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手術
散了會,曼芝被邵俊邦請進了總裁室,他直接了當的說:“會上提出的承建商一事,我看阿雲很有些情緒,怎麽說也是他推薦的,我剛才也許說得有些直白了,可能傷了他的自尊。”
曼芝忙道:“二叔不必自責,我也認同您的看法,邵雲他……還是孩子氣了點兒。”
邵俊邦寬慰的笑笑,歎道:“但凡他能有你一半的明事理,我也就放心不少呃。唔,不如,還是你去跟他再溝通溝通,做做思想工作,無論如何,我們邵氏的供應商不能胡亂任命,我不希望他開這個先河。”
曼芝很為難,現在讓她去勸邵雲,大概效果跟邵俊邦自己去勸差不多,甚至,會更差。
“能……找別人去嗎?”她猶豫的問了句。
邵俊邦狐疑的瞥了一眼她的神色,“你是運作部助理,這件事還得你出面協調才行,怎麽,你們……吵架了?”
曼芝勉強扯出了個笑,她不想跟邵俊邦談這種事情,於是掩飾道:“沒什麽。”
怕他再盤問,曼芝隻得硬著頭皮道:“我……去試試吧。”
邵俊邦何其敏銳,早已會意,笑道:“小夫妻鬧別扭是常有的事,我年輕那會兒也跟你二嬸吵過,不用放在心上,過一陣就好了。”
出了總裁室,曼芝在走廊上徘徊了好一會兒,還是咬咬牙往邵雲的辦公室去了。她沒有把握可以說服他,但她從來都不怯懦,該是自己的職責,她不會逃避。
到了門口,曼芝遵循禮節,還是讓秘書先去通報了一聲,而不是象從前那樣直接進門。
小秘書很快出來,恭謹的說:“副總請您進去呢。”
一推開門,就聽到邵雲朗朗的笑聲,然後,曼芝又看見了那位孔小姐,兩人皆帶著笑,面對面坐著,似乎在談論著什麽有趣的事情。
見了曼芝,邵雲立刻挑起眉毛,揚聲道:“如果猜得沒錯,你一定又是代表邵總裁來的吧?”
曼芝沒有理會他的嘲諷,走到兩人跟前,對那孔小姐禮貌的說:“對不起,能不能麻煩你出去一下,我有事和他談。”
邵雲立刻出言製止,近乎挑釁的望住曼芝道:“不必,孔經理是我的得力助手,沒什麽事她不能聽的,除非——你想跟我談私事。”他聳了聳肩,笑得有些無賴,“不過現在是工作時間,私事也得等回了家才能談。”
孔小姐十分尷尬,她夾在兩人當中,左右為難,最後識趣的站起來,微笑著道:“我還是出去吧,你們慢慢談。”
曼芝表情僵硬的對她說了聲,“謝謝。”
就剩了兩人在屋裡,邵雲的臉立刻拉了下來,口氣也低沉了許多,“如果是為了承建商的事,我勸你免開尊口,我會直接和二叔談。”
曼芝見他答的這樣爽快,便點了點頭。這樣最好,省得她為難。沒什麽可說的了,曼芝轉身欲走。可能適才還是有點緊張,驟然放松,忽覺一陣暈眩襲來,幾欲作嘔,手習慣性的去捂住了嘴巴。
邵雲看在眼裡,眉宇間不覺一凜,冷冷道:“我就這麽讓你惡心?”
曼芝此時已經有些不受控,隻想找個盥洗室去痛快發泄一番,顧不上睬他,腳步匆匆的往外走。
邵雲驀地無名火起,狠狠的將她拽回來,隨手往沙發裡一摔,咬牙切齒道:“蘇曼芝,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以為學著他的樣子,就可以有朝一日平步青雲了?簡直是愚蠢!”
曼芝全然沒有提防會被他粗魯的搡進沙發,頓時昏頭漲腦,而邵雲的怒吼更如疾風驟雨般鋪面而來,心中怨積多日的憤懣再也按耐不住,在刹那間爆發了出來。
“是!我是愚蠢!可我愚蠢不是因為妄想平步青雲,而是——我為什麽會懷上你的孩子?!”喊出這番話來時,曼芝同樣的咬牙切齒。
那最後一句話如同一個焦雷在邵雲耳邊隆隆的滾過,他猛地瞪住曼芝毫無血色的臉蛋,陷入了極大的錯愕之中,駭然發問,“你說什麽?”
然後,無需她回答,他就驀地明白過來,周身仿佛有電流通過般麻栗的震顫。
他飛快的俯身蹲在曼芝面前,用勁擒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令曼芝疼得暗暗嘶氣,可她忍著不發出一點聲響。
邵雲的臉上完全沒有了幾分鍾前的矜驕,他嘶啞的追問,“你……是說真的?”
