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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朝暮暮》第2章
  第2章

  Part 2 我還能愛誰比你更多

  如果有一天我離你而去,

  我不會給你留下一個字,

  因為,

  我想對你說的,

  在此之前,

  已用我這一生全部的愛訴說。

  楔子
  我從未見過這樣大而持久的一場雪。雪花如鵝毛般飛舞,卷著狂風呼嘯,天地間只剩白茫茫一片。

  這裡是海拔5000多米的喜馬拉雅山脈南麓,四個多小時前,我們在下山途中遭遇了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更不幸的是,跟我一起同行的女孩歲歲不小心摔了一跤,腳受了傷。

  向導將她背到一個背風處,那裡有幾塊高大的突出的石頭,正好圍繞成一塊小小的避風港。

  三個人坐在地上,沉默如這巍峨的山。

  最後是歲歲先開的口,她輕輕地說:“你們別管我,趕緊下撤。”

  我瞪了她一眼,瞎說什麽呢!其實我知道她並不是隨口說說,在生死面前,說出這話時,她心裡一定經過了劇烈的掙扎,但我做不到將她扔下不管,雖然我們才認識一個月。

  最後向導做出決定,讓我跟歲歲在這裡等待,他獨自下山去找救援隊。

  我不知道要等多久,等待的時間是那樣緩慢,仿佛能聽到時間一分一秒走動的聲音。

  我有點擔憂歲歲的腳傷,她的腳踝腫得很厲害,已經有了淤青。我們都沒有帶跌打消腫的外用藥物,如果傷口發炎,會引發一系列不堪設想的後果。

  天徹底黑下來的時候,外面的雪依舊沒有停。我們將所有的衣服都套在身上,蜷縮在羽絨睡袋裡,一人吃了幾塊餅乾與一塊巧克力,將結冰的水慢慢捂熱,喝下去。

  那個夜晚,我不知道我們是怎麽將時間熬過去的。

  當晨光照進石頭縫隙時,我睜開眼,狠狠地舒了一口氣。我推了推歲歲,她輕輕嚶嚀了一聲。我看著她有點蒼白的面孔,伸手摸她額頭,心裡一驚,她在發燒!

  吃了感冒藥,她又蜷縮著睡了過去。中午,她醒過來,狀態似乎好點了,我們一人吃了條能量棒,然後靠在石壁上說話。

  外面的雪還在下著,這漫漫等待的時光,除了聊天,我們無事可做。可漸漸地,她連說話都很吃力,額上冒出了細密的汗。

  我擔憂地說:“你別說話了,省點力氣。”

  她往石頭縫隙外望了望:“天又快黑了吧,迦楠,你說我們能看到明天的日出嗎?”

  我心裡一凜:“別胡說!”

  她沉默了一會,忽然說:“你曾問過我,為什麽在外面飄蕩。”

  我記得,那時我們剛抵達尼泊爾,在博卡拉一個小酒館裡一起喝酒。她說她獨自旅行了兩年,沒有回過家。我問過她為什麽,她沒有回答我。

  而此刻,她告訴我答案:“因為我想要忘記一個人。”

  “一個朋友曾對我說過,你的世界太小了,所以你的眼裡才會只看見那一個人。你應該出去走走,你就會發現,世界這麽大,沒有什麽是放不下的,”她頓了頓,“世界是很遼闊,這兩年我遇見過形形色色的人,但是,我的心卻很小,只能裝下那個人。”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有液體從她眼中滑落。

  我一驚,她摔得那樣重都沒有哭,在暴風雪中絕望苦等時,她也沒有掉過一滴眼淚,而此刻,她的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洶湧地爬滿了整張臉龐,“哪怕他不愛我,我也沒辦法忘掉他。”

  我沉默了許久,才輕說:“忘不掉,那就記住。”

  她喃喃地說:“忘不掉,那就記住……”她忽然扯開嘴角笑起來,那個蔓延在淚痕交錯裡的笑容很詭異,可又莫名地溫柔,仿佛想起生命中至為美好的事情,“你說得對,如果忘不掉,那就記住。”

  她疲倦地靠在石壁上,微微閉眼:“迦楠,如果……如果……我走不出這座雪山,你說,這裡的山巒、樹木、石頭,這裡的風,這漫天的雪花,會不會幫我記住,我曾那麽拚盡全力地愛過一個人……”

  壹

  趙歲歲初次見到陸年,是她十二歲的生日。

  她從未見過那麽好看的男孩子,他五官精致卻不顯女氣,相反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生人勿近的冷漠。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氣場在他身上卻一點也不違和,反而令人著迷。

  歲歲對陸年一見鍾情,當然,並沒有上升到愛情的高度。十二歲的小女孩,喜歡來得很表面,僅僅是因為覺得,哇,這個哥哥真好看,想跟他多多親近。

  陸年十六歲,早熟,沉默寡言,不愛笑,喜歡皺眉。陸母常常打趣他裝老成。老成少年自然對花癡小女孩沒啥好感,他覺得她幼稚又聒噪,車子開了一個小時,她就說了一小時,話題無趣又沒營養,若不是顧及母親就坐在身邊,他早就丟給她兩個字:閉嘴!
  他索性閉眼假寐,世界總算一片清淨。他對這趟忽然冒出來的旅行其實是有點反感的,他同母親回國探親,返回英國前,母親去看望老朋友,也就是趙歲歲的母親,恰巧碰上趙歲歲的生日,便一起慶祝。小壽星邀請他參加她的生日短途旅行,去鄰城的未央湖看海鷗,他自然是拒絕,可她竟懂得曲線救國,對陸母撒嬌說,謝阿姨,跟陸年哥哥一起去看海鷗,是我的生日心願呢!寵愛她的陸母自然應了下來。他雖不情願,但也不願讓母親不快。於是便有了這趟莫名其妙的五人短途旅行。

  到未央湖需四個小時的車程,不算長,陸年卻覺得難捱。他睜眼看了看窗外,發現天氣愈加陰沉了,才下午三點鍾,卻仿佛天黑。車載廣播裡在播實時天氣預報,說傍晚時分可能迎來風雪,提醒開車的司機們注意安全。

  見他睜開眼,坐在他旁邊的歲歲立即湊過來說:“陸年哥哥,我超級喜歡雪,你呢?”他懶得理她,再次閉眼。大概是真的有點倦了,沒一會,他竟然睡了過去。

  他是被一陣強烈的撞擊感與驚叫聲吵醒的,睜眼的同時,他感覺身體被傾斜著狠狠拋了出去,他猛地意識到一件事:他們的車子被撞翻了!

  在搖晃的眩暈與劇烈疼痛中,陸年感覺自己的身體忽然被什麽重物覆蓋住,然後他聞到熟悉的氣味,是母親!是她撲了過來,同時將歲歲與他掩護在懷裡。

  “砰”的一聲巨響,失控的車子終於停在公路下方的田野裡。巨大的喧囂過後,是死一般的寂靜與暗黑。陸年被母親與歲歲壓在身下,他聞到濃烈的汽油味,以及更加濃烈的血腥味……

  警車與救護車來得很快,五人中有四人不省人事,唯有陸年還清醒著,他躺在救護車裡,恍惚地聽著醫生與警察的交談。

  “是貨車司機酒駕。”

  “小車司機與副駕兩人當場死亡。”

  “後座的女士重傷昏迷。”

  “小女孩昏迷。”

  ……

  他覺得很吵,頭很痛很沉,身體發冷,他終於不堪重負,昏了過去。

  他再醒過來,是在醫院裡,被護士推醒的。護士的聲音輕輕的:“你趕緊去你媽媽那裡,她……時間不多了……”

  他先是怔怔的,沒聽明白護士的意思,等反應過來時,他猛地從床上坐起來,連鞋子都沒穿,就跑了出去。

  陸年趕到母親病房時,發現歲歲正趴在她身上哭,不是那種大聲哭喊,而是抽泣,肩膀一抖一抖的。陸母的手放在她頭上,輕輕撫摸著她的發。他走過去,一把將她拽開,順手用力一推,她被推倒在地。他看也不看她,坐在母親的身邊,陸母臉色慘白,唇色沒一絲血色,那是生機正被一絲絲抽走的人的面色。陸年握緊她的手,心裡漫過濃濃的恐慌,輕喊:“媽媽……”

  陸母卻並不應他,從他手心抽出手,指著地上的歲歲,吃力地說:“陸年,你去把妹妹扶起來。”

  他一怔,望了眼地上的小女孩,她還坐在地上,正仰頭看著他,她額上纏了厚厚的白紗布,臉色如同那紗布一般蒼白,黑亮的大眼睛裡蓄滿了淚水。

  他又回頭看母親,她的眼神很堅定。

  他憤恨地瞪了眼歲歲,走過去將她扶了起來。

  陸母滿意地笑了,讓歲歲先出去,然後招手讓陸年過去。

  歲歲蹲在病房門外,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除了哭泣,她不知道還能怎麽辦。她覺得醫院好冷,好想鑽到爸爸媽媽的懷抱裡,可是太平間裡的爸爸媽媽的身體比她的還冷……

  病房的門忽然被打開,陸年從裡面走了出來,他疾步往前走,速度飛快,後來索性奔跑起來,仿佛身後有什麽可怕的東西在追他。

  歲歲走進病房,一邊哭一邊喊“謝阿姨”,一聲接一聲,可她知道,她永遠也不能笑著應她一句了。

  歲歲在醫院的天台上找到陸年,他穿著單薄的病號服,站在欄杆邊,夜色漸濃,寒風呼嘯,鼓吹起他的衣服,他卻仿佛不知冷意,筆直地站在那裡。

  歲歲在他身後站了很久很久,才敢走向前,扯住他的衣角,訥訥地說:“陸年哥哥,對不起……”

  他仿佛躲避瘟疫般打掉她的手,轉頭,冷漠地望著她,然後用比表情更冷的聲音一字一句地對她說:“趙歲歲,你就是個掃把星!”

