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歸去來(1)
雪夜,寒星點點,風冷如刀。
幾個身著棉衣、背著柴架的年輕人腳步匆匆地在夜色中趕路,為首的一個停在小巷盡頭的一戶人家前,用力拍打房門。
“周大哥,周大哥,快開開門啊。”
冷風蕭蕭,送來窸窣的細響,接著木門被人拉開,漆黑的門縫中,露出一個男人憨厚樸實的臉。
“周大哥,找到大嫂了。”年輕人凍得臉龐通紅,難掩欣喜之色。
“什麽?”門裡的男人一把拉開大門,顫聲問道,“在哪裡找到的?她怎麽樣了?”
“就在你們曾經走散的那道懸崖前。”年輕人見做了一件好事,興奮溢於言表,“快點跟我們去看看吧,現在嫂子正在我家休息。”
男人急忙回去穿上棉衣,戴上鬥笠,急匆匆地跟上幾個年輕人的腳步。一行人越走越快,轉了幾個彎,便消失在紛亂的風雪之中。
隻余點點昏黃燈火,在夜色中婉轉徘徊。
一
白雪皚皚,將整個園林裝點得銀裝素裹,而在這紅梅綻放的優美園子中,正坐著兩位少年書生。
他們一個身穿藍色棉袍,眉清目秀;另外一個身穿白色錦袍,衣角袖口都繡著金絲花紋,更襯得他面如美玉,眸如星子,如女人般俊俏美麗。
兩人看起來極不協調,卻有說有笑地在飲酒吃雞,當然,這兩人正是結伴遊玩了幾個月的王子進和緋綃。
“我娘又給我寫信了,催我回家……”王子進長歎一聲,“她一定為我找了好多村姑,讓我速速成親。”
“鳥兒都成雙成對,你確實該定門親事了。”緋綃朝他擠眉弄眼,指了指落在梅枝上,吃著花苞的兩隻翠鳥。
那翠鳥羽毛鮮豔,被白雪一映,越發漂亮可愛。
“今日我王子進定要賦詩一首,不然豈不是愧對此等美景?”王子進興致大發,就要揮毫潑墨。
“你對不起的多了,也不差這點。”
紅梅映雪翠色新。
王子進寫罷這一句,詩興頓時艱澀起來,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下一句,開始仰頭望著鳥發呆。
“這鳥真是不錯……”緋綃一邊自斟自酌,一邊連連點頭。
“難得你如此有眼光。”王子進頷首微笑。
“吃起來估計味道更不錯!”
王子進立刻對他怒目以向,罵聲剛要出口,卻聽頭頂傳來呼呼的風聲,一道烏光從牆外飛來,瞬間就欺上梅枝。
而碧綠的翠鳥,王子進靈感的源泉,連叫都沒叫一聲,就啪的一聲被打落枝頭。
“是誰乾的?”王子進頓時氣得跳腳,“怎麽這麽狠心,那鳥礙你什麽事了?”
而緋綃則面帶笑意,似乎對該人的所作所為甚是讚許。
只見那烏光打落小鳥,居然並不落地,在半空中畫出一個漂亮的圓弧,又順著來時的軌跡飛了回去。
王子進從未見過此等異狀,連叫罵也顧不上,隻瞪圓了眼睛看熱鬧。緋綃也沒有見過如此奇怪的東西,也看個不停。
兩人眼睜睜地看著那道烏光飛向圍牆,朝坐在牆頭上的一位年輕人飛去。那少年身著布衣,做村夫打扮,伸手一抄,就將那物事穩穩抓住。
“二位公子,麻煩幫我把那隻鳥扔過來。”少年毫不避嫌,微笑著朝他們喊道。
“你是誰?怎麽隨便濫殺生靈?”王子進正氣凜然,似乎無論如何都要為這隻冤死的鳥討個公道。
“算了吧,子進,鳥死不能複生,何必大動肝火?”緋綃彎腰把死鳥撿起來,走到圍牆下,對那少年道,“你方才用來打鳥的是什麽家夥,能不能讓我看看?”
