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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四姐古言合集》第30章 禁庭(30)
  第30章 禁庭(30)
  心裡裝著一個人才會煩惱,否則風過無痕,有什麽可惱的?(1)
  福寧殿中燈火煌煌,太后未走,留下親自照顧他。

  帝王家也不是全然沒有親情,只是今上性格古怪,即便是和親生母親,也沒有太過親近的意願。太后愛兒子,苦於難以像正常的母子那樣。如今正是他虛弱的時候,虛弱的人總會比平時柔軟些。

  太后替他拭汗,替他打扇,低聲問:“渴麽?孃孃與你倒茶喝。”

  他半闔著眼睛,身上不覺得疼痛,只是有些乏累。夜已經很深了,太后依然在。他輕輕喘了口氣,“孃孃回宮歇著去吧,我這裡沒什麽要緊。”

  太后接了茶盞喂他,哀聲道:“你這樣,叫我怎麽安心回宮?傷在兒身痛在娘心,你沒有做父親,尚且不能體會,等以後就明白了。”

  他轉過頭往外張望,“皇后走了?”

  太后不答,把茶盞擱回去,頓了下方道:“你是要成大事的人,不能這樣兒女情長。寵愛歸寵愛,縱得她無法無天就不好了。今日七夕,這麽多人在艮嶽,你們偷偷從後山溜走,哪裡還有點君父國母的威儀?安安全全回來,我也不追究,隻當你們小兒女情懷,一笑就罷了。可是你弄得這樣,在外受賊子伏擊,帶了一身的傷,叫禁中人怎麽議論?我不罰她,難解我心頭之恨。幸虧傷的只是胳膊,要是一刀砍在脖子上,還有命活著麽?”

  他蹙了蹙眉,重新把眼睛閉上了。

  出了這麽大的事他還一心維護她,實在令人費解。太后道:“大婚不過兩個月,你一向疏淡,為什麽皇后叫你這樣牽掛?禁中娘子哪個不是美人胚子,偏為她失魂落魄?”

  他愈發不耐煩了,別過臉道:“孃孃不懂,別問了。”

  太后見他固執亦是無奈,“那究竟是誰下的毒手,官家心中可有數?是皇后調唆你出宮,莫不是與她有關?”

  是否與她有關,他心裡有數。這份感情進行到這裡,究竟應該繼續發展下去,還是到此為止,他也有些難取舍。要君臨天下,總要犧牲些什麽,譬如親情、譬如愛情。不論是誰挑起的爭端,只要栽在她身上,興兵綏國就有了充分的理由。

  他抬起左手覆在額上,過了很久到底搖頭,“今天的局勢很凶險,皇后曾挺身救我。”

  太后等到答案方松了口氣,“這樣最好,不負我對她的期望。只是她還需磨礪,這次命她思過,煞煞她的性兒,給內命婦們做個榜樣,對她自己也有好處。你這兩日好生將養,再不要隨意出宮了。案子要責令他們徹查,汴梁城中有此等不法之徒,想起來就令我膽寒。是不是同上次的鬼面人是一夥的?若果真如此,那禁庭豈不永無寧日了?”

  他又隱隱頭痛起來,推說不是,“鬼面人已經伏法,孃孃就別再胡亂猜疑了。待我歇上幾日,這事我會親自督辦的。臣無事,太后請回吧!”

  他抬出了官稱,太后也沒有辦法。歎了口氣,起身出去了。

  先前的場景一直在他眼前回蕩,皇后奮不顧身,刺客明明可以殺她,中途卻停下了,可見必定不是烏戎的人。莫非真是綏國麽?不是,綏國並不在乎她這枚棋子,只要能刺殺他,她的存亡不重要。那麽究竟是誰?與她有過交集,不忍心傷害她的……

  案頭燭火跳動,過了不久自行熄滅了。已近午夜,月亮功成身退,紗窗外隻余一片星輝。偶爾響起蟲袤的鳴叫,沙沙地,仿佛一個古怪的夢魘。

  清早一縷日光斜照進來,照在榻頭袒露的手腕上,時候一長幾乎要把人炙傷。

  穠華被熱醒了,坐起來看,殿內無人,便撐著涼簟出了一會兒神。不久阿茸打簾進來,放下銅盆道:“聖人醒了?昨天的事真把我嚇壞了,所幸有驚無險,否則我和春媽媽都不知怎麽辦了。你身上還好麽?可有哪裡不舒服的?”

