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談判
早就過了下班的鍾點,邵雲的辦公室裡卻還圍坐了一圈人,個個低眉斂目,面色凝重。
老盧早已從華鋼回來,帶來的消息卻不容樂觀。
試煉在項目組進駐華鋼的第四天就已經開始,基於兩年前的研發數據,很快開了第一爐鋼,然而效果並不理想,且不說硬度了,光目測的外觀勻稱度就難以過關。
三方人員開會分析,說什麽的都有,老盧認為華鋼的設備老舊是關鍵原因,而華鋼方面顯然不願意追加這部分投資,堅持認為設備沒問題,是原材料差異太大。
邵雲擰眉打斷了老盧,直截了當的問:“常少輝怎麽說?”
“他沒有做任何表態,直接把檢測數據寄到科藝美國的試驗室做分析,在結果出來之前,什麽都不好講。”
邵雲深吸了口氣,繼續問:“這麽說,想在兩個月裡搞定是不可能了?”
老盧苦笑了兩聲,“即使兩個月做得出來,咱們也不敢用啊,常少輝說新型材料的穩定期至少要半年,咱們之前還是太樂觀了。”他揚了揚手裡的一份案卷,“單子倒是越來越多,只是咱們接還是不接啊?”
時副總道:“發給長源的模具反響很好,按說現在是開拓市場的好時候啊,但就是卡在材料這關上,欠著股東風,唉!”
生產經理石鵬也不無遺憾的開了口,“這一陣工人士氣也高漲了不少,開三工也沒人反對。就是……”
幾雙眼睛同時望向捏著下巴不吭聲的邵雲。
良久的沉默後,他終於道:“長源和時川是大客戶,一定要穩住,至於其他公司,十有八九也是來做做試探,跟他們打聲招呼,就說我們目前還在試跑期,得等一段再說。”
“那材料……”幾個人幾乎是異口同聲。
“先從瑞士福茂代理走吧,這個就交給時副總去談,上次給的折扣盡量再試著往下壓一壓,這樣做,利潤是不高,但都走到這一步了,咱們不能自己把自己掐死。”
時副總沉吟道:“但是福茂代理的條件很苛刻啊,款子15天內就要全部付清,客戶那邊的付款帳期至少都在30天以上,如此運轉,現金流是個問題。”
邵雲鎖起眉頭,仰首靠向椅背。
到處都要用錢,先期的設備投資,現在的研發項目,材料采購,無一不像張開的血盆大口,等著他扔錢進去喂飽。
現金流,令人頭疼的現金流。
過了一會兒,他沙沙的開口道:“照做吧,錢的事我來想辦法。”他不能把好不容易撐出來的局面再原封不動的打回去。
再無異議,會議就此結束。
辦公室裡驟然冷清下來,邵雲閉著眼睛沉思了許久,終又把孔令宜叫進來。
“明天一早通知所有業務部的副總開會,另外,你讓趙部長把這兩年裡各個業務部的帳都調出來理一理,做個分析報表給我,盡快吧。”
孔令宜一邊聽,一邊點頭,見他一臉倦怠之意,遂默不作聲的走過去泡了杯咖啡,輕輕放到他桌上。
邵雲揉了揉微漲的太陽穴,說了聲“謝謝”,起身往窗邊走,他的神經繃得過緊,需要放松。
天色還沒有完全黑下來,臨著窗,正好能看到正門外的觀景噴泉,白花花的水柱衝上半空又回落下來,很有些氣勢。
地上是濕的,他細細看了看,居然下雨了,對面的花圃中,幾株垂絲海棠開得正豔,玫紅的花瓣沾了雨滴,街燈照著,偶有銀光閃爍。
他一手執杯,一手習慣性的插在褲袋裡,辦公室裡還開著暖氣,所以他隻著一件白底淺藍條紋的襯衫,線條筆挺,十分清爽。
孔令宜一直站在他身後不遠的位置打量他,這些年他身上的戾氣磨去了不少,整個人也越來越有將才的風范,雖然挫折在所難免,可跟在他身邊,她卻從沒有擔心過什麽。
她無端的一聲歎息,惹他回眸,“怎麽了?”
