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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四姐古言合集》第89章 禁庭(89)
  第89章 禁庭(89)
  其雨淫淫,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來也;日出當心,心有死志也。(4)
  他處置了后宮的那些嬪妃們,讓她們先走一步,免得活著遭人□□。自己在廣袤的天街上踱步,隔一會兒抬頭看天上,紛飛的火球,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壯烈姿態墜落,皇城不在射程內,看著竟別有一番滋味。他歎了口氣,複低頭踱步。在他還是太子的時候曾數過金磚的數量,縱向六十六塊,橫向是九十九塊還是一百零八塊,他已經記不清了。

  “一、二、三、四、五……”他輕聲數著,從東側開始。數到十三的時候聽見內侍喚他,他心頭一跳,料想是城門被撞開,五十萬鉞軍攻進來了。可是轉過頭看,來人有兩個,一個黃門打扮,一個是廝兒打扮。他頓了頓,緩慢上前兩步,“怎麽?”

  內侍拱手行禮,“回稟官家,成國長公主求見。”

  “什麽?”他沒聽清,“哪國長公主?”

  也許他連她的封號都忘了,也是,受封不過三日她就被送出了建安,哪裡記得那麽清楚!

  穠華上前一步,“妾與官家請安。”

  他茫然哦了聲,突然瞠大了眼睛,“阿姊?”一面說著,一面倒退了兩步,大聲往身後傳話,“孃孃,阿姊回來了。”

  郭太后聞言從殿內急急走出來,待到天街上,見高斐已經把穠華牽上台階來了。她站在那裡晃了晃,“穠兒……”

  眼淚蒙住了穠華的雙眼,她上前叫孃孃,可是乏累至極,膝蓋一軟,便崴身跌倒下來。

  她做了個很長的夢,回到五歲那年,滿園芳菲正盛。她捧著書卷,在湖邊的青石上坐著,聽爹爹講故事。

  “宋康王舍人韓憑,娶妻何氏,美,康王奪之。憑怨,王囚之,論為城旦。妻密遺憑書,繆其辭曰: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當心……”

  爹爹的聲音極好聽,溫軟的,如淙淙湧泉。她那時幼小,不解其中意,問爹爹,“信中的話是什麽意思?”

  爹爹低頭看她,眼裡含著悲傷,“其雨淫淫,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來也;日出當心,心有死志也。”

  她聽後半天沒有說話,爹爹的袍袖被風吹拂,拂過她的手背,有淡淡的香氣。她莫名覺得很難過,氣哽得哭起來。

  爹爹很訝異,將她抱在懷裡,問怎麽了?她伏在爹爹肩頭說:“何氏可憐,她與韓憑是夫妻,為什麽不能在一起?”

  爹爹悵然歎息,“畏天道,畏王權。有時侯愛情敵不過權利,等你長大就知道了。”說著含笑撫她丱發,“我穠兒有真性情,將來必可覓得良配。要記住爹爹的話,女人不可貪戀權勢,縱然良人是霸主,亦要不忘初心。”

  她還太小,似懂非懂,但是心裡有自己的想法,“要爹爹這樣的良人,爹爹對穠兒最好。”

  爹爹只是笑,俊秀的面容,只因常常蹙眉,眉間有了淺淺的紋路。但是笑起來極好看,像三月融融的日光。聽了她的話緩緩搖頭,“像爹爹這樣的並不好,要找個可以保護妻兒的,倘或能遠離名利,那就是大圓滿了。”

  她靠在爹爹肩上,過了很久才又追問韓憑與其妻的結局,爹爹說:“韓憑被王處死,何氏陰腐其衣,與王登台的時候縱身躍了下去。左右攬衣不得,墜台而死。何氏在衣袋上留有遺書,請求與韓憑合葬,王沒有答應,令人埋之,使她與韓憑的墳塚相望。”

  她含著淚,五歲的小兒也懂得人世間的辛酸了,“後來呢?就一直這樣咫尺天涯麽?”

  爹爹說:“墳塋不可移,王曰:‘若能使塚合,則吾弗阻也。’於是當夜有兩棵梓木生於墳塋兩端,十日便長得合抱粗,根交於下,枝錯於上。樹頂還棲了一對鴛鴦,日夜交頸悲鳴,其狀可哀。”

  “鴛鴦是韓憑夫婦變成的麽?”