片刻間,狂喜佔據了他的整顆心!
曼芝有了他的孩子!這個孩子是屬於他們倆的,從今往後,他們之間終於有了一條緊密聯系的紐帶,真正的密不可分!
與此同時,另一個念頭也從心頭一閃而過,快得他幾乎沒有察覺:有了這個孩子,曼芝再也不會離開他了!
曼芝忽然覺得乏力,由內心深處漫溢出來的那種倦怠之意,緊緊的包攏住了她。
近一個月了,他們誰也說服不了誰,於是不斷的爭吵,冷戰,無休無止。她也曾想過退讓,可是退讓之後呢,就能保證兩人相安無事的共處下去嗎?
也許對邵雲來說,一個乖乖聽話,木偶人似的妻子是最合他心意的,什麽也不用想,只要按著他的吩咐去做就好了。可是曼芝絕不是這樣的人,他的要求她永遠都達不到。
直到此時,曼芝都說不清自己對這個尚在萌芽中的小生命到底是歡迎還是排斥,然而她也不得不承認,有了這個孩子,這輩子想跟邵雲撇清,估計是不可能了,她的心上悄然落下一聲歎息,既是遺憾,也是認命。
邵雲欣喜的望向曼芝,期待她眼中能夠流露出同樣的歡愉之情。
然而,她根本不看自己,蒼白的面龐上布滿了厭煩和疲倦,連眼眸都是寒的!
頃刻間,他象被人從頭頂淋下一盆水,徹底從飽滿的喜悅中驚醒了過來。
他被高興衝昏了頭,差點忘了,面前這個女人並心甘情願的要替自己生孩子,她無時無刻不在惦記著離開自己,孩子對她來說簡直就是累贅!
一霎那,他的心也被嚴冰層層的包裹了起來,散發著白茫茫的冷氣,凍得他周身哆嗦。
過去的種種在眼前迅速翻過。
他們二人之間,一直是他主動,而曼芝只是被動的承受,他用半強迫的方式得到了她的人,卻永遠無法得到她的心!即使她對著自己笑,似乎也永遠含了三分委屈,因為這一切均非她自願!
這個念頭令他幾欲發狂!
然而,更令他驚懼的是,他悚然發覺,自己的生活似乎越來越以曼芝為中心,她笑了,他就開心,她煩惱了,他就跟著焦躁。她用那種看似毫無目的的方式將他徹底俘虜,她操控著他的喜怒哀樂,現在又要一腳把他踹開,而他竟然無能為力!
一直以來,從來都只有他拒絕別的女人,還沒有哪個女人象曼芝這樣將自己“玩弄”於股掌之間!他在她的面前,哪還有自尊可言?!
他的心頓時強烈的扭曲起來,仿佛被狠狠的折成幾節,疼痛與屈辱交纏,就在這一瞬間,他痛恨起曼芝來!
可是這種恨又跟從前截然不同,以前他只是怨曼芝攪亂了自己的生活,可是現在,他恨她,是因為她讓他失去了自我!
這樣的邵雲,連他自己都不齒,這樣的自己,憑什麽去將叔叔手裡的權利爭回來?
凍過的心已然堅硬,邵雲從來都不是優柔寡斷的男人,他的血管裡畢竟根植著與他父親一樣殘酷的血性。
邵雲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在父親去世一年以後體會到他曾有過的心境,他作決斷時的一貫原則,雖然狠辣,但是沒有別的選擇,那就是:無論在何種情境下,首先都要學會保全自己。
此刻,他要保全的便是自己的尊嚴和驕傲!
或許他很喜歡曼芝,然而,當這種喜歡已經成為傷害他的利器時,那麽揮劍斬斷便是唯一的出路。那些漂浮在空氣裡的曾有的甜蜜,曖昧,歡暢,幽怨,他統統都可以舍棄!
他,不能被一個女人束縛了手腳,從前不能,現在不能,將來更不能!
邵雲終於緩緩的起身。
沒人知道,此時的他和適才蹲下去時的那個邵雲已是判若兩人,那個喜形於色又心痛欲碎的自己在短短的幾分鍾內悄然死去了!
這一刻,站在曼芝面前的邵雲,只是邵俊康的兒子。
邵雲開口了,語氣不疾不徐,“真糟糕,我想,這對你來說實在不是個好消息。”曼芝在倦怠和矛盾中愕然抬起頭來,望向已然背對著自己,正往窗邊而去的邵雲,帶著迷惘喃喃的問:“你什麽意思?”