她走過去,與他並肩,同方向的望著窗外,草坪裡已是綠意盎然,她的口氣卻是灰的。
“又一年開始了,但是沒什麽值得高興的事情發生。”
邵雲聞言瞥了她一眼,“高不高興全在一念之間,人不要總跟自己過不去。”
孔令宜輕哼了一聲,每個人都是勸解別人的專家,但事情輪到自己頭上,卻不見得真能灑脫。
“那你呢?如果遇上不高興的事,你會怎麽辦?”她存心想為難他一下。
“我?”邵雲沒想到會扯到自己身上,挑了挑眉道:“我跟你不一樣,男人總會多一些擔當,有麻煩來,想辦法解決就是了。”
如此泰然的表情,她看在眼裡,卻隻想冷笑,“真的可以做到嗎?即使是自己喜歡的人愛上了別人,也可以這麽心平氣和的解決?”
這句話久已壓在心上,此刻竟不受遏製的直衝出了喉嚨,兩人都有些呆愣。
邵雲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他再粗糙,也能覺察出孔令宜最近的言行舉止透露出的怪異,她對自己的時親時疏,令他摸不著頭腦。
孔令宜看著邵雲盯住自己的眸中逐漸積聚起困惑,心裡一陣惶然,差點就要露餡,她努力板起臉來,不看他,直直的眺向窗外。
“我說自己呢,這世上,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說著,竟真的黯然神傷。
從小她就是被人羨慕的天之嬌女,家庭,長相,學業,無一不稱心如意,可是這些優異的條件卻沒能讓她持續好運。當初與GODERN那樣相愛,最後還不是說散就散了;遇上邵雲,卻又是想愛又不敢愛。
這些年,她過得象流雲般飄忽不定,始終不知該停留何方。
邵雲審視了她片刻,複又扭頭平視前方。在勸解女人方面,他的確不在行,尤其還是關乎感情。
“女孩子最忌諱多愁善感,想太多了不是好事。”即使是安慰人,他的口氣也總象在生意場上殺伐決斷。
孔令宜明顯被他這句話噎著了,本來是有感於他跟蘇曼芝的事,卻不知不覺把自己繞了進去。她怔了許久,終是心有不甘,明明有麻煩的是他,現在竟變成了她在自尋煩惱。
正待反駁兩句,邵雲卻忽然轉過身快步走回桌旁,放下杯子,抓了車鑰匙就往外走。
跟他這麽久了,她幾乎能準確解讀他的每一個動作和心思,此時見他如此急切的神色,已經明白他要去找誰。
一時五味雜陳。
從曼芝那天的一臉倉惶上她就能猜出邵雲必定還不知情,誰都知道邵雲是個爆竹筒子,所以誰都不願意親自向他捅開這層紙,即使是離了婚的蘇曼芝。
雖然潛意識裡,她希望邵雲可以盡早發現蘇曼芝和常少輝的戀情,無論如何,這是一個轉機——對每個人來說都是。
可是一旦聯想到邵雲由此可能引發的暴怒,她亦是於心不忍。
“去哪兒?別忘了晚上在萬豪還要見瞿行長。”她追過去,在他身後揚聲說道,試圖將他勸回。
邵雲已經走到門外,甩過來一句,“記著呢,不會耽擱,我直接過去。”尾音嫋嫋,人早已走遠了。
天上飄著細雨,並不大,落在臉上,格外清新。
邵雲臨上車時忍不住作了兩次深呼吸,春天的氣息就是醺人,空氣裡仿佛也帶了甜絲絲的味道。
他的心情好了不少。這一陣特別忙,跟曼芝別說見面,連電話都沒怎麽打過。他回家總是很晚,而她習慣早睡,他便不想再打擾她。
始終感到遺憾,情人節那天沒能把想說的話說完,曼芝面對他時的那份驚慌失措,事後想來,其實正是可以揪住的弱處,而他竟輕易放過了。
可她對自己的心意又豈能不知?!
邵雲覺得他跟曼芝象各執了皮筋的一端,她始終不肯向自己挪近,而他拽得越緊,皮筋就越容易繃斷,他把握不好分寸,只能時刻陪著小心,怕也是因為太在意。
車子開到申寧路上,已是燈火輝煌。他輕車熟路的把車停在花店對面的空地,這裡的地段說實在的不算很好,周圍仍在大興土木,可能一兩年內人氣都不會太足。可是曼芝認為這裡好,有潛力,且租金也不高。
邵雲有時覺得曼芝實在是個死腦筋,總喜歡朝著自己認為對的方向一意孤行,就像現在這樣,放著現成的旺鋪不要,情願在這種偏僻的地方安心的等著可能的輝煌。雨漸漸的止了,地上濕滑,他大踏步的橫穿過馬路,目光已經習慣性的瞟向店堂,搜尋熟悉的身影。
似乎沒多少客人,曼芝蹲在門口擺弄一個高大的開張花籃,臉上帶著淺笑,不時回頭與坐在裡面的某個人說著話,神情愉快。
笑容如此不同尋常,令邵雲心頭一跳,眼波一轉,腳步頓時絆住,連帶渾身的血液也仿佛忘卻了流動,凝滯在瞬間。
常少輝是側身對著他的,可就是這一側身,猶如心頭遺落的最後一枚拚圖碎片被完整契合。
無數凌亂的鏡頭在心上飛快回閃,劈啪作響間,他的記憶徹底恢復。
一年前,也是這樣一個下雨的傍晚,他看到的那幕令他妒忌得發瘋的景象!
