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禁庭(97)
獨家番外(1)
惠風和暖,前陣子下過一場雨,待到放晴的時候,天宇被洗刷了一遍,變得愈發明麗起來。
又是一年端午,禁中忙著置辦香糖果子和角黍。皇后不會做吃食,隻得找艾葉來,坐在廊下剪成人形,讓內侍釘於門上。
官家今日難得清閑,攻打烏戎所需的兵馬糧草都籌備妥當了,擇個黃道吉日便可西征。中原的霸主,還有什麽煩憂?回到柔儀殿裡,找個圍子床躺下,透過垂掛的珠簾,能看見不遠處的她,心便是寧靜的。
皇后肚子漸大,還有兩個月就要生了。想起第一次胎動時的情景,夫婦二人緊張得臉色發白。他戰戰兢兢把手覆在她肚子上,隔著一層皮肉,能想象出小小的手或足,在他母親腹中恣意伸展的樣子。不過菡萏似乎過於文靜了,常常動過一次,兩三天都不再翻身。有時候穠華害怕,太醫說孕期滿五個月,孩子活動當日益頻繁,為什麽皇嗣不是這樣?她提心吊膽,急得再按捺不住時,菡萏才賞臉,隨意伸伸胳膊,表示自己很好。
這孩子一定是個大氣端穩的儲君,今上想。智者足重,不動則已,一動驚天地。反正他的孩子,他的妻,沒有一個不令他滿意。
他懶洋洋躺在那裡,看她一眼,她眼睫低垂,正專心剪她的艾人。殿外天光明媚,交夏了,穿得也少,只見她便便的大腹,與那玲瓏的肩頭和脖頸不太相稱。他長長舒口氣,合上眼,將書扣在臉上。
她在身邊,歲月無憂。恍惚想起大婚那晚,她喝了合巹酒,醉得不省人事。他回到洞房,便見她紅得像隻熟蝦一樣。問情由,她的乳娘期期艾艾說:“醫官來診治過,聖人起了酒疹,需塗藥。”
他把藥接了過來,殿中人都打發出去,坐在床沿替她擦拭。她嘴裡細碎念叨,不知在說些什麽,他也沒有太在意。低頭看,那酒疹來勢洶洶,從脖子往下,前胸後背尤為嚴重。那時他對她還有些抵觸,雖然通信八九個月,心裡並不陌生,但今日之前只見過兩三面,畢竟身體不熟悉。他試探性地觸她一下,她像被按了機簧,突然睜眼看他,“官家……”
他手裡還端著藥碗,遲疑往前舉了舉,“我替你擦藥。”
她不說話了,重新閉上眼。胸口癢,懊惱地嘀咕兩句,把手挖進了抹胸裡。可能是因為動作太過豪放,背後的帶子掙松了,她側過來躺著,只見峽谷幽深,兩岸山勢壯闊。他艱難地咽口唾沫,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女人的酥胸,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她揮了揮手,“迷惑殷重元……”
醉話說得字正腔圓,他當時吃了一驚。轉而龍顏不悅,心想她即便真是這樣打算,正大光明說出來,也太不把他放在眼裡了。
他擱下藥碗,怒氣衝衝往外去。撼了撼,殿門紋絲不動,看來太后命人把門鎖上了。他站了一會兒,等情緒漸漸平複,重又回到後殿裡。她癢得厲害吧,像孩子一樣,發出焦躁的、似哭似笑的鼻音。他歎了口氣,複替她上藥,每個地方都擦遍了,最後只剩前胸。
他掙扎了很久,終於把她的抹胸揭開了。一看之下,風景難以描繪。他心頭咚咚驟跳,蘸了湯藥的巾帕拂過那綿軟的山峰,他下意識按了一下……手感不錯,透骨銷魂。
心裡像裝了一把琴,琴弦被撥動了,錚然作響。沒有見過別的女人怎麽樣,她是頭一個,很美,以後認定她了,就這樣罷!
於是當真再也沒有放開過,被她折磨,燒化了五髒六腑,他覺得都是他應該經歷的劫數,不能怪她。
所幸現在好了,一切的不如意都過去了,她依賴著他,以後都不用分離,想起這個,便有種塵埃落定的踏實感。
他躺在那裡,半夢半醒間聽見她的腳步聲,漸漸到他圍床前,取下他臉上的書,小聲喚:“官家?”
他不願意睜眼,往裡面讓了讓,向她伸出了雙臂。
她順從地在他懷裡躺下,輕輕搖了他一下,“大軍何時開拔?”
他說再過兩日,“烏戎得知大鉞要起兵,正嚇得惶惶。這樣也好,將他們吊著,人的精力有限,緊張得太久,越來越不耐煩,這樣攻打起來更容易。”
她哦了一聲,“那麽官家打算怎麽處置貴妃?”