  說完,他轉身就走。

  風吹起他滿臉的淚。

  那是趙歲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見陸年的眼淚,沉默的,隱忍的,洶湧的,盛大的。

  那些眼淚,比他的冷漠與惡毒的話更令她難過。

  她蹲在天台上,不知道蹲了多久,臉上忽然有涼意,她抬起頭,遲來的雪,終於飄落下來。這是今冬第一場雪,是她最喜歡的雪呀,可她卻一點也不歡喜。

  自那之後,她再也不喜歡下雪天。

  貳

  趙家父母與陸母的葬禮同一天舉行,在同一殯儀館的相鄰房間。

  趙家的葬禮由歲歲的舅舅主持,陸母的則是由從英國飛來的喬治先生——陸年的繼父主持。

  葬禮一結束,喬治就回了英國,臨走前,他將一張銀行卡交到陸年手中,歉意地說:“Lu,你知道,你母親不在了,我跟你也無法繼續一起生活,抱歉。”

  陸年接過那張卡,對喬治深深鞠了一躬,謝謝他十二年來的養育之恩。他不怪他,他已經仁至義盡。

  陸年失去了繼父這個依仗,同為孤兒的趙歲歲也正在殯儀館被兩個舅舅當作皮球踢來踢去,沒有人願意收養她。

  陸年站在門口,看著他們爭論到最後甚至吵了起來,而趙歲歲跪在父母的遺像前,低著頭,仿佛事不關己。

  陸年走到吵架的人身邊,冷聲說:“別吵了,她以後跟我一起生活。”

  屋子裡瞬間安靜下來。幾雙眼睛齊刷刷地看著他。

  歲歲猛然抬頭望向他,眼睛裡全是難以置信。

  舅舅們一點點的疑慮很快被“終於甩掉了這個麻煩”的歡喜取代,異口同聲說“好”。

  陸年沒有多解釋,也沒有看歲歲一眼,走了出去。

  一個禮拜後,歲歲跟著陸年離開了這座城市,去往北方的一個小城。

  臨走前一晚,陸年問過歲歲,是否願意跟他與外婆一起生活,但是需要去一個遙遠陌生的地方。

  歲歲果斷地點頭。

  他是有點訝異的,畢竟他們並不熟悉,而且她應當知道,他討厭,不,可以說是憎恨她的。可她卻選擇跟他走,她不害怕嗎?

  她當然害怕,也很迷茫,更有不解,他為什麽要跟她一起生活?他分明那麽厭惡她啊!但那晚寒風夜色中他的眼淚,讓她決定跟他走。

  他不知道,那個只有十二歲的女孩,在點頭答應的瞬間,暗自許下了怎樣的承諾——陸年哥哥,是我害你失去了媽媽,害你變成孤單一人,那麽就讓我用余生的時間來陪伴你,做你的家人。哪怕你很討厭很討厭我,我也沒有關系。

  她被迫一夜長大,不再是那個驕縱任性的小女孩,愧疚與虧欠像是一枚種子,在她心底發芽。

  他們坐了一天的火車,還需要再轉一趟汽車,在汽車站候車時,陸年讓歲歲看管行李,他去買點吃的。半小時過去了,車快開了,他還沒有回來,歲歲這才慌了,她看著車站裡人來人往,沒有一張她熟悉的面孔,四周聲音嘈雜,都是她聽不懂的鄉音。她緊緊揪著書包帶子,想出去找他,卻又不放心行李。她焦急地在能看見行李的范圍內走來走去,踮腳張望。

  陸年拎著牛奶與麵包回來時,看見的就是這樣的畫面。

  歲歲轉頭見到他,迅速跑到他身邊來,像是不確定般,眨了眨眼,又伸出手摸了摸他的手臂,真實的觸感令她臉上倉皇的神色立即變成巨大的欣喜,她狠狠舒了口氣,仰著頭衝他笑。

  “陸年哥哥,我還以為你不會回來了呢……”她咕噥了句。

  他沒有接腔,將牛奶與麵包遞給她。

  他確實動過那樣的心思,將她拋棄在這個陌生的車站裡,他也真的這樣做了,他都已經打車離開了,最後卻還是回來了。

  在火車上,歲歲問過他,為什麽跟她一起生活?他不想回答,她卻固執地問了一遍又一遍,他最後不耐煩地惡狠狠地對她說:“你沒聽說過一句話嗎?報仇最好的方式就是把仇人放在身邊,每天折磨他!”

  這個答案,自然不是真的。真正的答案是,照顧她,是陸母臨終前的遺言。他覺得母親一定是瘋了,明知道他多厭恨她。可母親對他說,不要怪歲歲,這是事故,不是她的錯。母親還說,沒有歲歲的母親,就沒有他,她也早就死了。這個故事,他從小聽到大,當年母親遇人不淑,未婚懷孕,不僅沒有得到照顧,還被那個男人家暴,後來男人索性失蹤了,在最痛苦難挨的時候,母親傻傻地選擇自殺,是歲歲的母親救了她,之後一直照顧並陪伴她,不離不棄。這份恩義,母親記得一輩子,她離開後,還要將這份情嫁接到他的身上。他覺得荒誕,卻又無法拒絕她的遺言。他的外貌與性情都不像母親,唯獨“把承諾看得比生命還重”這一點,像極了她。

  北方也在下雪,跟南方的雪花不一樣,這裡的積雪很厚,世界一片潔白,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零下20℃的氣溫,讓歲歲在抵達的當晚就生了病,嘔吐、腹瀉,到半夜還發起了燒。

  陸年的外婆是小城裡的老大夫,在自家院子裡開設了中醫館。老太太六十多歲了,本來身體很硬朗的,突如其來的喪女之痛令她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數歲。她熬了一夜照顧生病的歲歲,陸年來喊外婆吃早飯時,發現她起身時差點摔倒,他扶住外婆,瞪了眼床上沉睡的歲歲,嘀咕:“真是掃把星。”

  外婆嚴厲地說:“年年,不許這樣說。”她看了眼歲歲,想起晚上她燒得迷迷糊糊流著眼淚一直喊媽媽,歎了口氣:“也是個命苦的孩子呀。”

  他們離開後,歲歲緩緩睜開眼,其實在陸年進來時她就醒來了。她望著他消失的方向,眼神黯淡。明明知道他討厭自己的呀,明明對自己說沒關系的呢,可心裡還是好難過好難過。

  叁

  南北氣候與水土的差異,讓歲歲整個寒假都在生病,反反覆複的,她的體質就是在那個時候變差的。

  歲歲對北方隆冬的第一印象,就是窗外飄飛的大雪與院子裡飄散的中藥味。她甚至沒有機會去好好逛一逛這個北方小城,成日待在院子裡,而陸年,也成日待在院子裡,他對外面的世界沒有一點興趣,寧肯窩在外婆的藥櫃後面翻看陳舊的醫書,識別草藥。

  歲歲從院子裡走過的時候,透過雕花的窗欞,總會看到陸年站在藥櫃前,一邊翻醫書,一邊取出藥材辨認。他時而蹙眉,時而點頭,認真的樣子,真迷人。歲歲忍不住想,她的陸年哥哥以後一定能做個大醫生呢,就跟外婆一樣。

  除夕夜,年夜飯開餐前,外婆將米酒灑在地上,敬亡靈。外婆做這些的時候,將陸年與歲歲叫到身邊,說:“年年,以後歲歲就是你的妹妹了,你要照顧她、愛護她。”

  陸年沉著臉,冷聲說:“她不是我妹妹。”

  看著少年緊抿的唇與倔強的神色,老人沒再說什麽,在心裡歎息一聲,再懂事,也畢竟是個孩子呀。罷了,他的心結,就交給歲月去稀釋吧。

  “她不是我妹妹。”在學校裡,面對每一個詢問的同學,陸年也總是丟出這句冷冰冰的話。

  春節後,陸年與歲歲都轉入了市一中,陸年念高一,歲歲念初一。同一個學校,相鄰的兩棟教學樓。

  每天中午,歲歲都會去陸年的教室給他送便當,是她親手做的。外婆什麽都好,唯獨廚藝很糟糕,陸年在英國長大,習慣了西餐,對外婆燉得爛熟的北方菜實在無法適應,食堂的飯菜也難吃,他中午就去學校外的小吃街吃。歲歲偷偷站在小飯館的外面,看見他吃完就捂著肚子跑廁所。