他終於明白了那個人是誰!
臨到下午,一樁緊急的生意找上門來,30個賀店花籃,客人隔天早上就要。曼芝仗著有李茜幫忙,咬牙接了,分了一半給長璐店,自己和小工則緊鑼密鼓的趕另外一半。
雨天的客人越發的少,可以靜下心來做事。饒是如此,天色漸暗的當兒,曼芝瞅著余下的那幾個空花籃,心中暗忖,今天不開個夜工估計是打發不過去的。
所以當常少輝約她出去時,她不得不萬分抱歉的拒絕,把剩下的活兒全扔給小工實在太不地道。
常少輝沒有強求,在店裡呆了沒多會兒就走了,再回來時,手上多了幾盒便當。
曼芝嘴上沒說什麽,心裡卻覺得歡喜,因為他的體貼,一如她希冀的那樣,不張揚,卻很暖人。
三個人圍坐在角落的小桌上開開心心的吃完,常少輝突發奇想,要留下來幫她們。他很堅持,曼芝隻得妥協。看他卸了外套,甩開架勢乾得有模有樣,她放下心來,笑容滿滿。
紅絲帶不夠了,曼芝跑到樓上庫房去拿,逗留得久了一點,下來時,哭笑不得的發現常少輝插的鮮花跟她們的風格迥異,他居然很得意的在擅自DIY!
曼芝過去糾正了幾句,他卻不以為然,“為什麽這樣就不對?曼芝,凡事不要拘泥於章法,換個角度看不是也挺美的?”
曼芝被他的振振有詞駁得反而愣住了。
他時而會有異於常人的想法,不能說不好,但並非次次都合時宜。
常少輝見她啞然的表情,頓時失笑,他承認自己不知不覺間就容易頂真,他的工作性質要求他不能總是遵循固有的想法,但是對曼芝來說,顯然無法照章套用。
朝她溫柔一笑,常少輝緩聲道:“你如果覺得不好,我就拆了重做罷。”
曼芝這才釋然。
他把花籃挪到近門處,緊挨著曼芝,照著樣板認認真真的重新來過。
跟他走得近了,曼芝才發現他與自己想象中的“常少輝”並不完全吻合,她總以為他是始終理性而溫柔的,他對她的意義,幾乎等同於“平和幸福”的代名詞,且已成為標志,銘刻在心裡。所以,每當發現他此種性格以外的特質時,比如他的逆向反思,比如他偶爾流露出來的孩子氣,還有他時不時調侃一二的冷笑話,她都會驚訝萬分。
差異在所難免,好在曼芝不難接受。
兩個人有說有笑的忙活,倒沒覺得累。曼芝只顧低頭裁花枝,視野裡驀地多出一雙腳來,似曾相識。
“常先生好雅興,上班之余,還跑來這裡打小工,哈哈。”笑得太張揚,且夾纏了一絲顫啞,聽的人感覺不到怡然,反而是極度的不舒服。
這笑聲如此熟悉,傳到曼芝的耳朵裡,卻引起一陣悚栗,不用抬頭,她也知道進來的是邵雲!