  她說沒有,慢吞吞過去漱口洗臉,問:“有沒有福寧宮的消息?官家眼下怎麽樣?”

  阿茸搖頭說不知道,“自己安穩就好了,管人家作甚。”

  她呆了呆,發現阿茸說得沒錯,今上於她不過是“人家”。又想起金姑子,昨天太混亂了無心過問,今天得了閑,該有個說法了。

  阿茸替她篦頭,她吩咐宮人把金姑娘傳來。金姑子進內殿,遮遮掩掩把兩封信遞了上來,“紫宸殿後殿書格都上了鎖,婢子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弄來的。怕官家察覺未敢多拿,書信堆了兩尺來高,從中抽了兩封出來,聖人且先過目。”

  她心裡緊張,頭也不梳了,把人都遣了出去。

  捏著兩封信到矮榻上坐下,信封上自己的筆跡她認得出來,要拆開卻著實費了很大的勁兒。

  如果這信寫於七月前,就說明官家的嫌疑被洗清了;若寫於七月之後,那還有什麽可說的?必是他無疑!

  她展開梅花箋看信的內容,說的是建安城中的奇事。駙馬尚主前曾經有過婚約,但對方做女道士去了。幾年後尋上門來,駙馬念舊情,出資為那女道士建寺安置,公主因此與駙馬反目,鬧得建安城中一片嘩然……這事她記得太清楚了,是雲觀回大鉞那年冬至發生的,也就是在七夕之後。她腦子裡一片空白,看著那信,欲哭無淚。竟真是他,這個陰陽怪氣的人,冒雲觀的名同她通了九個月的書信,她居然從來不曾察覺,看來是空長了一顆人腦袋。

  春渥進來的時候見她愣著兩眼發呆,忙上前詢問她。她抬起頭,眼裡裹滿了淚,“娘……”

  她嗚咽哭起來,春渥看到矮幾上的信,已然猜到大半了。攤著兩手說:“如今怎麽辦呢,印證之前的猜測了?”

  “這個喪心病狂的瘋子!”她低聲咒罵起來,“他怎麽能這麽騙我!”

  春渥沒有替她難過,看她的樣子反而覺得好笑,“可是惱羞成怒麽?和他說了那麽多情意綿綿的話,自己卻不自知?”

  她面紅過耳,含著淚還不忘惡狠狠地瞪她,“娘也落井下石麽?我不是你奶大的?”

  她現在是委屈壞了,春渥知道不能再添堵了,她這個脾氣惹毛了不好收場,忙道:“我何嘗是這個意思?這世上哪裡有人笑話自己孩子的!我是覺得官家也不容易,他這樣的人,同你甜言蜜語的來往,簡直……叫我不知道說什麽好。這三年多來想是用了不少心思,也算是用情至深了。”

  “誰稀罕他用情至深?他不去好好做他的國君,冒別人的名算怎麽回事?我與雲觀情深情淺同他有什麽相乾?他就這樣一廂情願摻合進來,叫我心裡怎麽想?”她掖著帕子嚎啕,“他竟這樣愚弄我,還在我面前裝模作樣,暗地裡不知怎麽恥笑我,我以後沒臉見人了!”

  她很難過,心裡發空,連天都矮下來了。她的一腔愛意錯付他人,實在對不起雲觀。殷重元欺騙她的感情,他是個不要臉的騙子!

  什麽皇后的威儀,全沒有了,春渥愁眉苦臉看著她在榻上打滾,無可奈何。

  “聖人看開些罷,如今你都嫁給他了,也算是功德圓滿了。別把他想得太壞,愛慕一個人有什麽錯?我知道你難以接受,可這是老天的安排。前世種下因,今世結出果。也許之前和雲觀相遇,就是為了促成和官家的姻緣。”

  春渥磨破了嘴皮子,顯然沒能叫她好過多少。她漲紅了臉把收到的信遞與她看,“他都寫了些什麽?思卿不得安枕,恨不能肋下生翅與卿團聚……卿安則吾安,卿若一慟,則吾雖遠必哭相和……他好無恥,虧他說得出來!”