  當天放學,她就去書店買了兩本菜譜,晚上,她一個人在廚房裡對著菜譜鼓搗了很久,一遍一遍地嘗試。外婆睡了一覺醒來,看見廚房的燈還亮著,她吃驚地走進廚房,只見灶台上滿是狼藉,爐火開著,鍋裡汩汩地冒著熱氣,而歲歲神采奕奕地守在鍋前,神色有點期待又有點緊張。

  老人望著這個才十三歲的小女孩,滿是心疼。

  歲歲浪費了好多食材,試驗了無數次做出來的菜,陸年卻看也不看,更別說帶去學校了。她也不氣餒,每天帶兩份中餐去學校,用保溫桶裝著,到了中午還是熱乎乎的。下課鈴一響,她就提著保溫桶飛速衝到陸年的教室。

  “陸年哥哥,你的午餐。”她把保溫桶放到他課桌上,轉身就走。自從第一次送飯被他拒絕後,後來每一次,她都不等他作出回復,放下保溫桶就離開,也不知道那些飯菜他到底吃沒吃,但她寧肯相信他是吃了的,因為每次放學後她去取保溫桶,裡面都是空的。

  這一次,陸年卻將保溫桶塞回她手裡,冷聲說:“拿走。”

  歲歲又將保溫桶遞給他,仰著臉對他笑說:“我今天做的是乾筍燒肉,很好吃的,你試試哦!”

  陸年提高聲音,神色極度不耐煩:“趙歲歲,你是聽不懂人話嗎?我說,拿走!”

  說著,他手狠狠一揮,歲歲手中的保溫桶被揮了出去,撞擊在鄰桌上又摔落在地,蓋子被撞開,熱乎乎的飯菜撒了出來。

  歲歲一愣。陸年也是微微一愣。

  教室裡還有一些同學在,見此都是一愣。

  “陸年,你小子過分了啊。”忽然插進來的聲音打破了這一刻的寂靜,說話的人是陸年的同桌,他撿起保溫桶,遞給歲歲,“趙歲歲,你做的菜很好吃。是陸年不惜福,你以後別做給他吃了。”

  歲歲又是一怔,他怎麽知道?

  陸年冷冷地接過話:“對,你送的午餐,都被他吃了。以後你不如直接送給他就好了。”說完,他就走出了教室。

  歲歲望著他的背影,又看了眼滿地的狼藉,心裡忽然湧上濃濃的無力感。母親曾對她說過,只要你真心對別人好,對方總會感受到你的真心,會用同樣的善意回報你。

  可是,媽媽,如果那個人從一開始就討厭你、憎恨你,那麽你對他再好,是不是永遠也得不到他一個正眼一個微笑呢?

  肆

  在陸年對她冷聲冷眼時,歲歲無數次安慰自己說,他就是那樣冷淡的性格啊,他不對你笑,他也不對別人笑呀!

  可當她站在他教室外面,透過窗戶看到他接過並肩而坐的女孩遞過來的飯盒時,他對她微微一笑。那是歲歲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嘴角微微勾起,清清淡淡,卻如雪後初霽,那樣好看,那樣溫暖。

  可這樣珍貴的暖意,卻不屬於她。

  歲歲抱緊保溫桶,靜靜地轉身離開。

  她沒有回教室,而是從學校後門出去,攀上後山的山丘,那裡有一片梨園。春意正濃,梨花開滿園,潔白的花朵綴在枝頭,淡淡的清香飄散在空氣中。

  她深深呼吸一口,讓花香壓下心底一波又一波的難過,她靠著一棵梨樹席地而坐,打開本來要送給陸年的午餐,大口大口吃起來,因吃得太快,她被噎得猛地咳嗽起來,到最後咳得眼淚都流出來了,越來越多的淚,掉進米飯裡面。

  她淚眼模糊地想,原來看到他對別人笑,比他對自己冷言冷語更難過更心痛啊。

  自那天后,歲歲沒有再給陸年準備午餐,因為已經不需要了,有人為他準備。那個女孩子歲歲認識,經常在學校公告欄上見到,跟陸年一個班的,叫顧婕,不僅成績優秀,家世好,長得好看,還會各種才藝。總而言之,是個令人豔羨的天之驕女。跟同樣優秀出眾的陸年站在一起,真是天生一對。

  歲歲在學校元旦晚會上,看到他們一起表演英文舞台劇《羅密歐與朱麗葉》,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都配合得那麽契合。在如雷的掌聲中,歲歲悄悄退出禮堂。

  又下雪了,北方的冬天,總是沒完沒了的雪。歲歲抬頭,任鵝毛般的雪花落在她的發上、臉上。

  時間過得真快,她來這個北方小城,轉眼就快一年。

  那天晚上陸年回來得很晚,歲歲從她的房間窗戶望出去,看到他背著書包慢慢地走過院子,雪花落滿了他的肩頭,他站在屋簷下彈掉衣服上的雪花。她很想推開窗戶,對他說一句新年快樂,可想必,他並不稀罕。

  都說時光是最好的良藥,可時光對她與陸年來說,只會讓那些隔閡與厭憎,越纏越多。

  而她,毫無辦法。

  十四歲那年的夏天,歲歲猛地長高了五厘米,外婆戲謔地說,北方的大米與水土就是養人。不僅是身高的變化,她的身體也開始變化,母親離開她前還沒來得及跟她講女孩子的身體秘密。

  所以當初潮來臨的時候,歲歲是驚慌的。那是六月份的一個周五,外婆與陸年一直等她放學吃晚飯,卻直至天黑,也沒見她回來。吃完飯,外婆讓陸年去找,陸年不情願地去了,他直接去了她的班級,本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沒想到她竟然真的在!
  教室裡沒有開燈,只有瑩瑩月色透過窗戶照進去,影影綽綽的。歲歲趴在課桌上,一動不動。

  她難道在這裡睡著了?不知道他跟外婆在等她吃飯嗎?陸年本就沉著的臉更加陰沉,走過去敲了敲她的桌面,沒好氣地開口:“喂!”

  歲歲猛地抬起頭。

  陸年一愣。

  她在哭,滿臉的淚痕。

  “陸年哥哥……”她帶淚的臉上忽然露出一點點欣喜與難以置信來。

  他皺了皺眉:“你不回家,在這裡乾嗎?”

  歲歲吞吞吐吐:“我……”

  他不耐煩:“怎麽了?”

  歲歲低下頭,嘀咕:“我肚子疼……來那個了……”

  “什麽啊……”陸年忽地愣住,他瞟了眼她的坐姿,有點古怪,終於明白了過來。

  她是第一次。

  他看了她一眼,然後轉身快步走了出去。

  歲歲剛剛燃起的希望,隨著他身影的消失,又黯淡了下去。

  然而,幾分鍾後,陸年竟然又回來了。他將手中的黑色袋子遞給發愣的歲歲,悶聲說:“去廁所吧。”說完,又走了出去,卻沒有走遠,站在教室外面。

  歲歲愣了愣,然後捂著腹部,微彎著腰,慢吞吞地朝廁所走去。

  陸年等了許久,也不見她回來,隻得去找她,遠遠就看見她蹲在女廁外面,小小的身子蜷縮成一團,手按在腹部。

  聽見他的腳步聲,歲歲抬起頭,她的眉毛蹙著,臉皺成一團,似乎很痛苦的樣子。她吃力地說:“對不起啊,陸年哥哥,我肚子好痛,你先回去吧,我休息一會兒……”

  “上來。”他打斷她,轉身,忽然蹲在她面前。

  歲歲傻住,他……是要背她?
  “快點!”他不耐煩地催促。歲歲眨了眨眼,又偷偷掐了下自己的手臂,會痛,不是做夢。她望著他的背,遲疑了一下,才輕輕地小心翼翼地靠了過去。

  在她的身體接觸到他的溫度時,歲歲的眼淚嘩啦啦地往下掉,她已經很久沒有掉過眼淚了,而此刻的淚,卻不像以往那麽冰涼,是滾燙的,是開心的,是溫暖的。

  “陸年哥哥,謝謝你……”她緊緊摟著他的脖子,將臉埋在他肩窩裡,哽咽的聲音,嘴角的弧度卻是微微上揚的。

  熱淚浸透衣服碰觸在皮膚上的濕潤感,令陸年身體一僵,他微微頓了頓腳步,悶聲說:“別想太多,我只是不想讓外婆擔心而已。”

  歲歲沒有作聲,她在眼淚中輕輕地深呼吸,這是她第一次如此靠近他,聞到他身上的味道,淡淡的清香,像是,像是,夏日清晨裡,沾著露珠的青草的味道,令她著迷。

  歲歲抬起頭,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是在這一刻,她對他真正心動。

  伍

  十五歲的生日,歲歲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告白,那個男孩是高中部的學長,叫顧承。歲歲對他所有的了解都來自同桌的八卦,說他仗著家裡有錢有勢,在學校裡橫著走,聽得最多的是他的花邊新聞,才十七歲,卻交往過很多女朋友,每一個都不會超過三個月。