  爹爹說是,“生不能在一起,死後得以團聚,也是幸事。”

  穠華雖然懵懂,但是讀得懂爹爹的傷痛,“孃孃在地下,也希望爹爹好好的。”

  爹爹淒然南望,喃喃應著:“是啊,一定是這樣。”

  鳳山在南方,鳳山上有她未死的孃孃。

  一個激靈醒轉過來,她臥在床上,外面轟鳴聲不斷。郭太后和高斐站在她床前,見她醒了,低聲道:“大內只剩一位太醫了,剛才來看過,說你懷了身孕。”

  她有點慌,仔細判斷他們的表情,然後說是,“孩子還在麽?”

  郭太后點了點頭,“暫且還在,但是能不能留下,說不準……這個消息,殷重元知道麽?”

  她該說實話麽?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要學會保護自己,便搖頭說:“不知道。在他起兵前就已經將我廢了,貶入瑤華宮為道,孃孃聽說了麽?”

  鉞國自然有綏國的探子,大致的情況也傳回來了。鉞太子沒死,試圖奪位,其間發生很多糾葛,導致她被打入冷宮,乃至被廢。

  她面有愧色,囁嚅道:“我沒能殺了殷重元,有負孃孃所托。禁庭中幾次三番出紕漏,他早已經不信任我了。當初封我為後,只是為了以我為由,伺機向綏國興兵。一旦大戰開啟,我沒有了利用價值,被他掃出了禁中。”

  “這麽說來,殷重元對阿姊是毫無感情了?”高斐看了她一眼,“那阿姊的孩子……”

  她心裡糾結不已,官家無子,就算她將他們間的關系描摹得多緊張,只要孩子是他的,就足以成為拿捏官家的把柄。她相信兩國開戰後,綏國的密探已經沒有用武之地了,因此後來發生的事,他們未必知道。

  她徐徐長出一口氣,“我在建安時有位老師,我和親,他也一同入了大鉞。後來我遭遇了那些坎坷,先生對我不離不棄……”

  這謊話說得十分尷尬,自己先紅了臉。

  高斐辯她神色,蹙眉道:“可我聽說汴梁城外,阿姊手刃了崔先生,既然崔先生對阿姊情深意重,阿姊為什麽要殺他?”

  她心裡有些忐忑,忖了忖道:“那是金蟬脫殼之計,崔先生並沒有死。今日我回建安來,就是崔先生護送的。先前在望仙橋下被孫將軍的部下拿住了,我入皇城,崔先生跟隨孫將軍共議退敵之計去了。”

  高斐有些失望的樣子,外面轟然又一聲,震得宮苑顫動。他垂著兩手道:“城快破了,阿姊現在回來無異於自尋死路。可惜進城容易出城難,阿姊何必把自己的生死同我們綁在一起呢!”

  她沒有說透徹,如果現在就表明自己可以求官家留他們性命,他們必定知道她和官家余情未了。所以還是沉默,等鉞軍抓住他們,即便被關押起來,見到官家就沒事了。

  郭太后也萬分惋惜的樣子,“你不應該回來的,既然有個深愛你的男人,一起離開中原,到外邦去多好。綏國江山搖搖欲墜,現在我們這些人還不如城中的普通百姓。百姓尚可以活命,我們只有死路一條了。”

  其實她現在很想問她,離開她爹爹究竟有沒有後悔過。若不是她與爹爹分離,爹爹不會鬱鬱而終。爹爹是個精明的人,如果察覺風雲突變,也許早就變賣家產,帶著妻女離開建安了。他敗給皇權,卻從未敗給自己,孃孃放棄了這樣安逸的生活選擇親近權利,最後又如何?

  高斐出去等待消息,他眼下除了等待別無他法。郭太后坐在床沿上,替她掖了掖被角,“你需要安胎,可惜太醫院已經沒有藥了。那些太醫逃亡的時候打翻了櫃子,弄得到處狼藉,所以現在只有看造化。”

  她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

  郭太后撫撫她的鬢角,嘴角牽起一點笑容來,“沒想到你會回來,雖然很傻,但是孃孃很高興,你沒有忘記我和五哥。就算死,我們骨肉死在一起。”

  她抓住了郭太后的手,“孃孃,我們不會死的,會好好活下去。”

  郭太后搖頭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以前享受尊榮,現在就要忍受屈辱。恐怕殷重元不會放過我們的,即便僥幸能活,也必定像牛羊一樣被圈禁起來。”她頓下來,又歎了口氣,“不能看到你們生兒育女,對我來說是個遺憾。我這一生坎坷,現在回頭想想……不值。”

  她撐身坐起來,“孃孃後悔離開爹爹麽?”

