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夢中人(2)
窗外,一輪明月高懸,清朗而圓滿,深藍色的天幕上,連一絲雲影也沒有,哪裡有半分要下雨的樣子?
三
次日一早,王子進卻被淅淅瀝瀝的雨聲吵醒,晶亮的雨線連接了天地,壓抑而淒涼,讓人無論如何也提不起精神。
“子進,我們要上山,你要同去嗎?”他正迷迷糊糊地窩在被子裡打瞌睡,便聽緋綃在門外催促他。
“上山?你沒看到外面在下雨嗎?”王子進手忙腳亂地穿好衣服,打開房門,卻見緋綃已經戴上了鬥笠,做好出門的準備。
“我想去看看那個跟我打賭的人啊。”緋綃笑嘻嘻地說,“他已經在地下躺了兩年,如果知道我仍活生生地存於世上,不知會不會氣得從墳裡跳出來!”
“可是今天的天氣……”王子進看了看窗外的雨簾,面帶憂色。
“不要緊的,這麽小的雨,只是路難走一點,山上不會發生滑坡。”緋綃信誓旦旦地道,“我在山裡生活多年,這點經驗還有。”
王子進聽他這麽一說,匆匆穿上蓑衣,戴上鬥笠,跟著田家的仆人向山上走去。
道路泥濘,行走不便,仲兒與田夫人無法陪伴二人,隻好吩咐仆人帶路。
仆人對山路極其熟悉,雖然山高路滑,他仍健步如飛,如履平地。路上時而遇上采參的人、進山采菇的鄉民,都親切地朝他打招呼,態度十分熱情。
“這都是托了我家小先生的福。”他得意揚揚地對二人說,“無論是刮風、下雨,還是山上泄洪,甚至誰家的人要死了,得的病能不能治,先生都了如指掌。時間一久,鎮上居民都對田家格外得好。”
“你是指仲兒?”王子進隻覺這稱呼聽起來格外別扭。
“當然是他,不過真正的田先生,也就是他的父親卻為了兒子的病出門求醫,已經半年沒有回來了,還好母子倆略有薄產,鎮上的人又刻意照顧,日子倒也過得去。”仆人絮絮叨叨一路走一路說,指著山脊上的一處墳頭道,“我們到了,這就是太老爺的埋骨之處。”
王子進雖然不懂風水,也知道那必是個極佳的墳頭。
坐北朝南,正對著山澗裡的一條小溪,溪邊野花點點,芳草依依,周圍的景色美不勝收。
三人很快便來到了那座墳前,只見被細雨染成黑色的墓碑上龍飛鳳舞地寫著幾行小字:
春寒客古寺,草草過鶯花。
小榼供朝酒,溫爐煮夜茶。
柏庭鳴曉吹,樓角麗朝霞。
莫歎萍蓬跡,心安即是家。
“好一個‘心安即是家’。”王子進將碑文看了兩遍,朝緋綃笑道,“看這首詩,他似乎豁達得很啊,一點都不像斤斤計較的人。”
“哼,你也被他騙了。他一貫小肚雞腸,子進你若是親眼見過就知道了。”緋綃一撩衣擺,蹲在地上就開始仔細檢查。
“你在找什麽?”
“找機關啊,我才不信他兩腿一蹬就死了,他若不給我留下點陷阱,一定死不瞑目。”緋綃咬牙切齒地回答,仔細檢查墳墓周圍的地面,甚至連大點的石頭都要翻開,看看是不是寫了咒文。
半個時辰之後,王子進見他上躥下跳,卻仍毫無收獲。
“看來這死道士真的轉性了……”緋綃皺眉凝思,考慮了良久,“算了,我們下山吧,也許他指望我救他的重孫子,所以不敢陷害我。”
他的俊臉上卻滿含失望,在淒風冷雨中看來,竟有些可憐。
看來他以為死去的老道會留下一兩手計策對付他,所以才雀躍地跑到墳頭前來看個究竟,哪想又落了個空。
“緋綃,你不要難過了,人都是要死的,何必如此傷懷?”
