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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四姐古言合集》第162章 臨淵(25)
  第162章 臨淵(25)
  國師有執念?喜歡過誰?受過情傷?說出來,大家探討探討。

  渡亡經……她傻呆呆地仰望,好像在哪裡聽過,似乎是個很有用的東西。不管怎麽樣,滴兩滴血就能看到這樣的奇景,實在讓她覺得很高興。她抱著胸欣賞了半天,上面的經文看不太懂,只是覺得阿娘的遺物不尋常。當初阿耶把它掛在她頸上,應當知道它的神奇之處吧!

  怎麽收起來?她伸手過去,手掌阻斷了光線,倏地靜止下來。她拿起竹枝上下左右查看,寶貝似的合在掌心裡,迫不及待要給曇奴看看,便攥著跑出去。剛到台階下,院子裡黑影一晃,憑空多出幾個人來。為首的女郎叫了聲殿下,急切地追問,“剛才殿下房內光芒萬丈,敢問殿下是什麽緣故?”

  她戒備地看著他們,不知他們是什麽來歷,把手掩在袖籠下,厲聲道:“你們是何人,膽敢夜闖公主府?”

  那女郎用力指了指自己,“我是弗居,殿下好好想想,可還記得我?”她咦了聲,聽起來很耳熟。弗居見她這樣,以為她想起來了,笑道:“殿下果真是記得我的……”

  她瞥了她一眼,“我不記得你。”

  弗居噎了下,暗道藥效太強了,與座上有關的人也一並忘記了。他們受命護她周全,她的一切動向都要仔細留意。前兩天她院中有異動,當時就感到可疑,今天門窗裡透出閃電似的光亮來,是不是預示著會出現某種意想不到的轉機?

  “殿下還記得雲頭觀嗎?我是雲頭觀的女道,也是太上神宮的中官靈台郎。殿下當初和曇奴及貴妃借宿在觀裡,曇奴中毒,是卑職為她醫治的。”她急急道,“請殿下仔細回憶,萬萬要想起我來。”

  蓮燈腦子裡有些混亂,“一個女道,怎麽又做靈台郎呢,你們太上神宮真有意思。”依稀覺得應該是認識這個人的,不過一時想不起來罷了。不管是不是舊識,她既然找來,總有她的用意。便道,“中官要來找我敘話,應當走正門。半夜三更翻牆進來,似乎不大和規矩。況且長安不是有宵禁嗎,觸犯者要論罪的,難道神宮的人可以例外?”

  弗居很想告訴她,是國師派他們來守護她的,但又不敢自作主張,隻得含糊道:“太上神宮保社稷穩固,長安四處都有神宮的人,只要哪裡出現異象,卑職們有職責向國師回稟……殿下,殿下臥房裡剛才發生了什麽,請殿下據實告訴卑職,這也是為殿下的安危著想。”

  她發現的小秘密,為什麽要告訴外人?況且太上神宮四處設眼線,已經讓她很不滿了,她要追問,得看她願不願意作答。她顯然是不願意的,拂了拂衣袖道:“沒什麽,我新得了顆夜明珠,是珠子發出來的光。”

  這話分明是糊弄人,夜明珠的光柔而淡,熄了燈後不過照亮五步之內,哪裡能像剛才這樣光芒耀眼?可是她不肯說,弗居也沒有辦法,隻得步步緊盯著她,“那這麽晚了,殿下要去哪裡?”

  她怔怔眨眼,“我的府邸,我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弗居拱了拱手,“鑒於剛才的光來歷不明,卑職唯恐殿下遇險,殿下去哪裡,卑職便護送殿下去哪裡。”

  她比手說請,竟是打發不掉了。蓮燈不太高興,想斥她一聲大膽,轉念想想若是真有交情,這樣掃人家的臉不太好。於是聳了聳肩,抬頭看月色,“我只是出來散散,哪兒都不去。”說著轉身回房,鼓著腮幫子關上了門。

  回到榻上捧著竹節研究,它靜靜躺在她掌心裡,看不出任何異樣。她閉上眼,把它放在自己鼻梁上,它就勢一滾,滾進了眼窩裡。她翻個身,瞌睡漸漸上來,枕著瓷枕睡著了。

  朦朧間又做了夢,夢見美人抱著個孩子,孩子頭上扎總角,看見她便笑起來,分外親熱的樣子。美人把他放在地上,笑道:“孩寶兒見了阿娘這麽高興?去吧,去阿娘身邊,讓阿娘抱抱。”

  他剛會走路,搖搖晃晃向她奔過來。蓮燈忙蹲下迎他,心裡還在奇怪,為什麽要管她叫阿娘?
  孩子撲進她懷裡,她來不及思量,把他抱起來,看那眉眼五官,這麽漂亮的孩子世間少見。雪白的臉頰,星辰一樣明亮的眼睛,還有大而深的笑窩,不知道是哪家的寶貝,叫人打心眼裡的喜歡。

  她抱著他轉圈,笑著逗弄他,“誰是你阿娘?”指了指那美人,“是她?”

  他這麽小,卻聽得懂她的話。搖搖頭,輕輕叫她,“阿娘。”然後摟住她的脖子哭起來,邊哭邊說,“阿娘不要寶兒。”

  蓮燈尷尬得很,想是這孩子認錯人了,見到年輕的女孩就叫阿娘。但弱小的身軀緊貼著她時,她心裡泛起溫柔的痛,不可遏製。她哄他,拍著他的脊背親他的臉蛋,“好乖乖不哭,阿娘不會不要你。”

  淚水浸濕的眼睛愈發明亮了,長長的睫毛忽閃起來,就像九色一樣。他捧住她的臉,肉嘟嘟的小嘴親了她一下,“阿娘愛寶兒。”

  蓮燈不迭點頭,“很愛寶兒……很愛……”

  不知為什麽,她覺得自己真的愛他,發自每一截骨骼,每一個毛孔。她抱著他,同他說了很久的話,再抬頭時那美人不見了,竹林深處走出個人,站得很遠很遠,只看見飄逸的身形,還有長得幾乎垂委於地的烏發。

  寶兒大叫,“耶耶!耶耶!”

