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Story Ⅴ:血族的約定(1)
Dual commitment
(1)神秘的訪客
愛爾吸了吸鼻子,伸手翻開了放在門口小窗上的一個委托紙條。
拉傑愛爾16歲,他身材瘦小,一頭天使般純潔的金色短發和鼻子上零星的雀斑使得他看起來更像是一個才十二三歲的小孩子。可愛爾卻已經是遠近聞名的鎖匠。沒有人可以解開愛爾親手製作的鎖,而這世界上也沒有愛爾打不開的鎖——不管多麽複雜,他都可以在幾分鍾內輕而易舉地破解。
四村八鎮來找愛爾做鎖的人絡繹不絕,但愛爾很少能夠親眼見到他的客人。客人多半只是把委托和期限寫在紙條上,放到愛爾工房後門的小窗口,等到鎖做好了,愛爾再放回去,客人會在提貨時留下報酬。
愛爾從意大利輾轉來這個位於英國西南部的小村莊已經三年了。即便英文已經說得非常好了,他在這個小鎮裡的存在仍宛若空氣一般,平日出門,大家只會躲他躲得遠遠的,就算是想去買些生活用品的,也是自己把錢和想要的東西寫下來塞進雜貨鋪門裡,之後有人會放在他工房後面的小窗上。
起初愛爾還覺得有些不習慣,如今卻也漸漸變得無所謂了。
至少這個村子願意收留他,他無可抱怨。
愛爾哼著小調,戴上獨眼的放大鏡,用著工具靈巧地製造著鎖。不知不覺間,太陽漸漸西沉。就在此時,屋內響起了不急不緩的敲門聲。
起初,愛爾以為是有新委托了,他轉身看了看後面的小窗。沒有東西。可此時,敲門聲又響了。
從來沒有人敲響過愛爾工房的正門,他幾乎有些緊張地放下工具,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到前面,中途還踢翻了裝食物的籃子。
“你好,我請鎖匠來開鎖。”
門外的聲音彬彬有禮,卻帶著幾分冰冷低沉。愛爾握著門把,順著門縫小心地窺探出去。來人穿著紳士,精致的手杖、錚亮的皮鞋和上好料子的風衣。他的禮帽壓得低低的,愛爾看不到他的臉,但從穿著上看,他似乎不是這個鎮子的人。愛爾謹慎地說,“我就是鎖匠愛爾,如果……您想隔著門談也沒有關系。”
那人頓了頓,隨即有幾分疑慮地說,“為什麽要隔著門?我不是壞人。”
許久沒有人和愛爾說話,聽到他的聲音,愛爾眼眶都有點發酸了。他用袖子擦擦眼角,“那我開門咯。”
來人進了門,摘下禮帽對愛爾謙和地行了個禮。他的舉止老派,可相貌卻遠比愛爾想象的年輕。
“你好,我聽說你可以開世界上任何一把鎖。”
他開門見山,愛爾怔了怔,隨即讓開身體說,“請進來談?”
