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恨春去,不與人期(1)
我愣住,半晌才反應過來自己睡在他的腿上。一驚,如遭雷擊般跳起來,腦袋撞到車頂,又是一陣疼痛。
李蕭意立刻扶住我,手十分自然地覆上撞到的地方,輕輕揉著。
“怎麽這麽不小心。”明明是責備的話,他說來卻沒有任何威嚴,反倒是我壯了膽子,接話道:“還不是你嚇的。”語帶埋怨,說完我就發應過來,這不是以下犯上麽。立時噤聲,偷眼瞧他,他面上並沒有任何不悅,眼裡是好笑與憐惜。
“好了”,他終於放下手,關切地看著我:“餓了麽,我們去吃飯吧。”
我點點頭,率先挑起簾子,卻發現星辰和車夫都不在。外面陽光正烈,只是沒什麽溫度,依然冷得要死。環顧四周,馬車停在一處院子裡,很安靜。
正暗自納悶,就見星辰端著一碟點心走過來。我對她打了個招呼,她回笑:“姑娘醒了。”
我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覺得這麽晚起,她肯定會以為我是個大懶蟲。
“這是哪兒啊?”跳下馬車,星辰也走到我身邊,將點心遞給我。笑道:“是一家小客棧的院子,我們昨天晚上到的這兒。”
“啊”,我詫異。
星辰朝著李蕭意擠眉弄眼,笑道:“公子說姑娘已經睡熟了,怕一動,您會被弄醒。所以一晚上呆在馬車裡。”
回頭望著李蕭意,他臉上仍是只有溫文的笑。心裡感動,摸摸肚子,朝著星辰道:“我餓了,吃飯去吧。”
她高高興興地挽著我一起去了前廳,李蕭意含笑緊隨其後。
楊子玉在從華都內城出現又消失後,立刻派人傳命,從華都一直到通往漠城的路上全部設了關卡。為了躲避追捕,李蕭意帶著我們往相反方向,準備取道暮雲,然後回到大燁。
此處便是暮雲與青澤交界處的一家小客棧。各國商人齊聚,比起國內大城市來說,雖沒有那麽富麗,但也算繁華。
或許是楊子玉沒有想到我們會舍近求遠,所以在這個喚作喜鎮的地方並沒有什麽危險。也是因為這樣,李蕭意並沒有時時跟著保護我,而是讓星辰陪在我身邊。我也是現在才知道,星辰是李蕭意從山野中救回來的孤女,從小尚書府,與我的身世倒是很相似。推己及人,我對她也親近了許多。
吃過午飯,因早上睡多了,我也不想午休。可是見星辰困得厲害,便讓她回去休息,承諾自己只在客棧范圍內走走。
肚子撐得厲害,大廳裡人又多,吵得讓人心煩。於是又來到後院,繞著圈走。隱隱約約聞見一股藥味。不由皺眉,這味道還真是難聞。
看來院子裡也呆不下去了,還是回房比較妥當。可不過一個轉身,眼角忽然閃過一道熟悉的人影。頓住腳步,微微一愣,反應過來後循著身影尋去。
他進了廚房,拿起藥罐倒了滿滿一彎腰,然後小心翼翼抬起轉身,一眼便見到我。
蹙眉:“你怎麽也在這裡?”
我沒好氣:“你問什麽在這裡,我就為什麽會在這裡。”
他好看的眉形絲毫沒有放松下來:“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聳聳肩,表示誰知道呢。目光一道他手中的藥碗,“冷香的?”