  歲歲收到他送來的價值不菲的禮物,覺得莫名其妙,她壓根兒就不認識他呀!而且他怎麽知道她的生日的?自從十二歲過後,她就再也不過生日。

  她將禮物退還給他,顧承驚訝之余有點憤恨,大概是第一次被女孩子拒絕,又是當著班上同學的面,他的自尊與驕傲受到了傷害。當天晚自習下課後,他在學校車棚裡堵住歲歲,那晚歲歲是最後一個離開的,車棚裡沒有別的同學,她被顧承捂著嘴強行拽走時,呼叫聲連同濃濃的恐懼全部被壓在了心底。

  顧承一路將她拽到學校後門,那裡沒有路燈,黑乎乎一片,他將她按在圍牆上,俯身就吻下來。

  那是完全陌生的氣息,唇角相觸時,歲歲隻覺得惡心,好惡心,然後她的眼淚掉下來,恐懼而絕望。

  她劇烈地掙扎,卻毫無辦法,少年像是帶著懲罰一般,惡狠狠地咬她的嘴唇,歲歲聞到淡淡的血腥味,令她作嘔。她胡亂揮著手,混亂中,她摸到書包側袋裡的美工刀,想也沒想,拿出來,朝著少年的身體狠狠刺去……

  劇烈的疼痛令顧承終於放開她,他痛哼一聲,捂著腰蹲下去……

  歲歲在淚眼中,看到鮮血從他的指縫間汩汩流出來,落在雪地上,觸目驚心,他的臉痛得幾乎扭曲。

  這一刻,她終於醒悟到自己做了什麽,她的手劇烈地抖起來,猛地扔掉美工刀,她一步步後退,再後退,然後轉身狂奔。

  她一路跑,一路掉眼淚,她跑到校門口,又折身返回,往高中部教學樓跑去。

  她站在陸年的教室外面時,陸年正在收拾書包,顧婕站在他身邊等他。

  她想轉身離開,卻挪不動腳步。陸年走出來,看到淚流滿面、渾身發抖的她,嚇了一大跳。

  他問:“你怎麽了?”

  “陸……年……哥……哥……”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陸年握住她的肩膀:“到底怎麽了?”

  “我……我殺人了……”

  “你說什麽?!”一向淡然的陸年被嚇得大驚失色。

  醫院裡。

  顧承被送進手術室,然後開始漫長的等待。

  顧家父母很快趕了過來,顧母流著眼淚揚手就給了歲歲一巴掌,還不解恨地想再扇一巴掌,手在半空中被人截住,陸年冷聲說:“阿姨,請你先弄清楚是非曲直!”他看了眼歲歲,“無緣無故她會用刀傷人嗎?你怎麽不問問你兒子做了什麽!”

  顧婕問歲歲:“今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歲歲低著頭,不作聲。

  顧母以為她無話可說,“哼”了一聲:“不管發生什麽,現在我兒子躺在手術室裡,生死未卜,而她卻好好地站在這裡。老顧,報警!”

  顧父拿出手機正準備撥打,陸年伸手擋住他的手機,眸中怒意翻滾,聲音裡也充滿了怒氣:“顧承強吻她!”

  顧父一愣。

  歲歲捂著臉低著頭。

  顧婕深深望了一眼陸年。

  空氣中有片刻的沉寂,然後,顧母高聲叫道:“你瞎說什麽!你親眼看見了嗎?你有證據嗎?!”

  趁陸年沉默的片刻,顧母已經掏出手機,撥打了110。

  警察將歲歲帶走時,她一邊走,一邊回頭望向陸年,她沒有哭,眼淚卻蓄在眼眶裡,濕漉漉一片霧氣。她嚇得說不出話來,嘴角哆嗦著,嘴唇上被咬破的傷口觸目驚心,她似乎在喊他的名字,陸年哥哥……

  陸年握緊拳頭,臉色鐵青,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被帶走。他並沒有親眼看見她被欺辱,學校後門也沒有攝像頭,顧承現在還在手術室,就算他醒過來,八成也不會承認。

  他轉頭望向顧婕,她也正看著他。

  良久,他對她說:“我有話跟你說。”

  他們走到走廊盡頭,窗戶洞開著,寒風呼嘯而入,卷著細細的雪花。

  他說有話要說,卻又久久不開口。顧婕等了片刻,說:“你是想讓我勸說我小嬸不要告趙歲歲吧。”很巧,顧承是顧婕的堂弟。

  陸年說:“是。”

  顧婕微微笑了:“好啊。”

  陸年沉默,等著她的下一句話。

  果然,她接著說:“我之前對你說的那個提議,你要不要再考慮下?”

  陸年神色未變,淡淡地問:“這是條件?”

  顧婕仰了仰頭,咬著嘴唇:“對,條件。”

  “好,我答應你。”說完,他轉身就走。

  顧婕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陸年,你真的討厭趙歲歲嗎?”

  他腳步微頓,卻沒有轉身,也沒有回答。

  歲歲從警局出來,已是深夜十一點半,顧承已經脫離了危險。

  一出門,她就看到站在路燈下的陸年。他背對著她,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微微低著頭,像是在專注地想著什麽,路燈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天空又開始飄起了雪,飛絮般地旋轉在昏黃的燈光下,落在他的發上、肩上。

  歲歲站在他身後,靜靜地看著他的背影,眼眶發酸。

  “陸年哥哥……”

  他轉頭,看了她一眼,說:“我會跟外婆說,今晚我們是去參加一個朋友的生日會了。”

  歲歲了然地點頭。他沒再說什麽,轉身離開。他走路很快,歲歲有點跟不上。路燈下,一高一矮的兩個影子,一前一後地在雪地上移動。

  “陸年哥哥。”

  陸年轉頭,看見她站在那裡不動,他微微蹙眉。

  “你……”她咬了咬唇,“你是不是不再討厭我了?”

  他轉身就走。

  歲歲小跑著追上去,她伸手攔住他,仰頭望著他:“是不是?”

  她臉上的神色有點期待又有點緊張,大眼睛又黑又亮,微微仰著頭,等一個答案。

  他被她忐忑的眼神恍了下神,然而很快他就想起,今天是什麽日子——他母親的忌日!
  他的神色變得很冷,聲音也是:“你想多了,我管你,是因為外婆年紀大了,我不想讓她為你操心。”

  “還有,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為什麽這麽討厭你,卻還要跟你一起生活?我告訴你答案,因為這是我媽媽的遺言。”

  “若不是因為這個,你以為我想管你?想看到你?”

  “趙歲歲,我告訴你,我以前討厭你,現在也是,以後也不會變。”

  “所以,我拜托你,離我遠一點。也求你安分一點,別老是惹事,我沒空給你收拾爛攤子。”

  他從未跟她一次性說過這麽多的話,然而此刻,每一句都宛如利刃,刺進她心窩。

  她看著他慢慢走遠的身影,眸中升起濃濃的霧氣。

  陸

  除夕夜,又下了一天的大雪,推開門,院子裡潔白一片。

  歲歲在台燈下寫一副春聯,她擱下毛筆,微微後退,低頭打量寫下的字。

  外婆端著炸好的春卷從她身邊走過,掃了眼她寫的春聯:年年歲歲花相似。

  外婆說:“歲歲,這句詩不好。”

  歲歲說:“我覺得挺好的呀。”

  年年,歲歲。中間有她跟陸年的名字呢。

  外婆搖搖頭:“重新寫一副吧。”

  老太太知道小女生的心思,可這句詩的下一句是,歲歲年年人不同。沒有比“物是人非事事休”更令人悵然感傷的了。老人最見不得這樣的句子。

  後來歲歲到底還是重新寫了一副應景的,把“年年歲歲花相似”這句貼在了自己的房間裡。她躺在床上,一側頭,就看到這句話,嘴角便微微勾起,隨即,又輕輕歎口氣。

  他說希望她離他遠一點,如果這樣能令他開心一點,那麽就算再想跟他說句話,她也會忍住。

  她房間的窗戶總是打開著,陸年從她屋子前走過的時候,一偏頭,就看到牆壁上貼著的這張紅聯,偏偏只有一句,孤孤單單地立在牆壁上。真別扭。他在心裡嘀咕。

  自警局那夜後,他們之間的關系比從前更僵硬了。其實之前,也好不到哪裡去。他是從不主動搭理她的,總是她沒臉沒皮又帶著忐忑地在他面前找話題。他多是懶得接腔的,但她總是拿著理科習題本找他問問題。在外婆的再三念叨下,他不得不幫她補習。

  然而現在,她連補習都不找他了。開始幾天,他樂得輕松,漸漸地,不知怎麽回事,他在台燈下複習功課,看著看著竟會微微走神,仿佛耳畔還能聽到她怯怯的聲音說,是這樣啊,這麽簡單的問題我都不明白,真笨哦!
  他微微偏頭,燈光下除了自己的影子,什麽都沒有。

  同居一個院子裡,每天都會見面,卻像是兩個陌生人。

  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到來年初夏,歲歲從外婆那裡聽到陸年在高考後將去英國留學的消息。

  她衝到他的房間,連門都沒敲,就闖了進去,劈頭就問:“你要去英國?”

