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章 年歲
  天啟五年的十一月，接連好幾場的大雪落下來，京師籠罩在了一片白雪皚皚之中，銀裝素裹，美不勝收。

  魏家宅子裡的古槐樹上，掛滿了冰棱，連帶著抄手遊廊的簷下，也懸著三兩隻倒尖兒的冰柱子，晶瑩剔透，無暇可愛。

  年紀五歲的魏鸞裹了套嫩粉色的襖裙，元寶領的領口白色的風毛出了一圈兒，把她一張小臉兒堆在裡頭，越發襯得她粉雕玉琢，可愛的叫人一顆心都要化了。

  齊娘跟在她身後出的門，走的顯然急，一出了門，叫魏鸞一雙小手往上抬著，水汪汪的大眼睛裡滿是那無暇的冰柱子，只是奈何人小個子矮，夠不著屋簷下的冰柱子，她不死心，撲騰著往憑欄的方向靠過去，又提了一提裙擺，等湊近了，竟是作勢要爬上去的模樣。

  齊娘手長腳長的，三兩步跨出去，一把就把人抱了回來：“姑娘都五歲了，不能做這些事，叫人瞧見了不像話。”

  小魏鸞滿臉的不服氣，把小嘴一撇，推搡著齊娘：“那齊娘拿了冰柱子給我玩。”

  “那個不能玩。”齊娘捏了捏她的小臉兒，輕輕地，又帶著哄騙，“郡主不是請了姑娘一起去賞雪嗎？這冰柱子凍手，姑娘生的白，沒得叫把手凍傷了，再說了，姑娘今兒這一身是新衣裳，就不怕弄髒了嗎？”

  魏鸞在她懷裡掙扎了一番，齊娘想了想，把人放了下來，改作牽著她一隻手，又低頭去看她：“姑娘該出門了，不能叫郡主等著您呀？”

  “這冰柱子這樣晶瑩，乾淨的不得了，齊娘你怎麽騙我呢？怎麽會把我的衣裳弄濕了？”

  魏鸞跟著齊娘下了台階，一遞一步的往月洞門方向走，只是三步一回頭，仍舊不死心的去回望那屋簷下的冰柱子。

  齊娘噗嗤一聲笑了：“姑娘手心兒握著冰，冰會化作水，水打濕了衣裳，可不就弄髒了嗎？”

  她耐著性子哄孩子，就這麽著，一路領著魏鸞出了府門，又上了馬車，陪著她一道往廣陽王府去了。

  這一年，魏鸞五歲，秦令歆也只有六歲而已。

  這一年，也大約，是秦令歆這一輩子，最後悔的一年，而這一年的瑞雪紛紛，更叫秦令歆這一輩子，再也喜歡不起冬日的白雪皚皚。

  ……

  魏鸞進王府，是走的後門後院，她出身其實不高，但人性子算不錯的，家裡頭父兄疼寵，魏業又算是有本事的一個人，魏鸞在外頭不惹是生非，但也不懼怕誰，那時候秦令歆眼裡，她其實是個可交的朋友。

  秦令歆生來是天之驕女，打小在皇城根兒長起來的，宮裡都是常來常往，她日常的玩伴，都是些龍子龍孫們，連皇后娘娘嫡出的高儀公主，那時都成日跟在秦令歆的身後一口一個阿姐的叫著，由著秦令歆領著她玩兒的，是以秦令歆眼高於頂，她也的確有過人的資本。

  這京城中達官貴人多，宗親勳貴也多，可是誰家的孩子跟秦令歆一處時，都總顯得稍有不足，一則是秦令歆這個人囂張跋扈的很，二則那時候大家年紀都小，總覺著她在皇后跟前都說得上話，連太后都那樣喜歡她，她小的時候又是跟齊王殿下一起長起來的，誰也不願意輕易得罪她，怕挨打，怕叫她欺負，故而見了她，怯生生的，反倒沒趣。

  倒是魏鸞，那時從來不怕秦令歆。

  就這樣一來二去的，秦令歆每每在王府設宴，又或是想到那裡去玩兒，都愛叫上魏鸞一起。

  兩個孩子就這樣子一處玩兒了有大半年的時間，實則處的還算不錯的。

  直到那天——

  黎晏原本是到王府去尋秦令歆的，接連的大雪下來，他聽人家說，京郊的聖業寺中有一處奇景，說是寺裡那顆百年白楊上竟片雪不沾，反倒冒了綠芽，這實在是天下奇聞，他本來是同太后那裡說過了，帶了宮人們出了宮，打算叫上秦令歆一塊兒，到聖業寺去的。