成鈺點點頭,朝我走過來。我側開身,一起出了廚房的門,並肩走向客房。“她的傷不算太重,大夫開了外敷內服的藥,說最多不過一月便會好。”
“那你怎麽不開心?”他嘴裡說得輕松,可是眼睛裡的擔憂卻一直沒有消散過。
成鈺忽然停住腳步,轉身看著我。我險險停下,不明白他到底怎麽了。
“她中了毒。青澤皇室的桃花散,無人可解。”他的敘述很平淡,像是在說今天晚飯吃什麽一樣。
我捂住嘴,盡量不讓自己叫出聲來。我並不知什麽是桃花散,可既然是皇室的毒藥,想必確實很難解開。那也就是說,除非回去找楊子玉,不然冷香很可能會死。
成鈺掃我一眼,推開門,我亦跟在他身後進去。
冷香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睡容美好。她全身收拾乾淨,早已不是懸掛在城門上的落魄模樣。鼻翕微動,睡姿很好。
等走近了才發現,在她頸部有一些紅色的東西。湊上前去看,隱隱可見是桃花模樣的斑點。
“她全身都是這種東西。”成鈺解釋道,“大夫說,等桃花長到臉上,那便是有解藥也救不了了。”
沒想到楊子玉真的想要她的命。
心裡被愧疚脹滿,我看著冷香的睡顏,從衣襟出露出的桃花春光無限,真真是天下無雙。
努力擠出笑容:“你放心,冷香命大,必定會沒事的。”見他冷如冰霜的臉沒有絲毫融化的跡象,又安慰道:“再說了,若真的找不到辦法,大不了我去求楊子玉,他一定會給解藥的。”
如果在從前,他一定會給。可是現在,我傷了他的面子,傷了他的心。他能不殺我就不錯了,又還有什麽理由把解藥給我呢。
成鈺無力地搖搖頭:“沒時間了,最多不過三天,桃花便會上臉。現在搬動冷香,只會讓毒素加快流動,毒發的時間縮短。況且楊子玉若不肯救她,那更是只能等死。”
我不知該說什麽,只能坐到冷香床邊,撫著她的臉。入手微涼,只是呼吸雖然微弱,但她的氣色卻是前所未有的好。肌膚如玉,比之前還多了幾分光澤,光是看著就讓人心動。
成鈺走到我身邊蹲下,探了探冷香的額頭。“大夫說這世上只剩一個人能夠救冷香。”
“是誰?”我猛地側頭,大聲問道。只要有一絲希望,總是好的。
“暮雲的國師。傳說他精曉藝術,善於佔卜星象。若是能找到他,冷香就有希望了。”
我抓住他的手:“那快去找啊!”
他無聲一笑:“他是國師,為人高傲,別說行蹤不定,便是找到了,他也不會肯出手救一個陌生人。”
“不試試怎麽知道呢?!”我打斷他的話,認真地說著:“我們可以求他啊!實在、實在不行的話,大不了一命換一命!”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叩門聲。
“進來。”成鈺淡淡道。
門“吱呀”一聲打開,露出的竟是李蕭意的臉。他看見成鈺,仿佛並不奇怪。成鈺卻轉過頭疑惑地望著我。
將昨日他走後發生的事說了一遍,李蕭意已走到我身邊,比起以前,態度親昵了許多。
成鈺也有些奇怪,但沒說破。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裡?”仰頭看著李蕭意。
“方才去找你,你卻不在房裡。後來問了店裡的小兒,說是見你進了這間房。我有些擔心,便來看看。”他溫雅解釋。
不疑有他,繼續思考剛才關於暮雲國師的事。
誰知李蕭意卻開口道:“剛才在門外不小心聽見你們的談話,我忽然想起,曾有傳聞,說是每年冬至,暮雲的國師凌蕪都要到千聖雪山去呆幾天。”
“千聖?”成鈺接話,“不就在喜鎮旁邊麽。”
李蕭意點點頭:“不錯。”雅然一笑:“說來也巧,明日便是冬至。我們不妨帶著冷香姑娘到千聖去看看,說不定運氣好,真能碰上凌蕪。”
聽他說起凌蕪,腦海中立刻浮起那雙紫眸。
“你怎麽了?”
“啊”,反應過來原是李蕭意在叫我。
“想什麽那麽出神?”
想了想,還是決定隱瞞。“沒事。既然已經找到方法,那我們明天就去找能夠救冷香的人吧。”
三人商定明日出發的時辰以及需要準備的東西,等到晚上,吃了飯之後我又斷了一碗煮的很爛的白米粥,一點點喂冷香吃下。星辰想接過,卻被我拒絕。
她是因為我才變成這個樣子,現在就全當贖罪,我並不想欠她。
到了晚上也不肯離去,固執地守著冷香睡了一夜。等到次日,自然是全身酸痛。
成鈺抱著冷香上了馬車,我和星辰也坐進去。李蕭意早已將車夫遣退,親自駕車。
