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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天堂,我的地獄》第1章 Chapter 1 往事若無其事
  第1章 Chapter 1 往事若無其事

  低矮破舊的居民樓,狹窄肮髒的街道,隨處可見的小攤販——文昌路算是翡海這座大都市中的貧民區了。只是今天,這裡卻來了一場排場極大的迎親,左鄰右舍們磕著瓜子,拖著孩子,站在馬路兩邊看得津津有味。

  街口本就狹窄,尤其是放過了一輪爆竹鞭炮之後,青煙繚繞,空氣中彌散著濃濃的硫磺味道,迎親車隊開得更慢了。為首的是一輛線條流暢的黑色跑車,白色玫瑰組成一個不大的心形,點綴在車上,昭示著這是一輛主婚車。除此之外,再無任何裝飾,簡單,卻高貴。

  “啥車?”圍觀的人群中,有人大聲說,“不是大奔,也不是寶馬啊?”

  “啥牌子啊?沒見過……”

  “你們懂個屁,這車抵得上十輛大奔寶馬。”一個滿臉豔羨的年輕人說,又踮起腳尖望向對街那戶貼了喜字的人家,“是誰出嫁啊?嘖嘖,一溜兒瑪莎拉蒂啊!”

  “還能有誰啊?就對面賣水果的老舒家女兒!”有個中年女人穿著睡褲,拍了拍自己小女兒的頭,唾沫橫飛的說,“你看看,人家讀到博士,學問有了,又嫁得這麽好!讓你考試再不及格!讓你再偷懶!”

  “快看快看!新郎出來了!”

  隔著青煙嫋嫋,其實看不清新郎真正的面目,只能模糊的認出是個身材修長挺拔的年輕人,黑色西服合身的勾勒出完美的線條,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貴氣。

  年輕男人站在老舒家的水果攤前,氣質顯得那樣格格不入,可他似乎並不在意,敲響了那扇鐵皮包著的老舊防盜門。

  此刻那群拚命墊著腳尖,想要看看新郎長啥樣的男人女人們,並不知道自己看到的這場迎親,會在第二天的報紙、網絡甚至電台新聞裡,鋪天蓋地的席卷而來。

  誰說這世上沒有灰姑娘?

  誰說現實生活中,只有冷冰冰的門當戶對?

  誰說白馬王子只是小女生冒著粉紅泡泡的可笑幻想?
  曾經說過這些話的那個人,一定是因為沒有見到這一幕。

  許佳南隔著車窗玻璃,忍不住嘲諷的勾起了唇角。

  假如新娘是灰姑娘,那自己是什麽?王子在認識灰姑娘前,大約和貴族小姐們交往過。她們美麗妖嬈,卻又矯情……於是王子最後的選擇依然是善良而無辜的平民女孩。這樣……王子也會有滿足感吧?

  陳綏寧竟然真的帶著車隊,捧著花球,按著良辰吉時的說法,放完一百零八枚炮仗,準點在上午十點零八分趕到了這裡。

  據說那是因為新娘的父親——那個賣水果的老頭迷信這個。於是這個常春藤名校商學院畢業的年輕男人——哪怕他是個徹底的唯物論者——也一絲不苟的照做了。

  許佳南的眼睛一眨不眨,她要這樣看著,看著他還要做出多麽可笑又荒謬的事來。

  半個多小時後,那扇鐵門重新打開了。

  新郎牽著新娘的手走了出來。新娘身上Vera Wang露肩白色婚紗的後擺長長的拖曳在身後,甚至給人錯覺,那豐盈的紗裙就足以將那扇窄小的門填充起來。新郎體貼的站在她身前半步的地方,溫柔款款的望著她,或許是因為見她行動不便,他索性將她打橫抱起來,穩穩的走向婚車。

  這樣柔情蜜意,圍觀的群眾自發的為這對新人鼓起掌來。

  許佳南開著一輛沒人注意的黑色本田,一雙眼睛緊緊的盯著那對新人,緊緊握著方向盤,堅定的踩下了油門。離那輛婚車還有幾十米的距離,加速……再加速……此刻許佳南發熱的頭腦裡,只有四個字:同歸於盡。

  二十米,十五米……她甚至能看清陳綏寧唇角溫柔至極的微笑,許佳南用力的抿緊了唇,義無反顧的將油門踩了下去。

  斜裡忽然開進一輛黑色路虎,不偏不倚的攔在路口,許佳南下意識的踩了刹車。

  支——

  刺耳的刹車聲,本田在離那輛路虎不到一人距離的地方停住了。

  許佳南沒有絲毫的防備,慣性讓她狠狠的撞在了方向盤上,胸腔、小腹因為巨大的衝擊力,痛得她說不出話來。

  路虎的身軀巨大,擋住了這一幕混亂,而迎親的車隊轉了方向,絲毫不亂的往濱海山莊駛去了。

  許佳南趴在方向盤上,強忍著劇痛,沒有呻吟出聲,額頭上的冷汗一滴滴的落下來。她到底還是失敗了……是啊,陳綏寧怎麽會沒有想到自己會這樣發瘋呢?他……一定早早的就派了人跟著自己,看著她吃盡苦頭。

  路虎果然上下來幾個人,敲了敲她的車窗。她緩緩的將玻璃降了下來,年輕人冰冷的伸手進來,將車門打開,一把將她拖出來:“許小姐,陳先生吩咐了,今天一整天,你最好什麽事都不要做。”

  許佳南用力掙了掙,卻發現自己使不出多大力氣,因為小腹內一陣陣的劇痛,她的聲音也變得微弱:“你們……放開我。”

  “婚宴是十二點整,在濱海山莊。陳先生說,希望你能代替你父親參加儀式。”他並未放開她,只是面無表情的將這話說完。

  “我去不去,你們管得著麽!放開我!你再這樣,小心我爸知道了……他……”

  她愈發的腹痛難忍,連話都說不完整。雖被人拽著手臂,卻還是忍不住蹲下來,在地上蜷成了一團。年輕男人雙臂一橫,將她抱了起來,徑直塞進了路虎後座,車子打了個彎,向著婚車車隊的方向駛去。

  車子開進熟悉的濱海山莊,許佳南蜷縮在後座上,小腹像是有千萬把刀在狠狠的剮著。劇烈得疼痛中,每一秒都被無限制的延長,直到車門被拉開,佳南已經滿臉都是淚痕,嘶啞著聲音說:“送我去醫院……”

  年輕男人逆光立著,叫人看不清表情,聲音卻是低沉悅耳的:“把她送進房間,休息一會兒。”

  這樣熟悉……許佳南生理上的傷痛倏然消失了,她有些茫然的睜開眼睛,看著身前的那個人。

  他穿著黑色西服,衣冠楚楚,神情閑然之至,聲音卻帶著微諷:“佳南,有勇氣開車來同歸於盡,就沒勇氣來觀禮麽?”

  許佳南臉上最後一絲血色都消退了,她有些神經質的笑了笑,低聲說:“你為什麽這樣對我?”

  “佳南,你要相信我。那個時候,我是真心喜歡你……床上的你。”陳綏寧淡淡笑了笑,俯身抬起她的下頜,又補充說,“可我真正愛的,是舒凌。”

  他提起舒凌這個名字,眼神都驀然柔軟下來。可那種柔軟,卻仿佛是一把刀,刺得許佳南幾乎昏厥過去,她用盡全身力氣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陳綏寧低頭看了一眼,她的手指纖細,已經沒有絲毫的血色了,卻執著的蜷曲著,不肯放開。

  那一刹那,這個年輕人眼神中掠起幾分錯綜之意,卻也只是一閃而逝,他微微蹙眉,像是撣開灰塵一樣,甩開了她的手,轉身離開。

  “許小姐昏過去了。”

  陳綏寧並未停下腳步,隻抿了抿唇,冷笑了一聲:“送去醫院吧。她出了事,許彥海那邊面子上過不去。”

  許佳南醒來的時候,病房裡只有她一個人。一切都是靜悄悄的。藥水正緩慢而流暢的滴落,陽光蒼白的透過半拉著的紗窗透進來,透過那個小小的塑膠管,在牆上落下一個個小小的光斑。耳朵裡傳來一陣嗡嗡的鳴響,她有些茫然的四顧,過了一會兒,門把被人轉開了。

  佳南怔怔的看著床邊那個高大的男人,一句“爸爸”沒有出口,臉上卻狠狠挨了一下巴掌,她下意識的拿手去擋了一下,手上插著的針卻被碰歪了,頓時手背上腫起了一大片。

  “爸爸……”臉頰上火辣辣的痛,嘴角甚至還帶著血腥味,許佳南知道父親這一下是真的用了力,或許是因為恨鐵不成鋼吧——從她的視線望出去,已經看不清他的臉或者表情了。她轉開目光,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望著天花板。

  許彥海鐵青著臉按下了呼叫器,護士膽戰心驚的走進來,替病人拔下了針頭,又小心的說:“許小姐,我替你換一隻手插上吧?”

