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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夜:套裝2冊(春江花月夜+終章合集)》第3章 少年遊(1)
  第3章 少年遊(1)
  北宋,夜,東京城。

  一位身材瘦弱的書生正坐在窗前苦讀,房間中桌椅簡陋,桌上一支紅燭,照亮了他蒼白憔悴的臉。

  “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

  他在背讀一本《中庸》,雖然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眼眶下卻滿布黯淡的青痕。

  一滴燭淚,似乎也為他的執著感動,緩緩滴在了燭台上,宛如鮮血凝固。而就在這滴燭淚滑下的同時,他突然捂住了胸口,呼吸越來越急促。

  “救、救我啊……”他哐當一聲摔倒在地,朝大門的方向絕望地伸出了手。

  門縫中露出一隻黑亮而有神的眼,那是一個小廝打扮的孩童,面對書生的呼救,他卻置若罔聞,緊緊地關上了大門,並在門外落了一把鎖。

  不知從哪裡刮來一陣風,吹開了虛掩的木窗,吹熄了桌上的紅燭。年輕的男人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卻沒有半分力氣。

  而在他的身後,一個巨大的黑影從敞開的窗口探進來,伸出長長的觸手,悄無聲息地纏住了他的腳。

  “啊啊啊——”撕心裂肺的叫聲從樓上傳來,但卻根本無人聽到。

  夜已深,東京城卻燈火連天,喧囂熱鬧,哪有人留意到這點動靜?人們都在瓦肆中嬉戲玩樂,看花樓的姑娘們當街賣酒,看西域的藝人們高妙的表演,看這無邊夜色在太平盛世中,展現出最妖嬈的姿態。

  一
  汴河東流無限春,隋家宮闕已成塵。行人莫向長堤望,風起楊花愁煞人。

  被唐朝詩人李益多次吟詠過的汴河中,此時碧水潺潺,船隻往來如梭,一艘六槳客船順水漂來,船上的十幾名客人,皆是進京趕考的學子。

  “現在國家不問門第,廣納賢才,我等同僚正是趕上了好的時候啊。”

  其中一位方臉闊額的書生正在發表演說,引得其他人高聲附和,情緒激動,個個覺得高中的會是自己,似乎只要到了東京城,一進貢院,那一步登天的青雲仕途,就會擺在眼前了。

  為首的書生姓孫名喚道然,得到大家的響應極為開心,可是眼光一瞥,卻見一個長相文靜、呆頭呆腦的年輕人正趴在窗口,居然對他的慷慨陳詞無動於衷。

  “同窗的王子進,你對我的話沒有什麽想法嗎?”

  聽到他的質問,那叫作王子進的書生這才回過頭,卻哭喪著臉,極為失望的樣子,“當然有,道然兄啊,我覺得你說得很有道理啊,非常正確。”

  道然聽他如此回答,滿意地點了點頭。

  哪想王子進又繼續說:“你講的道理我是懂的,唯一不懂的是,這湖邊綠柳如煙,景色優美,又臨近東京,怎麽就沒有一位佳人呢?”

  他的話一出口,立刻引來一船的人哄堂大笑,連搖船的艄公都忍不住連連搖頭,覺得他毫無志氣。

  王子進卻不以為然,打開折扇,踱著步子走到船頭,朗聲說:“你們懂什麽?古來功名皆糞土,從來真心人難求。”

  話音未落,又引來書生們的大笑,大家都拊掌為他的花癡讚歎。

  眾人正笑鬧著,站在船頭搖頭晃腦的王子進卻突然像著了魔,面現驚豔之色,死死盯住了岸邊的柳堤,竟亦步亦趨地扶著欄杆,徑向船尾走去。

  同行的年輕人都不知他為何變成這副如癡如狂的模樣,隻覺奇怪,一起望向堤岸。

  但見岸邊柳色凝翠,花團錦簇,一個身穿白衣的人如蓮花初綻,正站在碼頭上。依稀可見這人黑發如雲,膚白勝雪,執一紙扇掩面,雖看不清眉目,卻也知是一位佳人。

  “喂,你快回來!前面沒有路了!”眾人見王子進一會兒工夫已走到船尾,不禁連連驚呼。

  可王子進隻覺得自己已經走進了一幅絕美的畫中,裡面有人面桃花,有月宮嫦娥,是一番誘人的景象,哪還聽得到他們的叫嚷?
  隨著撲通一聲悶響,他已經一腳踩空,掉進了汴河中。他水性頗好,慌忙中喝了兩口水,便連忙找自己的折扇。隻想著自己好歹是個文人,待會兒見了美人,怎麽能沒有折扇呢?萬萬不能丟了風度。