邵雲沒有回頭,徑直走到窗前,站定。隔著藍色玻璃,他想象著外面的陽光何其燦爛,下意識的眯起了眼睛,仿佛感到耀眼。
他出其不意的對著玻璃鏡面笑了笑,能夠看到自己淡淡的輪廓,棱角分明,清俊不減。然而,一絲笑掛在嘴角,竟使他整張臉現出了一分猙獰。
他慢條斯理道:“沒別的意思,我純粹是替你擔心——有了這個孩子,十八年以後你該怎麽辦,還走的了麽?”
曼芝呼吸驟然急促起來,好不容易平息的眩暈又開始侵襲上來,她竭力控制著自己的虛弱,緊咬牙關,低聲問道:“這孩子也是你的,難道你就一點兒也不在乎?”
邵雲悠然轉身,對她聳了聳肩,“我無所謂,反正,我們的協議裡唯一涉及的孩子只有萌萌,不包括你的這個意外。所以,生不生由你決定,用不著征詢我的意見。”
神態自若的說完這番話,連邵雲自己都驚愕了,他多少有些彷徨,是否他的骨子裡根本就是邵俊康的翻版?
然而這個念頭剛一成型,他的心還是狠狠的抽搐了一下,曼芝的臉在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顏色,慘白如紙,他明白自己終於擊中了她的要害,可是他沒有預期中的愉悅,一顆心不斷的沉下去。
曼芝的胸口象被重重的捶了一拳,再也無法通暢的呼吸!
她不奢望邵雲會對自己溫柔,但她以為,這個消息至少可以緩解彼此緊張了多日的關系。可是沒有,一切不過都是她“以為”而已,曼芝在他的臉上讀到的只有可怕的冷漠,令她陷入無邊的絕望!
她終於明白,自己跟邵雲是真的完了。
在如此痛徹心扉的時刻,曼芝的心頭居然會湧上來一個古怪的念頭:如果是曼綺坐在這裡告訴邵雲同樣的消息,他會怎樣反應?如果是曼綺聽到他這樣一番冷酷的言論,她又會怎樣反應?
人生多麽奇妙,類似的情景總在不斷的重複,只是主角換了又換。
令曼芝悲哀的是,在自己參與的這兩場“戲”裡,男主角始終是邵雲,而女主角卻是姐姐和自己!
命運的腳步如此狡猾,它深藏不露的把曼芝引到如此尷尬的情境,可是還不滿意,最終讓她步了姐姐的後塵!
而她此刻所受到的“待遇”,遠比姐姐還慘!邵雲,根本就不屑要這個孩子!難道這就是老天對她過錯的懲罰?!
盡管渾身抖得厲害,可她還是努力挺直了脊梁,她和曼綺不同,永遠不習慣用眼淚來代表語言。
“為什麽要碰我?”她蒼涼的質問,帶著難掩的憎恨,也只是在破碎的殘片裡找回一點可能的尊嚴。
邵雲幾乎就要衝過去,他終是受不了曼芝淒楚的神色,他忽然不想要自己的驕傲了,他寧願用這驕傲去換她一個溫暖的微笑,如果可以。
腳還沒有邁過去,曼芝卻已經恢復了常態,她的神態冰冷絕情,眼裡卻是釋然後的放松。
原來她只是在等自己給一個裁決,她不想獨自承擔罪過,把這個棘手的難題推給了自己!看來,他的答覆令她滿意!
邵雲面龐的肌肉抖動了一下,沉下去的心也漸漸浮了上來。
挑了挑眉,他繼續殘忍,“你不知道男人會有那方面的需求麽,這不代表什麽。”曼芝已經徹底心灰意冷,她甚至不再覺得疼痛,邵雲從來都是這樣一種人,從她第一次見到他開始,這麽多年來,沒有任何改變。
變的人只是自己,在對錯間徘徊猶豫,然後自己把自己摔得粉身碎骨,這怨不得旁人!