常少輝赫然仰首,邵雲似怒還笑的一雙眼眸死死凝在他臉上,心中頓時納罕萬分,能在這種小地方遇上他實屬稀奇,他竟然還是這樣一副令自己難解的表情,仿佛強壓著一股怒氣。
常少輝想不出自己有什麽地方得罪了他,但還是禮貌的擱下手裡的雜物,微笑著起身,他素來沉穩,且對面的畢竟是合作方的總裁。
“打工談不上,純粹湊趣而已——邵董……也常來這裡麽?”他眼見邵雲瞥向曼芝的目光竟似兩人相識已久,心中立刻堆起疑團。
“叮呤”一聲細響,曼芝手上的剪刀跌在地上。
左手上的備用絲帶不知不覺就繞多了,亂糟糟的裹住了手掌,越是想理清,越是扯不開,情急起來,索性想攔腰斬斷。
邵雲俯身替她將剪刀拾起,口吻親昵卻語調低冷,“曼芝,你這毛糙的脾氣也得改改了,慌什麽。”
曼芝垂著眼簾,也不看他,一把接過了剪刀。
刀口是真鋒利,亂作一團的帶子立刻迎刃而解,無聲的掉落在地上。火紅的一推,卻是凌亂的斷裂,可惜了。
她再能乾,也沒應付過這樣的場面,一味的心慌意亂。
常少輝終究按耐不住,橫插進來問道:“怎麽,你們……認識?”
邵雲笑道:“何止認識!”
又臉朝著曼芝,“看來,你並沒跟常先生提起過我,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遠迢迢的把常先生從美國請回來,怎麽也得讓人家知道他這是在給誰幫忙,你說是不是,曼芝?”
他並非不知道有這麽一個人的存在。即使離婚後,一度也曾如臨大敵的提防著,只是,這個人始終沒有出現,時間長了,抵禦一松,他幾乎遺忘。
然而,畢竟還是有的,如今,儼然成了自己的“救兵”,居然還是曼芝“搬”回來的!
常少輝越聽越糊塗,憑他的慧眼,瞧著這二人的神色,隱約猜到幾分,又不敢相信,矛盾遲疑之間,心裡竟不受控制的攏上陰霾。
邵雲咄咄逼人的話語令曼芝反而鎮靜了下來,隨手把刀片往桌上一扔,扭頭對常少輝道:“我來給你介紹,邵雲他……是我的前夫。”說完了,自己先暗舒口氣,長久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歸了位。
什麽事都是沒發生前覺得緊張,一旦揭開了,恐慌反而衝淡。
即使沉靜如常少輝,猜疑得到證實的這一刻也是震愕不已,呆怔了幾秒,才想到應該說些什麽,“這真是……太令人意外了。”
曼芝聽出他語氣裡的牽強,不覺瞅了他一眼,原來也是尷尬萬分的表情,心裡感到一陣輕微的失落。
來不及回味,她蹙起眉又問邵雲,“你來找我有什麽事?”
邵雲臉上笑容不減,眼神卻是寒的,“不是說好了麽,即使離了婚,我們還是朋友,今天忽然想到你這位‘朋友’了,來看看不行嗎?”
他說著環顧了一圈店堂,其實並沒有看進去什麽,純粹是想緩和一下情緒,即使剛才在門口努力平息了許久才能夠走得進來。
曾經覺得這裡最溫馨,不過轉了個身,卻已是水深火熱。
店堂裡一下子安靜下來,三個人都站著,卻誰也沒有想要發言的欲望。
如此迫人的氣氛連那謹小慎微的小工都察覺出來了,她來了不久,對生意以外的事情一無所知。邵雲她是見過幾次的,印象裡,這個衣冠楚楚的男人對老板很關心,但是今天的樣子太過不同,那眉眼如此凌厲,看得她心驚肉跳。手裡的一個花籃已經完工,她戰戰兢兢的拎到角落,同時不忘輕聲提醒曼芝一聲。
曼芝如夢方醒,對邵雲道:“我今天很忙。”目光朝凌亂的地面掃了一眼,如果他是存心來找茬,今天的確不是時候,她沒工夫奉陪。
邵雲卻望著常少輝,譏諷的答:“我看出來了。”
抱著膀子,他尖刻的說:“曼芝,常先生是何等人才,居然被你拉來當幫工,你還真想得出來!”他嘖嘖的搖頭歎息。
當著常少輝的面,曼芝發作不得,忍氣道:“你有事說事,扯那麽多廢話幹什麽。”
常少輝能感覺到撲面而來的敵意,他已經從適才的震愕中稍稍恢復,心裡卻仍不是滋味,他的生活中最討厭這樣尷尬而混亂的局面,卻終究沒能幸免。在沒有想清楚該怎麽面對前,他不想對邵雲有任何回應。
常少輝抬手看了看表,語氣淡然道:“不好意思,我還有點事,得先走了,你們——慢慢聊。”目光快速的劃過曼芝和邵雲,就要往門外走。
邵雲卻不放過他,在他身後道:“這麽巧,我也有事,不如一起走,我順道送你。”
他並沒說謊,手機在褲袋裡震動了許久,沒接而已。
常少輝意外的回頭,但見邵雲目光鋥亮的盯著自己。
“我回酒店,不一定順路,況且,勞駕邵董,不太合適吧?”他委婉的拒絕。
邵雲笑道:“常先生說這話就見外了,你為公司辛苦,我送送也是應該的,除非——是你不敢坐。”雖然面上帶笑,下巴卻微微昂起,帶著一點挑釁。
常少輝從來不主動找麻煩,但當麻煩找上門來時,他卻不憚於應對,淡淡一笑,回道:“既然這樣,有順風車坐,再好不過。”
邵雲走上前,重重一拍他的肩,皮笑肉不笑,“那就,走吧。”
兩個人談笑風生的揚長而去,都把曼芝看成透明,由始至終沒有回頭跟她打聲招呼。
曼芝站在門口,瞠目結舌的望著他們的背影,半天沒反應過來。
一下雨就透著微涼,可她的背上卻起了一層密密的汗,連掌心也微有濕意,直到此刻才感覺出來。
小工在她身後怯怯的問:“老板,還接著做嗎?”