  那個人揮了揮手,舉止很優雅,蓮燈覺得自己應該見過他。奇怪她最近總是這樣,不知到底遺忘了多少。也許是腦子出了問題,得找個醫官好好看看了。或者一切都是上輩子發生的,所以才感到陌生又熟悉吧。

  沒喝孟婆湯嗎?孟婆也太大意了,她鬱鬱地想。遠處那人緩步走過來,她努力想看清,可是他面目模糊,仿佛隔著一層濃霧。他走到她面前,叫她娘子,她心頭猛地一跳,如遭電擊。

  忽然有了丈夫,還有了孩子,好像太快了一點。不過可以斷定這人不是盛希夷,她摸摸寶兒的臉,“他是你阿耶?”

  寶兒笑得咯咯出聲,往他那裡傾倒。結果她沒攬住,孩子脫手摔下去,她挽救不及,驚惶地尖叫起來。

  簾外守夜的傅姆忙趕過來,舉著燭台問她,“殿下怎麽了?可是做噩夢了?”

  她心有余悸,壓著胸口緩了半天才回過神來,擺手把她打發了出去。轉頭看窗外,窗戶紙剛泛起蟹殼青,她重新閉上眼,抬手捂住嘴,手劇烈地顫抖,忍不住吞聲飲泣。究竟是怎麽回事,過去發生過什麽,為什麽讓她如此惶恐不安?後來追問曇奴,曇奴一味的同她兜圈子,她有些怨她,賭氣決定不去參加她的婚禮了。

  坐在窗前納涼,眼光一掃就掃見枝葉間的身影,似乎並不是有意要避諱她,只是讓她看見有些難為情,往邊上讓了讓。她托腮叫了聲弗居,“你老在樹上不累嗎?下來吧,我們說說話。”

  弗居聽了乘風飄下來,訕笑道:“我也不願意在樹上,還不是怕殿下不待見我麽!”

  她怏怏的,無話可說。給她加了個墊子,讓她坐下,撐著身子道:“我覺得很奇怪,你為什麽總是盯著我?太上神宮在每個王府都設有眼線?”

  她說不是,想了想又覺得不對,別別扭扭地補充,“別的王府我不知道,我隻關心殿下這裡。殿下原先和我有來往,我保護殿下安全,我願意。”

  她顯得很無奈,“你願意,我覺得很不方便啊!你到底想知道什麽呢,我不與朝臣往來,也沒有什麽仇家,不需要你保護。”

  她往前挪了挪,“不瞞殿下說,卑職在找一樣東西。”

  她眼裡精光四射,蓮燈警惕起來,“找東西找到我這裡來了?”

  她說:“卑職能力有限,希望殿下助我一臂之力。”

  她撅著嘴,覺得這人真是不見外。不過既然開口了,她也不好拒絕,便點頭道:“說來聽聽,如果我幫得上忙,一定盡力而為。”

  弗居道:“卑職在找一部經書,叫《渡亡經》。其實不單卑職,整個神宮都在找。殿下若有經書的下落,千萬提點卑職,事關國師生死,找到了就是積德行善。”

  繞來繞去,還是在她身上做文章。蓮燈猜她那天一定窺見了什麽,所以明裡暗裡向她索要。有人打她母親遺物的主意,她有點不太稱意,但據說性命攸關,似乎又挺嚴重。

  “國師不是長生不老嗎,怎麽又要死了?你別哄我,當心我命人抓捕你。”

  這事怎麽才能向她解釋清楚呢,弗居說:“我若有半句謊話,殿下隨時可以處置我。國師不是神仙,不會長生不老,充其量比別人活得長久些罷了。如今大限將至,只有《渡亡經》能夠救他。卑職本不想麻煩殿下,可昨夜殿下房裡霞光萬丈,卑職知道必不尋常。殿下的心地一向最善良,絕不願意大歷失去棟梁。莫說他是國師,就算是個普通人,殿下也不會袖手旁觀的。”

  這話她說錯了,若是個不相乾的人,她也許真的會坐視不理。可那位是國師,她曾經誘拐過人家的鹿。如今他有難了,她不好意思置身事外。

  她猶豫了下,“《渡亡經》在我手上……”

  弗居聽了這話,還沒等她說完就跪了下來,膝行上前,顫聲道:“殿下這話可當真?”蓮燈點頭說當真,她泥首不起,哽聲喃喃,“殿下……殿下……”

  好多話說不出口,弗居既高興又傷心,他們兩個人走了這麽多彎路,是老天爺有意捉弄。如果早一點,蓮燈就不用吞藥忘情,座上也不必將自己關在塔裡了。雖然經書找到後不知有誰能救他,最不濟他們五個人耗盡功力,有希望總比沒希望的好。

  蓮燈起先還懷疑她的動機,現在看她這模樣,很為她的忠心感動。她垂手在她肩頭拍了拍,寬慰道:“好了,經書找到不就可以救國師的命了嗎,還哭什麽!”

  弗居卷著袖子擦了眼淚,起身道:“殿下隨我去神宮吧,將經書交給國師。殿下與國師,當撥雲見日了。”

  她懵懂地眨著眼睛,笑道:“撥雲見日?這詞用得古怪。”

  弗居拉起她的手匆匆往外,“殿下不要耽擱了,宵禁後出不得城,我們現在就走。”

  蓮燈被她拉得踉蹌,想必車輦是坐不成了,掙扎著招人送幕籬來,跟著出了公主府。

  長安城內車水馬龍,東西市到下半晌才開市,申時前後正是最熱鬧的時候。她們牽著馬穿過人群,從春明門出城,正迎上踏青的人返程,年輕的娘子們山花插滿頭,笑得比朝陽還絢爛。蓮燈隔著紗羅看,覺得自己也應該出城走走,莫辜負了大好春光。

  弗居很著急,扶她上馬,自己鞭子甩得山響。馬蹄踢踏,塵土飛揚,蓮燈隨她往神禾原方向狂奔,連路來的景致有熟稔之感。反正她如今看什麽都似曾相識,便也不太在意了。神禾原離長安四十多裡,等到了宮門前,天已經擦黑了。

  宮中的人見了她,似乎都很意外,弗居隻說渡亡經找到了,他們臉上的震驚更明顯了。

  “帶殿下去見座上。”弗居對放舟道,“向塔內喊話,座上應當聽得見。”

  所有的問題都在經書現身後迎刃而解了,能夠續命,就能長相廝守,還有什麽可回避的!靈台郎們給她引路,放舟走了幾步回頭看她,“殿下還能想起與國師的過往嗎?”

  蓮燈遲遲的,“我與國師的過往?”

  弗居笑了笑,“沒關系,想不起來反倒更好。”

  看來她與那位國師交集不少,但她的記憶裡沒有這個人,實在很奇怪。他們領她到九重塔前,高高的夯土底座,巨大的漢白玉台階,還有四周圍繞的翠竹。她靜靜看了半晌,提裙上去,見正門上貼了封條,回首問他們,“國師把自己關起來等死?”

