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半掩門(2)
四
兩人回到客棧時,天已經變得蒙蒙黑,王子進呆坐窗邊,望著外面初上的華燈,隻覺心中壓抑難過。
緋綃知他不痛快,也不理他,一個人坐在燭光下對酒獨酌。
“緋綃,文奇兄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家人為何不救他?”
緋綃抬頭道:“事情不似你想的那麽簡單,似乎有厲害的東西在大宅中盤恆,所以我才讓你盡快離開。”
“那會是什麽?”
緋綃聽了垂下眼簾,冥思了一會兒,搖頭道:“今日人太多了,生氣太足,我看不出是什麽,待得過幾日,我們再去打探。”
“啊?”王子進聽了叫道,“還要過幾日啊?文奇兄不是還要遭幾日罪?”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緋綃輕聲笑道,“貿然出手,反而會給對方得勝的機會。”
王子進聽他說得頭頭是道,便不再催促,叫小廝買來黃酒,兩人在夜色中酣暢淋漓地對飲起來。
月華如水,照亮了宋家大宅,也照亮了後院的桃樹,樹枝隨風輕舞,婀娜多姿,如少女在夜色中舒展著四肢。
樹下正站著一個蓬頭垢面、身穿破衣的年輕男人,他以手輕撫著桃樹的樹乾,似乎想起了什麽。
這是他自小親手栽種的樹,多年過去,他精心培植,如今即便失去意識,他每天還是會依循習慣來樹下看看。
而在此時,位於書房旁的茅屋中,門傳來吱呀一聲輕響,緩緩打開。涼夜之中,芳草含露,卻似被人踐踏般歪倒在一邊。
似乎有人從門中走出,正踏草而行,可是這漫天銀輝中,庭院裡空空如也,哪有半個人影?
是夜,王子進喝了幾杯黃酒,正伏桌酣睡,隻覺有人在輕輕搖他。他睜開惺忪睡眼,見緋綃白衣如雪,眸如點漆,正笑眯眯地看著他。
“這麽晚了,叫我有何事?”
“有人剛剛叫門,你去看看。”
王子進仔細一聽,果然暗夜中回蕩著彬彬有禮的叩門聲。
他急忙跑去開門,拉開門一看,卻見到一幅桃紅色的衣袖和一張白得失血的臉。
他不由心中一緊,這人竟像極了午後躲在茅屋中偷窺自己的影子。
那少女卻落落大方,朝他微笑著做個萬福道:“小女子春桃,是宋家的婢女,現在是特來請二位公子助我家大公子康復的。”
她禮數周全,頭上挽了兩個小髻,確實是婢女打扮。
“可舅父不是說不用醫治?”王子進這才放下心,將門完全打開。
“公子有所不知,大公子的病只有少數人知道,在大庭廣眾之下,無人承認隱疾,所以夫人特意派我來請二位公子。”
“今夜就過去?”緋綃雙眉微蹙,似乎不想夜晚出門。
“事不宜遲。”春桃朝他深深鞠了一躬,“希望公子隨小婢走一趟,否則小婢必會被主人責罰。”
王子進本就不想推托,立刻拉起緋綃便出發了。
“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午夜的杭州城空無一人,王子進仍對下午的經歷放不下心。
“我是伺候大少爺的侍女,大少爺酷愛桃花,就給我起了這個名字。”春桃接著道,“下午的時候我在茅屋清掃,估計就是那時與王公子有了一面之緣。”
王子進聽她說得合情合理,心中暗暗放心,徑直與她向宋家大宅走去。
但跟在他們身後的緋綃,卻白衣蹁躚,望著春桃婀娜多姿的背影,心中滿是疑惑。
此時已是亥時,連瓦肆都關門了,哪家的侍女可以隨意走出院落,往來外界呢?
