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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四姐古言合集》第161章 臨淵(24)
  第161章 臨淵(24)
  他和她的愛情,始於他百無聊賴的逗弄,誰知欺負著,欺負著,把自己賠進去了,真是天意。

  下雨的時候風停了,雨勢稠密,落進湖裡,激起萬圈漣漪。那隻盒子在水中載浮載沉,漸漸被浸透了,消失在水面上。他收回視線,垂眼看泥濘裡的人,她扔了解藥,表示她已經回心轉意了嗎?還是縱然嫁人,也絕不會愛上她的丈夫?
  他走過去,在她面前跪下,伸出兩臂,把她緊緊摟在懷裡。雨這麽大,狼狽卻又相依為命。他從未想過自己的一生會遇見這樣震撼的愛情,即便已經到了末路,也覺得不虛此行。

  他扶她起來,抹了她臉上的雨水,輕聲道:“回去吧,會淋壞的。我明日再派人送解藥來,你應該冷靜一下,好好想想。”

  想什麽?想她一開始怎樣被他的美色迷惑,後來又是怎樣不顧一切的為他付出嗎?她的愛情不是空穴來風,是用血淚一點一點堆積起來的。比起那些花前月下的美好,她經歷的是金戈鐵馬,是堅若磐石,因此烙印太深,想斷也斷不了。

  或許她是太衝動了,如果接受他的建議,吞了那顆藥,前塵往事都散了,對她來說的確更好。可是為什麽她不敢想象,見面不相識會是多大的諷刺,她曾經那樣嘔心瀝血地愛過他。他站在她面前,她一直有種卑微的感覺,即便到現在依然是。她放不下,沒骨氣,沒剛性,隨便怎麽樣吧!剛才邊走邊思量,勾勒出將來他們各自的生活。她會嫁給盛希夷,過上平靜的生活。大不了滿池荷花開時,忽然想起曾經有過那麽一個面目模糊的人,懶洋洋歪在臨水的地板上題詩作畫。而他呢?他沒有希望,拖著一天天蒼老的身軀,把自己鎖在九重塔內。時間到了,躺進事先準備好的棺材裡,閉眼的時候仍舊滿心遺憾,卻不敢奢望來世。

  還剩多長時間,現在誰也不知道。她自己超生去了,他堅守著回憶,獨自擔負兩個人的痛,會有多可憐。一個人一輩子,有過一次刻骨銘心就足夠了,他像煙花,燦爛地劃過她的天空,余下的寂靜和黯淡讓她如何度過?
  她不說話,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婢女拿著傘趕到,著急地喚她避雨,她也充耳不聞,只是緊緊扣著,不讓他離開。

  “我……”她嗓音嘶啞,“不打算服那個解藥。”

  他沉默了下,說不行。

  她抬起眼,悲傷地望著他,“你還能活多久?”

  他似乎也不敢肯定,遲疑著說:“大概一年左右吧!”

  她說夠了,“你不是要做我的面首嗎,我給你個機會,讓你留在我身邊。”

  他愣愣看她,然後苦澀地笑起來,“你需要的不是面首,是一個愛你的郎君。我做不到,也配不上你。”

  那雙漆黑的眼眸裡倒映出他的臉,他仔細看著,有自知之明。他現在這個樣子,能給她短暫的快樂,然後呢?到了瀕死那天,再讓她肝腸寸斷嗎?她正是最美好的年華,別在他身上蹉跎,從十五歲起就和他糾纏在一起,他可能會像個鬼魅一樣伴隨她一生。

  可是她不認同,臉上有恫嚇也有決絕,握著拳道:“配不配輪不著你說話,我已經決定了,你隻管聽吩咐就是了。”

  她的語氣生硬,卻讓他滿心的酸楚。他從來不哭,但孩子沒了以後,淚海莫名決了堤。他討厭懦弱,然而控制不住自己。還好下著雨,她看不見他的眼淚。他努力微笑著,笑得嘴角酸澀,不讓她看出端倪,“給你一晚上,再好好考慮一下。”

  她蹙起眉別過臉,“用不著考慮。”