  “王子進,快遊啊,遊到那佳人身邊去!”

  “還愣著乾嗎?何不博美人一笑?”船上的同鄉見他深諳水性,都放下心,一起跟著起哄。

  王子進在水中受到鼓舞,竟絲毫不覺得是諷刺,抓起漂浮在河心的折扇,奮力向岸邊遊去。

  他遊了幾下覺得長袍浸了水,太礙手礙腳,就脫了;紗帽也甚是擋眼,摘了,哪裡還顧得上斯文禮節?他一心只有那碼頭上臨風而立的佳人了。

  他越遊越近,越近越是欣喜,因為這位姝麗不是一般的貌美。只見她柳眉如黛,青絲如雲,而且一雙桃花鳳眼眸光似水,仿佛還在對他笑。

  王子進見到這含蓄的笑意,更加精神飽滿,幾下就遊完了剩下的路程。

  那人站在碼頭上,見他靠近,居然蹲下身,伸出一隻玉手,要拉他上岸。

  王子進望著眼前那隻修長白皙的手,不由有些羞赧。書上都說了,男女授受不親,他怎麽也是讀過聖賢書的,怎能如此唐突了美人啊?

  可他正在猶豫,那隻手又在他面前招了招,但見十指如蔥,指尖泛著淡粉,誘人至極,令他頓時就看直了眼。

  什麽君子風度,什麽倫理道德,都不如眼前的景致誘人。他一閉眼就抓住了那隻手,可是觸手卻沒有想象中的柔嫩滑膩,反而如鐵一般冰冷堅硬。他還沒有搞清是怎麽回事,一股巨力就輕輕巧巧地將他拽出水面,拖上了碼頭。

  他狼狽地爬起來,隻覺這美人的手也太硬了點,似乎是自小做農活長大的,而且那力氣連自己都比不過,簡直能拉起一頭牛。

  只見那白衣人已經放下折扇,露出了一張姣好面容,雖然鼻梁挺秀,雙眉如劍,略帶英氣,卻掩不住那雙丹鳳眼中流轉的媚人風骨。

  “多謝佳人救命之恩,小生乃江淮人士,姓王名子進,這廂有禮了。”他急忙整理了一下衣服,拎著被水浸得松垮的折扇,向眼前的美人行禮。

  只見佳人一雙晶亮的眸子注視著自己,眼神如泣如訴,好像在哪裡見過。

  正愣神間,就聽佳人開口了,不是想象中的溫言軟語,卻是一道清亮的男聲:“小生姓胡,在此有禮了,請問王兄有何貴乾?”

  王子進立刻瞠目結舌,雙腿發軟,本就站在碼頭上,竟不著力,又撲通一聲跌到水裡。

  這次是真的沉了,不僅是身體,連心也沉到了冰涼的湖水中,隔著蕩漾的碧波,怎麽見這胡生的笑容中竟夾著一絲狡黠呢?