她慢慢的從沙發裡站起來,低低的說,“我明白了。”不帶一絲感情色彩。
停留得太久,是時候離開了。
邵雲眼睜睜的看她走向門口,心軟的潮水再一次湧了上來,他不得不緊緊抓住沙發的靠背,以忍住追過去的衝動,就那樣看著她一點點的從自己的眼前消失。
一走出總裁室,邵雲就長長的呼出了一口久已憋在胸腔裡的悶氣,他終於以無比強硬的態度壓倒了邵俊邦,繼續留用馮濤作為西宜樓盤的承建商之一。
邵俊邦想在公眾面前營造一個“好叔叔”的形象,邵雲就成全他,這一次會讓他當得更徹底,因為一走出門,邵雲就已經意識到自己“以權謀私”的罵名是背定了。當然,邵雲不是傻子,他非常清楚二叔之所以肯讓步,也是因為事件本身並沒有觸犯他的底線。
誰都明白,能進邵氏的供應商名單,多多少少都得帶些裙帶關系,邵俊邦自己就未見得少做過這一類引薦的事情,雖然他完全可以推托說是時局所需,不得已而為之,可是時間長了,誰分得清楚?更何況,那些手裡有些權利的員工,又有幾個不在做些小動作,為自己謀一二福利?只要不出格,公司上下誰不是睜一眼閉一眼?只是大家心知肚明,並不言語罷了。
邵俊邦雖然屢屢擠兌邵雲,但對他還是有幾分忌憚的,畢竟,邵氏的經濟核心還掌握在申玉芳手裡,也就變相的等於在邵雲手裡。他對這個脾氣火爆,性子耿直的侄兒子時不時玩一把貓捉耗子的遊戲,無非是想激他在人前暴露弱點,降低他有朝一日成為集團首腦的可能性,當然,如果能一勞永逸的逼他自動退出公司的運營,是再好不過。但照目前看來,邵雲已經絕非三年前那個屁事不懂,隻知玩樂的浮誇子弟了,因此,邵俊邦不敢逼得太急,張馳有道,該緩手的地方也要緩手,切忌貪小失大。
邵雲沒有邵俊邦那麽多的顧忌,他厭惡那些虛頭滑腦的政治花槍,也不在乎個人形象的得失,他隻重結果,因此在手段上遠比二叔來得直接,兩人一個圓潤,一個激進,憑著各自手裡的底牌,過招數次,倒也勉強打了個平手,彼此都沒沾到對方太大的便宜。
看著邵俊邦樂此不疲的朝自己發來的明槍暗箭,邵雲也發了狠,老家夥,我就陪你玩,看咱們誰能扛到最後!
兩點鍾,秘書進來提醒他,有關度假村開發的事宜,還需要和運作,地產開發等多個部門的責任人作進一步討論。
一周前,這個方案終於在董事會上順利通過,成為今年度邵氏投資的最大地產項目。
邵俊邦極其重視,短短幾天工夫,大會小會開了數次,且只要他有時間,基本都會到場。邵雲作為度假村計劃的總策劃之一,也是必臨會場,參與各種細節問題的討論。
一旦步入正軌,邵雲也是個極有頭腦的人,他具備了同邵俊康一樣清晰的條理和敏銳的洞察力,在會上屢次提出了獨到的見解,連邵俊邦都不得不語氣微酸的對他表示嘉許。
會議室裡,人到了大半,邵雲目光粗粗一掃,沒有見到曼芝,眉心頓時一擰。他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隨手撚過一支鉛筆把玩,以掩飾內心襲來的一絲不安,上午在自己辦公室吵過一輪後,他始終沒再見到曼芝。
還有兩分鍾就正式開始了,負責會議協調的小劉四下望了望,嘟噥道:“怎麽運作部的人還沒到?”
話音剛落,運作部的秦芳就氣喘籲籲的闖了進來,胸前抱著一疊資料,看到會議室裡碼得齊齊的人頭,立刻不停致歉,然後在曼芝的位子上坐下。
裴經理好奇的問:“蘇助理怎麽不來?今天上午還看見她的。”這個項目一直是曼芝親自參與的,這時候忽然易人,難免讓人覺得奇怪。
秦芳解釋道:“哦,她忽然身體不適,下午去醫院了,臨走才把這事兒交待給我。我也就是來旁聽聽,做做筆記,回頭再如實匯報給蘇助理就行……”
“啪”的一聲,用力過猛,邵雲手上的筆被折成了兩截,他死死盯住秦芳,陰冷的發問:“她哪裡不舒服?”
秦芳見他忽然變了臉色,仿佛是自己害了曼芝一樣,頓時惴惴不安起來,囁嚅著道:“她沒跟我細說,好像……好像是胃疼罷。”
邵俊邦最後一個進門,在主席位上落了座,小劉立刻在他身旁輕語了一句:“邵總,人都齊了。”
邵俊邦點點頭,還沒說出第一句話,就見邵雲猛然間從椅子上彈起來,招呼也不打,徑直朝門外衝去。他又是驚詫又是惱怒,這小子真是越來越離譜了。
“邵雲,你要去哪裡?”他不得不沉臉喝問。
一室的人都跟他一樣錯愕,眼看著邵雲頭也不回的揚長而去,眾人的目光又齊齊轉向邵俊邦。
他的臉陰沉了好一會兒,才逐漸恢復常態,對大家一擺手道:“我們開始吧。”語氣裡含了一絲無奈。
邵雲一口氣狂奔到停車場,跳上車,發動,打方向盤,然後駛出廠區。
這個時間段,空曠的園區路上來往車輛極少,他不斷的拉檔,加速,車子快得象要飛起來。
開得如此瘋狂,可他全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豈止他的人不知該何去何從,此刻,連他的心都已然失去了方向!
他在極度恐懼中直覺的猜到曼芝會去幹什麽!
