就見陳熠宵不緊不慢地從兜裡掏出鑰匙。

  “你……”林歲寒一時語塞。

  大魔王為什麽會有鑰匙,翻牆不是更符合他問題少年的狀況嗎?

  林歲寒騎在牆頭百感交集:“你有鑰匙不早拿出來?”

  陳熠宵理所當然地回:“你也沒問我。”

  他開門,先她一步進了院子。

  林歲寒這才發現牆頭太高。

  “陳熠宵——”她遲疑地叫住他,討好地笑著,“幫個忙。”

  幾乎沒有懸念,他選擇置之不理。

  林歲寒歎了口氣,本來也沒對大魔王抱太大期望。她咬咬牙,覺得自己勉強還是可以的,往下一跳。

  成功著陸,沒摔,就是腳震得發麻。

  當晚,她翻出藏在櫃子裡的畫紙和顏料,一筆筆勾勒。

  畫裡是沉沉的夜,波光粼粼的河面。

  她滿腹心事,一想到林振良和孟玟嬌勾搭在一起,張嬸在背後嚼舌根的那些話,色調全是陰鬱壓抑的,泛著冷。

  下筆也越來越粗糙。

  再畫了一個她。

  只有她。

  她把頭埋進臂彎裡,眼睛是酸澀的。

  風把畫紙吹得翻飛,重新撿起來,再添寥寥幾筆,這一次,她身邊多了一個高高瘦瘦的人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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