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半掩門(1)
“鬥啊!青殼將軍,快點上!”更深露重,一個身穿花衣、頭戴紗帽的青年正在燈下小聲吆喝著。
他面前擺了隻陶罐,罐中兩隻蟋蟀鬥得正歡。這男人便是富賈宋家的大公子宋文奇,他年逾二十卻不學無術,是城中有名的浪蕩公子。雖然屢次落榜,卻對花鳥魚蟲無一不精,誰家的鸚鵡積了食,誰院子裡的桃花生了蟲,請教他管保沒錯。
近日這宋大公子又迷上了促織,養的鬥蟲屢戰屢勝,讓他收獲頗豐。
一陣風吹開了花窗,在晦暗的月光中,只見庭院中一扇小門被悄無聲息地推開,裡面有一雙眼,貪婪地望著窗內投入地玩耍的宋文奇。
望著他年輕生動的臉,那雙眼中流露出怨毒神色。
為什麽他擁有大好生命,卻不懂得珍惜?為什麽歡樂玩耍的是他,而不是自己?明明自己也是宋家的兒子。
風吹動了微敞的門,發出咯吱一聲輕響,驚動了忙於玩樂的宋文奇,他好奇地推開窗,向庭院中望去。
只見花木扶疏中,一扇柴扉半掩,門縫中黑漆漆的空無一物,宛如地獄中的鬼怪,咧開了空洞的嘴。
一
暮春的杭州,陽光漸盛,悶熱的天氣中,路上行人寥寥無幾,只有蟲聲肆虐,令人聽了更加心煩。
一間豪華的客棧中,王子進正坐在窗旁拚命地扇著折扇,無奈那扇子太小,還是製造不出多少涼風。
他的腳邊,放著一隻盛滿清水的木盆,裡面有一隻通身雪白的狐狸,正悠然自得地泡在滿盆的涼水中。
“我說子進啊,你莫要扇了,我的頭都快被你的扇子晃暈了。”狐狸抱怨道。
“緋綃,你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自己在外面試試?”
“那邊不是還有洗澡用的木桶嗎?又沒有人和你爭。”
王子進望了望那空著的木桶,又回頭看了看愜意地泡在水裡的白狐,拚命地搖了搖頭,“我是讀書人,怎能如此沒有風度?這般不拘小節的事,萬萬做不得。”
緋綃見他如此迂腐,也不去理他,又搖了兩下尾巴,在水盆裡濺出少許水花。
“王公子,有請柬到了。”門外有小廝叫道。
王子進聽了,去門外拿到請柬,一邊拆一邊納悶,這會是誰?自己到了杭州,只有母親一個人知道,怎會有人邀他做客?
“是什麽?”白狐見了,一下從涼水中躥了出來,蹲在地上抖落了一下身上的水。
王子進只看了一眼,立刻露出喜悅的表情,“今日有免費的大餐吃了。”
“有人請客?”狐狸一邊說一邊往裡屋走去,再出來時,已經變成一個穿著白衣的俊美少年,唇紅齒白,一頭黑發尚有水滴落。
“是我的一個遠房親戚,論輩分我該叫她姑奶的,她的孫子中了舉人,現在要宴請賓客。”
緋綃完全不關心是什麽原因,一把搶過請柬,仔細地看了看,“會不會有雞?”眼神專注,似乎要把那印著素雅花朵的請柬看穿。
“那是請柬,又不是菜譜,我們去了不就知道了嗎?”
緋綃拿著請柬,又看了看外面毒辣的太陽,一雙美目中現出迷茫之色,俏臉上滿是嚴肅,顯是在躊躇要不要在悶熱的天氣出門。
王子進看穿他心意,連忙在他耳邊吹風道:“一定會有雞的,請客沒有雞鴨魚肉的話未免太過小氣,而且估計還不是一隻雞,怎麽也要兩三隻……”
“我去!”緋綃說著一拍窗欞,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估計他晚上是打算泡在水盆裡吃雞的,現下讓他出去,自是百般不願。
於是當日中午,悶熱的暑氣中,有兩名書生走在幾無行人的街上。陽光如海,吞沒了他們的白衣青衫,熱風中僅余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
“子進啊,真的會有雞嗎?”