邵雲承認自己始終不了解曼芝,她喜歡什麽,渴望什麽,她的理想是什麽,他都不明白。他只是按著自己的想法去理解她,用自己的方式去給予她。
他唯獨了解曼芝的一點就是她的倔強!
她完全可能因為自己一時衝動說出的那番絕情的話而作出令邵雲後悔終生的舉動。因為他清楚,曼芝並不愛他!
在一個紅綠燈前緊急刹車,他及時停在了左手橫穿過來差點與他相撞的一輛貨車面前。貨車司機探頭出來,隔著玻璃對他狠狠揚了揚拳頭。
邵雲清醒了一些,額上有密密的冷汗。他將車倒到路邊,茫然的望著前方,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又該去哪裡找曼芝。
良久,腦子才重新開始運轉,他左手微顫的摸出手機,搜到曼芝的號碼,呼叫鍵卻遲遲按不下去。
他這輩子從來沒向誰低過頭,即使是他高高在上的父親!
現在,難道要他向一個不愛自己的女人去求情?求她留下來,求她保全那個孩子?
邵雲近乎惱怒的將手機甩開,他痛恨自己這樣的懦弱!
然而,兩分鍾後,他還是近乎屈辱的彎腰把手機揀了起來,重重的按下那個鍵,不無悲哀的想,自己大概真的無藥可救了。
“您撥的號碼已關機或不在服務區……”甜美的女聲款款的傳入耳朵,一連說了好多遍,他似乎陶醉的聽著,咧開嘴想笑,卻比哭還難看!
曼芝比他更狠,她連緩衝的機會都不肯給他!
手機終於從掌心滑落,他無力的伸出雙臂趴在方向盤上,然後緩緩的將臉伏上去,就這樣靜靜的,長久的埋坐著,有如默哀。
曼芝在門庭若市的婦產科門診室外木然的坐了很久。
護士又在唱號,她無意識的掃了眼手裡的紙片,才如夢初醒的起身,過去。
醫生完全是流水線作業,簡單詢問過後,羅列了數項檢查項目,遞給曼芝,“做完檢查再來。”
手裡捏著數張化驗單,曼芝又一次坐到了醫生面前。
是個中年女醫生,臉上透出世故和幹練,她核對了一下曼芝的資料,不免多看了她一眼,“第一胎哦,為什麽要拿掉啊?”
曼芝語結。
“跟家裡商量過了?”
“……嗯。”她輕輕點了點頭,不知怎麽,一直堅強的挺到現在,答這一句時喉嚨竟有些哽咽。
醫生便不再多話,流暢的作著記錄,然後從桌上的一個小方盒中取出一個小紙包遞給曼芝。
“這是幹什麽用的?”
“藥片,手術時會需要。”
聽到她冰冷的這一句,曼芝的心陡然顫了一下,“手術……什麽時候開始?”
“很快的,先在那邊坐著等一會兒吧。”醫生指了指手術室門外空著的一排木凳,旋即又去看其他病人的單子。
曼芝隻得依言走過去,隨便揀了張椅子坐下,那醫生早已開始下一輪的盤問,不再有人理她。
曼芝原來以為自己會緊張,會感到痛苦彷徨,可到了這熱鬧的診室裡,全然沒有了任何誘發哀傷的因素,女人們唧唧喳喳的談話聲充斥耳邊,間或還有笑聲傳來。
她手上緊緊捏著那個白色的紙袋和自己的病例卡,茫然的望著對面的白牆,有一瞬間,忽然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跑來這裡。
就這麽一恍惚,時光就在眼前悠悠的蕩開去,她仿佛又見到當年陪著曼綺坐在診室外的情景。
曼芝能清晰的看見姐妹倆臉上焦灼不安的神色,伸出手,她覺得自己幾乎就能觸摸到她們。
她看到那個凜然的自己對著姐姐苦苦相逼,也看到了曼綺臉上搖搖欲墜的淚花。
曼芝忽然難過得無以複加,她的手失控的向空中探去,似乎想抓住一點精神依托,喃喃的叫喚,“姐姐!”
所有的幻覺都在霎那間消失,只有她的手無助的伸在半空中。
曼芝赫然蘇醒,看了看四周,沒有人注意到她。她惶懼的將手縮回,手掌卻不聽使喚的遊走到了小腹,那裡沒有任何異常,靜如止水,她更加覺得渾噩。
遙遙的遠處,似乎傳來曼綺的聲音,帶著低低的憂傷和歎息。
“曼芝……你真的想好了?”
曼芝心裡一陣慌亂,可是理智卻不容她退縮,逼著她點頭,“……嗯,我要還清所有他的東西。姐姐,我不想跟你一樣——把一輩子都交付在他手上。”
……
手術室的門忽然洞開,一個全副武裝的醫師走到門邊喊了一聲,“下一個,蘇曼芝!”