那少年原本是偷著翻牆進來,打算抓兩隻鳥回去充饑,但見皚皚白雪中,牆下之人生得冰肌玉骨,比雪更晶瑩剔透,宛如畫上的神仙,頓時生出好感,翻身滑下圍牆。
“你想看這個?”他從腰間解下一個黑色的東西,遞到緋綃面前,“是我認識的一個木匠做的。”
“哦?這木匠真是聰明,竟能做出這般物事。”緋綃把玩著那工具,只見它呈彎曲的弧狀,兩端磨得圓滑平整,摸起來溫潤舒服,手工精湛至極。
“這是什麽物事?”王子進也探過頭來。
“這個叫‘歸去來’!以巧勁扔出去還能自己飛回來,用來打鳥捕獵最好不過。”
“歸去來?”王子進拊掌笑道,“這名字倒是有趣,不知道做出這種工具的木匠是什麽樣?”
“這個我也很想知道。”緋綃眼角帶笑,眉梢輕揚,“不如我們這就去看看?”
“還是別去了……”少年突然神色黯淡,將工具往腰中一插,奪過緋綃手中的死鳥,轉身便走。
“怎麽啦?為什麽不讓我們過去?是不是那木匠不在人世啦?”王子進一根筋脾氣發作,問個不停。
“那倒也不是……”少年靈活地攀上樹梢,再次騎在牆頭上,俯首朝王子進道,“只是周大哥再也做不了木匠活了,他一年前就關門不幹了。”
“啊?”王子進詫異道,“真是可惜,這麽一個能工巧匠。”
“我們也是這麽說的,四周的鄰裡也不停地勸他,但是他一直疑神疑鬼,惶恐不安,別人又有什麽辦法呢?”
“他為什麽會疑神疑鬼?”王子進更加不解。
“其中緣故,我也不是很清楚。”那少年撓了撓頭,朝二人擺手道,“我要走啦,不能再跟二位說下去了,如果被這園林的主人抓住,一定吃不了兜著走。”
他說罷輕輕巧巧地從牆頭溜下,矯健靈巧的身影,轉眼便消失在一片潔白之中。
“唉……”王子進手搭涼棚,長歎道,“難得碰上這麽有趣的事情,卻又不了了之。”
“誰說是不了了之呢?”緋綃鳳眼一斜,微微笑道,“也許真正的好戲,還尚未開場。”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這裡面還暗藏著什麽玄機?”
“我可沒有那麽說,只是想見見這個心靈手巧的匠人。”
“啊?你怎麽不早說?那少年已經走遠,我們要如何去追他?”王子進也有此心,奈何自己八字不好,總是惹出事端,方才才強忍著沒張口,現在恨不得插翅去追。
緋綃卻並不在意,微微一笑,盤膝坐在桌旁,掏出腰間玉笛,輕輕放在唇邊。
一陣婉轉悠揚的曲調開始緩緩流淌,如清涼的山泉,霎時消融冬日的冰雪,在風中跳躍著,奔湧著,流向蒼茫無際的遠方。
王子進久未聽到緋綃的笛音,隻覺心曠神怡,索性也坐在他身邊閉目欣賞。
只聽笛音忽高忽低,時而如登臨名山大川,時而如瀑布直瀉九天,不知過了多久,才終於戛然而止。
“好曲子啊。”王子進拊掌笑道,“怎麽之前沒見你吹過?”
“因為之前不想找人。”緋綃一躍而起,將玉笛往腰間一插,指著天空道,“子進,你看那是什麽?”