  佳南近乎麻木的伸出另一隻手,針尖觸及皮膚時,帶著鋒銳的涼意。

  許彥海在沙發上坐下,年過五十的他看起來依舊健壯,他的指尖夾了一支雪茄,卻沒點燃,看了枯槁蒼白的女兒一眼,又放下了。

  “爸爸……對不起……”許佳南聲音嘶啞,低低的說,“我錯了……可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

  這樣的回憶對她來說是極為痛苦的,她不得不翻了個身,將臉埋在厚實的枕頭中,無聲的讓眼淚肆虐。

  “醫生說你體內有炎症,還不能做手術。”許彥海深深呼吸了一口,“你再休息幾天,做完手術之後,我送你出國。”

  “爸爸……你知道了?”

  許彥海眯了眯眼睛,不置可否的重重哼了一聲。

  佳南無意識的撫著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用力抿了抿唇,整個人分明脆弱得一擊即碎,卻又倔強得可怕:“不,我要生下來。”

  此刻躺在床上,仿佛能靜靜地感知到一個小小的生命在自己身體裡成長,那種由衷地骨肉相連的感覺……讓許佳南覺得詫異,之前她為什麽這樣衝動,竟要去和陳綏寧同歸於盡?
  不——她不會這樣傻了,這個世界上,畢竟還有那個小小的胎兒是屬於自己的……

  啪的一聲,茶幾上的水晶花瓶砸碎了。

  許彥海站起來,震怒:“那個畜生的孽種,你要生下來?你是嫌我這次丟的臉還不夠大?”

  “可這也是你的外孫啊……爸爸……”佳南閉了閉眼睛,“是我的孩子,我要生下來。”

  良久,許彥海重新坐回了沙發上,他苦笑了一聲,慢慢說:“佳南,你想過沒有?這個孩子生出來,算什麽?陳綏寧已經結婚了,我了解他的脾氣個性,他不會認這個孩子的。你這樣……何苦呢?”

  “就算他不認,那也是我的孩子。”

  許彥海一言不發的看著自己的女兒。她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看上去還那麽小,怎麽……怎麽就偏偏弄成這幅局面呢?

  他重重的歎了口氣:“小囡,從小到大,爸爸很少管著你。你愛做什麽就做什麽,從不強求你什麽。可現在,你把自己弄成這樣一幅模樣,還不肯聽爸爸的話麽?爸爸……真的是為了你好啊。”

  “爸爸,他不會這麽對我的。”許佳南不敢再看著父親的臉,卻倔強的堅持。

  “他不會這麽對你?”許彥海居高臨下的看著蜷縮成一團的女兒,似是憤怒,又似是不忍,“你自己看看這些。”

  他扔下了一堆報紙雜志,頭也不回的離開的了病房。

  佳南有些艱難的坐起來,拿起最上邊的一份報紙,標題大的讓她覺得炫目:

  “翡海驚現年度最豪華婚禮!”

  “灰姑娘傳奇的複製!”

  “平民女踏入豪門之路。”

  而最後一本,也是製作最為精良的時尚雜志,詳細的分解了這場婚禮的各個部分——婚車,婚紗,鑽戒,酒宴……甚至提到婚禮上的表演嘉賓,出場費用都高達七位數。

  一場婚禮,能這樣吸引眼球,只是因為新郎。

  照片上的男人襯衣袖口卷到肘側,雙手插在黑色西褲口袋中,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半側著身子,側臉清雋,是他慣常的表情:漠然,慵懶,又或者是漫不經心——

  陳綏寧,OME集團最新一任接班人……無論用什麽樣的華麗字眼去形容,都不為過。

  許佳南無意識的伸出手指,似乎是想去觸摸他的眉骨,又或者極薄的唇。她恍惚間想起來,一個星期前,他還帶她去泡溫泉。這一池中只有他們兩個人,她被熱氣熏得昏昏欲睡,而他悄悄的從後邊潛過來,攬住她的腰,熱氣噴在她的頸側,喃喃的說:“小囡,喜歡和我在一起麽?”

  她點頭。

  他的手已經不懷好意的慢慢向上,呼吸似乎更加灼熱了:“你想過結婚麽?”

  “嗯……”她心跳微微漏了一拍,“什麽?”

  他低頭,吻著她的背,輕笑:“沒什麽。”

  她那時以為他要求婚,卻並不知道,他正在策劃著這場與別人的婚禮。許佳南忽然一陣心悸,她靠在枕頭上,有些痛苦的按壓住胸部,又自虐一般,去看新娘照片。

  穿著實驗室工作服的女生有一種異常聰穎而清爽的氣質,因是素顏,自有一種乾淨的漂亮。與美貌相符,她的履歷同樣利落出眾:舒凌,國內頂尖實驗室“模式識別與智能系統”專業博士,絕不止是花瓶而已。

  這樣一張照片,唯一和這本高端時尚雜志搭邊的,大約便是她手上的那枚橢圓形切割戒指了吧——Cartier曾經用於珠寶展的一枚足有8克拉的橢圓形切割鑽戒,價值千萬。設計者以希臘語Αγ?πη命名,寓意為“鍾愛”。

  這枚戒指……她曾經在Cartier的貴賓宴上見過的。那時她是他的女伴,看到的刹那,也不禁動心了。陳綏寧不經意的一側身,貼著她的耳朵說:“你喜歡的話……以後就買它當婚戒吧。”

  而它如今戴在舒凌的手上,這樣合適。

  她怔怔的看著那幅照片,並沒有察覺到護士悄悄的進來了。

  “許小姐,再測下體溫吧。”

  佳南有些機械的抬起手臂,卻嘩啦啦一聲,碰翻了那堆雜志報紙。

  護士插完針,又蹲下去理了理,準備放在床頭櫃上,許佳南忽然開口說:“最上面那本,麻煩遞給我看看。”

  護士瞄了一眼,有些不自然的控制住眼神,放在了她的身前。

  “陳綏寧歷任女友調查”——最後一個名字熟悉的可怕。

  “……婚禮在濱海山莊設宴,而濱海山莊隸屬OME元老許彥海的產業之一。而這場婚禮的背後,最尷尬的恐怕是他了。坊間一直傳言,陳綏寧上一任女友正是許彥海的獨生愛女,兩人曾毫不避諱的出現在OME辦公大樓中,也曾親密出遊,甚至一度談婚論嫁。濱海山莊的宴席,是否算是一種示威呢?期間的關系,引人揣測,不可謂不錯綜複雜。據悉,婚禮當日,許氏父女均未出席。當記者就此事詢問陳綏寧的發言人時,後者表示,此事純屬子虛烏有。”

  許佳南用力的咳嗽起來,她想大笑,想用力的將這本雜志扔到很遠的地方,遠到自己再也看不到,可渾身的力氣卻消失了,連抬抬手指都覺得異常艱難,下腹又是一陣劇痛,神智也漸漸模糊起來。

  一旁的護士慌亂的表情,是她的意識陷入黑沉前見到的最後一幕……

  一個月後。

  翡海機場。

  許佳南從車裡下來,這一天天氣很冷,她穿一件黑色亮面羽絨服,背著一個寶藍色的雙肩包,巴掌大的臉上氣色依然不大好,腳步卻很快。沈容從後備箱中取出了她的行李,沉默的跟在她的身後。

  “你回去吧。”她對他說,“不用等我了。”

  “小姐……”

  許佳南笑了笑,“我沒事的,爸爸都放心讓我一個人去旅行了。”

  沈容並不是司機,他是許彥海最得力的助手,幾乎算得上是左膀右臂了。有時許彥海甚至半開玩笑,說他更像是自己的兒子。

  他有些擔心的看了她數眼,才低聲囑咐說:“一個人在外面,要注意安全。”

  “嗯。”許佳南點了點頭,有些苦澀的笑了笑,“我又不是沒出過國……”

  她不是第一次出國……可是以前的每一次,都會有他等著,這一次呢?許佳南笑了笑,明明心裡一抽一抽,痛得不可自抑,卻驚訝的發現自己已經哭不出來了。

  是啊……她有些悵然的想,失去了腹中的孩子之後,大概連最後的眼淚都流得枯竭了。

  “小囡!”