她轉過身,歎了口氣,有點無力,“做,當然要做。”
邊郊的馬路大都空曠,且人跡稀少,邵雲的車便益發飆得肆無忌憚。
風馳電掣般的速度,車裡的兩人更似劍拔弩張,沉默是逼向爆發的砝碼,積累得越久,越瀕臨危險。
常少輝覺得悶,抬手按鍵,落下半截車窗,立刻有肆意的風呼呼闖入,堵得他透不過氣來,下意識的扭頭回避,還是將玻璃關緊。
越是沉滯的氛圍,他越有調侃的欲望,即使自己也不輕松。
“邵董開車一直這樣快麽?還是因為……今天心情不太平靜?”
邵雲斜睨了他一眼,鼻子裡哼氣道:“怎麽,害怕了?不用擔心,我車技一向很好。”
常少輝向後靠了靠,坐得更舒服一些,篤悠悠道:“我用得著擔心麽?邵董的命比我的值錢。”
邵雲笑起來,很少有人敢跟他這樣開玩笑,且在如此壓抑的氣氛中。他一直認為常少輝是個人物,即使泰山崩於頂,也能巋然不動聲色,此時更加確信。然而,他越是出色,就越有可能成為勁敵。
沉默一旦打破,冗悶便逍遁於無形。
車速稍有減慢,邵雲終於面色緩和,嗓音卻依舊低沉,“初次見面就覺得你眼熟,原來,我果然沒記錯。”
常少輝聽他舊事重提,蹙眉笑了笑,“我是真不記得了。”
“你當然不會記得!”邵雲近乎惱怒的高聲打斷他,勻一口氣,才又道:“就是去年冬天,也下著雨,我看見你跟她在店裡……”他咬牙切齒的說不下去了。
常少輝是聰明人,一聽就立刻明白過來,有些無言以對。
那時的曼芝還沒有離婚,盡管他有理由相信曼芝並不幸福,但從道義上來講,他算愧對邵雲。
沉默了一陣,常少輝才又徐徐的開口,“就因為這個,你跟她離了婚?”仿佛長久的疑問終於有了答案,曼芝的“放不下”實在於他印象太深。
邵雲冷著臉不作聲,他沒必要跟常少輝解釋什麽。
常少輝沒等到回答,不由扭頭瞟了他一眼,鬱色沉沉的臉上含著一絲對自己的慍怒,他不由自嘲的笑了一笑,世界太小,兜來轉去,尷尬人遇尷尬人。
“既然你認出了我,打算怎麽做——揍我一頓?”沉重的話題,偏要用玩笑的方式來解決,這是常少輝的處世之道。
邵雲的手下意識的捏緊了方向盤,在剛見到的刹那,他身上所有的血直往腦子裡湧,的確有過這樣的衝動。然而,他畢竟不是二十幾歲的小年青了,不是所有問題都能用拳頭來解決,這個道理他早已明白。
揚起眉,他沉聲道:“如果是三年前,我不保證沒有這種可能性。”他習慣於直接表達,而不是虛假的掩飾。
“你未必贏得了我。”
得到的回答卻是不卑不亢。
“哦?是麽?我們不妨——找個機會試試。”
兩個人的口氣都是半真半假,車裡一下子又空氣稀薄。
常少輝驀地笑出聲,“邵董大概還長我一兩歲罷,咱們兩人加起來應該超過60了,沒想到還會象6歲的小孩一樣鬥嘴較勁。”
邵雲一愣,回過味來,亦是失笑,兩個大男人如此唇槍舌劍,的確幼稚可笑,他的本意不是要逞這種無謂的口舌之能。
穩穩的開著車,邵雲目視前方道:“我直來直去慣了,一向有什麽說什麽,對於常先生……我有個請求。”
常少輝將雙掌十指相扣握著,擱在膝蓋上,不露聲色道:“邵董請說。”
即使跟邵雲接觸不多,對他的脾氣還是覺察出了一二,雖然態度略顯倨傲,但並不偽善做作,他不覺得反感。
邵雲語氣鄭重,“我想請你——放棄曼芝。”
常少輝怔住,沒想到他會如此直接,停頓片刻,才不解的問:“為什麽?你們已經離婚了。”
心裡還是隱隱的不快,退一步說,即使他真的打算放棄曼芝,也不該由邵雲來提議,這樣的請求在他看來是荒唐而滑稽的,離了婚,卻還想霸住對方,是何道理?