“一定會有的!”
“你敢保證會有嗎?”
“……”
半個時辰後,兩人便來到了請柬上標注的大宅前,遠遠看去,賓客絡繹不絕。
此時酒席尚未開始,客人大都與主人打過招呼,已經入席。主位的桌子上坐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夫人,穿著亮藍色的褂子,滿面皺紋,額上佩戴鑲金發帶,甚是雍容華貴。
“姑奶,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子進啊。”王子進走上前去,和老夫人攀談。
“子進啊,好久不見了,有十年了吧,出落得如此俊俏……”那太太說著伸出一隻乾瘦的手,卻往緋綃的頭上摸去。
“小生姓胡,這位才是王子進。”緋綃見了微笑道。
老太太聽了,又看了一眼王子進,似乎稍有些失望,但仍拉過他的手跟他閑話了半天家常。
說到動情處,居然淚眼婆娑,王子進怕再說下去老人家情緒激動,連忙拉著緋綃離開主桌,入席吃飯。
緋綃一落座,便吸引了眾人驚豔的目光,他頗為自得地展開折扇,忙著擺漂亮的姿勢去了。
這自戀狂,跟公孔雀似的,見到人就開屏!
王子進在心中暗道,忙裝作不認識他,跟身邊的一位客人攀談起來,聊了幾句,卻發現這中舉的,居然是年方十六的小公子。
他隻記得自己小時候跟姑奶家一位叫宋文奇的孩子玩耍過,對這名喚宋文俊的小公子毫無印象。
“那宋文奇又是誰?”
“自是這家的大公子。”客人熱情地答道。
“那他現在怎樣了?”王子進打聽到兒時玩伴的消息,甚為開心。
哪想那客人卻搖頭不語,長歎了口氣,又壓低聲音道:“說來可憐,他已瘋了好幾年,宋家像是關怪物一樣把他關起來,根本不讓人探視。”
菜流水般上來,果然有緋綃喜歡的雞,他發出一聲歡呼,將盤子端到自己面前。但王子進卻覺得意識飄忽,隻記得很久前那個跟自己玩耍的男孩。
五官俊朗,乖巧伶俐,怎麽也不像偏執之人,為何會得了瘋病?
“是如何瘋的?”王子進回過神來,繼續追問。
“說來奇怪,”那客人又左右望了一下,“據說是一夜之間瘋的,瘋了以後只會說一句話。”
“是什麽話?”
“好像是關於門的,半掩著的門!”
二
“半掩門?”這話莫名其妙,確實是一句瘋話。
或許心中記掛著宋文奇,酒菜吃下去皆毫無味道,他便離席走到了身穿錦衣的老夫人身邊,“姑奶奶,不知文奇在哪裡?能不能讓我見上一面?”
“是福兒嗎?”老夫人年事已高,片刻工夫便將王子進忘了,沒頭沒腦地說,“你想念文奇了?”
“我是子進啊,剛才不是還說過話?”