  身後有人喊她的名字,佳南轉身看見父親高大的身影,逆光站著。她知道他早上有個極重要的會議,可還是趕來了。

  佳南丟下了行李箱,一步步的走過去,直到站在父親面前,才發現這一刻,許彥海似乎蒼老了許多。她的聲音頓時啞了下來,輕輕的喊了一聲“爸爸”。

  許彥海一言不發的將女兒抱在懷裡,隔了很久,才說:“玩夠了就回來……爸爸永遠都在這裡。”

  她用力的點頭,心中酸澀難言——自己真的不是一個好女兒,這麽大了,卻只會讓父親難堪、難做,讓他操心。她努力的深呼吸,想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爸爸,對不起。”

  許彥海只是笑了笑,替她理了理長發,滿目慈愛:“小囡,好好去玩。”

  坐在寬敞明亮的VIP候機室,許佳南要了杯咖啡,熱氣暖暖的烘烤著下頜,她隨手從書架上拿了本雜志,卻被封面人物刺痛了眼睛,像是被燙了手,忙不迭的丟開。玻璃窗外飛機起起落落,她忽然慶幸自己可以逃離這個城市,至少此刻的狼狽,不會被人看見。

  還有半個小時,許佳南低頭喝了口咖啡,忽然覺得一陣輕微的氣流旋過身側。下意識的抬起頭,不偏不倚撞進視線的那道修長身影,讓佳南腦海一片空白——就連一杯滾燙的咖啡倒在手上,都察覺不到任何痛楚。

  是陳綏寧,和他的新婚妻子。

  許佳南不敢回頭,也不敢去打招呼,婚禮那天開車去同歸於盡的勇氣,早已消失殆盡,第一反應,竟然是自欺欺人的轉過了身,隨手拿起扔在包上的一塊絲巾,一下一下地擦著早已泛紅的手背。此刻她就像隻被扒光了渾身硬刺的小獸,血淋淋的蹲在角落,只是麻木的活著,呼吸,如此而已。

  身後的動靜頗大,隨行而來的不止是陳綏寧和舒凌,似乎還有幾名記者。或許是因為他向來日理萬機,於是候機的那麽短短一段時間,也被塞進了幾個專訪。

  佳南打開書包,拚命的去找耳機,可是談笑聲還是難以抗拒的傳入自己的耳中,這讓她絕望。曾經溫柔的叫她“小囡”那個男人,此刻正談起這次的蜜月旅行,語氣中滿是甜蜜。

  “……OME集團的重工企業剛剛上市,陳先生似乎更看重的是陪著太太旅行?”

  陳綏寧含笑看了妻子一眼,心情很好:“蜜月只有一次。”

  “會去哪裡呢?”

  “這我就不方便說了。現在的記者們太厲害。我不希望有人破壞兩人世界。而且我太太她……很低調。”

  他異常溫柔的伸出手,握住了舒凌的手,十指交扣。

  “難道是因為太太‘低調’,你才要高調的迎娶嗎?”

  “唔,這麽說吧,我從未接觸過她這樣的女人,聰明,溫和,淡然。你知道的,現在的女孩子,大多膚淺虛榮一點。”陳綏寧似乎有意頓了頓,目光有片刻移掠至候機室的角落,很快又接著說:“所以我想再不下手,將來一定會後悔。”

  記者笑了:“雖然陳太太就在這裡,不過還是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一問。”

  陳綏寧的表情很溫和,似是猜出了記者想要問什麽,隨意的說:“問吧,恰好太太在這裡,我就當是澄清。”

  “聽說因為結婚的關系,陳先生現在和許先生有些不和?”

  陳綏寧薄唇輕輕一抿,這讓他本就極為英俊的面容顯出幾分銳利來,他似笑非笑的沉吟一會兒,緩緩的說:“那是媒體的捕風捉影。”

  “那麽之前的緋聞也是捕風捉影?”記者小心的問。

  “我的緋聞可不少。”陳綏寧半開玩笑,終於緩緩的轉頭,專注的望向候機室的一角。那個坐著的人影已經不見了,他星眸微動,牢牢盯住了那個已經走到門口的背影,不輕不重的開口說:“許小姐就在這裡,你們為什麽不親自問她?”

  他話音未落,舒凌已經皺了皺眉,站起來說:“我累了。”

  陳綏寧伴著她一道站起來,語氣溫柔:“時間也差不多了,到了飛機上再好好睡吧。”

  他摟著她的肩膀,經過許佳南的身邊,雲淡風輕的向她頷首,似是打招呼,又似是道別:“嗨,這麽巧。”然後眼神就這樣自然而順滑的離開她,毫不眷戀。

  許佳南怔怔的看著他們離開,她知道他是故意的……他知道那些記者對待自己,絕不會如同對待他一樣客氣;他要那些傷疤赤裸裸的,再翻開一次。

  其實痛到極致的時候,大約真正的,就麻木了。她努力的回憶起那張報紙上用過的詞。

  是了,是“子虛烏有”。

  說出這個詞的時候,她眼角的余光能看到那道修長的身影,牽著身邊女人的手,溫柔得不可思議。而她甚至來不及告訴他,他們差一點就會有一個孩子,不論是男是女,她曾經那麽希望……她(他)能繼承父親那雙湛然的眼睛。

  而此刻,哪怕是為了自己的尊嚴,她也要努力說解釋一切都是子虛烏有。

  “……不,當然沒有……對,我和陳先生不熟。”

  “我不是他的女朋友……”

  一遍遍的重複著這些意義相同的句子,直到工作人員趕來替佳南解圍,送她上飛機。

  許佳南無力的蜷縮在寬敞的皮椅上,一旁空姐彎下腰,體貼問她還需要什麽服務。她隻覺得冷,於是又要了一床毛毯。

  三萬英尺的高空讓人覺得平靜,佳南將自己裹得緊緊的,努力不去想臨行前的羞辱。她本以為會失眠,卻很快的、迷迷糊糊的睡著了。醒來餓得受不了,飛機餐也變得可以忍受。然後再睡,什麽夢都沒有。睡眠像是一個巨大的黑洞,讓自己陷下去,從前覺得這樣難熬的十多個小時,這一趟旅途,卻宛如一瞬。

  飛機即將降落,空姐溫柔的喚醒她,佳南摘下眼罩,聽到斜後方有人笑了起來:“你可真能睡……”

  此刻她還有些難以適應此刻的光線,回頭看了一眼,那是個年輕男人,穿著一件極休閑的棉布襯衫,眯起眼睛看著自己,又抬起手腕,指了指自己的手表說:“我算過了,百分之八十的時間你都在蒙頭睡覺!”

  他做出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佳南卻沒有笑,只是靜靜的轉過頭,拉開了遮光板。

  “你去意大利幹什麽?”那個男人很不識相,繼續輕松的搭訕,大有她不答話,他便不罷休的架勢,“旅遊?探親?”