邵雲擰起俊眉,緊抿雙唇,思量了一會兒,不得不坦言相告,“提出離婚的不是我,是她。”
常少輝愕然,跟他原先的料想出入太大!也是,憑空猜度的東西,能有幾分是貼近真實的?
思維混亂間,邵雲又解釋道:“是我的錯,娶了她卻沒善待她……現在,我後悔了,想要好好彌補。”他說得乾脆利索。
簡短的幾句話,卻是難得的充滿誠意,常少輝竟被微微撼動,沉吟不語。
拐過了一個彎,常少輝住的酒店已遙遙可見。
他終於開了口,卻是將球原封不動的踢回去,“換作我這樣請求你,你會肯嗎?”
邵雲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這個回答既在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
常少輝在他大肆爆發的笑聲中亦是淡淡的笑著,神色卻有些陰晴不定。
車裡笑意盎然,無形中,卻有什麽東西已經悄然落地,生根。
談判破裂,邵雲竟不著惱,反而對他油然而生惺惺相惜之意,這些年,他接觸了太多形形色色的人,但象常少輝這樣不買他帳的硬骨頭卻極少。
唇邊還勾著一抹笑,邵雲道:“有沒有覺得,我們其實在許多地方都很像?”對於中意的人或物都很執著,不肯退讓。
常少輝仍保持笑意,語調卻是冷然,“我沒這種感覺。如果是我,不會在得到喜歡的人之後不懂珍惜,將她丟了。”
笑容頓時凝滯在邵雲臉上,面龐肌肉僵硬到極點,他深吸了口氣,竟然沒有發作。
常少輝的話雖然尖刻,卻也是實情,他認了。
車子嘎然停住,穩當的泊在酒店門口。
下車前,常少輝對邵雲微一欠身,表示感謝,“邵董果然好車技。”
一路開得“險象環生”,終究不過象打了一場電玩,有驚無險。
邵雲已然恢復了平靜,投過去意味深長的一瞥,“今天的事實屬意外,希望常先生能公私分明,有關新型鋼項目的問題……”
常少輝不等他說完,立刻不冷不熱的接口道:“邵董大可不必擔心,公事私事,我向來分得很清——希望邵董也是一樣。”後面那一句,他的語調拖得有點長,言下之意非常明顯。
邵雲朝他咧嘴笑了笑,目光卻著實犀利,“用不著你提醒——我的壓力遠比你大。”
雨又淅淅瀝瀝的下起來。
常少輝站在街邊,有些惘然,心上仿佛扎了一根極細的刺,不很疼,卻能感覺到它的存在,極不舒服。
好一會兒,他才緩步走向酒店,尚未到門口,曼芝的電話就追了過來,猶如算好了似的。
“你在哪兒?”
“剛到酒店。”
“哦。”他清晰的聽到她松了口氣。
“沒……出什麽事吧?”還是不放心的追問了一句。
他輕描淡寫道:“我們打了一架。”臉上卻毫無戲謔的笑意。
曼芝倏地倒吸一口冷氣,象真的被嚇著了,“什麽?你們真的……你沒事吧,傷著沒有?”
他握著手機,聽她急切的嘮叨,突然就別扭起來,語氣極其不悅,“你就這麽肯定輸的人會是我?”