王子進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冬日灰蒙蒙的天空中,浮蕩的冷風裡,竟然多了一條銀白色的絲線。
那條線白得耀眼,在風中飄搖不定,卻直通向牆外。
“這是什麽?”王子進奇道。
“是那少年的思緒,我使了個法術,將它形象化了而已。只要人活著就不能停止思考,我們只需順藤摸瓜便能找到他。”
“妙招,妙招,怪不得每次我出門散心你都能知道我的行跡,原來如此。”
“子進,這個法術用在你身上實屬浪費。”緋綃笑嘻嘻地道,“只需去花街柳巷轉一圈,必能有所收獲。”
王子進剛要出言反駁,卻見緋綃抓著自己,急匆匆地穿牆而過。
泥土的味道頓時充斥了他的口鼻,難受至極。他急忙閉上雙眼,卻見黑暗中有一個窈窕的身影,漸行漸遠。
二
“緋綃,剛才我好像看到了奇怪的景象。”此時已近黃昏,王子進跟緋綃順著少年的思緒追到集市上,乾脆找了一家飯館歇息吃雞。
“什麽奇怪的景象?”緋綃抓著一隻雞腿大快朵頤,十指沾滿油水,完全不似平日出塵脫俗的模樣。
“我看到了一個女人。”王子進撓頭道,“而且周圍都在下雪,那個女人就站在雪地裡,穿著厚重的衣服,似乎要出遠門。”
“什麽時候看到的?”緋綃仍埋首吃雞,毫不在意。
“就在穿牆的那一瞬間,我一閉上眼睛,就看到了那個場面。”
“可能是那個少年曾經經歷過的一些事情,被你不小心捕捉到了而已。”緋綃飛快地吃光雞腿,又端起碗喝湯,“不過我估計更大的可能是你太久沒有見到美人了,是不是想出癔症來了?”
“誰說的?我昨晚還去歌樓聽琵琶來著,彈曲的歌姬比她美多了。”王子進拚命證明自己的清白,不小心卻暴露本性。
兩人一個花癡,一個雞癡,居然毫不衝突,相談甚歡。
待到一頓飯吃完,只見一輪朗月當空,銀白色的絲線在夜色中更加醒目。
“快到了,那少年的家定然在這附近。”
這次不用緋綃解釋王子進也知道為什麽,因為那條線越來越粗,由起初的絲線般粗細變得足足有成年人的拇指粗。
蜿蜒纏綿到遠方,還有擴散分流之勢,似乎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留下了那少年思考的痕跡。
兩人從集市出來,方拐了幾個彎,就來到了一片瓦房前。瓦房有的殘舊破敗,有的簇新整齊,一看就是尋常百姓的聚居之地。
那絲線蜿蜒曲折,如山澗中的曲水,在這些或舊或新、高矮不同的房屋間流動,最終停在了一戶人家的院外。
只見那家柴門半掩,正有一個少年在院子裡揮汗如雨地劈柴。
他一見到他們二人,頓時嚇了一跳。
“你們怎麽找來了?”少年哆哆嗦嗦地道,“難道那園子是你們的?找來要我賠那隻鳥?”
“不是。”緋綃搖了搖頭,手微微一揚,天空中的那條白線便嗖的一聲被他卷入袖底中,消失不見。
“小兄弟,你不要害怕,我們只是想見見那個你所說的木匠。”王子進笑嘻嘻地道,“想看看能做出那種工具的人,到底是什麽樣的。”
“原來是這樣,嚇死我了……”那少年如釋重負地放下斧子,擦了擦手,“我叫阿陽,這就帶你們去周大哥家。”
“在下王子進,這是我的朋友,你叫他緋綃便可。我們倆遊學來到此地,見到如此奇人異事,不探訪個究竟實在是不安心,多謝小兄弟帶路了。”
王子進囉囉唆唆地說了一大堆,估計阿陽一句都沒聽懂。他撓了撓腦袋,就利落地為他們帶路。
“到了周大哥家,如果見到了什麽奇怪的事情,千萬不要說出來。”阿陽邊走邊說,腳步輕快地在小巷中左拐右拐,雖是黑夜,卻如同在白晝中穿行。
“哦?他家有很多奇怪的物事?”緋綃也雙目灼灼,步履如風。只有王子進跌跌撞撞地跟在後面,一會兒踢到隻罐子,一會兒被磚塊絆個趔趄,連嘴都插不上。
“奇怪的東西是很多,但主要是周大哥性情大變,天天懷疑自己的娘子是鬼怪。”
“他的妻子難道有那麽可怕嗎?”緋綃啞然失笑,“我倒知道有人不小心娶個悍婦進門,活像是母夜叉托生,委實嚇人。”
“誰說的?周大嫂溫柔賢淑,可是自從回來之後,周大哥就再也不認她,天天嚷著這個回來的女人不是他的妻子,最後連性情都大變,連手藝都做不下去了。”
“回來之後?他的妻子失蹤過?”