白色的口罩懸在耳朵邊,險險的晃動,仿佛隨時都有可能會掉下來。
曼芝驚懼的回頭,本能的向後縮了縮。
醫師等了一會兒,見沒人搭理,有些不耐煩起來,“蘇曼芝!在不在?”
曼芝隻得站了起來,頭腦眩暈,她蒼白著臉,極低的答了聲,“在。”
醫師朝她望了望,不滿的嘟噥,“怎麽不早說?”然後將她手裡的醫療卡等物麻利的抽過去,仔細辨識過後,對她一揚頭,“進來吧。”
渾身的血液已然凍住,曼芝行動得有點遲緩,她的腿甚至在輕微的顫抖,可最終還是咬緊牙關步入了那扇白色的門內。
曼綺,我進去了,我……絕不當逃兵。
院子裡,曼芝移植到露天的幾株茶花有兩天沒澆水了,葉邊稍見泛黃,申玉芳瞅了一會兒,忍不住將杯子裡的茶水一股腦兒傾注了上去。枝葉微微搖晃,沾著晶瑩的水珠,如飲甘露。
她怔怔的看著,心裡總覺得不對勁,可是又說不上來。
孩子都大了,有什麽煩惱也不跟她說,怕她多心,可是象現在這樣,她什麽都看在眼裡,卻什麽都不清楚,反而更覺得難受。
輕輕歎了口氣,她轉身往屋裡走。
萌萌在客廳一角新搭建的“娃娃家”裡孤獨的玩著過家家,大大小小的娃娃被她分門別類的排好,還起了名字,按照她的要求,吃飯的吃飯,上課的上課,在這個小小的世界裡,她是最高的統治者。
看見申玉芳進來,她立刻細聲細氣的問:“奶奶,我現在能不能去找媽媽玩啦?”
申玉芳有些心疼這個乖巧的小女孩,和藹的笑了笑,柔聲道:“再等等吧,媽媽很累,讓她好好歇會兒,萌萌不是最疼媽媽嗎?”
萌萌聽她說不行,先有些不滿,但最後那句話起了很大的效果,她重重的點了點頭,竟沒有瞎鬧。
邵雲走進來時,被萌萌最先看到,她把手裡的玩具飯杓往地上一拋,就歡快的躍起來,“爸爸!你來陪我玩好不好?”
申玉芳有些愕然的回過頭去,果然看見邵雲踱了進來,一臉的陰鬱。
“咦?怎麽今天兩個人都回來得這樣早?”
邵雲目光遲滯的在母親的臉上停留了一會兒,才問:“她人呢?”嗓音沙啞,透出濃濃的倦意。
“你說曼芝?她在房裡,好像不怎麽舒服,一回來就說要去躺會兒——阿雲,你們……沒出什麽事兒吧?”
邵雲被動的摟住撲上身來的萌萌,木然的撫了撫她的小腦瓜,然後將她放回地上,直接往樓梯口走,腳步沉重。
萌萌委屈的站著,小嘴一扁,就似要哭出來。申玉芳幾步走過去,攙住了她的小手,緊緊握著,又抬頭喚住邵雲。
“你們吵架了是不是?”她白而微胖的臉上再也掩飾不住憂慮,直接了當的問。
邵雲停住腳步,不轉身,也不否認。
申玉芳心裡沉甸甸的,語重心長道:“阿雲,你是男人,有天大的事也要讓著點兒曼芝,知道嗎?”
邵雲低著頭,還是不吭聲,過了一會兒,繼續艱難的拾級而上。
房間裡,曼芝閉著眼睛,合衣倚在床上,毫無血色的臉上乾淨得連一絲表情都沒有。
聽到響動,她緩緩睜開眼,目光有些陌生的投向立在門邊的邵雲,眼裡不見任何喜怒。
她平靜的神色給了邵雲一線希望,也許,她只是累了,也許,她什麽都沒做,是自己多心而已。
他艱難的咽了口唾沫,斟酌著想說兩句話來打破這尷尬的沉默。
然而,曼芝突然轉過頭去,抬手取了床櫃上的一張紙,然後軟軟的朝他的方向遞著,語氣漠然,“你可以放心了,我已經……做掉了。”
最後那三個字說得極輕,伴隨著一絲顫音,邵雲還是很清晰的捕捉到了,他的眼眸瞬間暗如死灰,心頭懸浮的最後一線虛渺的幻想就這樣無聲無息的崩斷了!
這樣的結果,無非讓他再一次確信,曼芝並不愛他,她也從來沒有愛過他!