“子進?哦,對了,是子進!”老夫人笑眯眯地答,“文奇很好,我這就讓人帶你去見他。”
她說罷召喚了個家丁過來,讓他為王子進帶路。
王子進跟著仆人向後院走去,而席間一位中年男人,長須微動,十分緊張地瞧著他,看見王子進發現,迅速移開了目光。
王子進納悶地跟在家丁身後,沿著九曲回廊,來到內院。
只見院子中假山錯落,布置得甚是考究,可是現在他已無心欣賞,一心隻惦記著兒時的玩伴。
“公子,大少爺就在裡面。”家丁帶他過了一個月亮門,來到了一間雅致的房子前。
只見院子裡種滿了桃樹,此時桃花雖然凋謝,但是樹枝婆娑如舞,與夏花相映成趣,顯然種樹之人花了不少心思。
王子進心中激動,踩在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來到房門前。身後桃葉繁密,日光似乎在這庭院中也漸漸隱去,但是他輕敲了幾下門,卻毫無聲息,無人應答。
“這是怎麽了?”王子進回頭問家丁,卻見月亮門旁空無一人,家丁不知何時回前院忙活去了。
他看著緊閉的雕花木門,心下不由害怕,不知為何,這靜謐而美麗的院落令他緊張。
“文奇,你在嗎?”他試著推門,門竟未上鎖,應聲打開。
屋裡一片漆黑,窗子被人從內側用木板釘死,充溢著刺鼻的酸臭味。
他忙用袖口掩鼻,待眼睛適應了黑暗,才發現這是一間書房。房中沒有寢具,只有一排排的書架,上面堆滿了書籍,都是灰塵滿布。一張桌子上寥寥地放了幾張紙,從積灰看來,已經多年沒人用了。
正在這時,從屋子的暗處傳來一個細微如呻吟的聲音,說的卻是:“門啊……”
頓時將王子進嚇了一跳,他循著聲音找去,只見書架後面坐著一個人,隱約可見穿了一件綢緞的衣服,長發凌亂,遮住了面孔。
但那粗粗的濃眉,挺直的鼻梁,仍讓王子進找到了文奇的影子。怎麽轉眼間,昔日那活潑伶俐的孩子,就成了這副不人不鬼的模樣?
“文奇,我是子進啊,你還記得我嗎?”他輕聲問,生怕嚇到了文奇。
文奇迷茫地看著他,似乎在努力回想對他的印象。王子進見他原本白淨的臉上盡是泥垢,心中更加難過。
就在這時,文奇突然眼冒精光,看向王子進身後,大聲叫道:“趕快,趕快把門關上,不要讓它進來!”
王子進被他嚇得不輕,連滾帶爬地逃出了書房,文奇隨後一躍而起,一把就把門砰地重重關上。
“門,門要關上!它們才進不來!”
驚悚的叫聲不斷從門裡傳出,讓暮春的豔陽都變得陰氣森森。
王子進見他這樣子,確是完全瘋了,隻覺心中失落難過,一個人怏怏地走出了幽靜的小院。
身後還隱約可以聽到文奇的叫聲:“千萬不要讓門半掩啊,半掩門啊……”
像是哀號,又像是控訴,飄蕩在炎熱的風中。
王子進踏著漸長的夏草,再次來到了月亮門前,但見不遠處有一間茅屋,離文奇的書房非常近,而且茅屋柴扉半掩,露出一條黑漆漆的門縫,似乎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
王子進心中好奇,難免多看了兩眼,不看還好,一看之下,立刻嚇出了一身冷汗。只見門內竟有一張潔白的臉,依稀是個女人,秀發披肩,身穿桃紅色衣裙,正透過門縫望著自己。
耳邊仍浮蕩著詛咒般的哭號:千萬不要讓門半掩啊……
三
王子進隻覺得脊背發冷,揉了一下眼睛,卻見那門縫中漆黑一片,哪裡有女人的影子?
他正在發愣,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立刻嚇得他哇哇大叫。只見緋綃不知何時站到了自己身後,俊俏的臉上掛著玩世不恭的表情,正笑意盈盈地望著自己。
“哎呀,你可嚇死我了……”王子進見是他,不由松了口氣。
“雞都吃完了,我們可以回去了。”緋綃環視了一下四周景色,讚歎道,“這院子倒是幽雅別致,難怪你會躲到這裡。”
他姿態飄逸地環顧了一周,目光落在那奇怪的茅屋上時,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了。
“有什麽不對嗎?”王子進見了他的表情問道。
“沒有什麽,我們回去吧。”緋綃鳳眼微眯,轉身就走。
王子進跟他走在園林中,隻覺心中憋悶,便將自己看到的文奇的瘋相說給他聽,邊說邊感歎世事無常。
“他是如何瘋的?”緋綃劍眉緊鎖,似乎聽出端倪。
“似乎在一夜間瘋了,一點預兆也無。”
“真是蹊蹺啊。”緋綃搖頭道,“大凡瘋者,必是經歷了傷心之事或是受了強烈刺激,哪有無緣無故瘋的。”
王子進並不傻,立刻聽出他話裡有話,好奇地問道:“緋綃,你是不是瞧出了什麽?”
