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Story Ⅶ:四月樓蘭(2)
百裡予安才歸於鄯善後,確實享受了一段平靜的繁榮。而天妒麗景,不過數年,這裡便遭遇了百年難遇的恐怖沙難。狂風吹了一日一夜,隨機徹頭徹尾地將其沒入沙之海洋,一並消失的還有傳說中貫通東西的瑰寶和奇珍異獸。
在小雲雀出生前,這座城池便早已成為了坊間的傳說。
此時它再次出現在距離絲路百裡開外,嶄新而華麗,除卻感概,小雲雀卻隻覺得有幾分恐怖。
雖然快要渴死,但本能卻讓她不要再接近這裡。
但在小雲雀看來,四月的邏輯是,走直線最快,穿城的距離自然最短。除此之外,他並無其它的考慮。因此,他毫不猶豫地走向高聳而緊閉的城門,伸手就要去推它。
虛弱的小雲雀無法阻止對方,電光石火之間,巨大的城門已經慢慢張開,四月立即牽著吹雪向城裡走去。
一進門,周身的氣溫好像都迅速降了數度。
綠樹涼蔭,水聲潺潺,空氣裡漂浮著濕潤的香味,十分誘人。
小雲雀緊張這城裡有蹊蹺,緊緊抓住吹雪背上的韁繩連大氣也不敢出,自己的視線也是迅速地四處打量,防備著可能的危險。而四月卻十分堅定,不管看到什麽,也絲毫不為所動。
二人心思各異,但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都沒有關心周遭唾手可得的水源。
可吹雪只是匹馬,跟著主人一路走到現在全靠的是忠心。此時聽到水聲,它的一切自律終於崩壞,隨即本能站了上風,什麽都不管了,脖子一掙,載著小雲雀就往一旁的噴泉水池邊跑去。它的頭往水裡一扎,搞得小雲雀直接抱著四月的披風一起落進了水裡。
水噴湧而來,小雲雀嚇了一跳。她連忙看向一旁忙不迭喝著水的吹雪,有點著急地想阻止它。可吹雪一掙,小雲雀被弄了個趔趄,又摔進了水池裡一次。
她纏著頭髮的頭巾散開了,深栗色的長發好像瀑布一樣傾瀉下來,在水裡鋪散開。
四月跟著趕了過來,他牽起吹雪的韁繩,想把它拉離水池。就在此時,他看了小雲雀一眼,那一刹,他溫潤的黑色雙眼裡閃過了無數情緒,可很快,這一切就化為了一聲輕歎。
他放開了吹雪,走到不遠處的樹蔭下落坐。
小雲雀不解地看向四月。他則是連頭也沒有抬,只是說,“你不要喝水?”
小雲雀有點猶豫地看看吹雪,四月下巴一揚,“它喝不了多久,喝完了我們就走。”
小雲雀用四月的鬥篷沾了水,潤著自己的嘴唇,又謹慎的抿了幾口。四月似乎有些不能理解她為什麽隻喝這麽少,但又好像沒有詢問的意思。身體極度缺水後,如果過度攝取,反而會有生命危險。小雲雀忍著大喝很多口的本能,反而將吹雪身上的皮囊摘下來,灌了個滿。
自己沒有力氣把皮囊放回去,四月便伸手幫忙,把皮囊固定回了吹雪身上。
吹雪比一般的馬體力好很多,喝起水來也似乎永無止盡。
而小雲雀瞄了四月一眼,他靜靜地坐在那裡,卻並沒有喝水的意思。
小雲雀早就覺得四月和吹雪身上多有蹊蹺。她尋思著以前聽聞過的漢人裡面那種絕世武功高手,什麽閉氣假死做起來都很實用。或許四月便是高手中的高手,靠著自己的內功,便可炎熱不侵,五行不懼。
念頭一過,她便也不再想著件事。擦乾淨了身上的泥土、血跡,小雲雀整理好衣裝,將頭髮包起來,開始打量起城中的景色來。
百裡予安正如傳聞,外側建築錯落華美,城內精致特別。水池上的西域雕塑無不鑲金帶玉,四周高大的蕨類植物充滿著生命力。街道整齊卻空闊,並沒有看到傳聞中的奇珍異獸,準確地說,百裡予安城內,給人感覺生機盎然,卻沒有半個人、動物、甚至昆蟲。
水聲潺潺,藏於其後,似乎有著細小而莫名的聲音。
小雲雀仔細看去,家家戶戶門前都似乎掛著形狀各異的沙漏,裡面的白沙簌簌地下落著,似乎已經漏過了大半。而在公共的場所,也可看到數個日晷。
大小、材質、樣式不一。但都在指明著時間。
小雲雀怔了怔,回頭對四月說,“城裡,時間?”