  可是他到的時候，秦令歆正拉著魏鸞團了雪球打雪仗玩兒。

  就在那樣的冰天雪地裡，他分明瞧見了魏鸞咧著嘴笑著，兩顆小虎牙露在外面，那場景，一下子就戳中了他的心似的。

  黎晏站在月洞門下，好半天不曾挪動，似乎是忘記自己原本的來意。

  直到秦令歆手上一大團雪球朝著魏鸞身上實實在在的砸過去，魏鸞腳下又一個不穩，跌在了雪地裡，黎晏才突然回了神，幾乎是竄到了魏鸞身邊去，人往下一蹲，身上的玄色氅衣下擺處便沾了雪，很快就見了濕潤。

  他扶著魏鸞的肩頭，此時離近了，才發現，這小丫頭竟然生的這樣白。

  黎晏從小見過很多漂亮的姑娘，後妃、宮女，又或是他的那些侄女兒們，再後來，他年紀稍大些，能到宮外行走了，又結交了如秦令歆這樣的士族高門女，也沒有哪一個生的極不堪入目的，可是黎晏此時卻覺得，那些人加起來，都不如眼前這個小姑娘生的好看。

  他從前一直都覺得，秦令歆生的很好看——秦令歆是那種眉目間帶著些許英氣的人，骨子裡帶來的似的，加上秦昭疼愛這個女兒，打小把她抱在馬背上養起來的，是以秦令歆從不是個扭扭捏捏的人，柔婉少三分，豪爽反而多出七分來，偏偏她五官又十分的精致，倘或給她換上一身華服，再盤了髻，把她按在禪椅，叫她就那樣安生坐著不說話，任誰看了，都要感慨驚為天人的。

  尋常人不敢輕易的接近秦令歆，便覺得她是個隻可遠觀不可褻玩的，而黎晏有幸，同她走動的頻繁，兩個孩子關系也不錯，而秦令歆呢？秦令歆看黎晏是百丈高，眼高於頂的人，眼裡卻始終都放得下一個黎晏，時間久了，黎晏就更覺得，這姑娘實在與眾不同，和他所見過的那麽多的姑娘，全都不一樣。

  但今日，很顯然，秦令歆也叫比下去了。

  那頭秦令歆見自己一團雪球砸過去，叫魏鸞跌坐下去，她也嚇了一跳，三兩步湊了過來，拉了魏鸞的小手左右看過：“你沒事吧？我就說，等到春日時，你也該跟著我和我父王去狩獵場上見識見識，瞧你這弱不禁風的樣子，我團的雪球稍大些，你就叫砸倒啦？”

  魏鸞在此之前，從沒有見過黎晏，這會兒黎晏還扶著她，她覺得渾身不自在，下意識的往外掙了掙。

  她又是個好強的人，聽了秦令歆的話，把嘴一撇：“我又不像你，馬背上長大的人，再說了，我哪裡是叫你把我砸倒的，你這院子裡的積雪也該掃一掃，地上這樣滑，你不是存了心坑我嗎？”

  黎晏訕訕的收回手，看她唇紅齒白，明眸善睞，真是怎麽看怎麽心生喜歡。

  這姑娘跌坐在地上不說話時，玉人兒似的，就像是……是了，就像是年畫上的小娃娃，精致的叫他尋不出言語來形容，但她一開了口，連秦令歆的面子都敢駁，便很叫他刮目相看。

  於是黎晏噗嗤一聲笑出來，想了想，還是又扶了魏鸞一把，幾乎是拽著她，把她從雪地裡拉起來的。

  幾個孩子站起了身，黎晏的目光落在秦令歆的身上：“我真是少見有人敢這樣子不給你留面子的，還敢反駁你，這樣的寶貝，你怎麽自己一個人私藏著？也不叫我認識她？”

  秦令歆那時候哪裡想得到那麽多呢？

  黎晏是宮裡長大的孩子，身邊兒追捧他的人多，可真正同他交心的，就太少些。

  她剛和黎晏走動的時候，大哥就說過，別傻乎乎的，什麽話都敢說，那畢竟是天子親弟，太后嫡出的兒子，真一時言辭不慎得罪了，誰也吃罪不起，平日裡一起玩兒不見得有什麽，可就怕這人心難測，誰料的準日後有沒有什麽不妥的呢？
  彼時秦令歆便覺得，黎晏真是可憐，也許他身邊每一個相交的所謂的朋友，人家家裡頭，都是這樣子叮囑的，可是如此一來，他又哪裡來的朋友呢？
  秦令歆是不想這些的，她也真是無法無天慣了，便把她大哥的叮囑拋之腦後，從不放在心上。