五
三人踏著月光來到了宋家大宅,春桃帶著二人直奔後院。
她對宅內的道路十分熟悉,東拐西拐,不過片刻工夫,便來到了宋文奇居住的,有個月亮門的庭院。
庭院中綠樹蔥蔥,在黑夜中看起來甚是恐怖,一棟房子立在院中,烏漆漆的一片,宛如一具巨大的棺木,正是他白日裡進去過的,宋文奇的居所。
王子進隻覺得渾身發冷,白日裡怎麽沒有發覺這裡如此可怕?
緋綃一雙美目根本看也不看住屋,倒是死死盯著那間破敗的茅屋,茅屋的木門此刻大敞四開,仿佛有人走出來時忘了關門,可見裡面堆滿了雜物。
“這是什麽地方?”他凝眸問道。
春桃臉色一變,過了一會兒才緩緩道:“據說是個佛龕,以前供奉過菩薩,後來就荒廢了。”
緋綃不再打聽,“我去看看你家少爺。”
“公子替少爺診病,我在門外伺候著,有事叫我即可。”春桃垂手站在門外,乖巧順從。
王子進望著那棺材般的房子,心又提到了嗓子眼,顫抖道:“緋綃,我們真的要進去?”
緋綃瞪了他一眼,“你自己充英雄,鬧著要救你朋友,怎麽現下如此膽小?”
王子進被他一激,立刻豪氣萬丈,伸手就推開了房門。
門裡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比白日裡更加嚇人,酸臭的腐敗氣息彌漫不散。緋綃伸出手掌,一簇青色火焰突的一聲就跳了出來,照亮了大半個房間。
“這是什麽味道?這般難聞?”他拿袖口掩鼻,似乎不堪這酸臭氣息。
哪想話音未落,就從斜裡躥出一條黑影,一下推開二人,撲到門上,雙手齊用,一把就關了大門。
那人回頭朝二人陰森森地笑道:“門啊,門要記得關好。”
“哇!”王子進大叫一聲,便躲到緋綃身後。
在青色火焰的映照下,只見那人蓬頭垢面,目光迷離,似乎不大清醒,正是瘋瘋癲癲的宋文奇。
緋綃並不害怕,眯著妙目,定定地看向宋文奇,似看出了些門道,他小聲對王子進道:“子進,這人怕是元神被什麽厲害的東西佔去了。”
“啊?那我們要怎麽辦?”
“你且去問問他,在門後有什麽?”
“為什麽是我?”王子進哭叫道。
“你與他相處過,且去試試!”
王子進見推托不掉,隻好硬著頭皮上陣,顫聲道:“文奇兄,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子進啊!”
“是福兒嗎?”
為什麽這家裡的人都說福兒?王子進隻覺得他和老夫人如出一轍,不過現下也管不了這麽多了,他輕聲道:“我是子進啊,你還記得我嗎?小的時候我們曾一同玩耍過。”
宋文奇目光更為迷離,似乎在回憶著什麽。
“文奇,我想問你……”王子進說到這裡,嚇得咽了口口水,“門後,你在門後看到了什麽?”
宋文奇聽了,環視一下四周,似乎怕別人聽到一般,小聲道:“我、我那天夜裡看到了……”
“看到了什麽?”
“看到了有人從門後出來……”
這話王子進聽得一頭霧水,門後走出人,不是再正常不過?
卻聽他繼續道:“那夜好黑,一個人就那樣從沒有人的茅屋中走了出來!”
聽他這樣一說,王子進隻覺得背後滲出冷汗來,破敗茅屋的模樣,那微敞的門,又浮現在他的眼前。
正害怕間,突然眼前一黑,什麽也看不到了,卻見身後的緋綃一把合上手掌,熄滅了青色火焰。
“緋綃,你莫要嚇我啊。”王子進急忙叫道。
哪想緋綃伸出一隻冰冷的手掌,一把按住了他的嘴,輕聲俯在他耳邊道:“子進,不要說話,有人來了。”
王子進大氣也不敢喘,只見那唯一能透過月光的雕花門上,恍恍惚惚地映出了一個人的影子。
六
這人是誰?在這樣的半夜探訪一個瘋了的人?二人都是一頭霧水,隻好躲在陰暗的角落裡,不敢出聲。
只聽門外傳來一個男人壓抑的哭泣聲,聲音嘶啞而悲痛,在暗夜裡聽來分外嚇人。
那人哭了一會兒又用手拍著門板,似乎心中十分難過,只聽他哭道:“奇兒,奇兒,爹對不起你……”說罷歎了一口氣又道,“爹也是沒有辦法才這樣的,誰讓你不專心向學,屢次不能中舉……”
是舅父?王子進聽了他哭訴,更是納悶,這又關科舉什麽事?這家人當真古怪得緊。
卻聽舅父繼續道:“你再等一等,反正那屋子還在,我們就有製它的法寶,到時候爹自會還你神志回來!不會再讓你這般糊塗下去!”