“我哪裡是難過?”緋綃看了他一眼,長歎一聲,“如果你像我一樣等了這麽久,就是為了一個極好玩的遊戲。可是百年之後應約而來,卻發現對手已經死了,那是什麽感覺呢?”
“我覺得……”王子進納悶地撓了撓腦袋,“多半是失落吧。”
緋綃並不答話,美目流轉,朝他笑了笑,招呼仆人就往山下走。
“公子,”仆人後退幾步,跟王子進並肩而行,面色嚴肅地叮囑,“等會兒我們下山的時候,千萬不要回頭。”
“有什麽忌諱嗎?”
“因為我們是來上墳的,如果在回去的路上回頭看了,就會被先人誤認為戀戀不舍,他們就會跟著你的腳步來到陽間……”
“我知道了,真是太感謝了!”王子進不待他說完就連連點頭,他一向倒霉無比,見鬼比見人還多,這些話對他來說不啻於金玉良言。
此時雨勢漸歇,只是山風乍起,吹到濕冷的衣服上,立刻帶走身上的熱量,簡直與晚秋無異。
緋綃認路的本領極佳,尤其是在這種荒山野地裡,憑著野獸的本能走在最前面。
帶路的仆人腿腳不如他靈便,緊緊跟在他的身後。
只有王子進,越走與二人的距離越大,最後緋綃的背影竟淹沒在層層疊疊的綠色之中,變成了一個刺目的白點。
“喂……”他剛想叫他們兩個等一下,就想起那個仆人所說的話,萬一他們聽到自己的呼喚回頭了可不妙。
於是他隻好硬著頭皮,努力追趕二人的腳步。
哪知就在山腳在望時,斜裡伸出一根樹枝,牢牢地掛住了王子進的袍角。
他扯了兩下,樹枝居然紋絲不動,於是他隻好轉過身,埋頭解自己的袍子。
“天老爺啊,你可看到了,我雖然回了頭,可是連一眼都沒有往後望!”他哆哆嗦嗦地嘟囔。
終於將那樹枝折斷,他站起來轉身要走。
然而在這一瞬間,不遠處的灌木叢突然動了一下,似乎有什麽東西躲藏在裡面。
“是誰?”他好奇地看向那叢灌木,“是誰躲在那裡?”
他話音剛落,灌木叢中就跳出一個黑影,那人身著洗得發白的道袍,蓬頭垢面,咧開缺了門牙的嘴,朝他陰森森地笑了一下,便消失在叢林深處。
王子進頓時被他嚇得兩股戰戰,魂飛天外,連逃命都忘了。
這個奇怪的老人到底是誰?看那打扮,倒像是個落魄的道士。
太爺爺在山上……好孤單……
不知為什麽,他的耳邊開始不斷地回響著一個孩童的囈語。
是預言還是巧合?無人得知!
四
當日回去之後,王子進忐忑不安,不知該不該把下午的所見說出來,但又怕萬一是自己的幻覺,說了反會遭人恥笑。
他這廂模棱兩可,猶豫不決,緋綃卻一刻都沒閑著。他調起朱砂,在仲兒的房間外仔仔細細地畫起了符咒。
房簷下滴著淅淅瀝瀝的雨,似離別的眼淚。
緋綃一手端著盛朱砂的碟子,一手持一支狼毫小筆,在棕色的窗欞上描繪出醒目又怪異的花紋。
“你這是在畫什麽?鬼符嗎?”王子進一邊幫他撐傘,一邊好奇地問道,“你不是一向遇妖斬妖、遇魔殺魔的嗎?怎麽突然這麽有耐心畫這些東西?”
緋綃瞥了他一眼,頗為不滿,“你是在變相說我魯莽?”
“哪裡,哪裡!只是在誇你有男子氣概!”王子進拍馬屁的功夫向來高超。
緋綃這才面色稍霽,一邊畫畫一邊道:“你昨晚有沒有注意到孩子做夢之前的表現?”