  提起她爹爹,郭太后臉上失意更甚了,“我做過的最後悔的事,就是沒有自盡以謝這段感情。那時候你爹爹的香料生意做得極大,整個綏國,乃至鉞國和烏戎,都有他的分號。城中命婦愛香,沉水、蘇合、零陵、白漸……你爹爹櫃上擺了什麽,她們就要什麽。你爹爹頭腦靈活,他會為不同的人調製配方,各種香料參雜起來,或煎或煮或炮,貴婦們可以有各自獨特的味道,因此在城中大受追捧。我與那些貴婦有往來,也是因為這個,有一回去平陽長公主府上送香,正遇見先帝……”她臉上訕訕的,把頭偏了過去,“總之是對不起你爹爹。後來我被接進宮,那時極思念他,幾回梁上生好了白綾,怎奈沒有勇氣套到脖子上……如果那時候死了,也就不用經受現在的國破家亡了。腆著臉活下來,可不是報應麽!我雖做了太后,可是午夜夢回時常想,希望等我死後,有機會能夠同他合葬。夫妻還是原配的好,我心心念念記掛著他,總想回到他身邊去。”

  到了今時今日,談那些都沒有用了。她勉力下床,推窗往外面看,建安的天是紅色的,坊間大火照亮了天幕,“鉞軍快要攻進來了……”

  城中那些滿口仁義的大臣都已經四散逃亡了,只有他們還堅守著。天下之大,已經無立錐之地。

  隱約聽見震天的廝殺聲,郭太后臉色變得鐵青,喃喃道:“城門破了,全完了。”

  前殿傳來匆匆的腳步聲,回身一望,是鎮軍大將軍孫膺。郭太后慌忙迎上去,“城中情況如何?”

  孫膺拱手道:“臣失職,未能守住城門,鉞軍已入城。前方正在廝殺,臣率金吾衛退守皇城,誓死保全陛下與太后。”

  穠華在一旁看著,孫膺的臉上沾染了血跡,燭火映照下顯得猙獰可怖。她左右觀望,未見崔竹筳,便問:“崔先生可與將軍在一起?”

  孫膺道:“臣正要說此事,望仙橋下的密道已經無人戍守,可是眼下鉞軍進城,出不去了。崔先生於胭脂廊上設了吊索,請官家及太后、長公主上胭脂廊。屆時順吊索滑入通渠,底下有竹筏接應,趁著夜色可悄悄出城。”

  所謂的胭脂廊,並不是尋常的回廊,它是隔斷禁庭與小西湖的一道牆,上有平台,高五六丈,牆下通渠蜿蜒而過,匯入錢塘江。如果計劃進行順利,從那裡遁逃,不失為一條妙計。

  郭太后聞言,顫聲道:“危難之中見人心,大將軍忠勇,當青史留名。”

  這時候誰還在乎青史不青史,國都沒有了,留名有什麽用!孫膺自謙了兩句,請陛下與太后移駕。穠華迫於無奈,隻得一同前往。

  城中交戰正盛,呐喊聲混雜在寒風裡,扭曲呼號,直指人心。

  天好冷,沒有歸處的心裝著冰棱,到哪裡都凍得瑟縮。穠華隨眾人出了乾和殿,疾步往胭脂廊上去,前後護衛的軍士甲胄上鐵片相擊,發出錚然的聲響。有飄忽的沫子落在她臉上,轉眼化了,她抬頭看天,原來是下起了雪。南方的雪有它獨有的特點,孱弱地,無甚力道,一如綏軍的抵抗。兵戈聲越發近了,鉞軍直指皇城。她回身看高斐,年輕的臉上有驚懼。他比她小一歲,過年才滿十六。發現她看他,目光顫了顫,不見君王的氣度,不過是個人生曾經極度平坦的少年罷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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