“對,兩年前的事情了,他們夫妻二人要回老家省親,結果剛剛走到山裡,就因為突然下了大雪,馬車再也前進不了。夫妻二人打算原路折返的時候,周大嫂不小心失足掉到了懸崖下。”
“那、那不是死定了?怎麽還能活著回來?”王子進哆哆嗦嗦地說道。
“可是她就是回來了啊!”阿陽大聲道,“去年我跟幾位兄弟去山裡撿柴,就分明看到一個女人站在懸崖邊上,她穿著厚厚的棉衣,戴著防風的帽子。我們幾個一下就認出來了,她就是失蹤了一年的周大嫂。”
“活人?”
“是活人,手溫得很,還會流血流淚。”
“那她還認得你們嗎?”緋綃繼續問道。
“認得,過去發生的事情她都能一一重述,連我喜歡打鳥她都記得。”
“真是太可怕了,一個掉到懸崖下,失蹤了一年的女人,突然又活生生地回來了,要是我也會嚇得睡不著覺。”王子進大呼小叫道。
“但周大嫂隻說她像是閉了一下眼,再睜眼時還站在原來的地方,只是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年。”阿陽笑嘻嘻地說,“我們都說她可能是被神仙救了,否則怎麽會有這麽奇怪的經歷?”
三人邊走邊說,阿陽拐到一處小巷深處,指向盡頭的一處人家。
“到了,就是這裡,不知道周大哥在不在家。”阿陽說罷就以手叩門,不大一會兒,木門就被人從裡面打開了,門縫裡露出一張女人光潔的臉,她看起來二十出頭,美貌而賢淑。
“是阿陽啊,怎麽突然過來了?”她警惕地看了看緋綃跟王子進,似乎心存猶疑。
“這是我的兩個朋友。”阿陽指著二人道,“他們看我用‘歸去來’打鳥,覺得十分方便,也想跟周大哥買兩把。”
“原來是這樣,先進來吧,我跟他說說看。”女人笑眯眯地把三人讓進來,讓他們坐在庭院中,奉茶招待之後,就到內室找人去了。
王子進跟緋綃見這院落設計得甚是別致,角落裡有一個小小的木製水車,不停地卷出紛亂的水花。
高大的松樹虯枝伸展,樹下掛著一隻木雕的鸚鵡,只要有風吹過,那鳥兒便會發出清亮的叫聲,好玩至極。
“這家的主人真有本事,雖然只是個工匠,卻能過著神仙般的生活。不十分富裕,卻是女子的良配。”王子進看了一會兒,附耳對緋綃說道。
“良配不良配,可不是看這種新奇的玩意兒能看得出來的。”
好像是為了印證緋綃的話,他話音未落,便聽屋子裡傳來一個男人的叫罵,似乎十分氣憤。
“誰讓你隨便放人進來的?我都說過多少次?我再也不賣東西了,你怎麽還要做生意?”
那人一邊嚷著,一邊怒氣衝衝地走出來,見到三個人像是見了殺父仇人,手腳並用地要推他們出去。
“喂,這是幹什麽?不賣就不賣,有你這麽攆人的嗎?”王子進大呼小叫地跳腳。
“王大哥,我們走吧,我不是都說了,千萬不要惹周大哥生氣嗎?”阿陽也拉著二人往外走。
夜色闌珊,時間短促,還沒來得及看清那周姓木匠的嘴臉,兩人便已經被趕到了門外。
王子進愣愣地望著眼前緊閉的大門,隻依稀記得他似乎是個三十歲左右的中年人,面目端正,神色憔悴,仿佛有什麽壓抑的心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