“好像渾身發冷,額上卻燙得驚人,跟得了一場大病一樣。”
“正是如此,”他抬頭望了一眼王子進,眼底暗含著深深的憂慮,“如果沒有猜錯的話,在那一段時間,可能有什麽妖怪附到了他的身上。”
“附身?”王子進頓時倒抽一口冷氣,“該、該不會是死靈吧?”
“不知道,如果是死靈的話,昨晚我居然沒有看到它的蹤跡。”緋綃輕輕搖了搖頭,雙眉緊蹙。
“所以你才畫這些古怪的符咒,想讓它現形?”
“對,今晚我一定要看看,在暗地裡搗鬼,讓這孩子生不如死的到底是怎樣的怪物?”他運筆如飛,轉眼窗欞和門框上就被密密麻麻地畫滿了紅色的符咒,乍一看像是爬滿了扭曲蠕動的紅蛇。
“大哥哥,你們在幹什麽?”就在二人專心致志地忙碌時,屋簷下突然響起一個清脆的童音,從院外跑過來一個小男孩,正是仲兒。
“仲兒,你睡醒啦?”王子進急忙將他攔住,“不要去打擾那位大哥哥,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麽重要的事情?”仲兒偏著頭問,小臉上寫滿好奇。
“就是治你的病啊!”王子進甚少跟孩童打交道,拚命擺出一副耐心和藹的模樣,“或許過了今晚,你就再也不會發燒,也不會說夢話。”
“是嗎……”那男孩遙望著緋綃白色的背影,眼底竟然閃現出一絲失落,“知道未來,真的是一種病嗎?”
“那是不是病我不能肯定。”王子進嚴肅地對他道,“不過我知道如果一個孩子已經八歲,但看起來卻只有五六歲的模樣的話,絕對是很可怕的病。”
“你、你都知道了?”男孩的臉上顯出一種痛苦的神色,低頭扭著手指。
“是你母親告訴我的,她說自從你四歲時生過那場大病後,就再也沒有生長過。”王子進伸手拍了拍他的頭,“難道你不想像別的孩子一樣,身體健康地長大嗎?”
仲兒卻把頭一偏,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撒腿就跑出了簷下,衝到了院子裡。
“這個小孩,怎麽如此古怪?”他納悶地走回緋綃身邊,“到底在想些什麽?”
緋綃頭不抬眼不睜,仍專注於手上的工作,許久方冷冷地說了一句:“可能是怕失去關注吧。”
“你說什麽?”王子進更是一頭霧水。
“我說他可能是怕自己的能力消失,鎮上的人不再像以往一樣崇拜他。”緋綃說罷拍了拍手,得意地笑道,“終於畫完了,如果順利的話,今晚可能就能水落石出。”
王子進看了一眼那被他畫得滿目猩紅,如鮮血染過的大門,背上不由躥起一股寒意。
當日二人忙完已是傍晚,再加上烏雲罩頂,細雨淋漓,剛剛到晚飯時分,就已經黑得如同深夜。
“這雨可真煩。”用畢晚飯,田夫人憂心忡忡地看了看天色,“估計近日是晴不了了,二位如果不介意的話,就留下來多住兩天。”
“即便夫人不說,我們也正有此意。”緋綃在燈下笑意盈盈地道,“而且正好可以觀察下令郎的病情。”
“公子終於肯給仲兒治病了?”她立刻激動得熱淚盈眶,連連鞠躬,“真是祖父在天有靈。”
“我治不治病,關那個老道什麽事?”緋綃立刻面現不快,但轉瞬便又換作一副從容大度的臉孔,“不過還有一事跟夫人相求。”
“就請公子盡管說。”
“希望夫人能將余下的符咒交給在下。”緋綃笑眯眯地繼續道,“而且今晚隻許我跟子進陪伴在小公子的身邊,無論房間裡傳來什麽聲音,都不許外人進來。”
“這、這?”田夫人躊躇道,“可是符咒很重要,放在我這裡不是更好?而且為什麽不讓我照顧仲兒?”