  眾人臉上一陣尷尬,說得太直白了,明明可以有更唯美的描述方法。不過現在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放舟揚手打算通傳,可是手還沒落下來,門卻豁然開了。簷角上的燈籠照亮門裡出來的人,白衣翩翩,恍若謫仙。

  蓮燈看得發呆,世上還有這麽好看的人!這是誰?國師的高徒麽?

  可是他神情淡漠,只是責問靈台郎們,“這麽晚了,怎麽勞動公主大駕?”

  都是偽裝,其實看到她,他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渡亡經》沒有被喚醒時,他窮其所學也探不到它的蹤跡。後來陰差陽錯沾了她的血,他便能夠感受到它的存在了。原來一直尋找的東西曾經離他這麽近,她靠在他懷裡入睡,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果然所有事冥冥中都有定數,一環扣著一環,缺了哪一環都不成故事。那麽她的忘情究竟有沒有價值?也許她已經不那麽愛他了,但是可以讓她忘記痛苦和不愉快,一切又都是值得的。

  他靜下心來,叉手對她深深作了一揖。她忙抬手請他免禮,笑道:“我來拜會國師,還請神使為我通傳。”

  他愣在那裡,神使……又和第一次相見一樣,她喚他神使。如果真的可以回到原點重新開始,似乎也不是壞事。

  他打掃了下喉嚨,“不必通傳了,臣就是臨淵。”

  她啊了聲,“沒想到國師這麽年輕,中官卻說……”發覺自己失態,窘迫地紅了臉。

  這個人,給她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明明很近,卻又相距萬裡遠。她在他面前必須小心謹慎,唯恐冒犯了他。不敢盯著他看,但偷偷的瞥一眼,就把她的心填充了大半。他像壁畫上的神祗,莊嚴又美輪美奐。她忍不住唾棄自己,果真是個好色之徒,反正只要漂亮的人,都讓她很有好感。

  他向後退了半步,讓在一旁,“殿下請。”

  國師尊貴,她不敢怠慢,欠身還了一禮,隨他入塔內。十幾盞燈樹照著前路,四周圍煌煌如白晝。靈台郎們也尾隨而至,一個個眼巴巴地看著她,她有點緊張,把脖子上的玉竹枝摘下來,遞到國師手上,“經書就在這裡面。”

  他接過來,纖長素淨的手指捏著,在燈下細看。然後轉過頭來,矜持地對她一笑,“殿下說經書在裡面?”

  那抹笑容直照進她心底,她頓時覺得自己活過來了。忙點頭,怕他不信,晃晃手指說:“滴兩滴血。”咬破自己的指腹,聽到他噯了聲,仿佛阻止不及的樣子,她大度地咧咧嘴,“沒關系,昨天就是這樣。”把血擠了上去。

  不負她所望,小小的玉竹枝煥發出全新的光彩,金芒跳躍至半空中,逐漸凝結,匯聚成一幅卷軸,徐徐在眾人面前展開。她聽見春官低呼,“原來這才是《渡亡經》全本,座上這回有救了。”

  蓮燈轉過視線看他,他眉眼淡然。難道他不歡喜嗎?她怔怔地,“我阿娘的遺物……對國師可有用?”

  他長出一口氣,“有用,多謝殿下。”

  能幫上忙就好,她抿唇微笑。暗暗想,這麽好看的人,風華正茂時死去,實在暴殄天物了。

  “那麽現在可以開始了。”她讓到一邊,看了弗居一眼。

  弗居有些茫然,“殿下說什麽開始?”

  她覺得很奇怪,“不是要救國師嗎,可以開始了。還是我在這裡不方便?那我回避好了。”

  弗居哦了聲,知道她會錯意了,笑道:“現在還沒到時候,《渡亡經》是超度亡靈的,必須等……呃,國師辭世之後才能用。”

  要等人死後麽?也就是說這位如花似玉的國師仍舊要經歷一次死亡?神宮果真是個奇特的地方,生生死死對他們來說好像不怎麽重要似的。

  她搓了搓手,“那我的墜子就留給國師好了,等日後用完了我再來取。”她笑了笑,有點小氣地重申一遍,“那是我阿娘的遺物,對我來說很重要,所以千萬……別忘了還給我。”

  眾人都有些好笑,她忘記了痛苦的過往,人又活泛起來。苦難是最可怕的腐蝕,可以讓人變得面目全非。現在好了,就這樣,她還是純粹的她。臉上再也沒有哀緒,有些孩子氣,有些吝嗇,愈發的惹人喜愛。

  既然國師一時半會還死不了,眾人驗過了經書,就不再留在這裡礙事了,紛紛拱手作揖退了出去。一時九重塔裡只剩他們兩人,蓮燈驚覺被落下了,難堪道:“弗居怎麽走了?她把我帶來就不管我了……我今晚怎麽辦呢?”

  他歎了口氣,“弗居辦事一向顧前不顧後,我也不知她怎麽把殿下忘了。這樣吧,若殿下不棄,在塔裡過夜也未為不可。”

  也就是說她可以單獨與他相處嗎?雖然西域長大的姑娘比較開放,但對方畢竟是個陌生人,她得再斟酌一下,便口是心非著,“傳出去恐怕不好啊。”

  他輕輕看了她一眼,“我是國師,沒人敢懷疑我的人品。公主同我在一起,誰會說半句閑話?”

  倒也是,她快樂地說:“我是公主嘛,公主和國師在一起……”最後聲音小下去了,悄悄嘀咕了句,“很相配。”

  他心頭一動,假作沒聽見,只是看著她,五味雜陳。

  也許再來一次,他們還是會相愛。姻緣是天注定的,注定他在劫難逃,他就必須淪為階下囚。可是不敢太明目張膽,怕讓她反感,也怕唐突了她,她應該被溫柔對待。這次她有選擇的權力,是不是再愛上他,或者覺得不合適,揚長而去,他都能夠理解。可惜渡亡經找到了,並不表示萬無一失,誰有這個修為喚醒他?如果這次招齊師父的三魂七魄,他會不會在他離世時又生私心?他承認自己的佔有欲早就大得無法克制了,所以寧願通過其他途徑,也不能冒這個險。

  之前心裡一直懸著,如今踏實下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她站在燈下,彎著一雙眼,微微笑著,比任何時候都美。很高興看到她無憂無慮的樣子,但是心裡縱然激蕩,也只有盡力自持。不要那樣濃烈,淡淡的也很好。