他連走過去的勇氣都沒有,渾身無力,不得不死死抵住門背,來支撐住自己。
他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整個人象被拋進了洶湧的海裡,隨著怒潮浮沉,驀地被激浪拋向至高點,再重重的摜下來,摔打成無數碎片,然後又被硬生生的裝回去,如此折騰數回,成了一具行屍走肉。
四周靜得令他無法承受,他以為自己會爆發,會哭泣,可是沒有,理智在殘忍的複蘇,他發現自己仍能好好的挺立著,如同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所有瘋湧的狂潮都被按捺在了胸腔之內,不曾濺出來半滴。
原來,他比自己想象得要堅強!
除了,除了心中那肆意漫延的苦澀,將他完全的浸潤,淹埋,無處遁逃!
他不想讓曼芝看出自己的軟弱,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可是混亂的腦子裡抓不到任何合適的詞語。
最後他隻啞聲說了一句,“對不起。”蒼白而無力。
曼芝的臉在一刹那變得僵硬無比,手一松,那張紙便飄落下去,來回的打著擺,象水中的一葉扁舟,無聲無息的躺到地上。
她帶著強烈的鄙夷睨向邵雲,突然咯咯的笑起來,仿佛這是她聽到的有史以來最可笑的話!
笑得太厲害,牽動了下身的某個痛處,可她還是忍不住,不得不捂起嘴巴,一直笑到眼淚都掉了下來。
她用自己全身心的痛換來了他這樣三個輕飄飄的字!
邵雲望著她花枝亂顫的模樣,心裡漸漸凝聚起惶恐,情不自禁的跨前了一步,“曼芝——”
“別過來!”她突然止了笑,厲聲對他喝道。
她瞪著他,眼裡似能噴出火來,咬牙切齒的對他道:“滾!”
邵雲不動,布滿血絲的眼裡透著焦灼和痛楚,一瞬不轉的盯住她。
曼芝怒極了,隨手抄起身後的靠枕向他砸去,“我叫你滾,聽見沒有?”
邵雲狼狽的伸手擋了一下,靠枕悶聲掉在地上。
曼芝繼而探手去狂掃床櫃上的東西,台燈,書本,萌萌的玩具,一股腦兒的拋落到地上。
“滾哪!”她衝著他僵持不動的身影大聲的吼,聲嘶力竭。
邵雲很想走過去製止住她的瘋狂,可是腳底仿佛生了鏽,鈍鈍的拔不出來。
絕望象一張黑色的網,鋪天蓋地的將他捕住,他隻覺得透不過氣來!再也呆不下去,他飛快的轉身,拉門,一聲不吭的離開。
塵埃已然落定,他明白,一切終是無法挽回!
樓上巨大的動靜讓申玉芳心驚肉跳,連萌萌都停下手裡的遊戲,困惑的望著她。
申玉芳摸了摸萌萌的後腦杓,寬慰的笑笑,“沒事。”既是在安慰孩子,也是在安慰自己。
終於看到邵雲出現在樓梯的轉角平台上,一臉的頹敗。
申玉芳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不安的問:“阿雲,你們怎麽了?”
邵雲什麽也不說,緩慢的踏步下來,每下一級,都如踩在地獄裡,離光明又遠了一步。
“阿雲……”申玉芳恐慌的盯住兒子,如此倉惶的面容她還是第一次見到。
終於踏在了平地上,申玉芳就站在面前,攔住了他的去路。
邵雲無神的垂首,凝住地面,語氣倦怠的對母親道:“媽,好好照顧曼芝。”
他說得極慢,仿佛有些吃力,“她……剛做完手術。”
“手術?什麽手術?”
“……流產。”邵雲低低的說著,面龐上的肌肉還是抽搐了一下。
申玉芳整個人都懵住了,“曼芝她有了?”
她覺得自己真是老了,腦子運轉的太過遲緩,“有了……又……沒了?”
“怎麽會這樣?”她喃喃的問,經過短暫的卡殼,終於反應了過來,一把揪住邵雲的胳膊,急急的發問,“為什麽要做掉?她可以生下來的!為什麽呀?”
邵雲任她搖晃著自己的身子,爾後,深吸了口氣,澀然道:“是我的意思。”
既然已成定局,他不想作任何推脫,就讓自己一力承擔了罷。
任申玉芳再好的脾氣,此刻也不禁勃然大怒,“你,你還是不是人?曼芝她哪裡對不起你,你怎麽能……”再也說不下去,淚水模糊了視線。
最痛的時刻已經熬過,邵雲的心只剩了鈍鈍的麻木,他發現最壞亦不過如此。
可是母親這裡,他必須給一個交待。
“我跟曼芝……是協議婚姻,她嫁給我,只是想得到萌萌的撫養權。”他木然的解釋著,竟然說得十分順暢,他並不是在說謊。
申玉芳徹底呆了,她不願相信也不能相信曾經那樣恩愛的兩個人竟然還對她隱瞞了如此大的一個秘密!