  從她扔了解藥那時起,她就已經想好了,對他的折磨夠多了,其實也解了她的恨。陷在愛情裡的人,沒有哪個是真正狠得下心的。如果說斷就能斷,便不可稱之為愛情了。

  她態度堅決,他心裡的感動和歡喜難以言表。他兩手捧住她的臉頰,在她額頭吻了又吻。雨水濕透他們的衣裳,他搓搓她的手臂哄她,“有話可以慢慢說,別著涼了,進去吧。”

  失而復得,尤其令她恐懼。她扣著他不松手,他沒有辦法,打橫將她抱起來,她摟住他的脖子,把臉貼在他的頸窩裡。

  多久沒有這樣了,記不清,很久很久了。缺了愛情她可以活下去,只不過越活越厭世罷了。就像一個人懸浮在半空中,沒有地方借力,是個無根的人。她需要有根線牽住她,想起他總覺得有退路,即便遇到困難也不怕。女人終究是女人,性格裡有柔弱的天性,需要一個人為她擋風遮雨。不要管將來如何了,隻圖眼前。快活一年,強似後悔一輩子。

  她靜靜貼著他,輕輕叫他,“臨淵……”

  他低下頭,在她唇角吻了吻。

  “你別離開我了,這三個月來,我簡直像活在煉獄裡,快要堅持不下去了。”

  他說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是我太自私了,不停的傷害你。”

  現在論誰對誰錯早就沒有必要了,她歎了口氣,“你還愛我吧?”

  他緊了緊手臂,“我愛你,可以不顧一切。”

  所以愛情也是需要時間長大的,他是國師,清心寡欲了一百多年,沒有愛人的資本。他關心國運,關心天下蒼生,唯獨不知道應該怎樣讓一個女人快樂。他和她的愛情,始於他百無聊賴的逗弄,誰知欺負著、欺負著,把自己賠進去了,真是天意。他在愛情方面不比十幾歲的少年老練,偏偏這麽青澀的心理,搭配上老掉牙的年紀,於是開始倚老賣老,覺得自己有能力操控,可以把一切奇怪的感情消滅於無形。結果他輸了,輸得那麽難看,一敗塗地。

  他做錯了很多次,這次要好好斟酌,不能再只顧自己了。她倚在他懷裡,貓兒似的溫順,他把她送進臥房,她濕漉漉站在地心,仆婢讓她入浴,她拒絕了,“找身乾衣裳來換了就好,還有國師的換洗衣服,讓人現在就準備。”

  公主府什麽都有,就是沒有男人的衣服。還好曇奴那裡有壓箱底的陪嫁,借來一用正好。

  把人都支出去,面首要伺候公主更衣了。

  蓮燈抱住他,心裡湧起溫柔的浪。他雖然活了那麽久,有時候還像個孩子。她捋捋他的頭髮,想起那位國師來,便問他關於他的近況。

  他說:“他的元神本來就依托在那半部經書上,丹書鐵劵沒了,他的神魂便無主了。行屍走肉一樣,活著也是折磨,索性把他的兩魂逼出來,讓他暫時安定下來。”他抿唇一笑,“別談那些事了,說起神宮就會擾了好心情,不談也罷。”

  他放輕了手腳替她穿上明衣,那柳色的紗羅隱約映現出她肩臂肌膚的嫩色,他滿意地打量,賞心悅目。

  他看由他看,反正她不想同他分開。牽他安置,手腳密密地纏住他,揚起臉說:“你不會走,對不對?”

  他撫撫她的臉,“我不走,你好好睡吧!”

  她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他懷裡睡著了,他心頭卻亂得厲害,盯著那盞紅燭直到天明。

  早上起床,她精神奕奕,他卻賴在褥子裡不肯起來,她也縱著他,自己在妝台前傅粉點面靨,回頭望了他一眼,溫聲道:“我要進趟宮,多謝陛下的好意。盛希夷那裡請他代我婉拒,不能耽誤了人家。你好好歇著,等我回來。”

  暖金色的錦被間露出他的半張臉,睡眼惺忪,“早些回來。”

  她應了,綰好發髻回來親了他一下,“別起來,接著睡。”