他笑了笑,愛爾覺得他嘴角的弧度溫柔而優雅,“不用,我想請你開一把鎖。但因為種種考慮,我要請你蒙起雙眼。”
他從懷中抽出一條絲帕,遞向愛爾。愛爾接過來的時候碰到了他的指尖,雖然冰冷,但愛爾卻感到了久違的親切感。愛爾將絲帕往自己的眼睛上蒙,一邊蒙一邊說,“如果失禮了我道歉,我開鎖基本沒有失敗過,但我從不開別人家的鎖。”
他依然溫和地說,“我以我家族的名譽保證,這裡是我們自己存放糧食的地方。”
(2)傑埃讓家族的糧倉
來人讓愛爾拉著自己手杖的另一端,帶著他不急不緩地走著。
愛爾所在的鎮子很小,沒走多久,就進了樹林。訪客靈巧地牽引著愛爾,每當路面不平整,或者是有障礙物時,他就會放慢腳步,再把手杖握緊,讓愛爾有一點力量可以支撐。
兩個人就這樣,踏著落葉沙沙的聲響,在月光中靜默地前行著。
走了不知多久,他停了下來,“這裡就是了。一共有三道門,每道門上都有一把鎖。”
他一邊說著,就一邊松開了手杖,愛爾一下失去了平衡。他於是反手將愛爾扶住,拉著他的胳膊,牽引著他的手碰觸到了第一道鎖,“抱歉,我忘記你看不見。就在這裡。”
愛爾“哦”了一聲,看似冷漠的回應背後卻是因為他對自己的禮貌而感到的局促。而當他的雙手握住了那把感覺起來很大而且堅實異常的門鎖時,內心卻又迅速地平靜了下來。他從身後的袋子裡掏出了簡單的工具,探進了鎖眼。細微的響聲才持續了數秒,訪客甚至還沒來得及把自己的懷表蓋子打開,愛爾就說,“打開了。”
訪客楞了片刻,隨即走過去扶著愛爾的肩膀走到了第二道門前。
愛爾這一次幾乎連工具都沒拿出來,他的手指靈巧地將鎖一轉,又上下用力一磕,喀拉一聲那個鎖就開了。愛爾握著打開的鎖頭說,“第一把鎖沒什麽問題,但這把我就要拿回去修一下才能再用了。”
訪客輕笑著,“沒關系,還剩最後一道了。”
雖然最後一把鎖製作十分精巧,愛爾仍然只花了一分鍾就打開了。
他開完鎖,有些感歎地嘟囔了一句,“真厲害,連糧倉的鎖都這麽複雜。”
訪客沒有回答,只是將手杖伸過來輕輕戳了戳他,愛爾便拉住沉默地跟著他往回返。
兩人走了一會兒,訪客突然說,“我叫凡特,凡特·傑埃讓。”
“嗯,我叫愛爾。”愛爾漫不經心地回答,過了一會兒,他才驚訝地反映過來,“傑埃讓?”
即便孤落寡聞如愛爾也聽過傑埃讓家族的故事。在南英格蘭最富有也是最神秘的家族。沒有人不知道傑埃讓先生,他擁有一個城市一般大小的莊園,一望無垠的綠地和森林將他的家與其它的領地隔離開來。而傳說城堡裡有無數藝術收藏品,百十個寶箱,就連馬桶都是金子做的,難怪糧倉也有這麽豪華。愛爾不由在心裡嘖嘖。沒想到這麽神秘的傑埃讓先生,會親自來找他開鎖。
傑埃讓先生說,“傑埃讓是一個龐大家族裡很小的分支。我們的家族古老而傳統,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分工,我是家族裡的小輩,主要負責財富積累和糧食管理。”
愛爾沒有忍住插嘴道,“傑埃讓家族已經這麽富有了,沒想到身後還有更龐大的存在。”
傑埃讓先生輕笑著,“是,我只是與人類交往比較多的那一支,就像是冰山露出海面的那一角。”
愛爾覺得傑埃讓先生這句話有些奇怪,但還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就被他的下一個問題牽引走了,“以你的手藝,即便是去倫敦或者羅馬這樣的大城市,也是出類拔萃。為什麽要屈居於這樣一個小鎮子。”
愛爾有點不好意思於他的誇獎,他吸了吸鼻子,隨即又帶著幾分猶豫地說,“您聽說過‘黑死病’嗎?我是意大利人,在三百年前幾乎殺死了三分之一我國的人。原本已經漸漸滅跡,卻又在我的村子裡複燃了……村鎮裡的人全死了,我家也只有我活下來。疾病逐漸蔓延,教皇隻好下令獵殺來自我村鎮、及附近的人!我好不容易跑了出來。但我意大利中部的口音卻把我出賣,整個歐洲都抵觸著我。我隻好輾轉,偷偷躲在貨船裡來了英國。大城市我不敢去,隻好流浪在小村鎮間。他們不知道我是意大利人,就會給我口飯吃,可一旦誰聽出了我的口音,我就會被毆打、趕走。”