  春渥很尷尬,支吾道:“寫得蠻好,情真意切……”

  她調過視線來大嗔:“你還替他說話!”

  “好、好……”春渥隻得賠笑,“我不替他說話,我替你著想。我沒有這福氣做你的親生母親,可你是我喂養大的,我時刻都在心疼你。我希望你能嫁個好人家,與夫婿舉案齊眉。如今前一項已經實現,就余後一項了,聖人不想讓我安心麽?找個時機同官家好好談談吧,雲觀已經和你沒有關系了,硬要說,不過是小叔罷了。”

  她坐在那裡擰著眉心和自己較勁,想了半天道:“娘說得是,我是該與他好好談談了。”

  她立起來往前殿去,春渥忙追上去阻攔,“昨日太后禁了你的足,終不好明著違抗。況且金姑娘夜探紫宸殿的事透露不得,傳出去了是死罪,你莫不是打算找官家對質?”

  她雖然氣惱,還沒被衝昏頭。信是偷來的,即便讓她有了把柄,也是個見不得光的把柄。她得上福寧宮去,總會發現些蛛絲馬跡的。再說他眼下傷勢怎麽樣了,她心裡也有些惦念……

  有時想想,自己的確是個反覆無常的人,一面恨他,一面又牽掛他。別不是被春渥說中了,不知不覺喜歡上了他罷。她被自己嚇了一跳,不會的,怎麽能夠呢!相處兩個月,沒發覺他哪裡好,除了喜怒無常還有什麽?
  她怏怏地,但是總要出去的。喚時照來,“你去福寧宮跑一趟,就說我不放心官家,派你去詢問官家身體。見到錄景再讓他遞個話,求官家讓我去照顧他……”

  她話音才落,林蔭道上匆匆跑來個人,是福寧宮的內侍高品。到了階下長揖,捏著嗓子傳話:“陛下有令,請聖人至福寧殿見駕。”

  真是巧得很,正中下懷。她正了臉色頷首,回頭對春渥道:“知會徐尚宮,讓她上寶慈宮去,把官家召我的事回稟太后。”

  春渥福身道是,攙她下階陛,低聲囑咐:“萬不能造次,官家畢竟是國君,傷了他的臉面,只怕你也下不得台。”

  她撅了嘴不大高興,卻也往心裡去,應了聲知道了,“我有眼色,會見機行事的。”廣袖一舒,對掖起雙手來,由內人引領著往福寧宮去了。

  福寧宮有前後三個寢殿,供今上隨意居住。昨日遇襲事發倉促,便安置在福寧殿裡了。大婚是在柔儀殿,她閑來無聊到處都看過,沒發現什麽可疑的地方。倒是那個福寧殿,似乎有些禁地的味道。今天是個好機會,趁著他不能走動,她可以四下探一探。

  她上丹陛入正殿,可巧持盈在,隔著屏風聽見她細細的聲氣,似乎在哭吧。說官家怎的弄成了這樣,臣妾心如刀絞。

  她有點不屑,傳她來,叫她看他和貴妃做戲麽?她站住了腳,讓錄景進去通傳。貴妃正柔腸寸斷,萬一不小心破了什麽,豈不驚壞鴛鴦?

  錄景請了旨,很快便退出來引她入內。她慢吞吞挪步,繞過屏風,果見持盈哭得梨花帶雨模樣。其實入了禁庭,有誰不在演戲?對一個幾乎陌生的人,能有多少感情?她是很能體諒她的,大家都不容易。雖然她不怎麽喜歡她,但也不至於很討厭。

  持盈拭淚對她參拜,她抬了抬手,“梁娘子免禮罷,官家如今怎麽樣?”

