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夢中人(1)
夜色闌珊,輕風浮蕩,在這個夏日的夜晚,一個年輕的母親正坐在床邊,手持蒲扇為孩子驅蚊納涼。
孩子雙眼緊閉,眉頭微皺,似乎做了噩夢。
“仲兒,不舒服嗎?”母親定定地望著孩子,神情緊張。
“來了兩個人……”他迷迷糊糊地嘟囔,輕得似迷離的夢囈,“那個穿著白衣服的,是個狐妖……”
“你在說什麽?娘聽不清。”母親把耳朵湊到兒子嘴邊,可是就在這一瞬,或許是她的發絲拂到了這個小男孩的臉頰,他突然睜開了眼睛。
“娘,我又做夢了嗎?”男孩不過五六歲大,滿頭冷汗,虛弱地望向母親。
“你又說夢話了……”母親從身邊的罐子裡掏出一些粉末,攪到茶水裡,遞給孩子,“仲兒,把這個喝了吧,病會好的。”
“能看到未來,也是種病嗎?”男孩空洞的大眼望著茶杯中晃動的水,仿若失去了靈魂。
“所有與別人不一樣的,就都是病。”母親長歎一聲,“你太小,還不明白,快點喝藥吧。”
男孩沉默了良久,一仰頭,將漂著肮髒渣滓的茶水一飲而盡。
他沒有忘記,夢境如這晃動的杯水,縹緲而模糊。遙遠而朦朧的畫面中,有一個身穿白衣的美少年,衣裾當風,姿態飄逸,帶著俊逸的笑,向他走來。
一
“緋綃,我們為什麽要到這種地方來?”王子進一邊趕路一邊抱怨,春日陽光普照,令他汗流浹背。
眼前是一條狹窄的土路,反射著晃眼的陽光,如一條雪白的蛇,蜿蜒到遠山深處。
“因為百年前,我曾經跟人打過一個賭。”緋綃汗不沾衣,眺望著青翠山色,“我今天就是特意為這賭約而來。”
“誰那麽想不開,會跟你打賭?”這人一定非傻即瘋。
“是個修仙之人,當初他還是個年輕的道士,功力不夠,想捉我卻沒有捉到。”緋綃說著,思緒似回到了很久之前。
“他為什麽要捉你?一定是你先惹到了他吧。”王子進聽了一點,已經猜出端倪。
“這道士忒小氣,我不過是偷了這村子裡的幾十隻雞而已。當時我在山上修行,不便下山找吃的,才每晚順手牽點雞吃,哪知他就像跟我結了殺父之仇,總是跟在我的屁股後面嚷著要打要殺。”
“然後呢?”
“我在山上待久了,對那些獵人挖的陷阱土坑可謂如數家珍。”緋綃鳳眼含笑,徐徐道來,“於是我就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輕而易舉地把笨道士騙進陷阱裡,連半分多余的力氣也沒費。”
“緋綃,你確定他是跟你打賭?”王子進越聽越是心涼,“不是為了找你報仇?”
“他哪能找我報仇呢?”緋綃得意揚揚地道,“我雖然一向冷漠,但也不愛害人,當晚他吃了點苦頭,我就又把他從土坑裡撈了出來,他還口口聲聲地感謝我呢。”
“這人心胸倒也寬廣,不愧是個修仙之人。”王子進不由對這道士的風度甚為讚賞。
“他指著我的鼻子說:臭狐狸,你給我等著,這件事絕不會到此為止!”緋綃捏著嗓子,學得惟妙惟肖。
王子進聽了沉默良久,不知該如何作答。
卻聽緋綃繼續道:“為了回報他的美意,我就在他下山的時候,往他的包袱裡塞了半隻燒雞。結果當天他回去,就被村子裡的人狠揍了一頓,村民都說他監守自盜,實在是冤枉。”
王子進再也不發一言,隻覺那道士可憐至極,居然遇到了他這麽個對手。
“這真是太可憐了。”緋綃假惺惺地歎了口氣,“我看他被揍得鼻青臉腫,實在於心不忍,就出來阻止那些村民,說他是我的朋友,怎麽能不問就裡就向人施暴?結果我不說還好,說完了那些人揍得更狠了,這次又給他加了一條罪狀:勾結妖怪。”
王子進斜眼看著他,眼白多於眼仁。
“人世間的事情,真是說不清也道不明,我分明是好心,為什麽總是做壞事?”