愛爾翻開自己的領口,從頸子延伸到胸口的是一道醜陋的刀痕,猙獰而恐怖,“最糟的一次是被橫砍了一刀,差點死了。”他扯了扯嘴角,“不過我命大,就流浪來了這個地方。彼時恰好鎮長有一個儲物箱打不開了。我隻用了幾秒鍾就拆了那個鎖。鎮長感謝我,就給了我一個廢屋做工房。後來他們發現我是意大利那個村子來的,就將我隔離了起來。但總有人想找我做鎖,於是他們就把委托和工錢放在我的窗口,我為他們製鎖……您,您是第一個當面給我委托的人。”
他閉著眼睛,有些緊張。他怕自己說出這些後,會引來傑埃讓先生的反感,但他不願說謊。他的手心微微沁出汗水,似乎已經準備好了對方會將連系著二人的手杖直接撤去的舉動。
但傑埃讓先生只是淡淡地說,“黑死病的死亡率接近100%,你能活下來真是了不起。”他解開了愛爾臉上的蒙布,月光從他的背後靜謐地落下來,逆光中,他的表情平靜而溫和,冰冷的手輕輕地摸了摸他的腦袋,像是一名慈愛的神父,眼中卻帶著十足的悲憫,懂得他全部的經歷,“可卻沒有人稱讚你,真是可憐。”
那一刻,愛爾隻覺得眼眶發熱,就連喉嚨也哽咽了起來。
他低著頭,手緊緊地握起拳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傑埃讓先生笑了笑,“你家到了,快回去吧。我會再來找你的。”
(3)未被履行的承諾
自那以後,每隔一段時間,傑埃讓先生就會來找愛爾開鎖。愛爾不知道傑埃讓先生有多少個糧倉,但就算是有幾百個,以他的財富,也是合理的。
愛爾與人交往的經歷很有限。在自己家鄉時,父輩總是把他留在工房裡學習造鎖的技術,而過往三年,他幾乎從未與人交談過。雖然如此,愛爾仍然可以感到傑埃讓先生是一個很特別的人,這特別來源於他如同大海一般寬廣的知識。
當他的眼睛被蒙上,與傑埃讓先生同行時,這位年輕而富有的紳士就會給他講很多自己行商的見聞。比如,奧斯曼帝國蘇丹的箭袋上鑲嵌著數百顆綠寶石,他的桌子是用上萬顆珍珠製成,而他的后宮有著全西亞最漂亮的女子;再比如,在大洋那一邊的那一邊,神秘古老的東方國家有著最香的茶和最特別的布料,那裡的國王統治著比歐洲還大的領土;再比如,在歐洲的南方那邊大陸上,有無數珍奇而龐大的動物。他們每年遷徙的時候就像一場波瀾壯闊的進行曲。
傑埃讓先生為愛爾打開了一面窗,愛爾透過這個窗子仿佛看到了全世界。
他第一次感到這個世界令人驚歎的美好與絢爛。而他只能守在自己小小的工房裡,連門都不怎麽敢出。他有點難過,卻又有點慶幸,若不是傑埃讓先生,他這輩子都不會知道生活可以是如此特別。
他不由衷心地尊敬著這名客人。
在愛爾為傑埃讓先生打開第六個糧倉的門以後,傑埃讓先生突然要出遠門,“我七天后就會回來,屆時再來拜訪。”
愛爾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可轉折,就發生在第二天。
愛爾如常上街去買接下來幾天的食品。他把自己的錢和紙條塞進雜貨鋪的門裡,剛往回走了兩步,突然老板從裡面拉開了一小條門縫,警惕地看著他。愛爾從未見過老板,他有些靦腆地想向對方打招呼,他卻“砰”地一聲把門緊緊地關上了。
愛爾怔了怔,也隻好吸吸鼻子往回走。
當晚,東西送到他的窗口上時,籃子上留了一張紙條,“不要再來了,請你離開這個村莊。”
愛爾看著那紙條,隻覺得心裡一涼。他正想著以後要怎麽弄吃的,可又聽到了敲門聲。正奇怪著,門口響起了鎮長的聲音,“愛爾,你在裡面?”