  他把玉竹枝重新掛回她脖子上,“七天之內。七天之內喚回我的魂魄就可以了,現在經書還是由殿下自己保管。”

  他抬著手,袖籠裡飄出沉水的味道,醺人欲醉。蓮燈有點臉紅,他就在她眼前,她想看又不敢看,目光總在閃爍。但願他沒有察覺她的傻樣子,漂亮的人總讓人緊張,她的反應應該還算正常。盡量顯得端莊大方一點,她站直了身子,保持呼吸順暢,但他似乎遇上了難題,鏈子上的搭扣找不著了,便前傾身子,努力探過去看她頸後。

  這樣的姿勢,實在過於曖昧了。她僵著身子,連動都不敢動一下,只聽見他的鼻息,平穩而綿長。

  嘗試了半天終於戴上了,分開之後他也有些難堪,囁嚅著:“臣上了歲數,眼神不太好了。”

  她木訥地看他,“國師不老啊,怎麽上了歲數呢!”

  他說:“臣空有一副皮囊。”

  國師這樣平易近人,真是難得的好品性。蓮燈對自己說,年紀大些的看盡了世態炎涼,更睿智博學,哪裡不好?尤其她對他還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很難用語言表述。

  “我和國師以前見過嗎?”她掖著兩手看他整理案上的書籍,“總覺得和國師很相熟似的。”

  他想了想點頭,“曾經有過一面之緣。”

  可是這種感覺不是一面之緣能夠構建起來的,她歪著腦袋思量,想了半天想不出所以然,隻得放棄了。

  他把東西都歸置好,揭了燈罩吹滅燭火,蒲團周圍暗下來,她怔怔道:“國師不修晚課了麽?不用擔心我,我自己可以走走逛逛。”

  他回頭笑了笑,“我又不是和尚,沒有晚課一說。平時是要到戌正才安置的,今天例外。殿下來了,總不能慢待殿下。”

  他說得冠冕堂皇,心裡卻是另一番滋味。她在身邊,怎麽讓他靜得下心來!細算算,有十幾日沒見了,這十幾天她想不起他,他卻時時刻刻都在念著她。雖然現在和以往不同,要恪守本分,以禮相待,但只要她在他的視線范圍內,和他呼吸著同一片空氣,他的心就像在沸水裡翻騰,什麽都做不成。

  他走到她身邊,伸手想去牽她,忽然一凜,忙把手收了回來。含糊地打著岔,往前指了指,“臣的臥房在那裡。”

  這九重塔,外面看上去不算多複雜,裡面的陳設和區域劃分卻雅致合理。國師是個懂得生活的人,他的臥室大而舒適,她站在門口看了眼,比她的房間還要豪華些。可是不好意思進去,支支吾吾說:“我改天再參觀吧,今晚我住哪裡?”

  他垂下眼,掖著廣袖微笑,“這九重塔裡只有一間臥房。”

  她霎了霎眼,“那我霸佔國師的房間,多不好意思。”

  他的表情很純潔,“沒關系,我的臥榻大得很,兩個人睡一點都不擠。”

  兩個人睡?她驚恐地望向他,“國師,這好像不合禮數。”

  他嗯了聲,“殿下一向不愛墨守陳規,今天怎麽說起禮數來了?”見她紅了臉,複一笑,“塔內的確只有一間臥房,你睡榻,我睡重席,放下簾幔隔開就是了。”

  她這才松了口氣,回頭看,塔門已經關上了,四周黑洞洞的。她對這裡不熟悉,不敢一個人亂跑,隻好乖乖隨他入內。他請她坐下,自己卷著袖子給她打水擰巾櫛,動作不急不徐,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很閑淡優雅。然後遞了手巾過來,和聲道:“殿下一路奔波,梳洗過後就休息吧!”

  蓮燈愣愣接過來,“不敢勞動國師……”

  他未置一辭,退到另一邊,揚手放下了紗幔。

  她有點走神,來神宮是為了救他性命,結果他健在,她卻糊裡糊塗在這裡留宿了。她走時沒有知會曇奴,她應該很著急吧!神宮的人辦事都喜歡另辟蹊徑,連帶著她也身不由己了。

  她抓著巾帕探看,幔子輕而薄,依稀能夠看到他的身影。她壓著嗓子叫,“國師?”他應個在,她訕訕笑道,“你待誰都這麽和善麽?”

  他聽了沉默,半晌才說不,“我隻對殿下和善。坊間傳聞國師不近人情,這話沒說錯。以前為了避免與皇子官員們有交集,神宮內外設陣,閑雜人等不得隨意來去。現在天下大定了,陣也都撤了,但是依舊閉門謝客,不見外人。”

  蓮燈忽然充滿了被另眼相看的自豪感,心說這公主的頭銜太有用了,至少能得到一定程度的優待。她摸了摸後脖子,“那國師不見客是為什麽?難道就因為大限將至嗎?”

  他略頓了一會兒,“也不盡然,其實是為約束自己。人有貪欲,有人對權,有人對情。”

  說到情,她立刻充滿了求知欲,“國師佔了哪樣?我常聽說國師對大歷有奇功,權勢唾手可得,沒什麽了不起的,難道是對情麽?國師有執念?喜歡過誰?受過情傷?說出來,大家探討探討。”

  這種事有必要探討嗎?他在簾子的另一邊,看著那纖細的身姿發笑。不太敢說,怕勾起她的回憶來,隻含糊道:“我曾經愛過一個姑娘,但因為我的自私和貪婪,傷害她至深。我不敢求她原諒,也不想耗費她的感情和青春,決心把自己關在九重塔裡,永不同她相見。”

  她聽後有些傷感,“你可以彌補的,如果她也愛你,不會不原諒你。”她盤腿坐下來,隔著簾子和他暢談,“國師的這場愛情是多久以前的事?我聽說國師已經一百八十歲了,你愛的人還在世嗎?”