  她寵愛他,真就像公主對面首。他有些好笑,支著頭看她悄聲吩咐仆婢,起床後給國師吃什麽,穿什麽,面面俱到。然後回身對他一笑,出門去了。

  彼此都小心翼翼,害怕傷害對方分毫,越是這樣,越讓人心酸。他仰在那裡聽腳步聲漸遠,直到消失,略臥了會兒便起身,去前面的院落找曇奴。

  曇奴知道昨天他們冰釋前嫌了,雖然有些難過,也還是替他們高興。

  他腳下躑躅,一反常態的吞吞吐吐。曇奴見狀把人都遣開了,拱手道:“國師有話不妨直說。”

  他站在一株花樹下,溫潤的五官,這次竟沒有距離感。他說:“本座來拜托娘子一件事,昨日我和蓮燈的首尾,娘子應當已經知道了,其實並不是真正和好,是我的權宜之計。當初我讓她吞藥,不過是要她聽命於我,後來的種種,你也知道了。到如今本座時日無多,不能讓這個藥害她一輩子。”說著複一歎,“我明白她的心,她是舍不得我,可我不能那麽自私。我想讓她忘情,給她解藥她不接受,只有來托付娘子。”

  曇奴看著他,起先有些驚訝。沒想到這位不可一世的國師,也有如此成全別人的心。活不長久,就不應該再牽絆住她,作為旁觀者,她是讚成他這麽做的。

  “國師隻管吩咐,我盡我所能。”

  他點了點頭,把春官送來的藥交到她手裡,“請娘子為我想辦法,務必讓她服下。”

  服藥不難,可她也擔心,“這樣違背她的意思,我怕最後反倒傷害她。”

  他說不會,“她會忘記一切,從遇見我開始,忘得一乾二淨。我知道一再抹去她的記憶,美其名曰對她好,其實傷她至深。可是現在沒有別的辦法了,這是最後一次,你也希望她過得無憂的。”

  曇奴猶豫再三,那顆解藥掂在手裡,千斤重似的。她悵然望他,“國師當真下定決心了?”

  他垂眼說是,“今日起我不會再踏出神宮一步,以後還請娘子替我照應她,臨淵這廂先謝過了。”他說完肅容,恭恭敬敬對她行了一禮。

  曇奴生受了,尷尬萬分,“請國師放心,我與她情同姐妹,就算國師不囑托,我也會的。她近來常頭痛,在服尚藥局開的醒腦丸,同這藥差不多大小。回頭我把藥換了,騙她吞下就是了。可是國師……你們這樣艱難……”

  他抬了抬手,截住了她的話,“本座感激娘子,今天的決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並非一時興起。她昨天見了淮南節度使,那人的身家我仔細查訪過,很靠得住。托陛下牽線搭橋,為她賜婚,她有了依靠,我就放心了。”

  曇奴心頭打翻了五味瓶,一時酸甜苦辣齊湧了上來。他卻只是一笑,轉身往院外去了,那疏闊恬淡的樣子,一如初見時的風華絕代。

  蓮燈急匆匆入宮,又興匆匆回來,然而進門他不在,心涼了一大截。轉身問仆婢,曇奴恰好進來,說要同她一起挑花樣,見她如坐針氈,便笑道:“國師有事回神宮去了,不是定準了要做你的面首麽,總得允許人家把家事處理妥當。等一會兒吧,宵禁前必定回來。”

  蓮燈有些不好意思,訕訕道:“我只是見不到他,有些慌。”言罷怯怯問她,“你怪不怪我?我不爭氣,又和他攪合在一起了。”

  曇奴心裡黯然,面上卻裝作坦蕩,“你自己的事,自己做決定。如果認為做得對,就別問別人的意思。”

  她倚著憑幾頷首,“要我忘了他嫁給別人,我做不到。就比如現在要給你換個郎君,你能接受嗎?”

  曇奴委實左右為難,她不忍心破壞她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幸福,可是國師的真情也令她難以拒絕。其實蓮燈若能忘了他,對她有百利而無一害。她也仔細權衡,出於護短的私心,還是決定照國師的話去做。

  傅姆端著碗盞過來,跽坐在一旁喚她,“殿下,該用藥了。”

  她卻懶懶的,“這兩天不怎麽痛了,就不用了吧!”