路並不好走,馬車搖搖晃晃。成鈺將她抱在懷裡,倒也省去了許多顛簸。等到正午,一行人便到了千聖雪山。山坡陡峭,只能棄車步行。
成鈺背著冷香,我和星辰一左一右護在他身後。李蕭意想和成鈺交換一下,免得他太累。可成鈺卻無論怎麽都不肯答應。
昨夜才下過雪,我們深一腳淺一腳,雪粒落盡了鞋裡,凍得生疼。更難受的是,雪粒子被我的體溫暖化後,雪水把白襪都濡濕了。
這麽冷的天,大家額頭上都出了汗,我也不敢在這個時候麻煩他們。只能咬牙忍住不舒服,堅持走著,不肯落下一步。
爬到山頂,映入眼簾就是一間竹屋。窗內燃著淡淡的燭光,讓勞累了一天的心得到溫暖。周圍開著一大片紅梅,暗香襲來。
“終於到了!”我歡呼一聲。
成鈺眉眼間也開出淡淡的笑意。
李蕭意一直走在我們身後,此刻也笑道:“那我去叩門吧。”說完朝竹屋走去。可不過幾步,風中一聲劍鳴,一道亮光從梅花處閃來。李蕭意一個錯身,險險避開。
持劍人一身黑衣,落在雪地中像一把剛剛出鞘的凌厲之劍,眉目間盡是煞氣。
雖然他無禮,但李蕭意還是拱手問好。
“這位兄台,我們有要事求見國師大人。”說著看了看我們的方向。黑衣男子連眼都不抬一下,冷聲道:“大人不見客,你們快點下山。”竟似沒有一點商量的余地。
李蕭意的笑臉略為僵住,也沒有多說什麽,折身回來。“他武功不在你我之下。”他對成鈺低語一聲,“很是棘手。縱是我們聯手,也不一定能勝。”
成鈺面無表情,眼睛一直看著黑衣男子。
半晌,將冷香緩緩放下。我與星辰自然上前扶住。
成鈺走上前,黑衣男子靜靜看著他,握劍的手緊了緊。
成鈺抱拳,道:“在下大燁怡親王世子,求見凌蕪國師。”
黑衣男子這次倒沒有乾脆地回絕,而是略一沉吟,丟下一句“你等著”,便走到竹屋前,對著裡面說了幾句話。
兩國相交,無論如何,總是要給些面子的。
不過時,門打開,走出來一位青衣小童。他緩緩朝成鈺走過來,行走在雪地中,身上也帶了淡淡如同凌蕪一樣的謫仙之氣。
是琴月。
他眼中只看著成鈺,因此並沒有認出我。
“世子”,他恭敬地喚,“大人身體不適,不方便見客。您若有要事,不若到長安去尋皇上。”雖然是一樣的結果,但好歹比黑衣男子客氣了許多。
成鈺也收了平日的臭脾氣,耐心周旋。“鈺的朋友身重奇毒,素問國師大人精通醫術,此番前來便是希望大人能施以援手。鈺感激不盡。”
琴月聞言看了他身後一眼,這一眼便見到了我。他的表情很平淡,沒有關於我失蹤的氣憤,沒有乍然瞧見我的驚訝。只是淡淡喚了我一聲。
“清兒”
下一秒,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我身上。成鈺也極為疑惑,只是當著琴月的面沒有表現出來。
我尷尬地笑笑,將冷香交給李蕭意。走上前,行了個禮,“琴月大哥”。
他擺擺手,“你我都是公子的下人,喚我琴月便是。”
我自然不會反駁。
他接著掃了眾人一眼,目光回到我身上。“公子是不會見他們的,但你可以進去。”說完也不理會眾人的反應,顧自轉身照原路返回。
我看了驚訝的成鈺一眼,在回頭望望冷香,一跺腳,跟在琴月身後進了竹屋。
屋外是冰天雪地,屋內卻暖若初春。
凌蕪捧著一本書靠在美人榻上,腳下燃著炭盆,看來極為舒適。聽見聲響,連頭也不抬。“怎麽又回來了?”
進屋後琴月就跑到一旁擦拭凌蕪的琴,絲毫也不理我。
我只能慢慢踱到凌蕪身邊,討好地笑:“偷走之後,清兒日夜愧疚,覺得對不住公子。於是打聽了公子在的地方,特意尋來。”
他輕笑一聲,終於放下手中的琴譜,一雙紫眸淡淡掃了我一圈。“看起來,你倒是胖了不少。”
我僵住,都是因為在青澤時吃了太多好東西,現在才會被人指責長胖。心裡暗罵他不會說話,但面上仍是維持笑意。
凌蕪拉了拉身上蓋著的毛被:“回來便回來吧,該做什麽做什麽去。”說完繼續看書,不再理我。
躊躇半晌,還是決定軟語相求:“公子,清兒有一位朋友中了桃花散,清兒請您相救。”
凌蕪聞言突然放下書,半坐起身,饒有興致地看著我:“桃花散?”
我拚命點頭,覺得他似乎被挑起了興趣,於是添油加醋道:“桃花散,就是青澤皇室那種頂級毒藥,平常人他們都不肯下的那種。”
紫眸間光暈流轉,定定停在我的臉上。
“不救。”
他淡淡吐出兩個字。
“為什麽?!”明明剛才那麽有興趣,現在怎麽說翻臉就翻臉?!
