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喜愛我們小說狂人的話,可以多多使用登入功能ヽ(●´∀`●)ノ
登入也能幫助你收藏你愛的小說~跟我們建立更深的連結喔 ♂
《尤四姐古言合集》第143章 臨淵(6)
  第143章 臨淵(6)
  國師很厲害,但是有點暈血。

  到節下了,處處張燈結彩預備過年。太上神宮平時雜事不多,國師隱居神禾原,神龍見首不見尾。但終究是吃朝廷俸祿的,年終時露個面,入宮覲見皇帝陛下,也算是份內的事。

  皇帝病重好幾個月了,不能臨朝,頤養在大明宮裡。上了年紀的人喜歡憶舊,見國師來,草草問了星相年景,便讓人攙扶著躺在門前的躺椅裡,絮絮同他說起年輕時候的事。

  今天日光豐沛,幾近凋零的生命看見太陽,總有無盡的感觸。聖上眯著眼仰望天空,臉上有種空洞的傷感,“臨淵,你與朕相識有多少年了?”

  國師俯首,“到上元,恰滿五十載。”

  聖上悵然,“五十年啊,一晃眼就過去了。朕還記得那時的境況,朕行三,在眾兄弟中並不受耶耶寵愛,是你慧眼識珠,斷言朕必能飛龍禦極。果然你說得沒錯,朕登上帝位,執掌江山四十余年,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幸而上天垂憐,大歷這些年富庶依舊,朕就算下去,也有臉面對列祖列宗了。”

  人越老,心就變得越柔軟。國師在旁安靜聽著,見他竟泫然欲泣,從內侍手中接過絲絹替他掖淚,溫聲道:“陛下別說這樣的話,一時身上不適,人人都有。心境開闊些,往好處想,慢慢身體也就康復了。臣近些時候一直在為陛下調試金丹,眼看煉成在即,陛下千萬放寬心,不說保陛下長生不老,延年益壽還是可以的。”

  聖上呼出一口濁氣,調過視線看他,笑了笑道:“朕不學秦始皇,對丹藥也從來不感興趣。你彼時勸朕戒葷腥、遠女色,朕做不到。到如今皮囊漸老,已經是無可挽回的了。倒是你,這些年容顏不改,五十年前的結袍摯友,現在竟像祖孫似的,想來好笑。不過神仙豈是人人做得的,要看機緣,也要看命。朕這一輩子熏灼鼎盛,同常人比起來還有什麽不足?只是到如今太子的人選還沒有議定,有些不安穩罷了。我曾問你誰有升龍之相,你諱莫如深,現在呢?依舊如此麽?”

  他含笑搖頭,“陛下忘了,彼時你的命數,我也從未同高宗說起。有些事是天機不可泄露,道破了反倒亂了章程,還是順其自然的好。臣只能請陛下寬心,我大歷三代之內必出英主,到那時會崛起一個空前繁榮的盛世,大歷也會成為史書上最不可比擬的朝代。”

  聖上聽後欣然而笑,“果真這樣,朕在地下也得告慰了。前有英主後有國師,大歷會千秋萬代一直興盛下去。”他心滿意足地長歎,“如此甚好……甚好……”

  行將就木的人,氣弱支撐不了多久,今天算是好的了,能同他說上這麽多話。他站了一會兒,見今上昏昏欲睡,便隨內侍退出了紫宸殿。

  今年春交在年前,算是個早春。天氣雖陰冷,東內的景致卻因過節精心打理過,蒼柏勁松,襯托著連綿的宮殿,有種難以描繪的恢宏。他緩步踱出宮門,到遊廊底下一喚九色,草地上正亂嗅的鹿立刻蹦過來,在他腿上親昵地蹭了兩下。他垂手撫鹿頭,喃喃道:“該回去了……如果我也把你丟在這裡,你會不會很難過?”

  九色是鹿裡的翹楚,心智和四五歲的孩子無異。聽他這麽一說,讓它想起混得很熟,臨走卻沒有同它告別的某個人,頓時傷心起來,抬起大大的眼睛看向他,眼裡瑩然有淚。

  臨淵失笑,在它額上輕輕一點,“她跑不遠的,哪天想她了,本座帶你去看她。”複招招手,領它往丹鳳門上去。

  中路兩旁金吾擎矛而立,國師具服華美緩步前行,身後跟著一隻頸帶銀鈴的幼鹿,一路走,一路掀起悅耳的鈴聲。

  金吾側目,他們眼裡的國師實在是個高深莫測的人,從來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看上去慵懶散漫,不顯得功利。活了一百多年,樣貌不變,且永遠有顆年輕的心。只不過歲月定格住,對一個人來說不知道是不是好事。活得太久也會寂寞吧!所以他的身邊從來不缺寵物,鹿之前曾經養過豹子,養過蛇,後來那些動物漸漸都老了,壽終正寢時他會難過一番,然後重新物色,再出現時又有新鮮的生命相伴。

  明光鎧在太陽底下泛出殺氣騰騰的芒,那頭鹿年幼不懼怕,在劍戟之間流連穿梭。他有這個耐心停下等它,百步的金磚路走得旁若無人,也許在他看來,他們這些肉體凡胎存在和不存在都一樣吧!