  她那時候剛剛洗完澡,還穿著睡衣,頭髮濕漉漉的,就這樣站在他面前,他怔了怔,還沒開口,有人已替他回答了。

  “是的,跟我一起。”

  歲歲這才發現,他房間裡有人,是顧婕。她抱著一摞資料,正準備離開。

  他要去英國,他要跟顧婕一起去英國。

  如果說第一個消息是一個手榴彈,那麽第二個消息,就等於一顆原子彈。

  歲歲望著顧婕,顧婕也正看著她,然後,她對歲歲笑了笑,那笑容裡,有勝利的意味。

  那是屬於女孩子之間的電流與火花。

  趙歲歲喜歡陸年,她早就看出來了。至於陸年嘛,顧婕望了眼他,不重要了,他已經答應她一起去英國留學,四年。她不信,異國他鄉,朝夕相處四年,他還會對她無動於衷。

  顧婕離開後,兩人陷入了沉默。

  許久,歲歲才訥訥地問:“不能不去嗎?”

  陸年說:“很晚了,我要睡覺了。”

  歲歲說:“外婆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你為什麽要跑到那麽遠的地方去呢?你是……因為討厭看見我才走的嗎?你就這麽討厭我……”

  陸年不看她,轉過身,開始收拾課本。

  歲歲在他的默認中,強忍著淚,轉身默默離開。

  自從知道陸年要去留學的消息,歲歲就覺得時間過得前所未有的飛快,她每天都在倒數,早就忘記當初他說過的請遠離他的話,她又恢復了從前的樣子,抓住一切機會纏著他說話、講題、標注中考重點。當她厚臉皮也好,給她冷眼也無所謂。既然注定要分離,她希望他們之間,能多一點點回憶,哪怕那些回憶,對他來說,並不值一提。可於她,卻是瑰麗的夢。

  他高考,她中考。考試結束後,照例是畢業散夥飯,那天歲歲喝醉了,她像是被離愁擊中,發了瘋似的與班上每個同學碰杯,大家以為她千杯不醉,其實,那是她第一次喝酒。

  吃完飯,大家又去K歌,歲歲一進包廂就倒在沙發上昏睡過去,直至散場,她也沒醒。跟她關系好的同桌想將她弄醒,扶起來又倒下去,隻好無奈地給陸年打了個電話。

  陸年見她醉成那樣,臉色一沉,將她拽起來晃了晃,她像個無骨娃娃一樣倒在他身上,趴在他懷裡就不肯起來了。

  “麻煩精!”陸年哼一聲,將她背到背上,下樓。

  這是他第二次背她,也是第二次兩人靠得如此之近,她的頭靠在他肩窩裡,酒氣混淆著少女呼吸間的清香,輕輕地噴灑在他鼻端。

  他的步伐邁得很慢,穩穩地背著她,慢慢地走著。盛夏的深夜,熱氣已散,午夜的風帶了一絲涼意,吹在他與她的身上。

  有出租車在他們身邊停下來,他卻徑直走了過去。

  今夜夜色太好,晚風太溫柔,而自己即將離開這個城市,所以才想要慢慢地多看幾眼這裡的夜色。一定是這樣的。陸年在心裡對自己說。

  忽然,他臉頰一涼,有柔軟的觸覺在他側臉上久久停留。他腳步微頓。

  “陸年哥哥,我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你……”少女的呢喃,恍如夢語,輕輕地響在他耳畔。

  他以為她醒過來了,站了許久,卻只聽到輕輕的綿長的呼吸聲。

  嗯,她在說夢話。

  他扯了扯嘴角,繼續邁開腳步。

  夜色霓虹下,他看不見,歪在他肩頭的少女,眼睛亮若星辰。

  柒

  從十五歲的夏天到十七歲的夏天,歲歲沒有見過陸年一次,隻偶爾接到他的電話,還是從外婆手中轉過來,話題也從來都是同外婆相關,寥寥幾句,就掛了。

  高中三年,她變得很忙碌,努力地學習理科與英語,她的目標,是陸年在英國的那所高校。她知道,以他的成績,他以後肯定會留在英國發展。

  學習再忙,每天晚上,她都會在睡前寫一封信,有時候很長,有時候很短,有時候是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有時候僅僅是一句:今天喝到了好好喝的茉綠奶茶,我很想你。每封信件,沒有稱呼,也無署名,更像是她內心的獨白日記。她用淺粉色的信紙,素白的信封。第二天中午,她會把信埋在學校後面的梨園裡。

  三年,一千多個日夜,一千多封信件,梨園裡無數棵梨樹下的土壤,都承載著她的秘密。

  那是歲歲此生中,最曼妙的心事,最重的深情。

  歲歲升入高三的冬天,外婆突發腦溢血,昏迷住院,進而被查出腦腫瘤,惡性。歲歲拿著化驗單,整個人傻住,雙手微微發抖。

  反而是老太太比她樂觀多了,安慰她說,七十歲的老太婆了,有個什麽病痛,很正常,而且她堅決不讓歲歲告訴陸年,他在國外是半工半讀,過得很艱辛,回來一趟的機票費用他得打工一個月。外婆覺得自己還沒到最後時刻,不要讓陸年擔心。

  歲歲去問過醫生,現在是早期,做手術的話,有機會多活幾年,可老太太堅決不肯做手術,歲歲知道,她憂心昂貴的手術費用。

  歲歲沒有繼續勸說她,只是請了個看護照顧老太太,然後自己消失了一個星期,再出現時,她將一張銀行卡放在老太太面前,那裡面有一筆足夠手術費用的存款。

  外婆震驚地看著她:“你這錢哪兒來的?”

  歲歲在火車上沒睡好,眼角有淡淡的青黑,她握住外婆的手:“您放心,不是偷的也不是搶的。我把爸媽留給我的老家那套房子賣掉了。”

  “歲歲……”老人一生堅強,此刻卻在小女孩面前微微濕了眼眶,“你這孩子……”

  “外婆,您別擔心,安心做手術。”

  老太太微歎了口氣,她知道,歲歲這麽做,完全是為了陸年。

  “你喜歡年年吧?”外婆問。

  歲歲低了低頭,羞澀的樣子已給了她答案。

  其實歲歲這麽做,不僅僅是因為陸年,一起生活這麽多年,外婆對她親厚愛護,她早就把她當作親人。

  老太太的手術很順利,原本以為沒事了,哪裡料到,才過了幾個月,舊病複發,比第一次更加嚴重,外婆是走在樓梯上忽然發病,摔了下來,顱內大出血,昏迷不醒,生命危在旦夕。

  歲歲透過重症病房的玻璃窗看著昏迷不醒的外婆,她身上插著好多管子。她仿佛能看見生命在一絲絲流逝。

  分明是盛夏,她卻覺得好冷,仿佛又回到十二歲那年,父母與謝阿姨去世時的醫院。

  她抱緊自己,眼淚無聲流淌。

  陸年在兩天后回國,他從機場風塵仆仆直接趕到了醫院。他推開病房門時,歲歲正從裡面出來,四目相對,兩個人都微微怔住。

  千言萬語,仿佛都在這一望裡了。

  三年時光匆匆而過,歲歲原本想過無數句再相見時的開場白,可此刻,卻心裡哽咽,喉嚨發堵,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謝謝。”這是陸年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也是這麽多年來,他唯一一次對她說謝謝。

  歲歲心裡無比酸澀,這句謝謝說得誠懇,卻也十分見外。她把他與外婆當作這世上唯有的親人,而他,也許並不是這麽想的。

  外婆是在陸年回來的當晚去世的,她從昏迷中醒過來,生命本已走到盡頭,卻苦苦撐著,隻為見外孫最後一面。

  歲歲趴在外婆身上不停掉眼淚,不管是十二歲還是十八歲,她始終不能從容面對離別。

  外婆最後摸了摸歲歲的頭,讓她出去,讓陸年留下來。

  時光好像倒流,謝阿姨臨終前,也是這樣。歲歲一邊往外走一邊回頭望,不知為何,她心裡忽然產生了一絲慌亂。

  她蹲在病房外,等了許久,才等到陸年出來。

  “外婆她……”她哽咽著開口。

  他卻忽然拽著她往前走,動作惡狠狠的,他將她一路拽到樓梯間,重重摔上消防門,將她推到牆壁上,低頭看著她,眸中有濃濃怒意,還帶著一絲嘲諷。

  “陸年……”歲歲被他的眼神嚇到,訥訥地開口。

  他忽然伸手,掐住她的喉嚨:“別叫我!”他似是怒到極點,從來都是淡然的臉竟微微扭曲,眼睛裡仿佛有火焰,恨不得將她燒成灰燼。

  他是真掐,手勁很大,歲歲隻覺呼吸困難,快要窒息,喉嚨裡只能發出“嗯啊”破碎的聲音,恐懼與震驚令她睜大雙眼,淚在眸中蔓延成一片霧氣,終成水珠,嘩啦啦滾落。

  “趙歲歲,你到底對外婆要求了什麽?你是會施咒嗎?我媽媽讓我照顧你,我外婆竟然讓我娶你……”陸年咬牙切齒,覺得這一切真是可笑,真是荒誕。

  歲歲大口喘息著,臉色變得蒼白,眼淚掉得更凶更絕望了。

  他終於松開掐著她喉嚨的手,她緩緩滑坐在地,抱著自己,渾身發抖。“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她喃喃地重複著這三個字。

  陸年低頭看著她,眸中仿佛清明了幾分,先前的盛怒已退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很複雜的情緒,一絲悲傷,一絲不忍,還有一絲迷茫。他嘴角嚅動,想說什麽,然而最終什麽也沒說,沉默著轉身離去。

  捌

  歲歲將一束花放在墓碑前,深深鞠躬。

  “外婆,我就要離開了。以後很長時間我都不能再來看你了。”她輕喃。

  她望著墓碑上的黑白遺照,至今不明白外婆那樣心如明鏡的人,怎麽會對陸年提出那樣的要求,她難道不知道,這樣子,只會讓陸年更加厭恨她嗎?