  曇奴聽了移過去,把茶盞送到她手裡,“再鞏固兩天,就能去病根了。”拔了藥瓶上的蓋子有些猶豫,最後咬了咬牙,還是把那丸藥倒進了手心裡。

  她喝了兩口茶,曼聲道:“轉轉昨天和我抱怨陛下藏了兩個美人,昨晚上她和陛下大打出手,我聽得冷汗直流。”

  曇奴啊了聲,“她膽子也太大了,現在怎麽樣了?”

  “陛下把那兩個美人送還中山王了,下令以後不許再送人進宮,她這才作罷。”她笑了笑,“轉轉其實是我們之中最敢想敢做的,陛下唯恐她當真回大漠,只有處處讓著她。”

  曇奴松了口氣,“這就好,她這人一向叫人提心吊膽,人家好歹是皇帝,她也敢動手。”

  蓮燈笑道:“我勸過她了,她說知道分寸。”一面探手將她掌心的藥接過來,就著清茶吞下去了。

  曇奴小心翼翼觀察她,她倒不顯得有異,隻說有點乏,趴在重席上睡了一會兒。她沒有離開,眼巴巴等著她醒轉,不過一炷香功夫,她撐身坐起來,兩眼茫茫的,拍了拍額頭。

  “怎麽了?”她駭異地望著她。

  蓮燈眨了眨眼,“沒什麽。”轉頭問傅姆,“今晚吃什麽?”

  曇奴隱隱覺得她不大對勁,有這閑情逸致關心晚上吃什麽,應該是藥起效了。她試探道:“我看國師穿上那件衣裳很好看,打算再給蕭朝都做一件,你說挑什麽顏色好?”

  她努力想,想了半天,“哪件衣裳?”

  曇奴緊繃的身體垮了下來,塌著腰說:“算了,我自己拿主意吧……你還記得國師麽?”

  “國師臨淵?”她遲遲反問,吐了吐舌頭,“聽說已經一百八十歲了啊,我想他一定是個神仙。”

  曇奴悵然若失,好了,都過去了,她又變回鳴沙山上的那個蓮燈,以後應該會好起來了。可是不知為什麽,她覺得很愧疚,眼淚忍不住落下來,她見了詫異低呼,“你怎麽了?不高興嗎?”

  曇奴說沒什麽,“我要出嫁了,很舍不得你。”

  她大而化之一揮手,“將軍府離這裡又不遠,你隨時可以回來,有什麽舍不得的。”說完了頓下來,發現自己好像遺漏了什麽。從敦煌洞窟的野丫頭到今天的公主,她記得所有的轉變。然而有一些重要的東西她想不起來了,是什麽?
  她失魂落魄,撐著頭說:“曇奴,我覺得腦子有點糊塗,剛才是不是摔跤了?”

  曇奴忙說沒有,“大約昨晚沒睡好,再睡一會兒吧!”

  她怔怔坐著,一個人喃喃自語,“忘了什麽呢,真奇怪……”後來一整天都在思量這個問題,吃不好睡不好,覺得生命裡缺失了什麽,很要緊。可是細思量,又毫無頭緒。

  她開始變得六神無主,轉轉差人來接她,她也不去,坐在簷下沒日沒夜地回想,要瘋魔了似的。想得發急了,敲自己的腦袋,對九色道:“你聽,我的腦袋裡什麽都沒用,空、空、空……”

  九色哀傷地凝望她,她忽然變得很驚訝,“你是怎麽到我身邊來的?我隻記得佳人,不記得你了。”

  所有同國師有關的人和事她都忘了,連九色的來歷都變得沒有印象。九色很著急,用力刨蹄子,她覺得它似乎有點焦躁,勸它回去休息。

  它走了,可是沒過一會兒又來,嘴裡叼著什麽,跳上台階到她面前,一張嘴,瓦塊一樣的東西落了下來。她撿起來看,一片小小的鐵塊,上面字跡清晰,刻著殘缺的“中陰境相”。翻過來看背面,一排很奇怪的文字,似乎是西域三十六國流通的,可惜她看不懂。

  “你從哪裡弄來的?”她捧在胸前,仔仔細細地研讀,“中陰境相是什麽?”