她想說,這個城為什麽會有這麽多關於時間的指示?話沒說完,四月已經站了起來,他走到終於喝得有些滿足的吹雪身邊,拉起韁繩,“好了,我們快點走吧。”
小雲雀爬到馬背上,四月迅速地牽著吹雪向前走去。
穿城的這一路,地面上的花紋似乎變得越來越模糊,而原本乾淨的街道上也逐漸漫上了沙粒。
小雲雀再去看家家門口掛著的沙漏,隻感覺馬上就要落完了。
她心想著這些沙落乾淨後,會不會又有人出來將沙漏們調反回去。可此時,四月的步伐更快了,就連吹雪也不得不跟著跑了起來。她覺得蹊蹺之時,四月“嘖”了一聲,隨即回身,一躍跳上了馬背,坐在小雲雀身後,索性驅趕著吹雪飛速地全力前進了起來。
小雲雀也跟著緊張了起來,“怎麽了?”
四月說,“小宛人都會在門口掛上沙漏嗎?”
小雲雀猛搖頭,“沒聽說過。”
“所以我們要盡快。”
以前四月曾說過,吹雪速度很快,但堅持不久,所以只有在很緊急的時候,他才會騎著吹雪前進。
此時,四月的緊張,和吹雪的全力以赴,讓小雲雀不由更加在心中呐喊——
“早就告訴你不要進來了@¥%&……”
所幸百裡予安面積很小,不出片刻,兩個人就衝到對面的出口。大門就在眼前,上面又是高高地掛著牌匾。又是鄯善的文字,小雲雀心想,那意思大約是人生是空虛不實之意,而就在此時,四月也仰著頭說,“浮生若夢。”
“什麽?”小雲雀想要轉頭。
四月隻說,“那牌匾是漢文書寫的,大體的意思卻是人生虛空。宛若幻夢。”
小雲雀一驚,吹雪卻已經載著他們正對著那虛掩著的大門衝去。
(4)幻予安
吹雪一頭向高聳的大門撞去,想要以自己的速度直接將其撞擊開來。
“咚”的一聲巨響,小雲雀隻覺得自己被馬背上震開,隨即狠狠地掉落在沙地上。
這一下摔得狠。她本就虛弱,緩了好一會兒也回過神來。可一睜眼,自己竟躺在夜晚的黃沙裡。
周遭是商隊人們七零八落的身影,伴隨著駱駝、牛羊、貨物、破碎的水罐、散亂的布匹一並落在沙裡。
這熟悉的景色,卻帶給小雲雀一種難言的絕望。
她原來從未離開被空心風襲擊的商隊殘骸。
這三日裡如水的男子,潔白的寶馬,和幻城百裡予安都只是一個夢境而已。她依然躺在這裡,靜靜地等死。
她動了動自己的手指,身下逐漸冷去的沙地在仿佛在印證她的想法。
心緒逐漸冷去之時,她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大哥帶著傷在自己身邊睜開了眼,對她說,“阿羅答,你還活著?”
本以為自己永遠再聽不到別人叫自己鄯善的名字,小雲雀眼眶一紅,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
“大哥、大哥,你沒事!”
大哥用粗糙的手抹去小雲雀的眼淚,“阿羅答,沙漠裡,不要哭。”他掙扎著坐起身來,小雲雀連忙上去扶好他,他被那空心風摔得不輕,滿身是傷,見到大哥如此,小雲雀又難過地哽咽了。大哥連忙安慰道,“不怕,哥哥帶你回家,我們先往那邊走,走到絲路,做一些補給,再回扡泥城。”
小雲雀怔了怔,然後有點不好意思地撓著頭笑道,“大哥,我也是這樣想的。話說回來,我剛才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裡有一個奇怪的漢人,牽著一匹馬打算沿著直線去鄯善。我們一路上都快死了,結果走到了一個……”
小雲雀沒有說完,大哥就接口道,“這世上怎會有人牽著馬進入這大漠中央,補給本身就帶不了多少,人騎在馬上,更是寸步難行。”然後大哥摸了摸小雲雀的頭,“好了阿羅答,你先去看看商隊裡還有沒有剩下的補給,可以帶著。”
小雲雀摸了摸頭,但還是聽話地向商隊的殘骸走去。
翻著散亂的行李、破碎的水罐,突然她被腳下的屍體絆了一下,摔倒在地面,就那麽直接坐在了自己腰後的小包上,狠狠地被硌了一下。她倒吸一口氣,幾乎眼淚都出來了。
突然,四周的景色飄忽了一下。她一怔,卻聽大哥在後面說,“阿羅答,過來。”
小雲雀回頭看向大哥,原本滿身傷痕、連站立都困難的大哥,此時卻帶著微笑站在不遠處,手裡還牽著一頭駱駝,“還好,發現一頭生還的駱駝!”