  可是她卻無法責怪外婆,她不過是基於愛,就好像當年謝阿姨的遺言一樣,出於恩義與愛。

  她想起陸年返英國前說的話。清晨的微光中,她站在院子門口目送他離去,他走了幾步,忽又轉頭,遙遙地望著她,幽深的眼眸中除了冷意別無其他,他說:“趙歲歲,我會遵守對外婆的承諾。我會娶你,但我永遠不會愛你。”

  這些年,陸年對她說過無數句冰冷甚至惡毒的話,卻沒有哪一句,像這句話一般,令她如置寒冰之中,如針尖一下一下扎著心臟。

  可盡管如此,她還是像一隻飛蛾,不管不顧地朝那堆叫作陸年的火上撲過去。

  七月底,她收到來自英國一所高校的錄取通知書,雖然不是她想要去的那一所,但她依舊忍不住喜極而泣。

  如同十二歲時一樣,明知他厭惡她、憎恨她,她卻依舊想要站在他身邊。當年是因為自己心底的一個承諾,而現在,除了那個承諾,更重要的是,她愛他。

  十八歲的暑假末尾,歲歲獨自飛往英國。

  因為航班抵達是深夜,所以臨行前,她給陸年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他的合租室友,她不知道那個人是否替她轉達了消息。

  她對他來接機本沒有抱很大的希冀,所以當她在出口看見他的身影時,一路的疲憊瞬間消失殆盡。

  “趙歲歲,你還真是不肯放過我呀,怕我反悔嗎?都追到英國來了。”他嘲諷的話令她還未來得及展露的笑容又悄悄退去。

  她深深覺得無力,關於外婆那個荒誕的遺言,她對他解釋過,可他不信她。

  當一個人討厭你的時候,大概你說什麽,都是辯解吧。

  天空在下著雨,淅淅瀝瀝地打在出租車玻璃窗上。歲歲將頭靠在車窗上,望著窗外霧氣蒙蒙的街景,感覺自己心裡也沾染了濕漉漉的氣息。

  陸年將歲歲帶回了他租住的公寓,是一套三居室中的一間,房間小而陳舊,但被他收拾得很整潔。屋子裡除了一張單人床,一個迷你衣櫃,就只有一張厚重的木頭書桌與椅子了,桌子上堆滿書籍。

  歲歲環顧一周,目光落在單人床上,陸年已從櫃子裡拿出一條床單,鋪在厚地毯上。

  “我睡地板吧。”歲歲說。

  陸年瞟了她一眼:“洗洗睡吧,困了。”

  躺在床上,歲歲卻無法入眠,這是她跟他第一次同居一室,離得那樣近,寂靜裡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與心跳。她微微側身,將臉埋進枕頭裡,那上面全是他的氣息,她小心翼翼地深呼吸。

  “陸年,你睡了嗎?”她已經不再像小時候那樣叫他陸年哥哥。

  回應她的是沉默。

  窗外的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歲歲看著陸年,他背對著她,屋子裡沒有開燈,只有街燈從窗戶照進來的淡淡光暈,打在他身上,安靜的、恍惚的。

  歲歲的聲音也有點恍惚:“陸年,不管你信不信,我隻說這一次,最後一次。我沒有。對你,我從來沒有用過任何心眼,我喜歡你,簡單而純粹。你可以不喜歡我,但請你不要誤解我。”

  回應她的,依舊是滿室的寂靜。

  她在雨聲中一夜無眠。

  第二天陸年將她送到學校,離開時他對她說,沒事最好別找我。

  歲歲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每一次,都是她目送著他的背影遠去,她心裡泛起濃濃苦澀。因為有你在,我才奔赴異國他鄉,來這個常年多雨的國度。可是,陸年,如果這是你所期望的,那麽我會如你所願。

  她學校離他住的地方不是太遠,她養成了慢跑的習慣,每個夜晚,從宿舍樓下出發,終點是他公寓樓下。她站在街燈下,抬頭仰望他的房間,暖黃的燈光亮著,他的影子從窗戶上晃過來,又晃過去。她站在那裡,久久凝視。下著雨的夜晚,她撐著一把大黑傘,踩著水花,慢慢走到他公寓樓下,站在同一盞街燈下,抬頭仰望。路過的行人紛紛朝她投來好奇的目光,她視若無睹,把自己站成一個路標,隻為抬頭便可看見那一抹恍惚的影子。

  從夏天到最寒冷的冬天,再到春天,從她學校到他公寓樓下的路,她閉著眼睛也能暢通無阻地走過。

  整整八個月,她真的沒有在他面前出現一次。

  歲歲再見到陸年,是來年初夏,她在半夜突發急性腸胃炎,被室友送到醫院,那個室友是她在英國唯一的朋友,是知道她這段心事的,悄悄打了個電話給陸年。

  第二天清晨,她睜開眼,就看到他坐在病床邊,她以為自己在做夢,閉了閉眼,睜開,他還在。

  她的眼淚嘩啦啦就掉了下來。

  犯病時腹部那樣痛,她都沒有掉一滴眼淚,可見到他,仿佛這些時日所有的艱辛、難過與想念,都找到了出口。

  “多大了,還動不動就哭?”他皺了皺眉,遞紙巾給她。

  她不接,淚眼模糊地望著他,仿佛要將他的面孔深深地鐫刻在腦海裡。

  “生病也不知道打個電話給我嗎?”

  歲歲哭得更凶了,低低的聲音裡有著委屈:“是你說不要找你的……”

  “你……”

  忽然,病房門被推開,有人抱著一束鮮花探進來:“趙歲歲,好久不見。”

  真的好久不見了,顧婕。她變得更美了,大波浪卷發,精致妝容,臉上架著一副大墨鏡,看起來就像女明星。

  只是,以她們兩個的交情,還沒到抱著鮮花探病的份上吧?

  顧婕放下花,挽起陸年的手臂:“走吧,大家都到了,就等你了。”語氣動作都十分親昵。陸年皺了皺眉,似乎想掙脫她的手,但瞟見歲歲正望著他們交纏著的手臂的目光,便沒有動。

  “既然你沒事了,我走了。”陸年淡淡地說。

  顧婕微微笑說:“我們回頭再來看你。”那笑容,如同幾年前在陸年房間裡的那個笑容,一模一樣。

  我們。最親密的一個詞組。

  歲歲望著他們相攜而去的背影,恍惚回到了多年前,她站在學校大禮堂最後面,遙遙地看著舞台中央,鎂光燈下,他與她,也是這般親昵。

  歲月倏忽而過,無論四季如何變遷,她怎樣努力想要走到他身邊去,可他身邊的那個位置,站的始終不會是她。

  玖

  自這場病後,陸年倒是偶爾會打個電話給她,雖然隻寥寥幾句,對歲歲來說,卻已覺得無比滿足。

  這麽多年來,只要他給予她一點點的溫情,她就覺得那些漫長的黯然與暗夜裡無望的想念,都得到了安撫。

  歲歲不知道顧婕到底怎麽想的,自從探病之後,竟頻頻約她見面,吃飯喝茶逛街,仿佛她們真的是許久不見的老朋友。

  歲歲不喜歡她,卻又舍不得拒絕她。因為從她那裡,可以得到陸年的消息。

  那年夏天,陸年畢業,與顧婕還有一個英國朋友一起成立了一家藝術畫廊,工作室剛起步,他變得特別忙碌,全世界飛來飛去。

  歲歲能見到他的時間自然更少了,他是從來不會告訴她自己的行蹤的,歲歲得知他近況的唯一渠道,便是顧婕,但她從來也不會對她說很多,隻言片語,然後就轉移話題。歲歲漸漸明白了,顧婕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微微笑著看她想知道卻又不肯開口問的糾結樣子,是約她見面的最終目的。