  奇怪這鐵片忽然燙起來,發出聽不見,但又確實存在的嗡鳴聲。然後另一種更尖銳的聲音響起來,仿佛找到共鳴似的,同這鐵片一唱一和,整個院落都震蕩起來。

  她抓在手裡,目瞪口呆。九色是個沒出息的,發現異樣立刻帶著佳人抱頭鼠竄,不過也未走遠,躲在院牆後,仍舊遠遠關注著這裡的動向。她心裡很緊張,脫手扔了出去,那嗡鳴聲隨即減退,慢慢消失了。她看了只露出半個腦袋的九色一眼,不明白它送這個東西過來是什麽用意,難道同她忘記的過去有關嗎?一枚小小的鐵片罷了,應該不會造成什麽傷害的。她走過去,蹲下來拿手戳了下,冷冰冰的,同剛才不太一樣。

  她很納悶,覺得這東西肯定不簡單,是件神器也不一定。重新撿起來捧著看,漸漸那聲音又來了,比上次更強烈,簡直震得人頭疼。嘗試拉開些距離,聲音變得輕一點,靠近身體,它又鬧起來,真是個奇怪的玩意兒。

  蓮燈低頭看自己身上,她打扮上不怎麽考究,除非要進宮,衣裳首飾靜心挑選,否則平時連個香囊都不會掛。這鐵片能和她的身體產生共鳴,實在太有意思了。她是個賊大膽,除了剛開始有點懼怕,過後就抱著戲謔的心態了。把它挪到小腿肚上,它安靜下來。挪到肚子上,它微微的震顫。再往上,漸漸又活躍起來,貼到頸部時,動靜忽然大得驚人。

  她明白過來了,是她脖子上的玉竹枝,定王臨死的那個晚上給她掛上的,據說是她阿娘的遺物。她把玉料摘下來,以前聽說金和玉有緣,沒想到玉和鐵也能有關聯。她把兩件東西並排放在一起,那聲浪差點震塌她的屋子。

  頭頂的瓦當砸下來,在她面前四分五裂,她嚇了一跳,忙把它們拆開。這時辰河從外面進來,一路走一路左顧右盼,奇道:“什麽聲響,嗡嗡的,是塤嗎?”

  蓮燈站起來,悄悄把碎瓦踢到了一旁,含含糊糊地應了,又道:“阿兄怎麽來了?”

  辰河掖著袍子在台階上坐下,自己斟了一杯茶,“我聽說你這兩天精神不好,特來看看你。怎麽了,身上不舒服麽?”

  她說沒什麽,“天熱起來了,懶得動彈。好一陣子沒見阿兄了,你在忙什麼?”

  辰河轉過頭看她園裡的草木,半束陽光打在他臉上,他眯眼道:“我和你說過的,要寫一本《西域經略》。以前在碎葉城時忙忙碌碌總沒有時間,現在閑下來了,打算收集一些文獻作參考。”

  有理想是好的,辰河和另幾位阿兄不同,定王大軍被收編之後,等持他們就成了無所事事的兵痞。有幾次宮中設宴,人來了,卻是精神萎靡不像個樣子。皇帝大約很希望看到他們這樣,越是扶不起來,他的江山便越穩固。

  蓮燈嗯了聲,想起敦煌的洞窟來,“鳴沙山上開鑿了好幾個新窟,都閑置著,太可惜了。阿兄下次同陛下提一提吧,派畫師進敦煌,把阿菩沒完成的壁畫都畫完。”

  辰河道好,頓了會兒說:“我剛散朝回來,出宮門的時候淮南節度使同我打聽你的近況……你怎麽不見人呢?聽說他幾次來,都被你拒之門外了。”

  她垂下眼,沒什麽興致,“我這幾日不想見客。”

  “終歸是陛下做的媒,好歹賞個臉吧!況且我看他為人很好,怎麽不合你的心意呢?”他笑了笑,“你別怪阿兄多事,我邀他中晌過公主府來,你可以試著同他相處。前幾天不是聊得很好嗎,怎麽突然又懨懨的了?”