愛爾快速地跑到門口,手剛放到門把上,卻被鎮長製止,“不用開門,你就這樣聽我說。”
愛爾怔了怔,整個人僵著在了那裡。
鎮長清了請嗓子,鄭重地說,“請你立刻搬離這個村莊。”
愛爾一愣,“為什麽?”
許久,對方沒有回音。愛爾於是慌了,他懇求著,“鎮長,我沒有地方可去。我努力工作,我很小心地不與人接觸——您看!我來了三年,從來沒有人生病!鎮長,求您了。”
“妖怪,你明明就是在幫吸血鬼!你快滾出這裡!”有人憤怒地喊著,又有人小聲的附和,隨即這一切嘈雜被鎮長製止了。
愛爾疑慮地說,“什麽?”
鎮長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沉穩,卻掩飾不了其中的恐懼和怒意,“當初我看你是個好孩子,才說服了鎮民們讓你留下。而你卻招惹上了讓全鎮人、甚至附近所有人落入危險的事情。”
愛爾一頭霧水,可來不及辯駁,鎮長已繼續說了下去,“最近幾個月,附近的一些貴族莊園被吸血鬼攻擊,人畜不留。”
愛爾緊張地說,“怎麽會這樣?難道沒有牧師來保護他們?”
有鎮民冷笑著回復道,“牧師祝福過的結界被人打開了,你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麽?”
“我怎麽可能知道!”
“牧師們在每個莊園上加諸了三道鎖,每道鎖都十分精巧複雜,因為祝福,吸血鬼不能碰觸那些鎖,而若沒有鑰匙,人類也無法破解那些鎖。愛爾,你真的不知道嗎?”
愛爾怔了怔,他閉上了眼睛,又猛地睜開,隨即斬釘截鐵地說,“不會的。”
鎮長重重地歎了口氣,“總之,你快走吧。七天后,還不離開,就別怪我們無情。”
愛爾不知道鎮上的人要對他做什麽,但他知道不管是什麽,他根本無力抵抗。根據過往的經驗,他恨不得當夜就收拾好行李逃離這個鎮子。但傑埃讓先生說,他七天后還會回來找愛爾。傑埃先生讓做下了這個承諾,便一定會實現——愛爾覺得,如果自己背棄了二人的約定而離開,他就再也無法見到傑埃讓先生了。
比起鎮民的威脅,失信於傑埃讓先生這件事本身讓愛爾更加無法接受。
於是他躲在家裡,裹著毯子,縮在自己床邊的一角,靜靜地等待著。不時會有人猛烈地敲打著他的門,還有人用石頭砸他的窗戶,可當他透過窗口看出去的時候,始作俑者又似乎帶著懼怕地飛速消失了。時間一天天地過去,鎮民們對愛爾的敵意隻增未減。
終於挨到了第七天晚上,愛爾工房的門被敲響,他一個挺身從床上跳起來,飛也似地衝到了門口,“傑埃讓先生?!”
對方沉默了許久,終於開口,卻是鎮長的聲音,“愛爾,這是我最後一次勸你。”
“但是我在等我的客人,我答應過他。”
“你到如今還要執迷不悟地幫那個吸血鬼嗎?”
“傑埃讓先生是個好人!他今天晚上就會來找我,你們見到他便知道我沒有說謊。”
周圍一陣帶著深深恐懼的倒吸氣,隨即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鎮長的歎氣似乎沉進了空氣裡。隨即便是大錘粗暴地落在工房門上的聲音,隻兩下,愛爾就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他驚慌失措地向工房的後面躲去,可還沒走幾步,憤怒的鎮民就已經破門而入,他們一把拉住愛爾,像拽著一隻瘦弱的小兔子般將他扯了出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