  終於到了盡頭,但等著等著,等來了梁王。

  國師與大歷同壽,輩分太高,梁王雖然是皇后嫡出,在未登極之前,見了國師仍舊要行禮。他迎上來,長長打了個拱,“小王先前還說要去神宮拜會國師,沒想到在這裡遇見國師,真巧得很。”

  國師是謙和的人,至少外人看來從不自視過高,揖手還了一禮道:“許久不見殿下,殿下安好?”

  梁王應了個是,比手將國師引到門樓下,滿臉堆笑道:“聽說國師壽誕將至,小王備了薄禮,命長史送到神禾原,連去三次,只可惜每次都不得其門而入。今天既然見了國師,請國師賞臉,小王設宴,聊表寸心。”

  他遲遲啊了聲,“壽誕將至……殿下有心,臣都快忘了自己的壽誕是什麽時候了。每慶一回生,就提醒臣又老了一歲,這種滋味不好受,所以早就取消了。”說罷見梁王臉上尷尬,抿嘴一笑道,“殿下的情臣還是領的,至於宴席,臣滴酒不沾,去了也是掃興。”見他手裡有奏疏,便問,“殿下進宮來是為上奏?”

  梁王道是,“國師先前見了聖上,聖上精神還使得麽?”

  他慢慢搖頭,“說了幾句話就乏累,現在已經睡下了。”

  梁王捏著奏疏進退兩難,便向他討教,“國師聽說諫議大夫遇刺一事了嗎?小王就是為這個來的。按說朝中大臣枉死,應當回稟聖上一聲。但目下聖上龍體違和,再為這件事煩擾,不知聖上可會反感。”

  他聽後斂袖道:“聖上器重殿下,命殿下監國,殿下就應當擔起這份責任來。諫議大夫從四品,位不在三公九卿之列,照臣的意思,殿下完全不必驚擾聖上。如今多事之秋,滿朝文武都在看著殿下,殿下如果能將案子辦下來,也好叫眾人心服口服。”

  他的話不說破,但對梁王的提點足夠了。梁王的資質其實並不高,全因子憑母貴,格外得些眷顧罷了。他現在需要機會證明自己,所以國師的話自然也頗順耳。

  “那麽依國師看,這件案子當往哪裡查呢?”

  臨淵想起那個摸黑潛進人家宅邸的身影,嘴角扭曲了下,“臣對查案並不精通,不過依臣愚見,張公乘坐的那頂小轎上倒可以多做文章。殿下是極聰明的人,不會連這麽淺顯的道理都看不出來,臣班門弄斧,叫殿下笑話了,慚愧得很啊。”

  梁王被他說得一頭霧水,可既然聰明人都能看出來,他要是再追問,豈不是變得駑鈍之極了?於是拖著長腔啊啊了兩聲,臉上帶著會心的笑,表示自己一點就通了。

  國師露出欣慰的笑容,“臣忙於為陛下煉製丹藥,不便久留,就此告辭了。”

  梁王暈頭暈腦相送,拱手請國師走好,再回過頭細想,還是想不出所以然來。

  國師負手而行,怡然自得。剛才那番話別說梁王不明白,連他自己都不明白,完全是為快速擺脫糾纏想出來的托辭。蓮燈看著不太聰明,但是她的膽色用在了刀刃上,如今疑點全集中在外宅,誰想得到死了幾年的仇家會來找張不疑索命呢!

  他的車輦停在宮門上,銀轅金頂好不奢華。隨行的秋冬二官來攙扶,他提袍坐定,敲了敲車圍,九色一躍到他腳下,在錦墊上伏了下來。

  車輪滾動,漾得鐵馬叮當。他靜心合上眼,走了不多久,突然車身一震。他茫茫睜開眼,冬官隔簾稟告,說有位小娘子求見座上。

  他動動手指勾起垂簾,看見簾外人,唇角輕輕挑了挑,“本座今日沒空,有什麽事,讓她明日來神宮。”

  車內的嗓音幽幽傳出來,車外的人當然也聽得見,她急忙攤手攔住了他的去路,“蓮燈著急求見國師,國師見一見我吧!”