緋綃紅唇一彎,微笑著道:“似乎有妖怪作祟。”
“這麽說文奇有機會痊愈?”
“所謂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要看這救人的人本領如何了。”緋綃得意地展開折扇,扇了又扇。
“妖怪為什麽要害文奇?”王子進更加不解。
“哪有妖怪沒事害人,你以為我們很閑嗎?法力高強者享受這花花世界還來不及,弱點的都忙著拚命修行。”
“聽你的意思,是有人借用妖怪之力害人?”他更加心涼。
卻見緋綃笑而不語,顯然是默認了,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憤怒。
緋綃美目一斜,眼光如刀似劍,分外冷酷,“你以為這世上蹊蹺的事有如此之多?”?
王子進聽了這話,隻覺得心中冰冷,連忙道:“我們快救他吧,不然他瘋瘋癲癲終此一生,不是太過可憐?”
“子進,還是從長計議吧……”緋綃一貫不愛管閑事,忙別過臉去。
“不不不,見人受困,怎可坐視不理?”王子進卻拉著他穿庭過院,轉眼就來到了宴請賓朋的大廳。
只見桌上酒菜狼藉,客人差不多都已散盡,只有主人一家還在把酒言歡。
他一撩袍角,走過去朝宋家人鞠了一躬,“叨擾各位用餐了,在下有話要說。”
“福兒啊,你有什麽話就說吧。”老婦人和藹地道,轉眼又忘了王子進是誰。
王子進也無心跟她解釋,連忙道:“我剛剛探訪文奇回來,正好有一位至交,可解文奇的病症。”說罷,回頭望向身後的緋綃。
緋綃沒想到他竟如此冒失,隻好硬著頭皮走上前,“小生姓胡,略懂一些醫術,或許可以助大公子康復。”
哪知這話一出口,一直坐在主座的一個蓄著美髯長須的中年男人一下就發起急來,道:“看你這人也文雅有禮,怎的滿嘴妄言!”
緋綃並不答話,鳳眼含笑,清澈的目光遊走地打量著他。
“我的兒子根本就沒有病,你又從何醫治?”中年人憤憤不平地道。
王子進知道這人正是只見過寥寥幾次的舅父,忙解釋道:“可、可是我見文奇兄……”
“不錯,是我們弄錯了。”緋綃一把拉住了他,“在下這就告辭。”
“我說文奇不會有事嘛。他怎麽會有事呢?”老夫人含含糊糊地說,眼神渾濁。
王子進隻覺這一家人都如妖魔般可怕,親人變成了瘋子,他們卻不聞不問,如此冷漠,便是連禽獸都不如。
“子進,我們走吧,日後再做打算。”緋綃拉著王子進離開了大廳。
“他們竟如此冷血?!我還要與他們理論。”王子進卻不願離去,大聲嚷嚷。
然而他剛叫了幾句,便如被誰掐住脖子般,再也說不出話。只見走出大廳,一間廂房的門被打開了一半,正有一人躲在門後觀察著二人。
那人大概十六七歲,文秀清俊,頭戴發冠,一雙眼睛卻如鉤子般犀利有神。
緋綃也留意到他的存在,他與緋綃對視了一下,匆匆別過視線,緩緩關上了房門。
此時已近黃昏,樹影婆娑,王子進望著緊閉的雕花房門,隻覺在這瘋魔時刻,一扇扇的門後,似乎躲著什麽魑魅魍魎,在貪婪地偷看這繁華的人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