“沒有為什麽。”說著又躺下。“中了桃花散,想必她就是那位被昭示天下,協助歹徒劫走青澤皇后的賊人。這樣的人,死了便罷了。
我正想和他解釋,卻被琴月拉到一旁。他蹙眉:“你怎麽那麽不知進退?能讓公子出手相救的,向來只有各國皇室。況且救了她,豈不是明擺著與青澤作對。”
聽他說出這麽一大段話,我只能呆住。我可以求他救人一命,但卻沒有求他樹敵的道理。況且他既是暮雲國師,這就上升到兩個國家敵對的高度了。
轉頭看了一眼窗外,成鈺抱著冷香滿臉擔憂,李蕭意遙遙望著竹屋,面上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而星辰的目光膠著在李蕭意身上,灼灼生輝。
我回過身子,不理會琴月的警告,走到凌蕪面前跪下。
“她是因為我才會中毒,若是不能救活,那清兒也自當陪著她去。今日公子若能出聲救了冷香,那就是清兒的大恩人,清兒做牛做馬報答您。”
他仍是沒有反應。
我按照跪拜祖先的禮儀,頭叩到地面。
“如果青澤的皇帝陛下因為這件事發難,公子大可將清兒交出去。這樣一來,不僅青澤皇帝不會怪您,而且還欠了暮雲一個人情。”
“哦”,他終於把注意力轉到我身上,“你憑什麽能夠這樣說?”
深吸一口氣,淡然道:“因為我就是被挾持了的青澤皇后。”
凌蕪的眼睛慢慢散發出光彩,微微頷首:“倒是有趣。”目光流轉,對著琴月:“你去把他們叫進來。”
見他松口,我終於舒了口氣,眼睛被炭火熏出水珠來。
凌蕪起身,讓成鈺把冷夏放在美人榻上,執起她的手把脈。
末了,放下手來,接過琴月遞過來的布巾,輕輕擦拭手掌。我鄙視他的潔癖,面上卻一片真誠。“公子,怎麽樣了?”眨巴眼睛問他。
凌蕪走到桌前坐下,琴月立馬倒茶奉上。他接過杯子,淺淺抿了一口:“桃花散並不算難解。”
見他說得輕松,成鈺臉上泛起寬心的笑。
“只是…”他買了個關子,吊起眾人的心。
“只是什麽?”我追問。
琴月白了我一眼,似乎十分不滿我竟敢打斷凌蕪說話。
“藥引卻難尋。”
成鈺上前一步:“國師盡管直說,鈺定當竭盡所能尋來。”
凌蕪輕輕一笑,表情說不上是嘲諷還是歎息。“桃花散融入女子血液,與之相糾纏。縱是解藥,也不過是將毒素壓製下來,並不能完全排出體外。桃花醉人,中了桃花散的女子更是美得人比花嬌。”
我回頭看了一眼冷香的臉,果然比起以前更多了嫵媚。
“要想救她,只有換血一個辦法。”
一室沉默。
成鈺誠懇地望著他:“鈺願意將自己的血換給她,只求國師幫忙。”
凌蕪搖搖頭:“桃花素來喜歡女子,若是讓它聞見男子的血腥味,只怕馬上就會發狂起來。要換,只能是換女子血。”
李蕭意立刻把目光轉向我,眼眸緊縮。
我知道他在擔心什麽,可是有些事是必須去做的。
“星辰”
李蕭意忽然出聲喚道。
星辰一時怔住,複而反應過來,微微低了頭,走上前。“我願意換血給冷香姑娘。”她的聲音很低,聽不清裡面到底藏著什麽樣的情緒,可或許是因為同是女子,亦或許是我們都有一樣的際遇,所以我感受得到她周圍有一層淺淺的悲傷。不怨恨,不憎惡,只是純粹的悲傷。
“星辰”,我呆呆喚她,她卻猛然抬頭衝我一笑:“奴婢是真的願意換血,姑娘不必擔心。”
凌蕪將茶杯放下,轉首注視星辰,一雙無波無瀾的紫眸裡竟有了淡淡的憐惜。他並不知我們各自的身份、故事,可他卻像能看透所有人的情緒。
“桃花亦是驕傲的。”他開口,“要換血之人,必須是出自真心,不能有絲毫勉強。不然一切都是白費。”
星辰這次沒有再說話,李蕭意蹙眉,擔憂地看著我。
我笑道:“冷香是因為我才會中毒,這換血之人自然應該是我。公子,你放心,我絕對沒有勉強自己。”
“清兒”聽見成鈺喚我,立刻轉頭望向他。他眉頭糾結,眼裡的情緒很複雜,讓我根本理不出頭緒。我等著他開口,可過了許久,仍是沒有聽到一句阻止的話。
眼前變得模糊,還是努力微笑。“不用擔心,不夠換個血而已,不會有事的。”說完別開頭,不忍再繼續堅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