  湖水很涼,令他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恍惚間他覺得在很久很久以前,似乎同樣是在冰涼的水裡,也有一雙晶亮的眼,這樣注視過自己。

  二

  王子進再次醒來,卻發現自己正躺在溫暖的船艙中,周圍一乾學子正在把酒言歡,行詩對句。

  此時天已晚,燭光搖曳,他看了看身上乾爽的衣服,又看了看一乾與平時並無二致的同窗,不由暗自松了口氣。

  原來下午的醜事不過是南柯一夢,那夢中的美人真是美到極致,可惜美夢怎麽到了後來就變成了噩夢?如果自己能控制夢境,將那少年換成佳人,他情願一輩子在夢中長眠不醒。

  他嘴邊含笑,正在傻乎乎地回味,卻被眼尖的道然看到,連連高呼:“大家快看啊,我們的唐突公子醒來了!趕快把胡公子叫進來,讓他們來一個執手相認。”

  聽了這話,王子進心中立刻一片冰涼,隻想一覺睡過去不再醒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他所熟悉的哄堂大笑又瞬間將他包圍。

  道然的話音剛落,就見一隻折扇撩起了船艙的竹簾,走進來一位俊美少年,正是今日下午的那位翩翩公子。

  他依舊白衣勝雪,劍眉入鬢,見到王子進,唇邊含笑,朝他作了個揖,“小生胡緋綃,字炎天,見過王兄了。”

  他嘴上雖然恭謹有禮,紅唇邊卻總含著一絲抹不去的笑意。

  王子進見了心中不快,這分明是在笑他的愚蠢,不由不耐煩道:“長得如此雌雄莫辨,還偏偏取了個雌雄莫辨的名字。我叫王子進,字莫離!行了吧,沒事跟著我們乾嗎?”

  “我說子進,這就是你的不對,這位胡兄今日是在碼頭上等咱們這條船,也是要去赴考的,誰會知道你比船跑得還快呢。”

  道然跑來打哈哈,卻又引來一陣哄笑。

  整個晚上,一乾學子都圍著胡緋綃轉,因為不管他的名字多麽拗口,不管他長得有多麽像女人,在他們知道他是山陽書院的學子以後,就對他產生了莫大的興趣。

  盡出鴻儒的山陽書院啊,什麽樣的人才能進去受教呢?完全不是他們可以比擬的。

  而胡緋綃竟然還會相面,酒過三巡,便在燭光下對道然說:“你啊,這次必進三甲,一定要清廉為官,要不然恐老來無福啊。”

  王子進躲在一邊賭氣,見他說得頭頭是道,不由急得心癢難耐,隻想知道自己能否覓得一位如花美眷,共度今生。

  胡緋綃一口氣又幫三個人看了相,他再也忍不住了,手腳並用,從臥榻爬了過去,雙手抱拳道:“懇請胡兄幫小生一看!”

  臉上盡是虔誠,為了美人,這點委屈算什麽呢。

  胡緋綃望著王子進那布滿遐想的臉,眼中竟有許多的不舍,“王兄啊,你……”

  話到嘴邊,卻欲言又止。

  “你快說啊,大丈夫不要婆婆媽媽的啊!”王子進急得抓耳撓腮,連連催促。

  “那恕小生直言,王兄必不得善終,怕是命不過而立。因王兄前世孽債太重,必將世世暴死,而且八字凶險,所到之處必定有鬼怪相隨。”他話一說完,周圍的人不禁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連燭光似乎也跟著詭異起來,忽明忽暗中,王子進的臉色變得鐵青。

  怪不得父親為自己取字叫莫離,是怕我遭逢危險嗎?可惜孩兒不孝,終要離你而去了。

  “王兄,王兄!”呼喚的聲音像自遠方傳來,周圍一片寂靜,看到大家關切的眼光,王子進不禁心中一酸。

  “王兄莫怪,相面只是信口胡說之事,王兄莫要當真。”胡緋綃大概也覺得自己說得過分,連忙安慰他。

  卻見王子進轉過頭去,面對著他一張俊臉,幽幽地問:“胡兄,請如實告知,我命中可有桃花?”

  此言一出,又換得一片哄堂大笑,大家連連拊掌感慨,不愧為花癡王子進,在這種時候還在想著美人。

  “有,當然有!王兄有生之年,必能覓得一位如花美眷……”此時連一直高貴驕傲的胡緋綃都被他逗得捧腹大笑,連連搖頭。

  狹窄的船艙被笑聲充溢,只有王子進獨自悲傷並幸福著,倚在窗邊,望著窗外的江楓漁火。

  算起來離而立之年只剩不到七年,又有多少時間可以和佳人做一對神仙眷侶呢?