  她也不爭辯,既然把人邀約來了,留頓飯也沒什麽。不過一直記掛著某些事,說又說不清,心裡七上八下罷了。

  辰河盞裡空了,她又給他舀了一杓,慢吞吞道:“阿耶葬在黃河邊上,我阿娘留在碎葉城,他們兩個永遠不能再見面了。如果我把阿娘的墳挪到阿耶身邊,你說她會不會怪我?”

  辰河放下茶盞,看她的眼神裡多了些愧疚,“當初殺你阿娘的人並不是阿耶派去的,這個誤會應當解開了。我想他們還是相愛的,相愛的人天各一方多可憐,讓他們在一起吧。同你阿娘好好解釋,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阿耶對她的心沒有變。自從四娘遇害後,阿耶一直鬱鬱寡歡,十多年了,再也沒有收人進房。對於一個正值壯年的男人來說,做到這樣不容易。四娘再大的怨恨,到這裡就散了吧,在地底下同阿耶再續前緣。”

  不知為什麽,蓮燈哭起來,難過得無法自抑。似乎並不是為父母的感情波折傷嗟,是別的。辰河的那句“相愛的人天各一方”,勾起她無限的感傷。她沒有愛過什麽人,卻奇異的感同身受,自己也說不清是怎麽回事。

  就像心裡塞滿了窩囊氣,終於找到個豁口宣泄一樣,她痛痛快快哭了一場,然後擦乾眼淚說:“我這就吩咐人去辦,把我阿娘送到阿耶身邊去。我封了公主後不知在忙些什麽,到現在連耶娘的靈位都沒有供奉,實在太不孝了。只是我對我阿娘的事知之甚少,神龕上怎麽寫呢?”

  辰河道:“四娘是阿耶的孺人,姓唐。不過我曾經聽阿耶說起過,四娘本沒有姓,唐是當初家主的姓氏。四娘的小字叫茹仙,回回語中有明亮清晰的意思。”

  她抬起眼來,“我阿娘不是漢人麽?”

  辰河搖了搖頭,“你阿娘是古回回國後裔,回回滅亡後,祖輩在姑臧被人奴役,一直到那個大族被抄家為止。但對於你阿娘的出身,阿耶一直不願提起,如今你要為她設靈位,我覺得應當讓你知道。”

  之前因為《渡亡經》的緣故,她母親的身世也常被人拿來做文章,阿耶三緘其口也是有原因的。其實他倒覺得大可不必,回回國那麽多人口,豈能人人和《渡亡經》扯上關系。現在塵埃落定了,她的那些不愉快的記憶也都摒棄了,現在與她細談她母親的身世,沒有什麽不妥。

  她對這些不甚在意,知道神位上該怎麽寫就夠了。又同辰河閑聊一陣,仆婢進來通傳,說使君到了,辰河站起身道:“我先出去支應,你好好打扮打扮,洗個臉,敷上點粉。看你臉色不佳,再擦些胭脂就好了。”

  蓮燈笑起來,“阿兄怎麽和傅姆似的!我知道了,你先去吧!”

  辰河出了院門,她悵然坐了一會兒,把玉竹枝重新戴起來,那塊鐵片收到妝匣裡。坐在銅鏡前篦發綰髻,照辰河的吩咐裝扮上,隨手撚個花鈿貼在眉心,左右照照,氣色果然改善了些。

  關於那位節度使,她實在有些尷尬。那天進宮回絕過,不知是聖上沒有把話傳到,他的態度還是照舊,來拜訪過兩次,她都以身體不適為由推脫了。難為他百折不撓,辰河邀他,他便又來了,她再不賞臉,似乎有點說不過去了。

  她換了件衣裳往前,辰河請他在涼亭賞花喝茶。她從小徑上過來,遠遠看見他,他穿著寬松的羅衣,束著髻子。她腳下放慢了,擰起眉頭思量,總記得曾經有那麽一個人,能把羅衣穿出道骨仙風的味道……

  他們在亭裡向她招手,她搖了搖扇子。提裙上台階,盛希夷還如那次在宮中一樣,很快下來接應她,兩手前後虛扶著,以防萬一。她入亭子,對他淺淺一笑,“你前兩次來,我都沒能相見,真不好意思。”

  盛希夷很大度,“是我來得不湊巧,我也怕你嫌我麻煩,一次次來……我只是不放心你的病症,現在都好了嗎?”