  “旅遊。”她終於簡單的回答他,接著繃緊臉,“對不起,飛機降落的時候我不喜歡說話。”

  “哦,這樣啊。”襯衫男悶悶的靠回自己的座位,不再說什麽了。

  飛機急速的下降,耳膜中有奇異的鼓脹感,許佳南緊閉著眼睛,莫名的生出一種安全感來。她……終於到了一個,沒有他無處不在的痕跡,也沒有人認識自己的地方了。

  許佳南第一次來到羅馬,這裡的冬季遠比翡海來得暖和,一件大衣,一條圍巾似乎足矣。

  石板鋪成的小路,岩石砌成的建築,遠處教堂哥特式的尖頂高高聳立著,直刺雲霄。而行人們歡笑著彼此搭著肩膀,走向不遠處的廣場。

  此刻正是羅馬人用午餐的時候。佳南隨便找了家咖啡店,看了看菜單,要了一份cima。最後菜端上來,其實就是牛肉卷,裡邊胡亂塞了一些蔬菜、雞蛋和乾奶酪之類的東西。她食欲並不見得如何的好,隻吃了幾口就放下了,慢慢啜飲一杯濃縮咖啡。她還是難以適應這裡的咖啡。卡布基諾倒還好,可是Espresso,小小一口下去,心臟就會不受控制的猛跳,像是被灌了一整瓶的興奮劑。

  又這樣漫無目的地過了一整天,佳南最後招來侍應生買單,手剛探進包,她就愣在那裡,半天說不出話來。

  包上被劃了很大的一道口子,手機,錢包,護照……什麽都不見了。她孤身一人,頓時傻了眼。

  侍應生聳了聳肩,有些憐憫的說幾句意大利語。她呆呆的回望他,一臉茫然。

  接下來該怎麽辦。是要去警局嗎?或者去大使館求助?
  她忽然想起以前假期的時候去美國找陳綏寧,自己大大咧咧的,把化妝包護照手機一股腦兒的往他的背包裡一扔,什麽都不用再操心了。

  如今他不要自己了,而她還是在原地踏步,依舊什麽都不會。

  許佳南臉頰上忽然一涼,難以克制的,眼淚滾落下來。

  “嗨,這麽巧嗎?”

  熟悉的漢語,許佳南仿佛抓住了一個浮木,有些急迫的抬起頭,看見一個高個子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一臉探究:“你怎麽了?”

  是飛機上的襯衫男。

  她抹了抹眼淚,有些語無倫次:“錢包被偷了。”

  襯衫男同情的看著她,十分大方的先替她將錢給了,然後和那個侍應生交談了幾句,一把拉起她說:“走吧。”

  “去警局嗎?”

  他沒說話,腳步卻很快,一邊走,一邊四下張望。

  她茫然的跟著他,直到在一個垃圾桶前停下來。襯衫男掀開蓋子,挽起袖子,翻了翻,似乎一無所獲;他也不氣餒,直到將這條街上所有的垃圾桶翻遍,終於在最後一個裡撈出了一本護照,和幾張信用卡。

  “你的?”他洋洋得意的翻開,“許佳南?”

  “是我的!”佳南幾乎要跳起來,她感激的看著襯衫男,忽然發現,這個男人長得挺順眼的——讓人覺得很舒服,就像他的打扮,仿佛是一個邊打工邊旅遊的大學生。

  “還你。”襯衫男大方的遞給她,順便伸出手去,“我叫柏林。”

  “德國的柏林?”

  “很好記的名字吧?”柏林笑了笑,“很高興認識你。”

  “謝謝。”許佳南真心實意的說,“真的謝謝你。”

  “聖經裡有句話說,‘祈求,就給你們;叩門,門就為你打開;尋找,就能找到’,我就是你的福音。”他說得嚴肅認真。

  “可是你怎麽知道會在垃圾桶裡?”

  “因為……羅馬的賊就是這樣。偷錢偷現金,不過護照信用卡他們用不了,何不還給被偷的人?扔附近的垃圾桶也是慣例了。”柏林咧嘴笑了笑,“我還認識一個朋友,那個賊很好心的把他的包裡自己用不著的證件全都寄還給他了。”

  “真有趣。”她忍不住微微彎起了唇角。

  “還有,背這麽闊氣的包,賊不偷你偷誰?”柏林扯了扯那個咧開大嘴大嘴的雙C包,“出門在外,不要露富,懂不?”

  於是他們順理成章的一起結伴逛起了羅馬城,柏林似乎對這裡的一切都熟門熟路,他帶她去帕賽大街的帕斯酒吧。

  他們到一個窗口位置坐下,此時夜幕降臨,城市正發生著某種改變……正逐漸變成狂歡的樂土,仿佛千年前的鬥獸場。唯一的區別,大約是現代文明的酒精、香水、奶酪掩蓋起了人獸搏鬥時的血腥和塵土。

  侍應生有著妖嬈的褐色長發,眸子是灰色的,異常熱情的送上菜單,親熱的和他打招呼:“e stai!”

  他笑著向許佳南解釋:“每次來羅馬都會來這裡吃飯,小牛肉很不錯。”

  菜很快的上來了。鮮嫩嫩的小牛肉,佐著微醺的清酒,黃油融成了汁,澆在最上邊。種種香味錯綜在一起,鼻尖輕輕一嗅,就覺得美妙無比。第二道菜是蔬菜沙拉,羅馬洋薊和蘆筍的味道很清爽,又被特製的醬料一中和,無比的妥帖。許佳南吃了幾口,聽見柏林在問自己:“下一站去哪裡?”

  許佳南頓了頓,有些茫然,她是真的不知道。

  柏林早就放下了餐具,只是撥了撥大杯的啤酒杯把兒,閑閑的往後一靠:“你去西西裡嗎?”

  “如果不去西西裡,根本不能真正的認識意大利。因為西西裡是一切事物的線索。”他望著窗外,微笑著說,“這是歌德說過的一句話。”

  “你一定是學文學的。”

  “猜錯!這頓飯你請——你的卡還能刷吧?”柏林懶懶的說,“我是不折不扣的工科生。”

  翌日,兩人一道出發去西西裡。

  坐在出租車上,浮光掠影的看著這座城市,羅馬的清晨十分靜謐。此刻沒有喧囂,沒有人聲——確切的來說,除了冷清,什麽都沒有。因為攏著淡淡一層薄霧,像是一位尚在淺眠的美女。

  車子沿著河流開過,嘎嘎的老鴉被驚起,柏林忽然說:“這是台伯河。”

  這條河流寧靜和緩,在半明半暗的天氣中,仿佛是翡翠瀑流。台伯河或許沒有塞納河一樣聞名,可這條河流,在中世紀的時候,無疑曾經灌溉起輝煌的基督教文明,也蕩滌清掃了所有對教皇不利的異端信徒們,他們的屍體從上遊飄蕩下來,作為威懾,警示著還活著的人們。

  他說完又抓了抓頭髮,半是認真的對她說:“你有沒有覺得,免費得了我這樣優秀的導遊,你該知足的笑笑,而不該擺出這樣我欠你五百萬的表情?”

  佳南啞然失笑:“好,我會努力。”

  他半是認真的端詳她,讚許說:“你笑起來比較好看。”

  飛機降落在上西西裡島。

  車子在首府巴勒莫的道路上奔馳,一路晃過去的,有巴洛克風格紀念碑,晾滿男人女人衣服的貧民窟,巨大石塊壘堆而成的或華麗或樸素的教堂。建築物的空隙之間,有大片的叢林和植物。檸檬樹,棕櫚樹,不知名的野花鋪滿山丘。城市隨處可見的是廢棄的工廠和住房。若是在別處,難免讓人生出美景破裂的惋惜。可這裡是西西裡,頹喪倒塌的鍾樓,寞落獨立的教堂,這一切就變無比的自然起來。

  柏林穿著棉布襯衣,帶淺色背帶的煙灰色便褲,隨意自然的套了件厚夾克。風從出租車的縫隙間落進來,把許佳南的長發被風吹得有些肆無忌憚的張揚。她轉頭看著窗外,於是有幾縷就落在他的臉上,微癢。

  他忽然有些衝動,想要伸出手去,用指尖輕輕的纏繞上一束。

  這個念頭像是一陣輕風,一掠而過,柏林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一些:“看過《教父》沒有?”

  她沉默,不知想起了什麽,微微低下頭,卻答非所問:“西西裡島上還會有黑手黨麽?”

  “教父的第三集,發生在美國。”柏林不以為然,“早沒了。”

  許佳南笑了笑,側頭看見大街小巷中的光影錯落,碎滿一地。她慢慢的說:“是這樣啊。”

  盡管早就知道黑手黨組織在這個地方早已狡猾的銷聲匿跡,西西裡展示給世人的也是一派寧和的景象,可許佳南怎麽會忘記那些場景呢?

  那是……他同她一起看的電影啊。

  畫面裡,男人們的臉頰繃得微緊。上一秒在熱烈的舞會中擁著女伴,身姿旋轉;下一秒彈夾裡已經填滿了彈藥,蓄勢待發。

  畫面外,他抱著她,一起坐在柔軟的沙發裡;她說馬龍白蘭度好帥,他卻將她的臉掰過來,很深的吻下去,然後微微離開她,帶著笑意說:“那我呢?”