  他忍不住要翻白眼,這個人淡忘了很多東西,唯獨窺探之心不死。不過她的話對應得上她的心,縱然他再不堪,她到最後還是原諒他了。

  他歎了口氣,“是不久之前的事,她當然還在世。”

  蓮燈多少有點失望,原本她是想撿漏的,結果人家已然名花有主,好像沒她什麽事了。但她有樂於成全的偉大品格,開解道:“眼下渡亡經已經找到了,國師就不必擔心了。你去找那個姑娘吧,贖清以前的罪過。就憑國師的長相,我相信她一定會原諒你的。”

  其實長相上乘的人,很多事情上佔優,當初她就是因他的容貌才愛上他的。她在幔子的那邊,身影朦朦朧朧,他卻仿佛看到了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宣誓似的說:“如果還有將來,我會盡全力愛她。如今她於我,不單是心上人,更是恩人。可是她現在恐怕已經忘記我了,我下不了決心,因為只有五成勝算,輕易不敢再去打攪她。”

  她訝然,“為什麽只有五成?經書不是找到了嗎?”

  他說:“光有經書不行,必須尋見個能夠控制它的人。”

  這確是個難題,她絮絮叨叨出主意,“我聽說得道的高人都在深山裡,咱們派人到各處名山大川打探,一定能夠找到的。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了,國師千萬不能放棄。至於那位小娘子,你往她面前一站,使勁對她笑,我不信她想不起你來。”

  他顯得很懊惱,“我已經試過了,笑了好幾次,她沒有反應。”

  蓮燈簡直有些唾棄那姑娘了,“她一定是眼神不好,你再多笑幾次。”

  他無可奈何,打起一邊簾腳說:“我覺得我的魅力大不如前了,也許笑得不好看了,所以她視若無睹。”

  蓮燈看著那精致得無可挑剔的臉,困難地咽了口唾沫,“怎麽會呢,要不然你對我笑笑,我來把把關。”

  他聽了說好,膝行挪過來,在她對面跽坐下來,整了整神色,對她莞爾一笑,“如何?”

  蓮燈覺得自己的心要跳出來了,“美不勝收啊。”

  他卻好像很失望,喃喃說還是不行,然後再接再厲,越發笑得綽約。微微露出一點牙,他曾經對著鏡子練過無數遍的,嘴角仰到這個弧度最耐看。果然她一副要被迷暈的樣子,捂著嘴說:“好了好了,不能再看了,再看會出事的,到此為止吧!”

  他淒然低下頭,“我總會乾一些令自己後悔的事,但是這次卻沒有,這樣很好。”

  蓮燈摸不著頭腦,這樣很好?有什麽好的?見面不相識,不是最大的悲哀嗎?
  他退回自己那邊,舒展身姿躺了下來,蓮燈還在感慨著,“人這一輩子啊,就要找個真正愛的人。就像曇奴找到了蕭朝都,轉轉找到了陛下,相愛就會很幸福。”

  他側過身來,嗓音低低的,“那麽你和盛希夷呢?”

  “國師也知道他?他很不錯,謙恭文雅,有很多武將沒有的美德。可是人雖好,卻不是我喜歡的。陛下給我做媒,轉轉希望我嫁給他,跟他去揚州。如果我能靜下心來,這人應該是個良配。但……”她有些為難,“我也說不上來是為什麽,隻敬重他,不喜歡他。我覺得我心裡住著一個人,那個人早晚會回來的。如果我嫁給別人,就沒有他的立足之地了,對他不公平。”

  他忽然哽住了喉嚨,原來再好的忘情藥,都不能把一個愛過的人徹底從心裡拔除。如果忘得一乾二淨,就說明愛得不夠深。他多想現在就過去抱住她,把他所有的憂傷和恐懼告訴她。然而不能,他唯有克制自己,咬著牙挺住。她離他這麽近,已經是十幾天來不敢奢望的了。

  他不說話,蓮燈等了好一會兒,輕輕喚兩聲國師,他依舊不答,看來是睡著了。她繼續惆悵,交疊起手臂枕在腦後。心裡盤算著,不知他的心上人是誰,明天最好打聽出來。她想去看一看,究竟那姑娘美不美,配不配得上他。

  遇見國師,是一場綺麗的邂逅,連夢都變得甜美起來。春日祭的時候在郊外奔跑,田埂上開滿了小而繁茂的野花,那個在夢裡叫她娘子的郎君又來了,這回她終於看清了他的臉,原來他和國師長得一模一樣,真是太巧了。

  不知她做了什麽夢,笑靨如花。原本是讓她睡榻的,她同他閑聊著,犯了困就不願意往上爬了。這樣一來彼此隻隔了兩步遠,他能聽見她的呼吸聲。他掀起幔子癡癡看了很久,悄悄挪過去,替她蓋上薄被,在她邊上躺了下來。

  一縷頭髮散落,搭在她的嘴角,他伸手把它撥開了。僅僅是這樣的接觸難以撫平他的渴望,他小心翼翼撫摸她的耳垂,圓潤厚實,這是有福之相。忽然她的睫毛動了動,朦朦睜開眼睛看他,叫了聲臨淵。他很意外,以為她想起往事了,誰知她往他身邊靠近些,重新閉上了眼睛。

  其實她從來沒有忘記過他,他驚訝過後只剩感傷,對於這段感情該不該繼續,依舊拿不定主意。他沒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死而複生,重新喚醒她的記憶,對她到底好不好?考慮再三,最後決定順其自然。如果當真有緣,是他的終究跑不掉。但若是這期間她決定要嫁給盛希夷,那麽就讓她高高興興追求她的幸福去吧!

  次日起身,他和她一起踏出了九重塔。蓮燈說:“國師不要這麽消極,要好好掌握自己的人生。我覺得我一定可以幫上忙,你告訴我那位小娘子是誰,我去會她一會。”

  他只是抿唇而笑,搖頭不答她。

  她心裡酸酸的,“國師怕我吃了她?我脾氣溫和,本性純良,不會將她怎麽樣的。”

  他依舊很疏淡,轉過頭去看太陽,“時候不早了,我派人備車,送殿下回公主府。過幾日有了空閑,臨淵再到府上拜訪。”

  他下了逐客令,她不能賴著不走,磨磨蹭蹭往外騰挪,邊走邊道:“九色在我府裡很好,你知道它娶了娘子嗎?”