  三

  客船在汴河上行了數日,終於在一日午後抵達了東京城。

  此時正是大批學子入京趕考的時節,繁華的碼頭上到處可見布衣書生的身影,形形色色的商人圍著這些年輕人轉個不停,更有花樓的美貌姑娘來招攬生意。對於大多趕考的學子來說,這一個多月中,他們丟失的不僅是功名,還有飽滿的錢袋。

  王子進跟在諸人身後,跌跌撞撞地走出碼頭,但見東京城中房屋鱗次櫛比,道路兩旁盡是商鋪客舍,路上隨處可見金發碧眼的胡商。

  “東京果然是繁華啊,真是百聞不如一見!”道然忍不住感慨,其他人也個個眼睛不知往哪裡放。

  只有胡緋綃依舊長身玉立,漫不經心地扇著折扇,倒像是見慣了繁華,不以為然的樣子。

  他們邊說邊看,不覺竟走了半晌,眼見日頭西斜,還是道然想起來投宿的問題,否則恐怕到了天黑要流落街頭。

  說到投宿,大家都開始急起來,每天不知有多少趕考的學子到東京,他們這一逛就是大半天,現在有沒有客棧可住都不知道了。

  一行人又不知走了幾個裡坊,沿途的店越來越大,景致也是越來越繁華。

  “看,前面有一個大客棧啊!”其中一個書生叫道。

  大家一齊向前望去,只見路盡頭果然有家很大的客棧,門楣上掛著個巨大的金字招牌,上書“鴻福客棧”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漆金大門兩邊掛著一人多高的紅燈籠。

  “這麽豪華的客棧,怕是我等負擔不起吧?”王子進一見那客棧的排場,不由心虛。

  “管他呢,先進去看看再說。”一行人皆年少氣盛,兼人多膽壯,一起哄就同時走了進去。

  進了廳堂,眾人眼前皆是一亮,只見廳堂裝修奢華,雕梁畫棟,連一人合抱之粗的巨柱上都畫滿了描金的花紋。

  眼見他們光臨,立刻有一位看起來年過五旬的胖掌櫃笑嘻嘻地迎了上來,“各位客官可是要投宿嗎?”

  道然聽了忙擺手道:“我們只是進京趕考的學子,負擔不起貴店,還是罷了。”

  掌櫃的一聽,竟有幾分驚喜,就連皺紋中都夾著笑意,“這太好了!客官有所不知,趕考的學子在我這裡都可免費投宿。若是中了功名,得到聖上垂青,均可全免;若是不中,再收費用不遲。隻望各位中有貴人之相的若是高中,能照顧一下小店的生意就行。”

  經他這樣一說,立刻有人動了心,投考的學子都是為了功名而來,而且個個都覺得自己將會高中。

  他話音剛落,便有人到櫃台前填了單子,還有人本沒有幾分勝算,但見他人入住,不肯輸人一口氣,也跟著填上了姓名。

  王子進剛要跑去湊數,就被身後的胡緋綃一把拉住,“王兄,還是算了吧,我們改投別家去吧。”接著又朝看熱鬧的道然喊:“道然,莫要為了一時之利耽誤了一生啊。”

  一共十幾人進去,此時走出客棧的竟只有三人。眼見天色漸晚,王子進憤怨地問胡緋綃:“胡兄,敢問為何不讓在下投宿?這麽晚了,我們要去哪裡找比這家更好的客棧?”

  胡緋綃不由啞然失笑,“王兄啊,你要是真的能考取功名,那文曲星自會幫你擋災接福,依你現在的八字,怕是與功名無緣啊,真的硬考,搞不好還要折陽壽……”他說到一半,鳳眼微轉,“況且這家客棧邪門得很。”

  “邪門,哪裡邪門啊?我怎麽看不出來?”王子進仔細地端詳身後的客棧,只見紅燈高照,賓客盈門,不見異狀。

  “你沒有聽到裡面有好多人哭的聲音嗎?”站在一邊的道然忍不住開口了。

  “然也,然也,裡面怨氣太重啊。”胡緋綃連連點頭附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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