“你們,怎麽會……”叫她如何相信,她見證的那些甜蜜全是憑空捏造出來的假象!
“曼芝懷孕完全是意外,她也……根本不想生這個孩子。”
“這不可能!”申玉芳顫巍巍的打斷他,“沒有哪個當媽的會不疼自己的孩子。”
申玉芳感到寒心,她天天求神拜佛,修來的卻是這樣一個結果。
她猛地拖住邵雲往樓上走。
邵雲愕然的抵住腳步,“媽,你幹什麽?”
“去,跟曼芝說清楚,我不相信你剛才說的那些話!”
“媽!”邵雲驀地怒了,重重的一甩手,臉色鐵青,“不要逼我!”他扭頭就朝門外走。
申玉芳僵在樓梯上,隻覺得灰心,“邵雲,你真讓我失望!”
邵雲站定在門口,仰頭望了望外面的天空,夜幕正在壓下來,一點一點吞噬著亮意,天際,已經能看到隱約的星光。
他能想象得出此時市區的街市正是華燈初上的時刻,再過不久,將會有怎樣的喧囂熱鬧,繁華如晝。
也許,那裡才是真正屬於他的地方,他熟悉,且能掌控的一切,都在那裡。沒有傷害,也沒有折磨。醉生夢死又如何,如果能夠藉此遠離痛苦,又有誰有勇氣拒絕?低下頭,他苦苦一笑,背對著母親道:“這不奇怪,連我自己……都很失望。”他就那樣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申玉芳牽著萌萌的小手,顫聲道:“走,萌萌,咱們瞧瞧你媽媽去。”
萌萌脆生生的答應著,欣喜的跑在了前面,她旋即又扭頭困惑的看了奶奶一眼,不明白她為什麽那麽傷心。
到了門口,申玉芳叩了叩門,“曼芝,是我!”然後推門進去。
曼芝伏在床上,眼睛又紅又腫,此時正掙扎著起身,申玉芳看著心疼,趕緊走過去,在她床邊坐下,“你躺著罷,別起來了。”
地上凌亂的散著雜物,萌萌一眼看到自己的布老虎,立刻蹦上去揀起來,然後三下兩下爬到床上,她瞅了瞅神色異樣的曼芝,遲疑的將手裡的玩具遞過去,“媽媽乖,萌萌把老虎送給你。”
曼芝強笑著接過來,哽咽道:“謝謝萌萌。”眼淚吧嗒吧嗒止不住往下掉。
萌萌剛想對她笑,可是突然見曼芝流淚,又有些不知所措,她的小腦瓜裡始終想不明白大人的世界,於是隻得謹慎的伸出小手,小心的拍著曼芝的腿,用自己的方式聊表安慰。
申玉芳將曼芝攬在懷裡,愴然道:“好孩子,別難過了!”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合適,隻得象安慰小孩似的輕撫曼芝的後背。
曼芝乖順的伏在她懷裡,想要汲取一點溫暖,然而,漸漸的,她的雙肩開始抖動,越抖越厲害。
申玉芳覺察到了她的異樣,不安的輕喚一聲,“曼芝……”
曼芝再也承受不住,哇的一聲在她懷裡哭開了。
申玉芳也掉下淚來,著急道:“不哭,不哭,這跟坐月子一樣,不能傷心,再哭將來會落下病根的。”
她邊這樣說著,內心邊深深的擔憂起來,這兩個人性子都太強,並非是好事,以後的日子,究竟該怎麽過法?
曼芝哪裡忍得住,淚水早已決堤一般噴薄而出,她抽搭著低喊,“是我不好,我,我……不該去做掉的!”
申玉芳更加難過,無力的勸道:“怎麽能怪你呢,是阿雲混帳,不懂得疼人。”
“不,不是!”曼芝拚命搖著頭,可是她再也說不出話來。天地間仿佛只剩了淚水,滔滔不絕,無休無止。
此時此刻,她所有懵懂的意識仿佛才徹底蘇醒,再也沒有了在醫院時的那份執著和勇敢,滿心充斥著痛與悔!
她不該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子!那是她的親生骨肉,是她生命的延續呃!
哪怕邵雲不愛她,哪怕以後的日子不再有歡樂,可她還有自己的孩子,那是真正屬於她的骨肉至親!
可是,她為了跟邵雲賭氣,竟然殘忍的毀掉了它!她都做了些什麽?!
曼芝伏在申玉芳的懷裡哭得死去活來,可是終於也絕望的明白,一切都為時已晚,這個痛和姐姐的死一樣,將永遠伴隨著她,即使結了疤,也無法徹底消除傷痕。
此生,她與幸福,再也無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