  他點了點頭,“它的娘子叫佳人。”

  她笑著說是,“佳人有身孕了,醫官說立冬的時候生小鹿。九色最近有些煩躁,好像比佳人還要慌,國師有空來看看它吧,男人之間說得上話。”

  從頭至尾,他們誰都沒有把九色當成鹿,甚至覺得它除了不會說話,和人沒什麽兩樣。不過他有點尷尬,他能和九色談些什麽呢,勸它好好珍惜眼前的一切,盡量對佳人好些嗎?他曾經也有過做阿耶的機會,結果失之交臂。他在聚星池上的桃花林裡給孩子建了個塚,自己親手刻靈位,上面寫著愛子……他能為自己的骨肉做的,原來只有這麽多。

  一個不稱職的父親,有什麽臉面去教導另一個即將做父親的?他沉默了下,但還是點頭應允,“我會挑個時候……殿下回去吧,路上小心些。”

  蓮燈登車關上門,奇怪竟有些依依不舍。到底沒忍住,掀起竹簾的一角偷看,他站在朝陽下,光輝映照他的臉,白璧無瑕。大概察覺她在看他,視線轉過來,與她迎頭相撞,那深邃的眼眸,猛然叫她心頭一栗。她慌忙放下簾子,吩咐車跑起來,不知是不是太緊張了,總覺得心口堵得慌,再加上一路顛蕩,進了府門陣陣惡浪翻湧,蹲在牆角捧著耳朵吐起來。

  她這一吐,頓時天下大亂,傅姆驚惶來攙她,“殿下怎麽了?可是坐車顛壞了?”一面大聲吩咐婢女,“快去傳醫官,來為殿下診脈。”

  她吐得直不起身來,待得肚子裡的東西都吐完了,才覺得略微好過些。拿清水漱了口,怔怔看四周,頭暈目眩,天都變了顏色。自己還在嘀咕:“真是愈發嬌貴了,坐個馬車還能顛成這樣。”

  “要不就是吃了不乾淨的東西。”傅姆喋喋道:“殿下昨晚去了哪裡?婢子一夜不得安枕,今早四更就起來等殿下回府了。婢子是派來專門侍候殿下的,殿下若有個差池,婢子一家人頭不保。下次萬萬不能這樣了,殿下是公主,一舉一動關乎皇家臉面。夜不歸宿,消息傳到陛下和使君耳朵裡,總歸不太好。”

  傅姆一般都是上了年紀的人,若不是當初撫育主人的乳娘,就是宮裡散出來助長史管理內院事物的尚宮,督促公主言行也是她份內。可是夜不歸宿固然不對,把這件事扯到盛希夷身上就錯了。她掖著嘴蹙眉,“他不過是客,用得著向他交代什麽?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姆姆只需打理好公主府就是了,其他的不必操心。”

  傅姆被她回了個倒噎氣,哀聲道:“哪裡是婢子要管束殿下,婢子領著差事,況且也關心殿下。”

  她發覺自己說話太重了,有些不好意思。搖了搖傅姆的胳膊道:“我身上不太舒服,口氣衝了,姆姆別多心。”又看看府內陳設,問:“都安排妥當了吧?入夜蕭郎子要來接曇奴的。”

  傅姆這才笑起來,“殿下放心吧,一切準備妥當了。”指指門旁靠著的棒子,“喏,迎禮都備好了,只等郎子上門。”

  大歷有這個傳統,新郎官迎接新娘子,先要受一頓下馬威。新娘這頭的姑嫂們準備好棍棒,踏進門檻便一頓好打,邊打邊笑,“郎子是新婦家的狗,打殺不論”,新郎官還不準動怒,要笑著忍痛。可是遇上下手重的,難免吃暗虧,蓮燈囫圇指了指自己,“打的只有我一人,貴妃又不能來,我看還是作罷了。”

  “那不行。”傅姆扶她進房,眉飛色舞道,“這是給郎子提個醒,日後要好好待新婦,否則娘家人不饒他。少了這道,郎子記不住艱難,怕虧待了夫人。”

  蓮燈只是笑,“曇奴還用得著我撐腰?蕭將軍有半點不從她,恐怕將軍府都會被她拆了呢。”邊說邊歪在榻上,順了順胸口道,“實在不能免,換個細竹枝吧,做做樣子就行了。打得太凶,別叫曇奴怨我。”

  傅姆諾諾道是,回身見醫官到了,便上前引進門來,把她的症狀描述了一遍,低聲道:“天熱了,我怕公主疰夏,看看要不要開個方子預防。”

  醫官到她榻前行了禮,取出迎枕來墊在她腕下。因為身份不同尋常,診起來也要萬分仔細,結果切了半天脈,臉上表情隨他的調整按壓而千變萬化。

  蓮燈見他幾次欲言又止,心裡倒緊張起來,“我得了不治之症嗎?”

  “不不……”醫官擺手不迭,看了傅姆一眼,顯得很為難。

  有什麽事是要避諱人的?蓮燈覺得自己很坦蕩,命他直說。誰知醫官支吾了半天,囁嚅道:“從脈象上看,殿下這是……喜脈啊!”

  蓮燈和傅姆都愣住了,醫官誠惶誠恐,“卑職醫術不精,不敢妄下斷言。請殿下稍待,卑職去去就來。”說著不等她開口,匆忙奔了出去。

  蓮燈和傅姆還愕著,她眨了眨眼問傅姆,“他剛才說什麽?喜脈?”

  傅姆覺得天要暗下來了,不敢相信,寧願這是誤診,挺了挺身腰道:“可能他今天也有些不適,腦子犯糊塗了。且等一等,大概是去請醫正了,換個人把脈,不至於再出這種笑話的。”

  可是醫正來了,得出的結果還是一樣,公主有身孕了。

  簡直是晴天霹靂,這是什麽情況?沒有成親,怎麽會有身孕?她捂住臉失聲嚎啕起來,“難道我要成佛母了嗎?憑空冒出個孩子來,我沒臉見人了!我的清白……清白……”

  清白雖然不那麽重要,但對於待字閨中的女郎來說,失去了總不太好。傅姆被嚇傻了,晃了晃,跌坐在地上,要淹死似的低呼一聲,“老天爺!”

  老天爺很忙,管不了那麽多,有了就是有了,不能把他變沒。可莫名其妙的,這條人命從何而來?她實在難以置信,伸出左手給醫正,“仔細再驗,驗不明白,摘了你的烏紗帽!”

  醫正險些給她跪下,複兩手都看了一遍,結結巴巴道:“不敢……不敢打誑語,殿下真的有孕了。”

  這三個字幾乎把她的天靈蓋砸出個坑來。其實懷孕也不是多可怕的事,但懷得這麽隨性,就有點難以接受了。難道一個人也能生孩子嗎?通常來說應該有個男人,可她不記得和誰有過肌膚之親,為什麽會有身孕?
  醫官們都成了雨天的蛤蟆,愣了半晌請她做決定,“殿下的胎是留下呢,還是……”

  她捧著腦袋要發瘋,一時看來不能有說法了。傅姆忙道:“茲事體大,千萬不能張揚出去。你們先請吧,等殿下冷靜冷靜再說。”

  醫官們俯身去了,傅姆見她跌在榻上,焦急道:“事到如今殿下就不要隱瞞婢子了,孩子的阿耶是誰,可是盛七郎?我們要快快籌備喜宴,否則耽擱太久,怕會掩不住的。”

  蓮燈望著屋頂欲哭無淚,“沒盛希夷什麽事,我同他只是泛泛之交……這孩子從哪裡來的,我也不知道。沒有郎君也能生孩子,天下哪有這種奇聞!”