  真變態。可自己明知她是這個意思,卻還是忍受著她勝利者的姿態與嘲弄的目光,不一樣變態嗎?歲歲自嘲地想。

  愛得卑微固執的人,從來都別無選擇。

  陸年天生會做生意,顧婕大學主修的是繪畫藝術,眼光一等一,而英國合夥人在本地有著很好的人脈,才兩年時間,他們的畫廊從工作室擴大成公司,搬去了更大的場地。

  為了祝賀喬遷與兩周年慶,畫廊舉辦了一場聚會。邀請函與禮服一同送到歲歲手裡時,她剛剛結束打工。她拿起那件湖水藍的長及腳踝的禮服,不得不佩服顧婕的眼光,顧婕從未問過她的尺碼,為她挑選的衣服卻像是量身打造的。

  聚會就在畫廊舉行,歲歲到的時候,裡面已是人頭攢動。Party很隨意,有人端著香檳寒暄,也有人站在牆上的油畫作品前靜靜端詳。

  歲歲站在門口,人潮裡一眼就看見了陸年,他今天穿著黑色正裝,系著領帶,抬手將酒杯送到嘴邊時,銀白色的袖扣光芒微微閃了閃。歲歲是第一次見他穿得如此正式,微微側頭與人交談,舉手投足間,是成熟男子的優雅。她卻忽然想起她十二歲時第一次見到他,他穿著黑色的英倫風大衣,系著煙灰色圍巾,沉著臉坐在他母親身邊,一言不發的樣子。

  那個冷漠別扭的少年,長成了英俊沉著的男人。

  “歲歲。”站在陸年身邊的顧婕端著酒杯朝她走過來,“你來了。”

  陸年聞聲朝她望過來,眼神微微訝異了下,但很快,就恢復如常。

  顧婕將她帶到陸年身邊,為她介紹了幾個朋友,說她是他們的小學妹,也是好朋友。歲歲心裡忍不住冷笑,真虛偽。

  那幾個老外言語直白,直誇歲歲漂亮,有一個法國男人甚至執起她的手吻了吻。

  歲歲的臉微微紅了。

  陸年端著酒杯抿一口香檳,視線輕輕地籠在她身上,他第一次見她穿長裙,湖藍色很襯她的白皮膚,長發柔柔地披散著,她微微低頭羞澀的樣子,與印象中那個總是愛流淚在他面前怯怯的小女孩相比,宛若兩人。

  他才想起來,她今年已經二十一歲了。二十一歲,到了女孩子的適婚年齡。他又想起外婆那個荒誕的遺言,臉沉下來,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歲歲,陪我上樓去補個妝好不好?”顧婕親昵地挽著她的手臂。

  如果能預料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再不好拒絕,歲歲都會果決地說不。

  當走到二樓樓梯口的顧婕忽然扯了扯她的手臂,然後尖叫著從樓梯上直接滾下去的時候,歲歲仿佛被人用重錘擊了下,腦海中一片空白……

  聚會亂成一團。

  歲歲茫然地下樓,扒開人群,走到顧婕身邊,只見顧婕頭破血流地躺在地上,見到她,顫抖著手指指著她,聲音痛苦吃力:“歲歲……你想讓陸年做你的舞伴,你可以跟我直接說啊……你為什麽要推我……”說著,顧婕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屋子裡瞬間陷入死一般的寂靜,無數目光朝她望過來。

  歲歲腦子一蒙,然後,便明白了過來。

  她嘴角扯起一抹冷笑,想說的話被陸年大聲打斷:“快叫救護車!”

  他抱起顧婕,離開時轉頭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冷,很冷。

  好好的一場慶祝Party,最後以慘劇收尾。

  顧婕不僅腦震蕩,還摔斷了腿,需要住院一個月。

  歲歲坐在病房外,面無表情。

  陸年從病房裡出來,她站起來:“陸年……”

  他目不斜視地從她身邊走過去。

  她走進病房,顧婕醒著,她腿上打著石膏,姿勢怪異,頭上也纏著白色紗布,臉色蒼白,再也沒有往常的明豔動人。可歲歲知道,這個樣子的她,足夠讓陸年心疼,足夠讓他相信她。

  歲歲看著顧婕,她也正抬頭望著她。

  良久。

  歲歲冷笑著說:“你不覺得這樣的手段很低下嗎?”

  顧婕淡淡笑著:“雖然低下,但很有用,不是嗎?”頓了頓,她又說,“反正他很討厭你,我不過是讓他更討厭你一點而已。”

  歲歲咬牙:“你以為你贏了嗎?”

  說完,她轉身就走出病房。

  她依舊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沒有離開。

  一個小時後,陸年拿著顧婕的衣物回來,她站起來,攔住他,第一次用那樣冷的聲音對他說話:“陸年,你說過會娶我,這個承諾,還算數嗎?”

  他終於肯正眼看她,那眼神卻無比冷漠與厭惡,他看著她,像是看一個陌生人。

  良久,他嘲諷地說:“趙歲歲,你還真是令我惡心。”

  歲歲仰著頭,竟然笑了:“沒關系,只要你娶我。”

  沒關系了,都沒關系。反正他不相信她,從來都沒有相信過她。在他心裡,她任性,胡鬧,沒臉沒皮,耍心眼,是災星。

  她轉身離去。這一次,終於換她先離開。轉身的瞬間,她的眼淚如決堤的河,將整個世界都淹沒。她的心在那潮水中,泛起濃濃的悲涼。

  拾

  歲歲二十二歲的生日,在倫敦與陸年公證結婚。

  除了一對樸素的戒指,一個證婚人,什麽都沒有,沒有求婚,沒有鮮花,沒有酒席,沒有親吻,沒有親人的祝福。

  他娶她,因為一個承諾,無關愛情。

  他說過,他永遠都不會愛她。

  那天倫敦有濃霧,極冷,歲歲穿著一件大紅色的羽絨服,站在教堂的門口,看著陸年漸漸消失在濃霧中的背影。

  她抱緊自己,覺得真冷啊,她覺得這是她來英國後遭遇的最冷的天氣,也是她生命中最冷的一天。

  她在濃霧中站了許久,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個方向走。

  城市這麽大,卻沒有她的家。

  那天天未黑,她就蜷縮在床上睡了過去。她住在他買給她的小公寓裡,這是他給她的結婚禮物,卻留她一人度過新婚夜。

  接到那通電話,是在凌晨兩點半,她的睡意瞬間遁去,掛電話時手抖得不成樣子,最後手機跌落在地。

  她瘋狂地跑出去,打車趕去醫院。

  手術室外,顧婕坐在長椅上,一臉凝重。

  “他……他怎樣了……”歲歲抓住她的手,聲音發抖。

  顧婕甩開她,抬手就是一巴掌扇過去:“都是你,都是你。你真是個災星!”

  一個從不去酒吧的人在今晚卻去了酒吧買醉,陸年喝醉了,與幾個黑人發生了衝突,最後動了手,被人用刀刺中胸口,傷得很嚴重。

  歲歲閉了閉眼,抱頭蹲在地上,瑟瑟發抖。

  這時有護士從手術室裡跑出來,急問:“患者急需輸血,你們誰是A型血?有沒有?朋友間有沒有?”

  歲歲猛地跳起來:“我!我是!”

  她一天沒吃東西,600毫升的血從她身體裡抽走,眩暈感襲來,她咬緊嘴唇,眼睛都不眨一下。

  然後又是漫長的等待。

  她與顧婕相對而坐,無言。

  兩個小時後,手術室的門打開,醫生走出來,說:“病人性命無憂。”

  歲歲狠狠舒了口氣,癱坐在地。

  陸年被送到病房,歲歲想跟進去,被顧婕擋在了門外。

  “你覺得,他醒過來會想看到你嗎?”

  歲歲說:“我要照顧他。”

  顧婕冷笑一聲:“你離開他,就是對他最好的照顧。”

  歲歲伸手推開她的動作一頓,然後,她的手緩緩放下來。

  歲歲覺得可笑,她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卻被別的女人擋在他病房門外。她是他的妻子,他卻在新婚夜到酒吧買醉,他一定是極厭惡她,不想清醒地面對這樁婚姻,才如此。

  這樁婚姻,本就是一個荒誕的笑話。

  顧婕說得對,他根本就不想見到她。

  她轉身。

  “還有,你最好別告訴他你為他輸了血。”顧婕在她身後說,“他那麽厭惡你,如果知道自己的血管裡流淌著你的血……”

  歲歲麻木地點點頭,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抬腳離開的,她走到醫院門口,再也支撐不住,軟綿綿地暈倒在地……

  顧婕站在病床前,看著沉睡中的陸年。他面色蒼白,嘴角抿著,濃眉蹙起,哪怕在睡夢中,他好像也有很多不快樂的事情。

  “你愛她,對吧?”顧婕喃喃低語。

  她慘淡地笑了笑,他愛歲歲,她早就知道了,那年他為了保護歲歲,竟然答應她一起來英國留學。

  後來趙歲歲生病住院,他們剛剛成立畫廊,他經常滿世界出差,便拜托她照顧歲歲,約歲歲一起吃飯喝茶。他通過她,來知道趙歲歲的近況。

  呵,真是別扭的男人。

  你分明愛著她,卻又因為那兩個荒誕的遺言而討厭她,逼迫自己遠離她。

  若真的厭惡憎恨,又怎麽會因為一個諾言而同她結婚?
  若不是因為愛,你又怎麽會如此痛苦,新婚夜去酒吧買醉?