  佳南有些黯然的轉開眼神,她只是頹然的發現……直到此刻,竟然還有著自己不想承認的……懷念。

  車子一路往西,直到在一條大道邊停下。

  柏林指著一家餐館:“你會喜歡這裡的甜食。”

  西西裡的美食風格就像整座島的氣質一樣,混合著各種特質,卻又是獨特的,叫人難以忘懷。魚子醬十分鮮美,金槍魚和扇貝的拚盤口感也鮮滑,而最後的冰淇淋餡餅——從西西裡島另一端的埃特納山運來的雪,檸檬汁和咖啡,調製在一起,酥軟清涼,有一種甜潤如蜜汁的口感從舌尖滑開。

  柏林看著她吃完滿滿的一份,嚴肅的說:“你確定你消化了麽?”

  “呃?”

  “因為我們要去一個奇特的地方。”

  卡布奇諾女修道院。

  外邊熱烈歡快的陽光,絲毫無法將溫暖滲透到這裡。這個女修道院聞名於世的,是它的墓穴。柏林走在她身前,對這裡的歷史似乎了如指掌,侃侃而談,還不忘回頭安慰她:“其實不可怕。”

  兩側全是木乃伊,有男有女。穿著生前各式各樣的衣物,綢緞有些碎裂,禮帽也斜斜垂掛著,他們靠著牆壁,擺出姿態各異的動作。有些滑稽,也有些恐怖。

  他的聲音順著長長的走廊往後邊傳來,像是有回音似的:“走在這裡,會覺得其實生和死的界限,基本就是這麽一點兒。我們在看他們,誰知到他們是不是在看我們呢?”

  許佳南忽然在一個小小的透明棺木前停下,低頭,若有所思的看著裡邊那個才兩歲的幼童。

  孩子小小的身體蜷縮起來,依然是最安全的姿勢,一隻手枕在頭下,仿佛沉浸在美麗的夢境中。大多數的時間裡,他都在沉睡,大概偶爾會被遊人的腳步聲打擾。或許他的靈魂已經漂浮在半空之中,依舊帶著純真的幸福俯瞰這個世界。

  她的孩子呢……甚至還沒有來得及看這世界一眼,就已經化成一灘血肉了。

  她忽然難以抑製的顫抖起來,加快了腳步,頭也不回的衝出了長長的甬道。

  全身都沐浴在西西裡下午的陽光之下,許佳南才慢慢克制住了顫抖,她想起柏林的話,“生和死的界限,基本就是這麽一點兒……”

  是啊,她品嘗過了,生和死的界限,以及陳綏寧給她的,生不如死。

  “喂,你沒事吧?”

  “你殺過人嗎?”許佳南有些突兀的說,她拿手遮了遮刺眼的陽光,臉頰上是一層不正常的紅暈。

  “呃,難道你殺過?還是說我一直在和一個殺人凶手結伴同遊?”柏林有些不相信的眨了眨眼睛。

  佳南嘴角的微笑加深了,她學著他的樣子,將雙手插在口袋裡:“我隨便問問。”

  柏林漸漸收斂起唇邊的笑,只是探究的看她幾眼,最後移開目光,伸了伸懶腰,答非所問說:“真想就這麽一直度假……”

  “你要走了麽?”佳南側頭看著他,心中莫名的產生一絲依戀。

  柏林卻不答:“你呢?”

  “我不急著回去。想去北歐看看。”許佳南有些悵然。

  “去看看極光吧!”柏林並不因為即將到來的離別而難過,興致勃勃地說的說,“至於我們,回國還是能見面的吧?”

  “當然!”她笑眯眯的說。

  生命中有很多這樣的旅人,他們出現了一瞬,繼而離去,然後會有新的人出現,沒什麽好難過的。

  許佳南獨自踏上行程的時候,她這樣勉勵自己。

  她並沒有刻意的去計算自己旅行的時間,可當自己風塵仆仆的趕到荷蘭時,已經不像是初來的時候了。那時候她蒼白、脆弱,而現在,膚色比之前黑了許多,看起來卻健康了。她可以熟練的用不太純熟的英語在小鎮上的集市買香檳玫瑰,也能面不改色的吃下原本極討厭的法國羊奶酪。

  而這一切,她很感激在意大利認識的那位新朋友。

  佳南從荷蘭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館出來,接到了國內的電話,算算時間,那邊是深夜,這讓她覺得有一絲不安。

  打來的是沈容,他的語氣倒是很冷靜,先問了問她在哪裡,接著說:“小姐,先生他住院了。如果可以,你還是早些回來吧。”

  許佳南隻覺得自己的腦子轟的一聲炸開了。

  她太了解自己的父親,家裡是有保健醫生的,他這麽好強,如果不是因為實在撐不下去,絕對不會放下工作住院。更何況這個電話是沈容親自打來的。

  她有些語無倫次的問是什麽病,嚴不嚴重,沈容隻說是輕微的中風,她也不必太過擔心。

  “我馬上就去訂機票回來。”

  機票是在酒店幫訂的,是明天一早的航班,佳南這一晚睡得很不安,翻來覆去的一直失眠。翌日起來,天氣忽然變得糟糕,連太陽都不再露面,她坐出租車直奔阿姆斯特丹機場,這個港口城市灰沉沉的,像是有一場風暴即將襲來。

  趕到機場,才發現候機廳擠滿了人。

  電子屏幕上滾動著航線消息,因為冰島火山的爆發,數條航線暫時關閉。

  佳南心裡咯噔了一聲,擠進問訊處,疲倦的工作人員正一遍遍的重複著“抱歉”,她又從人群中出來,看到機場的一角,工作人員正在大批大批的運進行軍床,她甚至再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坐下的位置,於是只能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打開了電腦。

  就連國內的門戶網站,也都不遺余力的報道著這條新聞:歐洲空中交通癱瘓,遊客被困在機場,而航線恢復遙遙無期。

  大使館的電話永遠是佔線,網上的消息雜亂無章,有人說三天之內航班開始恢復,也有人說起碼半個月,許佳南焦躁的站起來,想去衛生間洗臉清醒了一下,眼光卻忽然掠到了一條小小的滾動新聞上。

  她閉上眼睛深呼吸,還是控制不住的點開了。

  他也在歐洲麽?

  許佳南怔了怔,記憶有片刻的混亂,是蜜月?

  “OME首席執行官陳綏寧先生於前日抵達歐洲,將與數家科技公司簽訂技術轉讓協議……也有消息稱,陳先生對於購買剛剛掛牌的某歐洲老牌勁旅十分感興趣……”

  那種陌生而遙遠的依賴感倏然間又泛了上來,盡管這讓她沮喪,也讓她覺得羞恥,可是此刻,她無比的想念很久之前……那個叫自己覺得無所不能的男人。

  “不行,我得做些什麽……”仿佛是為了打退剛才那一瞬間的軟弱,佳南拖著行李急急奔出機場。或許她能趁著火山灰還沒到達南歐之前趕過去,再輾轉回國。

  到了車站才發現,並不止她一個人這樣想。

  到處都是人頭攢動,這幅場景,倒有些像是國內的春運。佳南絕望的排在隊末,直到有個好心的遊客告訴她,此刻往南走,各國的機場也大多關閉了,還不如在這邊機場等著。

  她重新趕回機場,精疲力竭的就在門口的地方坐著,沈容又打了電話來,問她上了飛機沒有,佳南勉強笑著說:“還在等飛機,火山灰散開就可以起飛了。”

  工作人員發來的水和麵包幾乎難以下咽,佳南想到父親的病,就急得坐立不安。時間分分秒秒的逝去,機場的人越來越多,絕望和失落一層層的湧現……她很清楚地明白,此刻即便天氣忽然好轉,自己也未必能立刻登機。

  如果是在從前……從前……佳南忽然下定了決心,點開一個郵箱,輸入用戶名和密碼。然後,意想不到的,頁面轉跳成功。

  有數秒的時間,佳南覺得暈眩,旋即,她告訴自己不要再去細想了——或許是他忘了更改密碼,又或許他完全不在乎。

  而她,同樣的,也要堅強!
  殘存的理智與驕傲讓她迅速的關掉了頁面,她深呼吸,又一次去撥大使館的電話,一遍遍的告訴自己,許佳南,你必須做到。

  就在阿姆斯特丹港口附近,太陽隱在雲層之後,逐漸的落進海的盡頭,撩人的煙霧亦漸漸的轉為深沉的煙灰色。陳綏寧站在落地窗的後面,眯起眼睛看著這一切。

  剛剛簽完合同回來,他似乎隻休息了片刻,助手的電話就打進來了。

  “陳先生,有人進去了您行程的郵箱。”

  這個世界上,知道這個密碼的人,只有兩個人。

  “嗯。”他將水杯放下,眸色有些陰沉。

  “要更改密碼麽?”