“你明明比誰都明白!”
“經此一事,他就被村民趕出了山坳,這個山清水秀之地,隻余下我一個人孤零零地修行,真是分外寂寞啊。”緋綃繼續長歎。
王子進這才明白,原來這家夥是為了爭地盤,把道士擠走,這個山頭就全是他的了。
“他走的時候,就站在通往山下的那條土路上,跟我打了這個賭。”
“哦?他賭的是什麽?”王子進見他說了這麽久方轉到正題,不由十分好奇。
“他說:老子一定要報這個仇!哪怕要用一百年的時間,我也要親手把你捉起來!否則我的姓氏就倒著寫!”
“那他姓什麽?”
“‘田’。”緋綃無奈地看了王子進一眼,“倒過去,翻過來,都還是個‘田’字。”
“緋綃,我們回去吧!累得半死就為了這麽一個潑皮道士嗎?”王子進叉著腰開始哀號,“現在下山還來得及,你不想念館子裡的麻油酥雞我還想念昨晚見到的美人呢!”
“既然來到了這裡,就要去看看,怎能半途而廢?”緋綃卻不理會他,執意前行,幾步就躥出去老遠。
“等我一下啊,我跟你走還不行嗎?”王子進一個人站在空曠的土路上,心底難免發虛,撒腿就追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後,很快便翻過山坳,來到了一處小鎮。鎮上綠水環繞,田壟整齊,幾縷炊煙冉冉升起,一片祥和靜謐的景象。
“你要去哪裡找人?”王子進指著眼前的村落道,“這裡已發展成集鎮,一百年過去,那道士也早已化為枯骨。”
“不,修仙之人追求長生不老,他怎麽也該有點成就。”
“追求仙術的人多了,但是他們無一例外地都躺到了地底下。”王子進立刻嗤之以鼻。
“二位公子,可是初來乍到?”他倆正說著,就走過來一個牽牛的老漢,好奇地問他們。
“我們想找一戶姓田的人家,請問這鎮上有人姓田嗎?”緋綃難得謙恭有禮地問。
“當然有,姓田的在這裡可出名了。”老漢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滿臉堆笑道,“早在七天前,我們村就已經有人說二位要來了,那人十分準確地說出了二位的容貌,還說出這位公子衣服的顏色。”
“哦?”緋綃眼珠一轉,似猜到端倪,“難道姓田的就是他?”
“不錯,田先生特別關照過,如果有人遇上二位,一定要將二位帶到家裡。”老漢拿柳枝趕了趕牛牯,朝他們笑道,“快點跟我走吧。”
“緋綃,你這次慘了……”王子進小聲對他說,“一百年不見,你的對手已經修煉成先知了。”
“你剛才不是才說他該躺在地底下嗎?”緋綃不以為然地搖頭,“怎麽現在又說他是先知了?”