  傅姆卻有考量,既然不是淮南節度使,那麽就應該是國師了。可她不敢說,說出來不知會有什麽樣的後果。反正事態很嚴重,應該早作決斷,“殿下好生考慮,若想留,必須將實情報進宮裡;若不想留,早早命他們準備藥,打了也就是了。”

  打了……她茫然看著傅姆,“不要他嗎?”

  傅姆點了點頭,“因為殿下還沒許配人家。”

  這種情況下,打了是人之常情。可她想起常做的那個夢,夢裡的寶兒哭著喊著說阿娘不要他了,現在想起來都令她心酸。

  “我想留著他。”

  傅姆大驚失色,“殿下……這樣殿下的名聲就毀了。”

  她戳著太陽穴絞盡腦汁,“為什麽想不起來了,那個人是誰……”

  她一個人嘀咕,傅姆發現勸不動她,退出來大聲吩咐婢女,“快去把蕭家娘子請來,要快!”

  婢女提起裙子飛奔出去,傅姆回頭看公主,她坐在榻上呆若木雞,大概她的世界已經坍塌了。

  曇奴很快來了,跑得滿頭珠釵啷啷作響。進門來不及問傅姆發生了什麽,坐在榻上搖了她一下,“蓮燈,出了什麽事?”

  她遲遲看她,原本面無表情,忽然悲從中來,“我肚子裡有了孩子……可我不知道孩子的阿耶是誰。”

  曇奴倒吸了口涼氣,怎麽會這樣呢,上次那樣慘痛的經歷,她竟沒有學乖。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她已經不知說她什麽好了。分明可以從這場災難裡脫身出來的,最後又重蹈覆轍,該怨國師?還是怨她自己?

  “現在怎麽辦?”曇奴喃喃,“出了這種事,好像沒法瞞下去了……”

  蓮燈沒聽她說什麽,下了竹榻滿地亂轉,像九色一樣焦躁不安,“我還沒嫁郎君呢……不行,我得給孩子找個耶耶!”

  曇奴聽她這話覺得天塌地陷,她已經決定留下孩子了,為了讓他的出生名正言順,打算隨便挑個男人嫁了?

  她慌起來,這是大事,關系到一輩子。她提著裙裾出去,抬起頭四下觀望,“弗居,你在不在?”

  樹上一叢枝葉撥開了,探出弗居昏昏欲睡的臉,“在呢。”

  她手指著神禾原方向,不知道應該怎麽把這件事表述清楚。疏理了半天,喘著氣道:“回稟國師一聲,蓮燈有孕,要招駙馬了。”

  樹上的人嚇了一跳,枝葉猛地一晃,“什麽?”

  曇奴回手,“別耽擱了,快去吧。不管怎麽樣,這次不能再出岔子了。”

  上一次的遺憾,她到現在心裡都不好過。怪自己沒本事,保護不了最好的朋友,讓她流盡了眼淚。這次是天意,不管國師能活多久,讓他知道,讓他做決定,至少別再讓悲劇繼續了。

  弗居二話不說,寫了個紙條綁在隼腿上,揚手一拋把鳥撒出去,自己跳進了院子裡。進門拱手,“恭喜恭喜。”

  蓮燈立刻紅了臉,“這種事有什麽可恭喜的!”說完了想起來,忙囑咐她,“千萬不能讓國師知道。”

  曇奴和弗居對看了一眼,“為什麽?”

  因為越仰慕某個人,越想把最好的一面展現給他看。現在她出了這樣的紕漏,怕國師聽說了會看不起她。於是搪塞著,“女人的事,不要讓男人知道的好。”

  “可殿下不想找到孩子的耶耶嗎?”弗居說,“國師擅佔卜,說不定佔一卦,就把那個人算出來了。”

  說起這個蓮燈就又氣又恨,“始亂終棄的人,不提也罷。找他幹什麽,嫁給他嗎?我生平最討厭這種沒擔當的人,找到了我也看不上他。”

  她說得很乾脆,叫弗居好一陣尷尬。

  所以現在反而不好同她直說了,她把國師忘了,忽然告訴她,她肚子裡的孩子是國師的,不知她聽後會有什麽感想。弗居識趣地退了出去,在公主府外靜候座上,等他來了,好把她的情況告訴他,請他斟酌後再同她交代。

  曇奴坐在一旁,看她沒頭蒼蠅似的亂轉,轉得她腦子發暈,“坐下休息一會兒吧,會動了胎氣的。”

  她聽了站定,艱難地對她笑了笑,“曇奴你看,我還沒出嫁,卻比你先懷身孕……”說著又瓢起了嘴,像個孩子一樣拖著長音哭號,“我覺得我真是太沒臉了,你千萬不要笑話我。”

  曇奴站起來抱住她,在她背上拍了幾下,安慰道:“我們是什麽交情?我會笑話你麽?這個孩子注定是你的,就好好看顧他。”

  傅姆有些著急,“蕭家娘子……”

  曇奴抬了抬手,“姆姆別說了,裡面的厲害我比你知道。再等一等吧,事情一定會有轉機的。”

  傅姆無奈,既然都這麽說了,隻得叉手作揖退了出去。

  蓮燈拉著她,告訴她這段時間來總做的一個夢,“夢裡有個孩子,叫我阿娘。我一直抱不到他,可是前兩天他會走路了,一下就撞進我懷裡來,你說這是不是胎夢?會不會生出一個像他一樣的孩子?”傷感因為這個想法忽然變淡了,她真的很喜歡寶兒,所以有沒有郎君是次要的,生出一個那樣的孩子,其實也很美好。

  曇奴垂著嘴角,無法回答她。那個沒有來得及降世的孩子,在用他的方法抗議和爭取。軀殼可以換,魂魄還在就好。母子的緣分也是天定的,該叫她阿娘的人,不論早晚,依舊會托生在她肚子裡。

  “那就讓他平平安安的落地吧!”曇奴笑了笑,“你和轉轉都有孩子了,看來我要加緊才行。”

  蓮燈變得很高興,“到時候我們三家的孩子在一起,說不定還能結個兒女親家。”

  曇奴笑起來,果真是樂觀向上的人,這麽大的事,她接受得倒挺快。這種人天生會多吃些虧,但到了老天爺決定要補償的時候,幸福也會比別人多得多。

  “如果三家都是男孩子呢?”