  “不,暫時不用。”修長的手指將領帶松開,他的唇角露出一絲近乎冷酷的笑意。

  “好的。”助手並沒有多問,匆匆記下來,又問,“和您確認一下,明天的行程是去芬蘭……”

  “哦,這個推遲到……”陳綏寧思索了一下,慢慢的說,“先推後吧,我還要在這裡呆上兩天。”

  放下電話,陳綏寧回到書房,打開電腦,漫不經心的瀏覽著郵件。隔了片刻,他饒有興趣的打開了郵箱,十分耐心的敲下一行地址,然後發送。

  闔上電腦,陳綏寧唇邊的笑帶著淡淡的薄涼:“我很期待在這裡見到你……許佳南。”

  凌晨,國內一個“病情加重”的電話終於讓許佳南徹底失去了理智。她被困在這個該死的機場,哪怕扯光了每一根頭髮,還是回不去。如果此刻……爸爸出了什麽事,她簡直不敢想象自己的未來會是什麽樣子。

  落水的人總是會毫無意識的去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的,哪怕它毫無用處。許佳南紅著眼睛,手指顫抖著一個個輸入密碼,又一次打開了郵箱,查看到最上邊一條郵件,那個地址……離自己並不遠。

  是老天在幫自己……還是在作弄自己呢?
  他可能帶著新婚妻子在享受甜蜜,並且欣賞因為火山灰所帶來的,平時難見的美景。而自己卻要鼓足勇氣、用光所有的尊嚴去求他幫忙……

  他能幫上忙麽?或者……假如他可以,他願不願意幫忙?

  她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深思了,筆跡潦草的抄下了那條地址,然後拖著行李,艱難的在人群中穿梭,直到出了機場。

  深厚的雲層遮住了天明前的光亮,他住的地方並不算好找,許佳南最終趕到的時候,哪怕是火山灰都無法遮住天明時分的光亮了。

  在機場擠了整整一天一夜,她連吃東西的胃口都沒有,從出租車上下來,腳步都有些虛浮。佳南微微仰頭,唇上沾到了一絲濕潤的涼意。她裹緊了風衣,低著頭,一步步的走到緊閉著的黑色鐵門邊,摁響了可視門鈴。

  很快有人回應她,彬彬有禮的:“請問您找誰?”

  許佳南簡單說了自己的身份與來意,對方頓了頓,依然極有禮貌的說:“陳先生在休息,抱歉,他休息的時候是不允許有人打擾的。或者您下午再過來吧。”

  此刻的許佳南很難分辨出自己的心情。或許是松了一口氣,因為他真的在這裡;又或許……還是很深很深的屈辱。

  她提醒自己,她來求他幫忙……她可以等。自尊和驕傲……和父親比起來,算不上什麽。

  “那我就等一等吧。”她低低的說。

  而對方甚至沒有提到讓她進去,便中斷了通訊。

  “陳先生,外面在下雨。”

  管家這樣提醒的時候,陳綏寧懶懶的抬起眉眼,看了看窗外的天氣,“嗯”了一聲。

  “新聞中說,火山灰和雨水溶在一起,對健康很有害處。”

  他抬頭,不輕不重的掃了一眼滿頭花白、卻將頭髮梳理得乾乾淨淨的管家。

  “我是說……外面的那位,好像並沒有帶傘。”

  陳綏寧放下了手中的報紙,慢慢走到窗邊,從二樓的這處視角望出去,黑色的大門邊,倚著一道單薄的身影。她沒帶傘,便只能貼著牆壁,或許是因為冷,雙手緊緊的攏在胸前。

  “她等了多久了?”

  “三個半小時了。”

  室內的溫度十分適宜,他的淺色襯衣外隻穿了一件黑色菱形背心,於是又淡淡看了眼窗外,那道單薄的人影靠著牆,正慢慢的往下滑。

  陳綏寧依舊面無表情的看著,身旁的管家冷靜的說:“先生,她似乎撐不住了。”

  “讓她進來吧。”他蹙了蹙眉,轉身離開。

  許佳南被扶進客廳的時候,盡管虛弱,神智卻很清醒。她還認得林管家——陳綏寧無論去哪裡,都會將他帶在身邊——驀然見到熟人,讓她覺得松了一口氣。

  客廳裡鋪著柔軟潔白的地毯,而她還沾著泥漿的鞋子踩上去,便落下一串串醜陋的痕跡。佳南頭一次覺得局促起來,低聲問:“他起來了麽?”

  管家彬彬有禮的說:“許小姐先坐一下,陳先生正在和夫人通電話,很快就下來。”

  這麽說舒凌不在這裡……也好,不用這麽尷尬了。許佳南點了點頭,在沙發上坐下來,目光隻盯著腳邊巴掌般的一塊地方上。

  不知坐了多久,腳步聲由近及遠,她的手指痙攣般的握緊了濕噠噠的風衣衣角,鼓起勇氣抬起了頭。

  陳綏寧就站在離自己一臂遠的地方,雙臂攏在胸前,居高臨下的望著自己,淡淡的問:“許小姐怎麽會來這裡?”

  她深呼吸,努力的將自己想象成一具只會說話、沒有感情、不會思考的木偶,然後用微顫的聲音艱難地說:“請你幫我……我想盡快回國。”

  陳綏寧挑眉,看著她血色盡失的臉,露出一絲譏諷的笑意:“果然還是不問世事的大小姐。你不會還是沒看新聞吧?”

  “我知道。”佳南仰頭看著他,黑白分明的眸子裡露出一絲祈求,“所以……才請你幫我。”

  “怎麽?這麽急著回國,是死了人?”他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出這樣刻毒的話,難得薄唇邊還帶著一絲笑意。

  佳南閉了閉眼睛,有些麻木的說:“不,是我爸爸病了。”

  陳綏寧一雙黑眸深處,滑過一絲叫人捉摸不透的亮意,卻只是淡淡的說:“是不是出租車司機騙了你,說這裡是大使館?”

  “我是來求你的,幫幫我。”佳南站起來,直直的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求求你……”

  她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就像很久很久之前,他們剛剛認識,她就是這樣拉住他的。

  他毫無反應的看著她,仿佛置身事外。

  “我不知道你為什麽突然這樣對我……如果我做錯了什麽,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她語無倫次的說,隻覺得自己卑賤得可憐,“可是你幫我這一次,好不好?你討厭我,恨我的話,我發誓……回國以後,我絕對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了。”

  陳綏寧忽然伸手,生硬用力的掰起了她的下頜,冷淡的說:“許佳南,跟著我的女人多得是,你憑什麽認為我會幫你?”

  觸到她肌膚的刹那,異常滾燙的體溫讓他的動作頓了頓,隨即他似是有些嫌惡的甩開,譏諷說:“你多久沒有洗澡了?”

  許佳南踉蹌著後退一步,恰好管家拿了電話進來,目不斜視的遞給陳綏寧:“夫人的電話。”

  他再也不看她一眼,徑直走到窗邊,語氣輕柔:“是我,什麽事?”

  這個電話不知說了有多久,許佳南的一顆心漸漸的沉下去,她悄無聲息繞過茶幾,一步步的走向門口,一開始到這裡來就是個錯誤——早知如此,還不如一直在機場等著。

  走到門口的時候,陳綏寧恰好掛上電話,他眉梢輕輕一挑,一手插進口袋,幾步就走至她的身後,用很慢的語速說:“這樣就走了麽?要我幫你,也不是不行。”

  許佳南停下腳步。

  “你知道女人取悅男人的方法的。”他勾了勾唇角,眼神深處卻是冷的。

  “你結婚了。”她怔了許久才開口。

  “可是寶貝……有時候我也會想起你。”他的眼神輕挑,赤裸裸的情欲,無關情感。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佳南從牙縫逼出了這個字:“好。”

  陳綏寧微微笑著,對一旁的管家說的,“帶她去客房。”

  花灑下熱水的衝擊力隻讓許佳南覺得站立不穩,肌膚被燙得有些灼熱,她卻並沒有再去調試溫度,匆匆的將身體、頭髮洗淨,又拿浴巾擦了擦身子,這才換上了一套嶄新的睡衣。

  絲綢的質感這樣膩滑,佳南推開浴室的門,默然注視著那張大而軟的床,慢慢的走過去。

  坐著,還是躺著?