  愛迷人眼。

  恨也同樣。

  陸年,你的痛苦,是因為你分明愛著她,你的驕傲與別扭卻一直給自己催眠,你討厭她、憎恨她。一催眠就是十年,連自己都騙了過去。

  她想起趙歲歲說過的話,你以為你贏了嗎?不,她從來都清楚地知道,她自始至終都沒有贏過,甚至都沒有機會進入到他們的戰場。那個曠日持久的戰場裡,從來都只有他與她。

  只是,他們都輸了。

  拾壹
  歲歲最後一次見陸年,是他們結婚滿一個月的日子。她記得那天是立春,倫敦難得地出了太陽。

  他因為受傷在家調養,那時候他已經搬到了一個很寬敞的公寓。歲歲敲開他公寓的門時,他望著她,有片刻的呆愣。

  自結婚那天,他沒有再見過她。

  她抬眸對他微笑,揚了揚手中的購物袋:“我做晚飯給你吃。”

  那天她從下午三點就開始在廚房忙碌,端著一盤又一盤的菜出來,將整個餐桌擺得滿滿當當。

  陸年坐在餐桌前,看著滿桌的菜,心裡想,她這是在做滿漢全席嗎?
  “茄汁牛腩,板栗燒雞,茭瓜牛肉,筍乾燒肉,紅燒鯽魚,蒜蓉西蘭花,雞汁蘿卜,醋溜土豆絲……”歲歲一道道菜念過去,聲音很輕,仿佛在細數回憶。

  這確確實實是她的回憶,他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些菜,是多年前,她曾為他做過的午餐,每一道。

  陸年看著她,覺得她今天好奇怪。

  歲歲念完最後一道菜,才說開動。

  那頓飯吃得很沉默、很慢,陸年每道菜都嘗了下,也許是太久沒有吃到家常菜,他竟然覺得無比美味。他忽然想起來,其實這是他第一次吃她做的菜。他想起很多年前,她每個中午都鍥而不舍地給他送午餐,而他從來沒有吃過一口。

  一晃十年就過去了。

  最後剩下很多菜,歲歲將它們全部倒進了垃圾桶,她動作很快,陸年連阻止都來不及,他懊惱地看著那些好吃的食物瞬間成為垃圾,瞪了歲歲一眼:“浪費!”

  歲歲望著垃圾桶,說:“殘羹冷炙,就像多余的感情。”她轉身進廚房洗碗,丟他一人站在垃圾桶邊發愣。

  她離開的時候,是晚上八點一刻,他站在門口目送她,想說什麽,卻又始終沒有開口。

  她走到門外,忽然回頭,望著他:“陸年哥哥。”

  他一怔,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叫過他。

  她說:“你,可不可以對我笑一下?”

  嗯?陸年覺得她今晚真的很奇怪很奇怪,他皺了皺眉,還沒開口,又被她打斷。

  “再見。”她說。

  她轉身的瞬間,他似乎看見她眸中有霧氣升騰,可也許那只是他的幻覺,分明前一刻她還微微笑著對他說再見的。

  她從光亮中走向黑暗處,身影漸漸消失在他的視線裡,他聽到電梯“叮”的一聲響,不知為何,他心裡也“叮”的一聲響。

  仿佛有什麽東西,在他隨手關門的動作裡,也被關在了門外。

  三天后,陸年收到一份同城快遞。

  他拆開後,整個人怔住。那是一份已經簽了名的離婚協議書。

  他望著那份文件,良久。

  他拿過手機,撥她的電話,機械的女聲一遍遍傳來:“您撥打的用戶不存在。”

  他握著那份協議書,呆呆地坐在沙發上,直至天徹底黑下來。他的目光呆滯地停留在文件末尾的簽名上。趙歲歲。

  在黑暗中,他心裡久久地回蕩著同一個聲音:她離開了,她離開了,她離開了……她終於如他所願,離他而去,可為什麽,自己心裡是這樣空茫?
  拾貳
  在飛機巨大的轟鳴聲中,歲歲閉上眼,靜靜地想,那份協議書他一定收到了吧,他一定會松一口氣吧,終於,他終於可以擺脫她了。

  她伸手,輕輕撫摸自己的中指,那裡戴著一枚簡單的白金指環,它原本應該連同那份協議書一同寄給他的,可她最終還是舍不得。

  這是十年來他送給她的唯一禮物。

  直至最後一刻,還心存眷戀與希望,她對自己說,如果他對她笑,那麽她就留下來。他討厭她也好,憎恨她也好,她都要留在他身邊。

  可是,最終,他都沒有對她笑。

  他大概不知道,相識十年,他從未對她展露過一個笑容。

  從未。

  只有一個人真的厭惡極了一個人,才吝嗇給她一個笑。

  這樣也好。她終於可以下定決心,靜靜離開。

  陸年,再見了。

  再見。

  尾聲
  北京首都機場。

  當我喝完第二杯咖啡時,有人走到我身邊,清冷的男聲響在我頭頂:“紀小姐?”

  我起身,看著來人,隻一眼,我就知道他是誰。

  陸年。

  趙歲歲故事裡的陸年。

  這是個無比英俊的男人,但神色冷漠。大概是坐長途夜機的緣故,他看起來很疲憊,眼角有淡淡青黑。

  我點頭:“是,我是紀迦南。”

  他在我對面坐下來,開口就問:“你說你有歲歲的消息?她在哪裡?”

  他神色依舊沉靜,我卻聽得出他語氣中的急切。

  我低下頭,從大包裡拿出一大一小兩個布袋,放在桌子上。

  我輕聲說:“在這裡。”

  他皺眉:“什麽?”

  “我說,歲歲在這裡……”我解開那個大布袋,露出一個四方形的沉香木盒。

  “什麽……”他不解地看著我,然後,他終於領悟到什麽,神色巨變。

  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他那一刻的神情,大概只有一句“面如死灰”比較貼切一點。

  良久。他顫抖著手指,緩緩地伸向那個木盒,卻在半空中又縮了回去。他閉眼,伸手,將木盒慢慢地、慢慢地,捧到手心裡。

  “她……有什麽遺言……”他將木盒抱在懷裡,聲音微顫。

  “把她的骨灰埋在梨園裡。”我輕聲說,我將那個小的布袋推到他面前,“這是她留下的唯一遺物。”

  那裡面是她的婚戒,終於,還是又退還了給他。

  我跟陸年一起飛回他與歲歲生活過的北方小城,我答應過歲歲,將她帶回梨園。

  其實,歲歲的遺言還有一句,她說,不要告訴陸年。這一句,我沒有答應她,我從她的手機裡找出陸年的電話號碼,那是她電話簿裡唯一的號碼,顯示名字為:我的他。

  一個多小時的飛行中,我與陸年並排而坐,彼此沉默。

  他閉著眼,將歲歲的骨灰盒緊緊地抱在懷裡。

  我是第一次來這座北方的小城,卻沒有陌生感,也許是在歲歲的故事裡,我曾來過數次。

  我終於見到故事裡的那片梨園,一簇簇潔白的梨花綴在枝頭,天邊玫瑰色晚霞將它們映照得那樣溫柔,又那樣哀傷,春風一吹,潔白的花瓣簌簌飄落。

  我知道,那些墜落的梨花,是在為歲歲奏起挽歌。

  我站在一棵樹下,遠遠望著陸年蹲在一棵最美麗的梨樹下,用手一點點地將土壤刨開,他的動作很慢、很慢,仿佛要做到地久天長一般。

  最終,他將她親手埋藏在這片她眷戀的土壤裡,一起埋藏的,還有兩枚戒指。她與他的婚戒。

  我想起五分鍾前與他的對白。

  “你到底有沒有愛過她?”

  “她對你講了一個故事。關於她,我也有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只有一句話。”

  “什麽?”

  他聲音似囈語:“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心中一慟,久久不能言語。

  因為這句話,我最終選擇將歲歲多年前埋在梨園裡的秘密告訴了他。

  陸年怔了怔,然後開始刨土,從一棵梨樹下到另一棵梨樹下面,他的手指漸漸刨出了血,他卻仿佛不知痛意,不知疲倦地挖啊挖啊。他想找出多年前,她曾埋在這裡的那些信件。

  那些與他有關的秘密心事。

  可直至晚霞慢慢消失,夜幕降臨,天色暗黑一片,他連一張紙片都沒有找到。

  我遙遙地看著他,閉了閉眼,太遲了,一切都太遲了。

  那些承載著一個少女最重的深情的心事,早已被歲月的風雨侵蝕掉,就好像,此刻,那個男人跪在一片梨花香裡,肩膀聳動,他對自己的心,醒悟得太遲。

  歲歲說,最難過的是,他從未對她笑過,而現在,他在為她哭。

  可是,一切都太遲了。

  他愛她,她卻終此一生,都不知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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