  她說好了,“也沒什麽大毛病,就是春困夏乏,懶病犯了。”說著偏過頭吩咐廝兒,“今天怪熱的,把席設在這裡吧,這裡涼快。”

  廝兒領命去了,辰河和他聊西域風土人情,蓮燈倚著亭柱聽他們說話,都是極斯文的人,談吐文雅,讓她想起辰河為她設過的相親局。局上也是一幫文人雅士,吟詩作畫、奏樂取樂,後來不知什麽緣故,不歡而散了。

  她的記憶就這麽古怪,到了某個階段突然中斷,再要想,怎麽都連接不上。罷了,想不起來就不想了,她托腮聽他們說起西域的儒家,多少舊族為避戰火在河西走廊安家落戶,出了哪位領袖,有了多大的成就。都是男人的話題,她竟也聽得津津有味。

  辰河是個識趣的人,留在這裡隻為緩解尷尬。一頓飯後氣氛輕松活躍起來,他就想著該騰出空間給他們獨處了。

  “下半晌有人給我送手劄來,我得親自相迎,就先告辭了。你們二位接著談吧,談談希夷的牡丹。愛花的人性情溫和,我們殿下有時候急躁,兩個人在一起可以取長補短,這倒很好。”說著起身拱拱手,“阿妹,我這就去了,你好生款待貴客。”

  蓮燈知道他是想促成,站起來送到台階上,請他走好。

  盛希夷的口才不錯,辰河不在了也不會顯得冷清,他同她聊一些女孩子感興趣的話題,比如養鳥和秋千,甚至還有波斯工匠做金線的工藝。蓮燈聽著,仍舊有些溫吞的樣子,似乎不怎麽感興趣。他悄悄歎了口氣,複重新抖擻起精神,笑道:“上次說給你送牡丹花苗,因你一直在病中,到現在都沒有辦成。你稍等,我命人回去搬幾株來,伺候得當,來年花盤能有銅盆大呢!”

  其實她對養花養草外行得很,他要逗她高興,還不如抽刀與她切磋兩局。她想提議,最後到底忍住了。畢竟現在身份不同,不允許她再舞刀弄棒了。轉頭看見九色探頭探腦,心裡一高興,招它過來,問佳人哪裡去了。

  佳人有了身孕,開始小心翼翼養胎,不怎麽在外走動了。九色往西邊抬了抬頭,表示她在湖邊消食。蓮燈便叮囑它,不能撇下佳人獨自亂逛,要和娘子在一起。九色一面受教,一面看了盛希夷一眼,態度很敵對。

  一般人是察覺不出它那點心思的,盛希夷熱絡地同它打招呼,它理都不理他,傲慢地調轉身子,一步三晃走開了。

  盛希夷有點尷尬,“神宮出來的鹿,果真不同凡響。”

  蓮燈有些納罕,“九色是太上神宮出來的?”

  他一頭霧水,“不是嗎?它是國師愛寵,以前常帶著進宮的。”

  她沉默下來,國師愛寵怎麽會在公主府呢,這陣子府裡人都遮遮掩掩的,提起國師似乎有意規避,越發讓人好奇了。

  她把扇子合了起來,“你知道國師的情況麽?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盛希夷看她的眼神有點怪,但依舊向她描述,用了很多溢美之詞,比方天人之姿、雄才偉略。末了猶豫地問她,“殿下不是與國師很相熟嗎,怎麽來問我?”

  很相熟,卻為什麽一點印象都沒有?因為不好回答,只有模棱兩可地微笑。

  沒隔多久花苗送來了,牡丹嬌貴,種起來有諸多講究,要背風向陽,土質還必須疏松。盛希夷耐心給她講解:“小苗怕養不活,這株有五年了,照料起來簡單些。今天不能種,要在陰涼的地方放上三天,等根須柔軟了才好分株。到時候挑個不易積水的花圃,坑挖得盡量大些,理順了根須覆土踩實,再澆兩遍水就好了。”

  她聽後覺得不太難,欣然答應了,命人把花搬進花房裡,實在不太上心,漸漸淡忘了。

  她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來,但對於那位國師卻很好奇,找到曇奴不住打聽,“盛希夷說我和國師是舊相識,為什麽我不記得有這個人?”