  這會子見了黎晏對魏鸞這樣子感興趣，她也隻當是黎晏覺著這丫頭有趣兒，不是個木訥的，更不是個逆來順受的性子，自然不會多想。

  她撣了撣身上的浮雪：“這是魏家的孩子，叫魏鸞，她是商賈出身，哪裡敢跟你齊王殿下做朋友，我更不敢把人帶到你跟前，你平日裡不也是挑三揀四的，看誰都不順眼似的，好好的丫頭，你再把人家嚇住了。”

  魏鸞。

  原來她叫魏鸞。

  這名字在黎晏的心頭劃過去，這一輩子，就再也沒能從他心頭摘下去。

  他不自覺又看過去，歪了歪頭：“你爹是魏業？”

  魏鸞啊了一聲，乖巧的點頭說是：“你……殿下認識我爹？”

  魏鸞從小就是個很聰明的孩子，她兩三歲的時候，魏業覺著有趣好玩兒，閑來無事的時候，便把她抱在懷裡，叫她讀書寫字，等到她四歲的時候，自己歪歪扭扭的拿了毛筆去寫字，寫不成，就去找魏子期，後來拿著那張紙去給魏業看，魏業仔細的看，才發現，這丫頭作了一首詩。

  自然了，四歲的孩子做不出什麽好詩來，不然她便成了神童了，可魏業仍舊覺得難得，即便那首詩至多算得上讀來通順，不別扭，他還是打心眼兒裡覺得，魏鸞很聰明，至少魏鳶她們在她這麽大的時候，還什麽都不懂，連魏子期，這個他親手帶大的嫡長子，在四歲的時候，也不能夠十分通順的寫下一首詩來。

  是以這會子魏鸞聽著秦令歆的話，立時便反應過來，面前這個小男孩兒，就是當今天子一母同胞的親弟弟，早早就被封了王的齊王殿下。

  黎晏聽她叫殿下，反倒一攏眉心：“你跟阿歆說話的時候，不也是你呀我啊的？怎麽跟我說話就成殿下了？”

  魏鸞吞了口口水，一時不知道怎麽接這個話，還是秦令歆欸了一聲，拉了魏鸞一把，把人往身後藏了藏：“我們倆認識了大半年了，跟你能一樣嗎？你突然冒出來，沒說你把人給嚇著，你還埋怨起來了？”

  “我不是埋怨……”黎晏反手撓了撓後腦杓，欸了兩聲，張口其實想叫魏鸞，可又總覺得唐突。

  秦令歆說的對，他們今天第一次見面，說什麽仿佛都顯得唐突。

  小孩子間沒有那麽多心思，他只是覺得，他很喜歡這個小姑娘，他希望這個小姑娘能夠像秦令歆一樣，不怕他，不躲著他，能跟他一起玩。

  他喜歡看魏鸞笑，尤其是她把兩顆小虎牙露出來的時候，那種真心實意的笑，叫人看了很高興。

  他甚至想，如果她喜歡，如果能博她一笑，那她便是想要摘天上的星星，他也會想盡一切辦法，滿足她。

  黎晏揉了揉凍的有些發紅的鼻尖兒：“你不要怕我呀，也別躲著我，我和阿歆是一樣的，不是仗勢欺人的人。你瞧，我跟阿歆是很好的玩伴，你和阿歆也是很好的玩伴，那我們不就也是朋友嗎？”

  魏鸞仔細的品了品，他說這話好像也不算錯。

  秦令歆把小腦袋一偏，略想了會兒，把身後的魏鸞往外又拉了一些：“你這話倒也不算錯，我們都是好朋友嘛！只要你不嚇唬她，不端著你的身份欺負人，她不是個怯生生膽小怕事兒的，你也用不著小心翼翼的。”

  直到很多年後，魏鸞去回想初次見到黎晏時的場景，他說過的那些話，都經不住莞爾一笑。

  這個人，打從第一面的時候，就誑了她來著，且那個時候秦令歆也真的只是年紀小，不然黎晏那樣小心謹慎，若是放在他們十幾歲的時候，秦令歆只怕再也不會叫黎晏輕易的見到她的……

  至於黎晏說的什麽，玩伴的玩伴就是朋友，還不是他惦記上了她……

  只不過在那個時候，誰都不明白，誰也都沒有當做一回事，就連秦令歆自己，也是如此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