  貴妃轉過頭看了今上一眼,“官家說好多了……只是我心裡難過,一時沒忍住,壞了規矩,請聖人恕罪。”

  她大度一笑道:“你也是關心官家,何罪之有呢。”一壁說,一壁趨身看他。

  他臥在床上,昨天血流得多了,嘴唇發白。眼睫是低垂著的,殿內光線暗,看不清究竟是不是閉著眼,反正精神有些不振。她因書信的事生氣,可到了這種環境,心頭還是覺得牽扯。登上腳踏坐在他身側,他受傷的胳膊搭在胸前,她不敢觸動他,只是低聲喚他,“官家,臣妾喂你吃藥好麽?”

  他這才有了反應,不說話,搖了搖頭。

  她看他這樣,鼻子有些發酸,“很疼麽?”

  他依舊搖頭,“不覺得疼。”

  她接過藥碗低頭吹涼,徑自道:“你是怕苦吧?我叫人備了膠棗來,吃完含上就不苦了。別叫我一直勸你,我今日心情也不佳。”

  她半帶威脅似的,舀了一匙貼在他唇瓣,他掙扎了下,最後還是喝了。貴妃在一旁看得五味雜陳,這殿宇寬闊,卻沒有空間能夠容納她。她徐徐吐出一口濁氣來,索性納個福辭出去了。

  她一匙接著一匙,他疲於應付,隻得撐起身端過藥,仰脖直接灌了下去。

  她拿手絹替他掖嘴,他倚在引枕上看她臉色,“皇后適才說心情不佳?為什麽?”

  為什麽?還不是因為他做的那些卑鄙的事麽!她不方便直接質問他,只是自己氣惱著。再看他一眼,他輕輕攏著眉頭,人模人樣,很難把他和那件事聯系在一起。

  罷了,他有傷在身,容後再說吧!她搖搖頭,“沒什麽,就是心裡不痛快,現在好些了。”

  他總能從她的話裡發現一些意外之喜,比如她先前心情不好,一定是在擔心他的傷勢。現在轉晴了,是因為他把藥喝了,情況也比昨日有改善。

  他嗯了聲,“有什麽不快同我說,孃孃禁你的足,我把你傳來,這個禁足令便作廢了。”

  她聽了斜過眼睛來看他,“召我來難道不是為了伺候官家麽?我知道你嫌棄那些黃門,近身照應的事便交給我吧!”

  他聽了微微低下頭,往裡面讓了一些,“皇后上床來。”

  “為什麽?”她說,“我就坐在你對面,不好麽?”

  他又不說話了,就那麽看著她。她無奈,蹬了鞋爬上去,怕碰著他的傷口,有點畏畏縮縮的挨在邊上,“官家是不是很喜歡坐車時候那樣?咱們肩並著肩說話?”

  他的唇角微微揚起來,“我喜歡和皇后靠得近一些,近得可以聽見你的心跳。”

  她有點不好意思了,嘀咕了聲:“聽我的心跳做什麽,離得近了怪熱的。”

  他不以為意,摸了把蒲扇遞給她,“有勞皇后。”

  他愛使喚人,她鼓起腮幫暗忖,現在且讓你得意片刻,等我拿住了證據,到時候看你怎麽收場!

  捋了袖子給他打扇,突然想起他的乳名,又覺得十分好笑。便歪脖兒覷他,“官家,我昨日聽見孃孃喚你的乳名,原來你叫得意呀。這個名字取得真好,難怪你總是得意洋洋的樣子。”

  他愣了下,“我何嘗得意洋洋了?”

  “沒有麽?”她含笑看著他,“真的沒有麽?”

  不知為什麽,有她在身邊,他就覺得一切都不那麽重要了。還記得初初大婚時他端著姿態,那時經常可以佔上風,後來漸漸不成就了,倒不是旁的,只是願意隨她的性子,不忍心太苛責她罷了。

  她促狹地追問,他沒能撐多久,最後還是繳械了,“可能……有時候有一點。”

  她咧嘴笑道:“不是有時候,是經常,你自己不知道,我卻看得真真的……不過我喜歡這個名字,有人情味,比重元好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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