“因為你是孩子的母親,關心則亂,我不能保證今晚會發生什麽事情。”緋綃面色清冷,伸出一隻雪白的手,“夫人,把符咒給我吧,為了仲兒。”
田夫人聽到他最後說的四個字,終於泣不成聲,回到房間裡拿出一個木頭盒子,塞到了緋綃的手裡。
“胡公子,孩子就交給你了,無論今晚聽到什麽,我保證都不會踏進房門一步。”她說罷看了二人一眼,就含淚走出了客廳。
但是不知為何,王子進在跟她對視的一瞬,竟然感到了一股深沉的寒意。
那雙慈愛的、布滿淚水的雙眸之後,似乎隱藏著另一些深不可測的東西。
當晚夜色深沉,冷雨欺人,仲兒的房間外,白日裡猙獰刺目的符咒已經隱遁於黑暗之中,窗外隻流露出淡淡的溫暖的燭光。
田夫人見二人進來,便匆忙將他哄睡了,垂淚拜別。
“我要做什麽?”王子進緊張地問。
“你只需幫我看著孩子即可,如果有什麽情況,一定要告訴我。”緋綃說罷,伸手將門窗關緊,一撩袍角,席地而坐。
面朝的方向,正是房門。
“緋綃,緋綃!”過了許久,仍毫無異狀,寂靜的房間中僅余燈花爆裂的劈啪聲,王子進開始沉不住氣,低聲喚他。
然而卻見緋綃雙目緊閉,長睫微顫,似已經陷入了深沉的夢鄉。
“這個死狐狸,居然偷懶睡著了!”他剛剛咒罵了一句,卻見躺在床上的仲兒突然渾身抽搐,呼吸立刻變得急促而緊張。
五
“這、這該怎麽辦?”王子進立刻手足無措,想找手巾還找不到,隻得卷袖而上,撩起袖幅就往男孩臉上抹去。
然而他使盡渾身解數,仲兒仍臉色發白地抽搐不止,豆大的汗珠接連不斷地從額上滾落下來。
就在這時,突然從房門處傳來細小的聲音,門似乎被什麽人推開了。
他急忙回頭看去,卻見緋綃依舊端坐在門前,只是雙眸已然睜開,嘴角醞釀著一絲笑意,完全不似方才慵懶昏睡的模樣。
而在緋綃對面,房門露出了一條漆黑的縫隙,正有一條黑線,蠕動著爬向房間裡。
那黑線有碗口粗細,初看似一條大蛇,然而再定睛看去,卻發現是一個人的手臂,它緩慢地繞過桌椅屏風,直朝仲兒的床上爬來。
“哇!這是什麽鬼東西?”王子進眼見手臂就要抓到他的袍角,嚇得大叫一聲,手忙腳亂地爬到了床上。
“子進,不要慌,這是寄居在山上的一種妖怪。”緋綃說罷閉上雙目,面對著房門,口中念念有詞。
隨著他口中不斷念出的奇怪的咒語,屋外突然紅光暴起,似燃起了熊熊烈火。
與此同時,細長的黑色妖怪突然發出了淒厲的哀號,在地上扭曲抽搐,不斷打滾,將桌椅悉數撞翻,身上汁液四濺,惡心無比。
王子進一把抱起仲兒,躲到了床上的帷帳之後,然而饒是如此,仍有很多黑色的汁水濺到了他的衣服上。
聞起來又腥又臭,再一摸滑膩黏手,居然都是爛泥。
“緋綃,好像起作用了,它就要斷成幾截了。”王子進眼見著那黑色的手臂在紅光中越來越細,皮肉不斷剝落,興奮地大聲叫好。
然而他的耳邊竟響起一串急促的喘息聲,還夾雜著痛苦的呻吟。
他急忙低頭朝床上看去,卻見仲兒臉如金紙,雙眼泛白,口吐白沫,似乎馬上就要斷氣了。
完了!他心中暗叫不好,伸手就去按摩那孩子的心口,哪知觸手冰冷,竟完全沒有了溫度。
“緋綃,快停下!”不知為什麽,他的腦海中突然閃現出一個可怕的想法,大聲朝緋綃喊道,“這孩子快斷氣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