  “那更好了,可以結成兄弟。就像我們當初一樣,三劍客,從西域橫掃到中原。”她一手指天,一足頓地,充滿了豪情。

  回想以往,確實諸多感慨。還記得當初一場沙塵暴後,灰頭土臉卻並肩匍匐的三個人。生死相依的友情,恐怕世上的男人也未必及她們。如今自己和轉轉都有了依托,可憐蓮燈,到現在還飄蕩著,每每想到這裡,曇奴就難過得無以複加。到現在她依舊認為蓮燈遇見國師是劫數,如果沒有那個人,她應該過得平靜快樂,哪裡會年紀輕輕就飽嘗坎坷!本以為這次能夠重新開始了,沒成想又是一拳重擊,迫使人不得不面對。

  國師這次來得很快,進門時人怔怔的,眼裡痛苦和喜悅交織。走到蓮燈面前,說不出話來。

  蓮燈卻驚恐萬狀,“國師怎麽來了?”

  曇奴悄悄退了出來,他們之間的亂帳,是該好好清算了。逃避終不是長久之計,既然已經別無選擇了,倒不如勇敢面對。

  國師這個時候反而變得笨嘴拙舌,先前弗居知會過他,他不敢貿然來認親,只是呆呆的,伸手抓住了她的雙臂,“我聽說……殿下有身孕了?”

  她嗚地一聲長鳴,捂住了臉哀哭:“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怕他誤解她,顧不得涕淚橫流,巴巴看著他說,“其實我是很檢點的,從來不和別人亂來往。可是這次……這次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莫名其妙就變成這樣了。”

  他的話很實際,“殿下知道天地陰陽的規律嗎?沒有男人,女人不可能有孕。一個未嫁的姑娘生了孩子,會被世人嘲笑的。”

  她點了點頭,“我知道,所以我要為孩子找個父親。”

  “殿下打算找誰?”

  “找……”她想了一圈,悲哀的發現居然無人可找,“實在不行我可以離開長安。”

  他盯著她的眼睛,“殿下沒有想過要放棄他嗎?”

  她說沒有,“我喜歡寶兒,他是我的孩子。”

  他心裡激動得打顫,沒法描述剛接到消息時的感受。他以為這輩子都沒有機會了,沒想到蒼天憐憫他。上次他讓她喝避子湯,原來她沒有。如果不曾忘情,也做好了迎接孩子的準備了吧?陰陽血,果真是天底下最般配的。照這個速度算,如果他能成功續命,他們一輩子應該可以生上一二十個。

  他簡直忍不住要放聲大笑,可是現在還不能,他得一步一步誘哄她接受,不能傷害到她。他舔了舔唇道:“不管你到哪裡,年輕的姑娘單身帶著孩子,都會被人議論。你不是說要給孩子找個父親麽,我覺得……我可以試試。”

  蓮燈瞠大了眼睛看他,“什麽?”

  他吸了口氣,“若殿下不嫌棄,我想做這個孩子的父親。找生不如找熟,殿下何不試著接受我?我會善待你們母子的。”

  她往後跳了一步,“國師在開玩笑嗎?我原想找個小廝或是馬夫的……”

  他有點不太高興,“你要這樣糟蹋自己和孩子?”

  她尷尬笑道:“反正只要讓他冒充幾天,過後和離就是了。”

  他沉默下來,低頭緊緊握住了手,“那我來充當,怎麽不行?”

  蓮燈覺得這種天上砸餅的好事一般輪不到她頭上,她從小運氣就很差,國師如此雪中送炭,實在令她惶惑。她笑著推諉,“多謝國師的好意,國師尊貴,不能受這樣的委屈。你不用擔心我,這點小事難不倒我。況且國師已經有了心上人了,我是君子,君子不奪人所好。”

  最後她拒絕他,竟然是這個理由。他覺得有些難辦,擰著眉頭思忖,“找誰都不如找到孩子的親生父親,殿下不記得那人是誰了嗎?”

  蓮燈羞愧地搖頭,“沒有這個人。”

  “所以殿下覺得這是個佛胎麽?自然受孕,將來生出一位菩薩來?你再想想,曾經在哪裡過過夜,和誰獨處過。”他頓了頓,看她冥思苦想一片茫然的樣子,溫煦笑道,“殿下竟忘了,昨夜在九重塔裡,和我獨處過一夜。”

  她翕動嘴唇,悚然望著他。

  “九重塔本就匯聚天地靈氣,是純陽之所。殿下純陰體質,到了那裡便如魚得水。殿下昨晚沒有睡榻,席地而臥,對不對?天在上,地在下,天為陽,地為陰,天地合而萬物生焉……”他開始胡編亂造,造到最後連自己都覺得難為情,話鋒一轉,直截了當說,“所以我覺得,這可能是我的孩子。”

  她驚得目瞪口呆,“有什麽根據?就因為我在九重塔裡過了一夜?國師,這種玩笑開不得。你要是和我牽扯,就辜負那位娘子了。”

  “她已經忘記我了,我不想再去打攪她,她應該有全新的人生。至於你……”他垂眼看她,“臣初見殿下,怦然心動。或許就是這一瞬,有了這個孩子也不一定。”

  心動一次就會有孩子,那他的孩子豈不是要遍天下?不過他對她有感覺,這讓她喜出望外。如果這孩子果真是他的,似乎也不是壞事。

  她扭捏著揉搓畫帛,“你和那位娘子當真結束了嗎?我不希望將來有人找上門,帶著你‘怦然心動’後的另一個孩子。”

  他窒了下,“臣心裡只有你們,我說的都是真話。”

  蓮燈咬著腮肉,竭盡全力不讓自己笑出來。心裡琢磨著,歪打正著。這麽好看的人,即便是供在那裡,她也賺到了。

  她歡欣雀躍,“來人啊,快替我具本上奏陛下,我要請婚,迎娶國師。”

  男女似乎弄顛倒了,可這都不算什麽,他願意嫁給她。如果之前還在猶豫,現在就是老天替他做了決定。不管以後怎麽樣,珍惜這段姻緣,珍惜這個孩子,是他目前最應該做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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