  她有些艱難的思考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躺了下去。

  屋子這樣寂靜,她不知道陳綏寧什麽時候會進來,而縮進被褥的深處讓她覺得有安全感。可她還是覺得冷,哪怕裹了一層又一層的被子,她依舊開始發抖,並且呼吸滾燙。

  每一寸肌膚都像是被針刺過般的疼痛,她迷迷糊糊地閉上眼睛,不知過了多久,隻覺得一隻冰涼的手不輕不重的按在了自己的額上。她渾身一激靈,想到那個屈辱的“取悅”,努力的要睜開眼睛。

  可是她真的太累太累了……佳南隻覺得自己的眼皮有千斤重,再也睜不開,就這樣吧,她喃喃的告訴自己,會不會醒來的時候……這一切,都變了呢?

  此刻俯身下來的那個男人,專注的看著佳南蒼白消瘦的臉,他的手探在她的額上,微微一動,仿佛是要順延著柔美的線條往下,觸到那瓣花朵般的唇。可他很快的控制住自己,將手收了回來。

  即便是在光線昏暗的臥室內,這個男人依然有著簡潔明晰的線條,他站直了身子,沒有泄露絲毫的情緒,離開了房間。

  再一次醒過來的時候,依然是在這個房間。床頭櫃上放著一大杯開水,一盒藥,以及一支體溫計。佳南卻手忙腳亂的爬起來,然後去找自己的手機。

  有數個未接來電,她回撥過去,是沈容接的。

  “……醫生說先生的狀況還不穩定,手術也不能進行……是,還是不大好……”

  佳南掛斷電話,胃裡焦灼的感覺沒有絲毫緩解。

  林管家恰好敲門進來,禮貌的問:“許小姐,吃藥了麽?”

  她低著頭坐在床邊,長發糾結成一團一團的,形容狼狽之至,卻答非所問:“陳先生呢?”

  “陳先生在屋外。”林管家彬彬有禮的說,“你可以將藥吃了,然後出去找他。”

  這個屋子的後面是緩緩凸起的山丘,山丘上還留下的一些建築物。此刻雨早就止了,日落前的光線灑在殘存的羅馬柱上,一根根的直立仿佛衛兵,將漫長的光影幾乎拖到了遠處。火山灰帶來的厚厚雲層,像是鉛塊一樣壓下來,陳綏寧站在這至高點上,俯瞰這孔雀石般的湖景,忽然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還有一陣淡淡的、類似橘樹的清香。

  他並不回頭,只是專注在眼前的景致上,直到有一具柔軟的身體,悄悄的上前,環住了自己的腰。

  那個擁抱帶著刻意的討好,和不自知的顫抖。

  他並不推開她,只是短促的笑了一聲:“小囡,想把我從這裡推下去麽?”

  佳南搖頭,她不敢說話,怕一說話,勇氣便如指間的沙,全部溜走了……也怕無處不在的羞恥感,重新的將自己充盈起來。

  “那麽你不必這麽做了。”他平靜的說,“我現在並不想要你。”

  深灰,海藍,重疊交錯在視線中,像是走到了世界的盡頭。佳南後退一步,呆呆的望著他,仿佛手中僅有的一張牌被抽走了,措手不及。

  他依舊毫無表情的看著她,淡淡的說:“你一定在想,我為什麽這樣對你。”

  她點頭,又搖頭,神情慌亂而迷惘。

  而陳綏寧帶著一絲憐憫,卻又混雜著厭惡,神情複雜的看著她,最後只是笑了笑:“像你這樣傻也不錯。”

  佳南看著他,有那麽一瞬間,覺得他似乎變了……有些像很久以前的陳綏寧,總是用這樣無奈而寵溺的語氣對自己說話。

  “你爸爸暫時沒事。”他走過她身邊說,“歐洲所有機場都關閉了,但是只要有第一架飛機回國,我會送你上去。”

  她低低的說:“謝謝。”

  “不,不要謝我。”陳綏寧懶懶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你父親沒事,我也松了口氣。”

  佳南一句話都不敢說,默默跟著他回到屋內。

  林管家已經將一切收拾整齊,又將風衣遞給他:“車子已經等在外面了。”

  他點了點頭,走至門口,又想起了什麽,回頭看見佳南呆呆的站著,嘴角輕輕動了動:“傻站著幹什麽?”

  “去哪裡?”

  他眸色一沉:“你不需要知道這麽多。”

  佳南咬緊了唇,林管家低聲說:“許小姐,你的行李也都已經收拾好了。”

  她匆忙點了點頭,跟著已經不耐煩走出門外的陳綏寧,坐進了車子的後座。她小心的擠在角落,目光落在窗外,有行人正舉著相機,試圖拍下火山灰雲層過境這樣難得景象。她輕輕咳嗽一聲,忽然覺得那些人笑容,讓人羨慕。

  “你是很冷麽?”

  陳綏寧的聲音冷冷傳來,驚得她一下子坐直了,搖頭說:“不冷。”

  他唔了一聲,抬起眉眼,露出一絲諷意:“我不會吃了你。”

  佳南勉強自己笑了笑,側頭看他一眼。而他已經收斂起表情,專心致志的看著手中的文件。這個時候,她才悄悄放松起來,車窗外鄉間景致飛馳而過,她小心翼翼的在玻璃上哈了一口氣,然後拿指甲尖,劃下一道道含義莫名的痕跡。

  只是無聊的打發時間的方式而已,她卻樂此不疲。直到天色徹底的暗下來,車子鑽入了隧道,兩排照明燈如同細細長長的火龍,在隧道壁上蜿蜒,她剛剛擦淨玻璃,一抬頭,卻看見倒影——年輕男人那雙深邃的眸子正看著自己,若有所思。

  她嚇了一跳,下意識的回頭,陳綏寧卻靠在座椅上,正閉目養神。他襯衣的領口解開著,表情並不緊繃,也不鋒銳,側臉溫和英俊。

  佳南自嘲般笑了笑,一定是自己眼花了,事到如今,她明白的——這個男人不會再花費時間,好好的看她一眼了。

  車子開得很平穩,也不知還有多久才到,佳南朦朧間閉上眼睛,縮起身子開始睡覺。

  那股淡淡柑橘香靠近的時候,陳綏寧的身子僵直了一下。他忍不住側頭,望向身邊的女孩。大約是剛才那樣自娛自樂玩累了,終於還是困倦的睡著了。她的臉頰帶著一抹清淺的紅潤,嘴角微微翹起來,像是隨時會流下口水的樣子,十分可愛。

  他卻毫不躊躇的,略帶強硬地抿起唇角,毫不心軟的伸出手推醒了她。

  佳南從半夢半醒中睜開眼睛,看清楚自己的處境,連忙向旁邊挪了挪,低聲說:“對不起。”

  他隨手扔了自己的風衣給她,並不抬頭:“你最好現在不要發燒。”

  她接過來,一言不發的披上,完全明白他話裡的意思。他不會因為自己的身體原因停下的,到頭來,苦頭還是自己吃。

  所幸這一路過去,倒真的沒有再發燒了。車子停下來,她跟著他下車,甚至沒有問這裡是哪兒,只看到這是幢鄉間別墅,亮著燈光,而周遭靜悄悄的,一片暗色。

  此時已是深夜。

  盡管坐了大半天的車子,陳綏寧站在客廳,與助手說話時,依然毫無倦意。他能看到佳南被領上了二樓的客房,她的腳步有些踉蹌,似乎是沒有睡好,又或許是感冒加重了。他淡淡轉過頭,雙手依然插在口袋裡,助手還在一項項的轉述:“……都已經到齊了,明天可以準時開始。”

  “舒工沒來,她說是身體原因……”