“凡事都有例外嘛,在沒親眼看到之前,所有的猜測都不作數。”
“子進,我認識了你這麽久,終於聽你說了一句聰明話。”
兩人跟在老漢身後,剛剛走了一刻鍾工夫,就停在了一個門戶簇新的人家前。
“快點去告訴你們家先生一聲,就說他等的人到了。”老漢揚起手中的柳條,一下就打醒了在門口打盹的仆人。
那仆人揉了揉眼睛,看了他們一眼,就像受到了驚嚇的兔子一樣,嗖的一聲鑽到門裡去報信了。
過了一會兒,大門被人拉開,走出了一個仆人,正是方才那個。不過此時他已經變得恭恭敬敬,朝二人行禮道:“二位辛苦了,先生已經恭候多時,請隨我進來吧。”
這些都還沒有什麽,關鍵是王子進一踏進大門,就立刻看到了一幅怪異的景象。
因為這家宅院狹小,從大門前一眼就能望到簡陋的客廳。
只見主位上坐著一個容貌端麗的婦人,她懷裡抱著一個五六歲大的男童,正望著二人的方向頷首微笑。
二
“這位便是先生?”王子進愣了半晌,不知道該怎麽稱呼這個婦人,便對緋綃說,“沒想到是個女人。”
緋綃望著婦人,劍眉微蹙,顯然也甚是迷惑,“只是我根本沒有見過她啊?”
“是不是你眼神不好?當時跟你打賭的其實是個女扮男裝的佳人?”
“那更不可能,彼時我已經修煉了幾百年,字倒是認不大全,可是男女還是能分清的!”
兩人還站在大門口嘀嘀咕咕,就見帶路的仆人走到那婦人面前,恭謹地鞠了一躬,“先生,客人來了。”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回應他的居然是一個清脆的童音。
王子進立刻瞠目結舌,只見那婦人懷裡的男孩像是大人般揮了揮手,風流大度,頗有名士風范。
原來他們口中所謂的先知,姓田的先生,居然是個連乳臭都沒褪盡的娃娃!
“小生姓胡,名緋綃。路經此地,叨擾二位了。”緋綃也是一愣,但很快便面色如常地朝那兩個奇怪的人抱拳行禮。
“大哥哥,我知道你,前幾日曾經夢到過。”男孩偏頭望向王子進,面帶笑意,“這位是王大哥吧?”
“你、你怎麽知道我的姓氏?”王子進立刻由驚愕轉為恐懼。
“只是知道姓氏而已,名和字都不得而知,因為我在夢中曾與二位見過。”男孩朝王子進笑了笑,稚嫩中透著與年齡不符的成熟。
“這位小公子,便是先知?”緋綃向婦人打聽。
“對,這孩子的全名叫田仲仁,你們叫他仲兒就行了。”婦人說著雙目垂淚,“此事說來話長,還要拜托二位相助,因為仲兒說這次在夢裡見到了不一樣的經歷。”
二人聽這夫人和男孩都口口聲聲地提到夢,更是十分疑惑,不由相互對望了一眼。
趕了大半日的路,此時已是夕陽西下,天色漸晚,一輪血紅的殘日掛在天際,如赫赫耀目的死亡,昭顯著幾分詭秘。
當日用過晚飯,王子進跟緋綃便被請入了仲兒的房間。
天色剛剛擦黑,他就孱弱地躺在了床上,一張臉白得沒有血色,豆大的汗珠不斷地自額頭流下。
“小弟弟,你這是怎麽了?是不是發燒了?”王子進好奇地走過去,伸手就要碰他額頭。
“王公子,仲兒每晚都是如此,他得了一種怪病,我找二位幫忙,也正是為了此事。”婦人攔住王子進的手,拉出一床被子給男孩蓋上。
“這病是什麽症狀?可否請夫人告知一二?”緋綃也走過去看了看仲兒的臉色,謹慎地說道,“畢竟我們並非郎中,怎麽能輕易治病呢?”
“他這個病,郎中治不好。”他母親長歎口氣,“因為這是他做預知之夢的先兆。”
“預知夢?”
“不錯,我怎麽能跟郎中說這個?告訴他這孩子晚上會莫名其妙地說夢話?而他模糊的囈語,都會在不久的將來成為事實?郎中大概會認為我是在胡言亂語,或者認為我們是在行巫蠱之術吧。”
“可、可是這種怪病,叫我們怎麽醫?”