曼芝顯然懵了,結舌在那一頭,說不出話來,常少輝從來沒有對她這麽嚴厲過,她覺得異常陌生。
停頓了片刻,他歎了口氣,有些興味索然,“我跟你開玩笑呢,放心,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曼芝剛才也是擔心過分反而糊塗了,竟然輕易上了他的當,一顆懸起的心終於放下。
自己也覺得納悶,是呃,如果他們真的打了起來,為什麽潛意識裡就這麽武斷的認為贏的那個必定是邵雲?
掛了電話,常少輝悶頭往酒店裡走。
回來得早,酒店裡人來人往,二層和五層是對外餐廳,晚上食客很多,電梯裡擠得滿滿的。
他忽然覺得不甚煩躁,從來沒有這樣過。
他對邵雲本沒什麽看法,他跟他所接觸過的大多數人沒有兩樣,只不過地位高了些,但對常少輝來說並沒影響,他從來不會因為某個人身份的高低而去調整姿態作不同的應對,那樣活著,委實太累,大多數時候,他待人是公平的,沒有親疏,就事論事。
然而此刻,他不得不換種心態去看待邵雲,因為無法再把他同千篇一律的其他人相提並論。
他,竟然會是曼芝曾經最親密的人!
當曼芝的過去作為一個抽象的概念擺放在那裡時,他除了偶爾管不住自己作一些無傷大雅的猜想,對他來說,曼芝依然是完整的,可以屬於他一個人的。
然而,現在不一樣了,這個“過去”竟然如此具體的呈現在他面前,而他們在未來的一段時間不得不經常碰面。更令他不安的是曼芝在見到邵雲時刹那間的反應,面色蒼白,眉眼發抖……
他忽然感到惶懼,他對曼芝和她的過去根本就不了解!
一年前,即使她過得那樣痛苦,即使他下定決心想帶她走,她都不願意離開邵雲,情願獨自煎熬!
而邵雲,堂堂一個公司總裁,居然就在剛剛,落低了姿態請求他放棄自己已經離異的妻子!
他們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麽,難道真的會如自己想象的那樣,一丁點感情皆無麽?他開始不敢相信。
如果他們還彼此相愛,那麽自己又算什麽?他憑什麽這麽自信可以給曼芝帶來幸福?
一念至此,心上的某塊地方赫然卷曲起來,成為一道濃墨重彩的褶皺。
從樓下到房間的幾步路上,念頭已是千回百轉。
常少輝忽然很想苦笑,原來,他也不過是個俗人,並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麽超然灑脫。
萬豪的包廂門外,孔令宜第五次站在那裡翹首企望。當看到邵雲的身影在拐角處出現,且大步流星往這裡趕的時候,她立刻迎了上去。
邵雲繃起的臉微微泛青,但除此之外,並無異樣。
“路上堵了一下,來遲了。”他簡短的解釋,算是給了孔令宜一個遲到的交待。她當然不信,打了他無數電話,一個都不接,一定發生了狀況!
盡管內心忐忑,她也不敢多問,低聲道:“趙部長跟瞿行長已經談得差不多了,估計沒什麽問題。”
邵雲點了點頭,推門進去。
今天是約銀行的瞿萬成談幾筆貸款延期的事,他本可以不來,全部交給趙部長也能搞定,但瞿萬成和邵雲的父親有著多年的交情,且在邵雲接手後也是不遺余力的鼎力支持,是他尊重的為數不多的幾位長輩之一,所以每有聚會,他一定親自接待。瞿萬成見了他果然很高興,拉住他嚷嚷著要罰酒三杯,邵雲爽快的乾下去一杯紅酒,再要喝時,卻被瞿萬成阻止了。
他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邵雲的脾氣又一向對他的胃口,所以明裡暗裡都很維護。
“年紀輕輕的,少喝點酒,甭跟我似的,歲數一大把了,還要被醫生管頭管腳,什麽都碰不得。”
邵雲便沒再堅持,笑呵呵的擱下了杯子。
邵氏的財務部長趙永福本是伴著瞿萬成坐的,此時把位子讓了出來,邵雲沒有客氣,安靜的坐下來陪著瞿萬成扯起了家常。
今天來的人不多,銀行方面除了瞿行長,另有兩個是具體管事的,也都是老熟人了,正事又不是頂棘手,三言兩語就談定,氣氛倍感輕松。