  說到這裡,助手小心的看了看陳綏寧的臉色。

  “嗯,我知道。”陳綏寧皺了皺眉,“那麽明天準時開始吧。”

  “先生,許小姐安排在了客房。”管家悄無聲息的進來。

  “知道了。”他連頭都不抬,仿佛這件事無關緊要,直到管家出去之後,他才站起來,緩緩走向二樓。

  而佳南在客房裡,喝了一大杯水後,沉沉的睡了下去。

  原本她是會擇床的,換個地方,不折騰上三五天,決不能好好睡。可是這段時間的心力交瘁、舟車勞頓,似乎治好了她很多嬌貴病。她將身體蜷得小小的,側面向著窗戶方向,很小的時候,佳南曾經聽爸爸說,用這樣的姿勢睡著,美夢就會從星星裡飛過來。現在當然知道是假的,卻也養成了習慣。

  美夢……夢裡似乎有人探了探自己的額頭,佳南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似乎有一道修長的人影就站在自己身邊。她沒有翻身,一動都不敢動……而那道身影並未即刻離開,反倒俯下身,慢慢將自己抱在懷裡,溫暖而美好。

  翌日早上醒來的時候,她有些啼笑皆非的發現,所謂的懷抱,不過是自己的雙臂,把自己摟得很緊。

  她起身拉開窗簾,屋外卻是一大片森林,因為是陰天,綠色便陳黯些。她洗漱完,又換了衣服,走到樓下,發現只有管家一個人,正一絲不苟的檢查著餐廳是否潔淨。

  “許小姐,早上好。”林管家站直身子,微笑著說,“看新聞了麽?”

  佳南搖搖頭。

  “大部分機場還是沒有開放,但是你放心,已經在聯系了,會讓您第一時間回國的。”

  佳南感激的看著他,雖然大多數時間,這位老人像是機器人一樣,可是在陳綏寧身邊……似乎只有他,才會對自己微笑。

  “早餐。吃完了你可以去森林裡散散步,不要走得太遠。”

  “他呢……我是說陳先生。”佳南接過果汁,遲疑著問。

  “這幾天有集團會議,先生很早就出門了。”

  佳南用完早餐,又看了看新聞,才打算出門。

  這個小小的山谷中建著數幢小屋,彼此間隔說不上近,遙遙相望。薄薄一層霧靄中,磚紅屋頂,白色牆壁,映著大片大片的叢林,像是童話一樣。鄉間的小徑兩側胡亂生長著的灌木們,像是小矮人亂糟糟的胡子。佳南停下腳步,伸手去摘一串紅色的豆子。

  “嗨,那個看著好玩,可是有毒哦。”

  很熟悉的聲音。

  她愕然回頭,襯衫男站在離她不遠的地煞有介事地說的說。

  “柏林?”佳南先是驚詫,然後是驚喜,“你怎麽會在這裡?”

  “被巫婆帶進來的。”他一本正經,“你呢?”

  “我……”她看到襯衫男今天沒有像以往那樣隨意休閑的打扮,筆挺的西服,甚至一絲不苟的配著同色系的領帶,而他的身側,跟著兩名助手模樣的人,她忽然就明白了。

  “你是OME的高級工程師?”至少她知道陳綏寧來這裡開會的目的。

  柏林抓抓頭髮,這個動作讓他整個人的打扮看起來有些滑稽,他沉吟了一會兒,還沒開口,聽到另一條小徑上有人淡淡的說:“怎麽,你們認識麽?”

  陳綏寧走在人群的最前邊,饒有興趣的看著眼前這一幕。

  “我們是驢友。”柏林愉快的說,甚至拍了拍佳南的肩膀。

  陳綏寧又望向佳南,她今天穿著厚厚毛衣,長裙,一雙滾圓的雪地靴,長發隨意的綁了綁——有些不倫不類的打扮,看起來卻異樣的清新。

  他將目光移開,帶著微笑走上半步,慢慢的說:“應該介紹你們彼此認識一下。許佳南,許彥海許叔叔的千金。柏林,我剛剛為OME研發部找到的CTO。”他意味深長地說的說:“或許將來,你們會在工作上碰面。”

  “咦,佳南,你也在OME工作?”柏林有些好奇的問。

  “暫時沒有。”佳南低著頭說,心裡很清楚……假如父親身體真的問題,她只怕不能再逃避了。

  “時間馬上要到了。”助理提醒柏林,而柏林在走過佳南身邊時,小親昵地說的說:“中午我來找你。”

  她下意識的後退一步,目光卻掠到不遠處,陳綏寧正在和身邊的人說話,微微側著頭,唇角沒有一絲笑容……而她並不確定,他看到了這一幕沒有。

  中午的時候,柏林還真的跑來了。

  他早就脫了西服外套,袖子高高的挽起來,招呼她說:“快來,快來!”

  門口擺放著兩輛腳踏車,他殷勤的邀請:“我只有兩個小時的時間。”

  佳南實在不好意思拒絕:“去哪裡?”

  “穿出這片森林,有個很漂亮的湖。”柏林習慣性的將自己的頭髮抓亂,“很像瓦爾登湖。”

  天氣很好,盡管是冬天,太陽卻將每一寸露出的肌膚都曬得暖呼呼的。

  “你為什麽來這裡?”柏林與她並排騎著,隨意的問。

  “家裡出了點事,我急著回國。又碰上火山灰爆發,只能先跟著陳先生,看他有沒有辦法送我回去。”

  “哦,家裡沒事吧?”

  “暫時沒事。”佳南並不想提起父親的病情。

  兩個人聊聊說說,路上也不覺得累。原本預計的兩個小時一來一去足夠了。路程過半,隱約能瞧見遠處泠泠的一片湖水,嘎啦一聲,佳南的腳踏車,徹底踩不動了。

  兩人面面相覷,柏林蹲下去,搗鼓了半天,大怒:“德國人不是以機械精密著稱的麽?”

  佳南小聲提醒他:“你得看看……這是不是中國製造。”

  搗鼓半天,他終於垂頭喪氣的放棄了,認命的說:“算了,回去吧,不然下午的會我就遲到了。”

  幸好他的車子能載人……雖然需要坐在前面。

  佳南身子夠瘦小,柏林雙手握著車把,還能綽綽有余的落下一大片空擋。

  “嘿,你可以坐得舒服一些。”他招呼她,“你這麽僵著身子,不難受麽?”

  佳南“嗯”了一聲,依然有些不自然的趴在車子前面。

  已經看得到住處了,柏林將車子騎得飛快,一邊說:“別動別動,馬上到了。”

  恰好下一個高坡,速度快得像是風一樣,佳南勾起了雙腳,嚇得尖叫起來。騎車的那個人卻爽朗的大笑,有種惡作劇得逞的得意。

  最終車子停下來,佳南一臉狼狽的跳了下來,哭笑不得。

  小院的門打開了,林管家難得有些責怪的看了佳南一眼,又對柏林說:“柏先生,您下午的會很快要開始了。”

  柏林哦了一聲,看了看時間,跨上腳踏車,飛快的去了。

  “許小姐,下次要出門的時候,先和我說一聲你去哪裡。”林管家又恢復了一本正經的表情,“不然……”他似乎躊躇了一下,又看了看佳南髒兮兮的、已經被撕裂的裙擺,“您還是先去換一身衣服吧。”

  佳南收斂起了表情,點了點頭。

  她轉身要上樓,卻看見原木樓梯的中央,拐彎的地方,陳綏寧靜靜的站著。

  他的影子那樣修長,一直拖到了最下面的一個台階,英俊的臉上,真正的面無表情。

  佳南心裡咯噔一下,她知道……他真正不悅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整個人像是從油畫上拓下來的,不會讓任何人發現情緒,沒有一絲空隙——這個時候,也是他最可怕的時候。

  可她知道自己和柏林在一起激怒了他。

  陳綏寧一步步的走下來。她想要後退,想要奪門而出,可又不敢,呆呆的站在原地,直到他的氣息驀然逼近。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鐵箍,拖著她便往二樓走去。

  佳南另一隻手條件反射般抓住了樓梯的扶手。

  “放開。”他異常輕柔的說。

  時光無限的漫長,她一根一根手指的放開,然後麻木的被拖著往二樓走去。

  臥室的門被砰的甩上了,她被他狠狠的扔在床上。盡管床是松軟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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