  車內半天沒有聲息,隔了好一會兒才道:“總沒有好事……到底有多急?”

  蓮燈想了想,很急似乎不夠表達現在的心情,便道:“急不可待。”

  簾內嗤地一聲,所幸還算容情,開恩式的扔了句:“去太史局吧,路上不好說話。”頂馬踢著小步篤篤走起來,車內的九色聽見蓮燈的聲音,從垂簾的間隙裡把腦袋探了出去。

  蓮燈起先沒注意它,等到了太史局見它向自己奔過來,生生撞她一個趔趄,把她臉上的厚稠都撞落了。她哎喲一聲,仔細辨認,訝然叫了聲無名。

  國師佯佯走來,乜斜她一眼,“它有名字,叫九色。”

  九色昂了昂脖子,表示她以前太不拿它當回事,無名來無名去,作為國師愛寵覺得很掉價。

  蓮燈卻不這麽認為,難怪這鹿這麽聰明,原來一直是國師養在身邊的。可它既然和別的鹿不同,為什麽要不停對她表親近?幾次觀察下來都覺得它不單純,還有點小心機,果然誰養的就像誰。

  她偷偷啐它一口,“妖獸!”

  九色頓時火了,一記頂牛,頂得她差點找不著北。她這向被國師欺負就罷了,現在還要被鹿欺負,真是沒天理。蓮燈忿忿揚起手,氣惱之下打算教訓它,可是它卻不逃,大的眼睛定定望著她,她突然覺得有點舍不得,湊手在它的犄角上摸了一把。

  “是叫酒色麽?國師這麽有學問,居然坑害你!”她咂了咂嘴,“早知如此我給你取個名字多好,我叫蓮燈,你叫蓮麓,看看多親近。”

  九色果然有點動搖了,轉頭看國師,國師皺了皺眉,“不是酒色,是九色!‘出海雲霞九色芒,金容滉漾水中央’,你沒聽過這句話?”

  蓮燈立刻頓住了,咬著嘴唇沒敢吭聲。

  他也不搭理她,背手往廳堂裡去,穿過幾道門禁,才至司天監別館。

  司天監算是太史局裡最重要的一個類別,這裡的陳設和別處不同,大得驚人的幾座銅物件高高佇立著。蓮燈第一次看到這樣構造複雜的東西,站在底下觀察了很久。銅儀的主體是幾層交錯的圓圈,兩角各有玉虯一條,吐水入壺裡,壺底的漏孔滴水推動圓圈,圓圈就按著刻度慢慢轉動,一刻不停。

  國師見她看得出神,曼聲道:“這是渾天儀,日月星辰、二十四節氣、二十八列宿皆在其中。”往另一個形似酒樽的儀器指了指,“那是地動儀,桶身八條金龍對應八個方位,哪裡有地動,哪條龍口中的金珠就會落進蟾蜍嘴裡。”

  蓮燈在敦煌時也讀書,但是基本沒有接觸過天文歷法之類的知識,因為不懂,所以敬畏,看國師的眼神又多了幾分崇拜。

  國師清了清嗓子,做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來,“你適才不是急不可待要見本座麽,是有事還是怎的?”

  蓮燈忙說是,“國師上次送來的那壺血救了曇奴的性命,我是專程來感謝國師的。”

  他的眉毛微微拱起來,點頭說好,“既然有用,就說明她命不該絕。”頓了頓轉回身,高高在上地睥睨她,“還有麽?你來就只為了說這些?”

  “不止。”她絞著手指怯怯望他,“我想問國師血是怎麽得來的,那個宿主現在在哪裡。”

  他有些不解,“血已經給你了,還找宿主做什麽?”

  她略猶豫了下,小聲道:“曇奴的毒每隔七天發作一次,每次發作都要服藥。所以我想找到那個人同他商議,看看拿什麽交換能讓他心甘情願供血。如果條件不苛刻最好,可萬一他不答應,我打算把他抓起來帶回去,以後隨需隨取,就不用再麻煩國師了。”

  誰知他聽後臉色發寒,咬牙道:“人心不足,恩將仇報!人家不願意就強逼,還說什麽隨需隨取,你是打算把人當鹿養麽!”

  他突然發怒,她不知如何是好,小聲道:“我是救友心切,再說每次一盞血,不會要人命的。”

  他回身怒目看著她,那雙眼睛深淵似的,有點可怖。幽幽接口道:“量不多,確實不會要人命,可是為了取血每每拿刀劃傷口,你知道有多疼麽?”