又提到那間茅屋了,王子進聽了心中一緊,難道那不是廢棄的神社嗎?
卻聽舅父在外面又哭泣了一會兒,甚是傷心,過了良久,沒了聲音,似乎走了。
緋綃又祭出青火,兩人見宋文奇竟然在這半個時辰中歪在屋子的角落睡著了,似乎真的瘋了。
王子進望著他香甜的睡臉,不由搖頭,估計在他的身上是問不出什麽了。
緋綃推開房門,一股清冽夜風湧入,吹散了屋子的濁氣,使人心曠神怡。
“咦,春桃姑娘呢?”王子進見門外一個人也沒有,不由詫異。
“估計走了。”緋綃說著看了看天色,“今天天快亮了,你我先回客棧,明晚再來。”
“可是我們什麽都沒查出來!”王子進見天色只是有一些蒙蒙亮,實在是心有不甘。
“子進,莫要打草驚蛇。”
“你看出了什麽端倪?”王子進問道。
“只有一點點,所以明晚我們再來。”緋綃唇邊含笑,望向院中的桃樹,桃樹枝葉繁茂,生長得甚為茂密,“此事我是管定了,你大可放心。”
王子進聽他這樣說,心中一寬,眼光卻又溜到了那破敗茅屋上,敞開的木門不知何時已緊緊關上,似乎有人走了進去,帶上了房門一般。
他憑空打了個激靈,急忙跟著緋綃走了。
兩人回去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昨日所見,宛如一場噩夢,在明媚的陽光下煙消雲散。
“子進,你且仔細回想一下宋家有什麽怪異。”
“怪異?”王子進歪著腦袋拚命想,“就是文奇瘋了。我那姑奶上了年紀,自然糊塗,別的倒沒有什麽。”
緋綃坐在窗旁,白衣在熏風中飄飛,似乎在思考事情。
“有什麽不妥嗎?”王子進見他面色難看,急忙問道。
“有件事我不明白。”緋綃鳳眼流轉,望著他道,“宋文奇瘋了,元神被人奪走,又是誰乾的?那人為何偏偏要他的元神不可?”
王子進望著緋綃無可挑剔的俊臉,聽他清冷如水的聲音,隻覺事情的真相就快水落石出,但偏偏只差一個環節。
“奪走元神的恐怕就是茅屋中出來的妖怪,可是為什麽你的舅父會知道這事呢?”緋綃說著,似乎又面臨難題,望著窗外道,“子進,你沒有發現他們家的人都很熟悉一個人嗎?”
王子進聽了腦中響起一個簡單的、宛如初生嬰兒的名字,不由脫口而出:“福兒!”
初時聽到,還以為是老夫人糊塗,隨口瞎說的,後來在文奇嘴中又聽到,他才注意到這個名字。
“是啊,”緋綃聽了笑著喝了一杯茶,“好像上上下下都知道這人啊,似乎甚有身份,可是又沒有見過他。”
“那他便是這些怪事的關鍵所在?”
“子進,”緋綃笑道,“現下還不能判斷是否真的有這樣一個人呢,不可妄下結論!”
王子進聽了,隻好點了點頭。眼見太陽正高懸在頭頂,心中不由焦急萬分,隱隱希望這日頭早些西沉,好再去宋家大宅。
隱藏在門後的,半夜中走出來的,嚇瘋了宋文奇的人,到底是誰呢?