“禁中留她不得,送入瑤華宮,令她入道。”
她納罕道:“官家不要她了麽?瑤華宮裡淒涼,日子不好過啊。”
他的眼睛輕啟一條縫,瞥了她一眼,“我什麽時候要過她嗎?送她入道,就沒打算讓她過好日子。她太浮躁,在那裡修身養性,對她有益處。”
她哀聲歎了口氣,“我孃孃今日入禁中來,同我說起高斐的親事,不好辦得很。”
他自然懂得,一個亡國之君,雖然封侯拜相,正經門第高的人家,避之惟恐不及,有誰願意通婚?皇后得了親人,想盡辦法要周全他們,可惜事難成。
他不太好說話,隻道:“不著急,高斐還年輕。綏國滅亡不到半年,待時候再長些,眾人都淡忘了,親事便水到渠成了。”
“高斐是個強脾氣,孃孃同他提起,他把人蹶得八丈遠。”她為難道,“想是無心無情吧,鉞國的閨秀他也看不上。”
他沉默下來,略頓了頓問:“依你的意思呢?”
她抿著唇,抬起一雙大眼睛看他。他面上含著笑,有些話到了嘴邊,還是咽了回去。
“再等等吧!”她齜牙一笑,使勁往他懷裡鑽,“不說這個了,我先前做了頂虎頭帽,過會兒拿來讓你瞧。孃孃說剛出生的孩子不懂事,唯恐他抓臉,給他做了兩副手套,繡上了柿蒂花,可愛得很。”
他應了,垂手在她腹上一摸,“菡萏這兩天乖麽?”
她說還是老樣子,“你小時候必定也是這樣。原想向太后打聽的,可她總是不冷不熱,我也不好意思叨擾她。”
人到了一定年紀,就顯得特別固執。他曾經斡旋過多次,太后不為所動,甚至提起孩子,也是不太上心的樣子。他呢,不論自己碰多大的釘子都滿不在乎,太后是生母,即便有了隔閡,一切都好商議。唯獨她對菡萏冷漠,讓他有些受不了。菡萏還沒出生,是男是女暫且沒有定論,但他知道那是他的心頭肉,他像愛皇后一樣愛著他,不能忍受任何人對他哪怕有一丁點的不屑。
他冷了心腸,漸漸與太后疏遠。對他不滿便罷了,對孫輩應當有她做祖母的寬宏和慈愛,結果太后的態度令他失望。失望過了頭,便不怎麽想去理會她了。
他拍拍她的背,“好好的,要同別人取什麽經?”躬腰看著她的肚子,低低說,“好孩子,動一動,讓你孃孃放心。”
等了半天,毫無反應。穠華半帶嘲笑式的衝他咧嘴,“陛下的聖命對我們菡萏不管用,這孩子真有主見,說不動就不動。”
他皺了眉,“菡萏,不聽話爹爹可打了!你要想明白,爹爹一巴掌下去,受苦的是你孃孃。”
穠華穿著蝶穿花的長衣,起先那蝴蝶是一動不動的,可是漸漸有了起伏,懶洋洋一撩,然後再沒有動靜了。
穠華笑起來,“好乖乖,果然心疼孃孃。官家看他多聰明,這麽小就聽得懂你的話,將來一定比你有出息。”
要說別人比他有能耐,他是一定不能接受的。自己的孩子,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簡直是對他最熱烈的讚美。他洋洋自得,他的孩子就是好,聰明伶俐,有帝王之才,將來要好好栽培。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了,剛入七月就準備皇后著床,孩子的衣裳鞋襪都置辦齊全了,只等皇嗣落地。可是等到月尾,沒有要生產的跡象,招醫官來瞧,醫官側著腦袋號了半天的脈,最後說:“瓜熟方蒂落,殿下未到時候,還需等等。”
時候拖延得長了,穠華心裡不安起來。先前被崔先生擄走二十多天,回來後那些大臣就一直存疑。現在時候到了不生,難免讓人背後說閑話。
有時候並不是問心無愧就可以萬事不管的,她心裡竟也開始忐忑了,官家面前很覺得羞愧。
他見她有異,小心問她怎麽了。她垂著嘴角說:“官家可曾懷疑我?”
他有些意外,“懷疑你什麽?”
“菡萏到現在還賴在我肚子裡,這樣算來時候不對了。”她怯怯道,“我怕你對我起疑,這孩子……”
他笑道:“你回我身邊就有身孕了,這還有假麽?關於菡萏,我心裡有數。吉人寡語,貴人慢行,水平流緩,心平不語。聽過這話罷?所以咱們的孩子,貴不可言。”
他善於開導人,她心頭的陰霾一掃而空了。可是他堅信,卻架不住別人閑言碎語。
到八月十五,禁中中秋辦宴,太后淡淡一笑道:“我看這時候該準備了,左不過這幾日了。”
這話令人側目,話裡的含義也淺顯。如果孩子是穠華被劫出宮後懷上的,可不是現在該生了麽!