  曇奴張口結舌,周圍的人都避之又避,卻不料在那裡出了岔子。她想了半天,努力敷衍她,“也不是多熟,有過一面之緣罷了,想不起來也沒什麽要緊。”

  “可九色是人家的愛寵,怎麽跟了我?”

  曇奴支支吾吾說:“那鹿是你騙來的,不是人家自願送給你的。”

  她站在那裡滿臉疑惑,想了想,好像是她的風格,就沒什麽可計較的了。不過對國師滿懷愧疚,嘀嘀咕咕自責著:“我怎麽能乾這種事呢……”

  曇奴唯恐她說要把鹿送回去,她服了藥之後並沒有如她預期的那樣全然忘記,大概真是愛得太深了,仿佛隻隔著一層窗戶紙,隨時可能恍然大悟。忙勸慰她,“國師對九色不太好,所以你才能這麽順利把它騙出來。如今它過得很好,娶了娘子,又快做耶耶了,就這樣吧,讓它們安安穩穩的,反正國師也不惦記它。”

  她聽了覺得有道理,自己撐著傘回去了。

  後天就是曇奴大婚,府裡已經開始張燈結彩,她一路走一路看,每個人都挺高興。花匠見了她,招她去看新培育的荷,她站在那裡欣賞半天,花苞不見蹤影,蓮葉卻大得嚇人。忽然想起盛希夷送來的牡丹,三天應該到了吧!忙趕到花房,照他說的分了株,提著鏟子抱著花苗,在苗圃裡辟出一塊空地來自己栽種。

  天色漸晚了,牆根籠罩在一片陰影裡,勉強能夠看得清。她蹲在那裡挖了五六個大坑,然而對刀劍應用得法,鏟子使起來卻很費勁。把苗放進去,如同婢女給她整理裙裾似的,要把每一根根須都攤開,然後再壅土。坑挖得大,一個人種不太方便,需一手扶著花苗不讓它傾倒,一手拿鏟子往回撥土,那種廢力的程度,練刀都不能與之相比。她的手腳不太協調,不知怎麽一晃,割破了食指。別看那花鏟形狀呆蠢,刀口卻鋒利得很,這下割得很深,流了不少血。她是能吃苦的人,邊上婢女大呼小叫,她充耳不聞。直到把花都種完,才慢吞吞回臥房打算包扎。

  其實那麽一點口子對她來說不算什麽,隨意拿手絹把指頭纏起來,包裹了一會兒發現血止住了,便沒當一回事。裙子上沾了泥,婢女拿衣服來換,她擺手讓她們出去了。半路出家的公主,到現在都沒習慣讓別人伺候。

  她坐在妝台前,抬手解頸上的竹節,起先沒什麽,待把它摘下來時,傷口壓在上面,猛地一陣刺痛。她吃了一驚,發現這竹節自己震蕩起來,這種狀態和遇上鐵片不同,她仔細聽著,聽見類似於骨骼伸展發出的咯吱聲,回蕩在幽深的房間裡,有些瘮人。她往後退了兩步,低頭看食指,傷口又淌出血來,似乎重新崩裂了。剛才玉竹枝上沾染的血跡不見了,她壯起膽分辨,原本細潔的紋理中滲透進血絲,蜿蜒伸展,有種詭異的味道。

  也許裡面住了個妖怪,她捏著手指想,心裡有點害怕,但好奇心卻驅使她再試一次。她慢慢湊過去,不敢觸碰,擠出血滴在上面,漸漸如海浪湧上沙灘,血跡無聲無息地蔓延,染紅了竹枝上的葉片。她大感訝異,繼續嘗試,竹身吃透了血,通體變得赤紅。突然一陣強光迸發,在半空中旋轉凝結。她呆怔地看著,竹節上方出現了類似海市蜃樓一樣的幻境,有呲目欲裂的明王,也有面目猙獰的判官。然後逐漸演變,變成一軸長卷,卷首有三字篆書,金芒閃耀,古拙又虛靈地寫著渡亡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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