王子進吹散了籠罩在熱茶上的霧氣,倒是籠罩在心中的迷霧,要如何驅散?
七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兩人又去宋家大宅了,今日春桃卻不知所終。
此時夜霧彌漫,空氣低沉,月亮也隱藏在厚厚的雲層後面,是個陰鬱的夜晚,不同於前日的雲淡風輕。
王子進心情沉重,衣服上又沾了霧氣,似乎也比平日重了幾分,倒是前面的緋綃,白衣依舊翩然若舞,似乎這夜霧半點也沒有沾到他的身上。
“到了。”緋綃說著停下腳步,眼前一扇紅色大門,正是宋家的後門。
“我們進去。”他伸手一推,門應聲而開,門裡的木銷已斷為兩截,他一撩袍角就走了進去。
王子進知他乾這種偷雞摸狗之事最是在行,見他這驕傲模樣,隻好搖頭輕笑,跟著他進去了。
“緋綃啊,你說今晚能不能查出什麽?”王子進望著重重樹影,又開始害怕起來。
“不知道。”緋綃輕車熟路地走在前方,“先去那茅屋,且看裡面有何古怪。”
“啊?”王子進聽了不由哀號,“真的要進去啊?不能白天再來嗎?”
緋綃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大凡妖怪都是夜裡出現,你白日裡去除了一堆塵土以外還能找到什麽?”
王子進不敢再說什麽,隻好硬著頭皮隨他走。
兩人又走了一刻鍾,便再次來到宋文奇居住的小院,此時院落裡樹影婆娑,漆黑一片,今夜不見月光,黑暗似乎比昨夜更加濃重。
緋綃一馬當先,走向那陰影中的破敗茅屋,茅屋的小小木門又變為半掩,留下窄窄的一條黑縫,似乎有人在裡面觀望著這大千世界。
王子進心如打鼓,害怕萬分,一邊走一邊四處觀望,生怕草叢中躥出什麽可怕的東西來。
夜草沾了露珠,濕濕涼涼,他不由暗道:王子進啊王子進,這只是一個夢,不要怕,等會兒醒了又會在客棧的床上,什麽都不曾發生。
還沒等他安慰完自己,就見緋綃白影一閃,已然推開木門走了進去。
“緋、緋綃,等等我啊……”他萬萬沒有想到緋綃竟然這樣冒失地進去了,把自己一人留在黑暗陰森的庭院中。
他就要去拉那茅屋的木門,哪想門上竟然沒有拉手,光溜溜的無著手之處,而緋綃進去以後,竟然連門縫都沒有留一個。
“緋綃,緋綃,快點開門啊,我進不去啊!”王子進拚命在外面拍打著木門,可是門裡依舊毫無聲息。
他心中更是害怕,忙把耳朵貼在了門上,想聽裡面的動靜。
似乎有簌簌的聲音傳來,越來越近,他方才發現聲音來自自己的身後,有人穿過月亮門朝庭院走來。
這麽晚了,難道又是自己的舅父來哭訴懺悔?他想到這裡,忙隱身到茂密的草叢中。
只見黑夜中一個人影甚為悠閑地走了過來,那人身形消瘦,身量也不是很高,頭戴金冠,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
這人又是誰?王子進隻覺這家人處處透著古怪,夫人命一個怪裡怪氣的侍女去請他們,男主人在三更半夜跑到自己瘋了的兒子門外哭訴,這次又是一個少年公子在月黑之夜來到這庭院中,不知要幹什麽?
只見少年左右看了看,摸到宋文奇居住的屋子,一推門就走了進去。
王子進隻覺好奇心起,也不去管兀自在茅屋中的緋綃,躡手躡腳地摸了過去。
他身後的茅屋,木門突然咯的一聲,打開了一條門縫,裡面露出一張俊美的臉孔,雙瞳如漆,正萬分焦急地望著在雜草中漸行漸遠的王子進。
月亮依舊隱沒在烏雲後面,黑暗的天空中,連星光都沒有半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