安國夫人頓時變了臉色,“太姒懷武王,三年才落地。如今皇嗣不過晚了一個月,太后竟這樣著急,果然是祖孫情深,太后迫不及待要見殿下。既然如此,不知娘娘(宋人稱祖母娘娘)為孫兒置辦了些什麽?畢竟是頭一胎,不單官家和聖人,更是禁庭乃至鉞國頭等的大事。”
太后乜斜郭夫人,冷笑道:“且看吧,現在說什麽都是假的,待孩子落了地,才是真的。”
郭夫人氣得咬牙,暗裡同穠華說:“這老妖怪要成精了,惹惱了我,拖到沒人的地方拔光她的頭髮!”
穠華苦笑不已,低頭撫了撫,心裡隻管惆悵起來。
所幸八月裡未生,一直等到九月低,仍舊沒有動靜,這可真急壞人了。剛懷菡萏的時候在外顛簸得厲害,是不是傷了他的根基,所以孩子動得少,出生也推遲了?
她提心吊膽,坐臥不寧。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肚子持續在長大,說明孩子是好的。她有時候半躺在床上,掀起衣裳把肚子擱在迎枕上,一手貼著肚子,笑道:“菡萏,同孃孃擊掌如何?”
起先沒有音訊,隻感覺沉甸甸的份量在調頭,過了半天才懶洋洋地一個回應,頂在她掌心裡,果真應了他爹爹說的貴人慢行了。
官家也開始憂心,“這是要生個佛祖出來麽?快滿十二個月了!他倒安逸,隻恐你生起來費勁。”
這種事急也急不來,她隻說:“他長得好,我吃些苦也沒什麽。”
今上沉吟了許久,“……眼下生,叫菡萏不合時宜了。”
“就叫菡萏。”她固執道,“本來應該生在七月裡的嘛!”
他訕訕的,想給孩子爭取改名的,結果又一次落空了。
就這樣蹉跎到十一月,攻打烏戎的捷報頻傳時,忽而一天皇后腹中作痛起來。當時今上正在紫宸殿視朝,錄景跌跌撞撞跑進來,立在殿門前拱手,“陛下,聖人要生了!”
他手裡的奏疏落在案上,啪地一聲驟響。還聽什麽政啊,當然是皇后生孩子要緊。於是文武大臣們掖著笏板、提著袍角,急匆匆趕往福寧宮。皇后在柔儀殿裡呼天喊地,眾臣和今上在殿外守候,從早上一直守到正午。
但凡愛妻生孩的男人,不管他位有多高,這時候就是個尋常人。今上等得不安的,皇后嗓門好,一聲聲衝破雲霄,他聽得站都站不住,跌坐在台階上。兩眼茫茫看著朱紅的直欞門,突然心頭燃起來,直腰便要往殿裡衝。宰相和眾人見勢不妙強行拉住他,男人不能進血房,皇帝運勢關乎天下蒼生,豈可兒戲。
他等得渾身打擺,皇后懷孕比尋常人多好幾個月,菡萏個頭肯定很大,他怕她有危險。從她著床開始,他的視線一直是模糊的,總覺得隨時會掉下淚來。只等著最後一刻,孩子落地了,他就痛痛快快哭一場。好在安國夫人在裡面,她有母親在身旁,不至於那麽無助。
他轉過身,喃喃對王簡說:“皇嗣懷了一年……”
宰相點頭,“臣知道,皇后吉人自有天相,會平安無事的。”今上狠狠扣住他的手腕,皇后在殿內使勁,他在外面使勁。
滿朝文武都眼巴巴盼著,這是今上的第一個孩子,二十四歲才得,是整個大鉞未來的希望。
日頭漸漸偏過去,將到未末,殿門開啟一條縫,內人往來不絕。今上踮著足尖往殿裡看,叫住了一人便問皇后如何。內人們福身,不斷重複同一句話,快了快了。
他六神無主,說不行,“朕一定要進去看看。”
又上來一幫人攔住他的去路,他憤怒得想揍人時,殿裡傳來響亮的啼哭,朝臣們簡直比他還高興,轟然一聲喊起來,“生了!”
安國夫人終於出來了,含笑納福,“向陛下道喜了,是個皇子,母子均安。”
今上晃了晃,喜極而泣。
菡萏呱呱墜地,宮人們稱了份量,足有九斤。孩子太大,母親吃了苦頭,他很難想象這麽嬌小的個頭,怎麽生出這麽大的孩子來。她閉著眼睛氣息輕淺,他伏在她床頭什麽都做不了,只是拽著她的手,一遍遍親吻。
鉞國有太子了,菡萏落地第二天便詔告全國,大赦天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