“不,你們一定可以的。”她激動得熱淚盈眶,一把拉住緋綃的手道,“因為這位公子,他的容貌我已經聽人描繪過無數次。”
“誰知道我的容貌?”緋綃也嚇了一跳,伸手撫摸著臉孔,“難道也是這個孩子夢到的?”
“不是仲兒,是仲兒的曾祖父!”那婦人哭道,“祖父他也算得上是人瑞了,能洞察到許多未來的東西,從仲兒得這個奇怪的病開始,他就不斷地跟我們描繪公子的容貌舉止,說只有公子能治這個病。”
“他的曾祖父,年輕時可曾當過道士?”
“後來在戰亂的時候還俗了,不過仍執著於成仙長生之術,這村子裡的人見多了,都叫他田老道。”
“那他現在在哪裡?”看來這人多半就是跟緋綃打賭的那個無賴道士,王子進不由大驚,沒有想到他仍活在世上。
“祖父已經仙去了,是兩年前的事。”
“唉,已經去了啊……”她的話一出口,便見緋綃眼現落寞,望著窗外的明月長歎口氣,神色惻然。
王子進見他如此傷懷,頓時明白,緋綃雖然口中不說,但仍期望昔日跟他打鬧的小道士尚在人世,所以才眼巴巴地趕來。
與其說是打賭鬥氣,不如說是想見見曾經記得自己存在的人,但是這一點小小的奢望,仍被歲月的洪流無情地卷走,連一絲痕跡都沒有留下。
“公子,明天我帶你去曾祖父墳上看看吧。”仲兒的母親見他神色落寞,輕輕地道,“只要你能治好仲兒的病,要我怎樣都可以!”
“我自當盡力,不知這孩子的病是從何時開始發作的?”緋綃定睛看著床上的孩子,複又變得堅毅冷淡。
“在他四歲的時候,得了一場大病。”她娓娓道來,“兩天兩夜,連最後一口氣也沒了,於是仲兒他爹就找了個老頭,要他背著孩子的屍體扔到山上。”
王子進也聽過這種風俗,長不大的孩子通常不能立墳,如果死了就找一個無兒無女的老人背到山上扔掉,到時候只需給這老人幾文錢就行了,甚至還有孤苦的老人以此為生。
“但就在這老人出門之後,曾祖父也跟著出去了,無論我們怎麽攔都攔不住……”仲兒的母親泣不成聲,哭了一會兒繼續道,“但是那天后半夜,祖父卻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他身後還跟著一個人。”
“那人是誰?”在搖曳的燭火下,聽著這種故事,簡直是恐怖至極,王子進實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
“就是仲兒啊!他就像生的時候一樣,笑眯眯地跟在曾祖父的後面回來了!”她面現惶恐,“當時我們也很害怕,因為孩子明明咽氣了,怎麽還能活蹦亂跳地回來?”
“之後就得了這種怪病?”
“是,吃什麽藥都不行,後來曾祖父的身體也越來越不好,在第二年的春天逝世了,他臨走的時候留下了很多的符咒,說燒成灰給仲兒吃,可以暫時控制他的病,直到公子你的到來。”她說著自床下取出一個木盒,輕輕打開盒蓋,“看,這個月底符咒就要用完了,而你們就正巧來了。”
兩人齊齊看過去,只見盒子裡僅剩下幾張薄薄的黃紙,怕是連十天的分量都沒有。
“雨……好冷……”幾人正說著,便聽黑暗中傳來一個孩子稚嫩的夢囈,“太爺爺在山上……好孤單……”
他邊說邊痛苦地搖頭,小臉慘白,淡淡的眉毛皺成一團,似是做了噩夢。
“他在說什麽?”王子進急忙湊過去聽,偏偏仲兒此時閉嘴了。
“大概是在說明天會下雨,天氣會變冷。”仲兒的母親將被子給他蓋好,輕輕地回答。
可是那句“太爺爺好孤單”又是什麽意思?
王子進原本想問,但又覺得這話似乎蘊涵著十分可怕的含義,無論如何也問不出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