小雲雀記得很清楚。
就在須臾之前,商隊裡無人生還,更沒有半頭駱駝是活著的。
她回身摸了摸自己腰後的小包,裡面裝的正是兩天前從小灌木上割下來的褐紫色植物。
她緊張地抬眼,大哥牽著駱駝,步步接近。那熟悉的微笑在此刻卻令人恐怖,小雲雀突然從腰間抽出隨身帶著的小刀,狠狠地扎向了自己的手臂。
鮮血噴濺之時,畫面在劇烈地晃動,四周的景色驟然像無數碎片一樣猛地崩壞開來。
原本是黑夜的沙漠亮若白晝,小雲雀抬起頭,面前仍是百裡予安高聳的大門,牌匾上寫的文字卻是陌生的漢文,並非之前自己看到的鄯善文字。
轉頭,四周街道上掛著的沙漏眼看就要漏光。
遙遠處似乎傳來了規律的鍾鳴,道路上的沙礫卻越來越多了。
小雲雀側首,吹雪正垂著頭,好像拚命地吃著草。而四月卻微笑地站在不遠處。他睜著眼睛,但黑色的雙眸卻沒有聚焦。小雲雀只見過四月的冷漠或禮貌,卻從未見過如此溫和的神情,他一定是陷入了一個非常美好的幻境。
小雲雀心裡帶著歉意,卻也知道自己必須要叫醒四月。
她衝上前去,用力地晃著四月的胳膊,大聲地在他耳邊喊。但對方沒有任何反應。鍾聲越來越響了,小雲雀低頭,自己的腳側已經被沙子埋了起來。
這座城正在慢慢地下沉當中!
小雲雀回頭,出口的大門就在十數步之遙。她咬了咬牙,用自己腰帶的小刀背側狠狠地劃著四月的手臂,她急得都快哭出來了,“四月!快醒!城在沉沒!”
那一刻,四月的表情變得如此哀傷。
他突然握住了小雲雀割著他手背的匕首,沉穩地說,“我知道,小雲雀,我在一個幻境裡。”
小雲雀愣住了,隨即又更大聲地叫,“快醒來!快走。”
他依然微笑,“我知道,再給我一點時間就好。”
小雲雀難過地看著他,沙子已經淹沒了自己的腳面。如果再延遲,可能大門就會被沙子埋起來,推不開。她忍著哽咽,竭盡全力地拖起四月的胳膊,又去牽吹雪,用了全部的力量,向大門走去。
吹雪和四月都十分沉重,小雲雀好不容易拉著他們到來了大門,可黃沙已經將門的下面埋起來了一些。她用力地推著原本半掩著的大門,可沒有了體力的小雲雀根本就沒有辦法推開門。
沙已經蓋過了她的膝蓋,回頭看去,吹雪還在幻想自己在高高的牧草裡,而四月依舊帶著微笑。
小雲雀絕望了,可就在此時,四月突然睜開了眼睛,冷靜地說,“小雲雀,讓開。”
小雲雀吃力地把身體移開了一點,四月抽出身側如水的寶劍,刺向眼前的大門。那短短的一瞬,不知道四月出劍多少次,只聽到啪啦地一聲,大門猛地破開了一個洞。
可下一秒,看起來是木質的門,竟好像有生命力一般,從邊緣迅速地修補著自己。四月一手拎起小雲雀,一手拽著吹雪。他的力氣大的驚人,幾乎是憑一己之力,將一人一馬帶出了漸漸下沉的百裡予安。
就這樣,一口氣衝出了城門,四月沒有放下小雲雀,而是提著氣,牽著吹雪,快步地登上了據城百十米的沙丘上。
二人回首,那座宛若虛假般美好的磚城,正慢慢地沉入金色的沙海之中,伴隨著漂浮在空中的鍾聲,就像一首波瀾壯闊的挽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