孔令宜正好坐在邵雲對面,對他的神色始終很關注,見他今天舉止得體,酒也喝得少,這才漸漸心安。
她無端想起了“疑鄰偷斧”的典故來,老是擔心他瞧出了端倪,於是怎麽看都覺得跟真的似的。
瞿萬成年紀大了,對K歌泡吧一類的活動沒有興趣,他今天來,純粹是想跟邵雲見個面,嘮嘮磕,他沒有興致,隨行的兩個小的自然不敢多言,於是這頓飯也散得早。
在萬豪門口與眾人別過,邵雲便對孔令宜偏了偏頭道:“走吧,先送你回去。”話剛說完,他就往停車場的方向去了。
下著雨,孔令宜便站在大門外的遮簷下等候,沒多會兒,邵雲的車就開了過來,她微笑著上車。
難得應酬象今天這樣容易打發,席間的和風細雨還蕩漾在心田,她不覺笑道:“原來瞿行長的兒子也是J大畢業的,說起來,跟我也算校友。”
邵雲心裡不覺哼笑了一聲,她總是這麽沉得住氣,剛才看她一副心不在焉,神遊物外的模樣,原來什麽都聽在耳朵裡呢。
窗玻璃上被水糊成了一片,雨下得大起來。
平常遇到這樣的日子,她多少會有些感傷,然而此刻,卻隻覺得溫暖。
也許是頂上投射下來的橙色燈光,也許是狹小空間裡身旁坐著的這個人,也許是其他……
突然間的緊急煞車使她的身體因為慣性往前一衝,腳撞上了什麽,隱隱吃痛。
她嚇了一跳,以為發生意外,本能的探身朝外張望,前窗的刮水一遍遍的劃動,透過濕滑的玻璃看出去,街燈象暈開的水彩一樣模糊不清。
借著亮光,她依然能辨識出來,前面的路上,什麽也沒有。
“怎麽了?”她惶惶然的扭頭問邵雲,卻見他一動不動的頓在原位,面色深不可測。
她的心莫名的往下沉去。
“其實你什麽都知道,就是不告訴我。”他極慢的說道。
孔令宜怔了一怔,緩緩的明白過來,原來她的擔心不是多余,他還是發現了。
是誰說過,女人的第六感通常都是很準的,尤其對於感情。
她沉默著,一如他的沉默,耳邊唯有雨水敲打在玻璃上發出的沙沙聲,窗外的天地已是濕漉漉的一片。
良久,她才開口,“告訴你有用嗎?告訴了你,蘇曼芝就會回頭?”
邵雲頹然的閉起眼睛,他沒有要責問她的意思,這事說到底跟她無關,只是傍晚時他離開公司前她說的那些話寓意太明顯了,事後想到,還是忍不住生氣,不管是出於什麽理由,他都厭惡被人欺騙或者隱瞞的感覺。
見他不說話,孔令宜深吸了口氣,低聲道:“你總是勸我,凡事要向前看,可是你自己呢,你眼裡除了她還能看得見誰?”
他不睜眼,語氣聽起來有一絲疲憊,“我……是不是真的應該放手了?”
她靜靜的想了想,回答:“這種事沒有應不應該,完全因人而異。”她瞥了他一眼,輕聲道:“如果是我……我會。”
他沉默了一陣,忽然笑了起來,那笑容掛在他鐵青的臉上,顯得有些怪異。
“你說得很對,沒有對錯,因人而異。”他轉過頭,眸中的深邃竟令她不寒而栗,“可是令宜,我不會。”
孔令宜的表情明顯僵滯了一下,她不明白自己一次又一次的錯過他,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可她並不懦弱,保持著鎮定,展開笑顏,卻極其尖銳,“但是她已經不愛你了,你即使不放手又有什麽意義?”
邵雲雙手環抱住頭,向後仰去,卻不再有說話的欲望。
有意義麽?沒意義麽?“意義”二字對他來說實在太空泛了,他從來都隻講求實在。
也許,他放了手,熬過那最難受的一陣,也會沒事,就像生一場大病,只要不死,總有病愈的一天。
可他終是不甘心。
一想到有朝一日,他和曼芝將徹底成為陌路,即使對面遇見,也可以坦然的擦肩而過,他就有種心裡涼透的感覺。
人的確怎麽著都能過,一輩子,短短幾十年,呼啦一下就過去了,可他不想就這樣懷揣著一股子涼意走到終點。
他要的,不過是幾分熱度而已,是曼芝給過他的熱度,記憶猶新,且深深貪戀。即使是自己在強求,只要他樂意,又有何不可?
不是不能放手,或者放不了手,而是——他不想放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