  他的表情簡直感同身受,蓮燈呆滯道:“應該不會有多痛吧,劃完了我會買雞燉湯給他滋補,用不了多久傷口就長好了。國師上次既然把血送來,那一定知道宿主是男是女吧?”

  他緩緩吸了口氣,“問這個做什麽?”

  蓮燈道:“我怕是個女郎,給人家身上留下疤痕不好。”

  他皺起了眉頭,“照你的意思,男人身上留疤就沒什麽妨礙麽?”

  應該是這樣的吧!蓮燈的印象裡男人皮糙肉厚,身強體壯,隔七天一小盞血,完全能夠承受得住。想當初曇奴身中那麽多刀,將養了半個月也痊愈了,一個男人怎麽能經不得這點小傷小痛呢!
  她不說話,看表情是默認了。他慢慢平靜下來,攏著兩手道:“你說得心安理得,本座倒是很好奇,憑什麽別人要為你的朋友傷害自己?給過一次已經仁至義盡了,你卻打算長期索取,這是你做人的道理?”

  蓮燈果然仔細考慮了很久,“國師說得是,這樣的確沒道理。”在他覺得她良知未泯時,又補充了一句,“可我本來就是個沒道理的人,同我講道理也是枉然。我只知道對身邊的人好,不想她們莫名其妙的死掉,所以為了她們,我可以做任何事。”

  他被她回得一愣,“難道你忘了和本座訂下的協議?本座念你大仇未報沒有將你捉拿回神宮,你卻在外無法無天,打算將本座置於何地?”

  她當然沒有忘記他趁她不備下藥的事,可是對他忠心和救曇奴沒有衝突,也沒有損害他的利益啊。她歪著頭望他,“那藥不是防止我嫁人的麽,曇奴只是個女人,連女的也不能親近麽?”

  她突然開竅,令他猝不及防。他不記得和她詳細交代過感情的歸屬問題,當時明明說得很籠統,誰知被她悟出精髓來了。

  國師語塞片刻,又找到了新的突破口,“本座說過要你唯命是從,如果不許你再管曇奴的事,你是不是決定為她背信棄義?”

  簡直不講理到家了!蓮燈站在那裡,心裡打定了主意,即便腸穿肚爛,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曇奴毒發身亡。

  “國師提任何要求,我都可以照國師的吩咐去做,唯獨這件事,恕我不能從命。”她滿臉倔強,一身玉碎的英雄氣概,“我寧願死,也不能做對不起朋友的事。曇奴原先在大漠好好的,因為我才來到中原,也是為了替我打探仇家,才落得現在這樣下場。我欠她的情還不完,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她活下去。別說取別人的血,就是要我殺人,我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很生氣,胳膊上的傷口也隱隱作痛起來。

  她以為純陽的血那麽好找?像街邊上賣蘿卜青菜一樣,隨意就能抓回家的嗎?長安城百余年內只出了三個,另兩個一個作古,一個動不得,她要把宿主圈養起來,告訴她自己就是,看她有沒有這個膽子!其實話很容易說出口,只是這次救人救得有點喪失尊嚴罷了。他是極愛惜自己身體的,在手臂上拉個口子不知掙扎了多久。原以為下不為例了,誰知道她又找上門,這回還打算長期索要,是不是有點蹬鼻子上臉了?

  他想狠狠斥責她,又怕壞了自己的風骨,隱忍半天實在忍無可忍,剛想開口,就看到她的眼淚滴滴答答掉下來,比渾天儀上的漏眼滴水還要快些。

  他措手不及,“你這是幹什麽?”

  她站在那裡居然嚎啕,把他嚇了一跳,“國師不答應我,我今天就哭死在這裡!”

  他又氣又好笑,“本座活了這麽久,還沒見過哭死的人呢,你不妨試試看。”

  他說完這話就後悔了,她有股戇勁,也不出聲,隻管不停抽泣大淚滂沱。他沒見過有人能夠哭成這樣,卷著袖子束手無策,“你是想敗壞本座的名聲麽?別哭了。”

  她不聲不響,隻覺得心口鬱結難舒,把這幾天受到的坎坷都哭出來,才能感覺好受些。

  國師被她弄得騎虎難下,一甩袖子打算不去管她,可是她哭得太投入,眼看著人搖晃起來。他大感頭疼,女人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有獨門法寶,但凡是個男人都受不了這種無休無止的綿綿的嗚咽。他心浮氣躁,頓足低喝讓她噤聲,倒震動了地動儀,一顆金珠磕托一聲落進蟾蜍大張的嘴巴裡。他忿忿撿起來,重新鑲回去,再一回頭,她下盤不穩,人傾斜過來,一下子撲在了地上。

  他納罕地打量她,“世上真有哭死的人麽?我以為少說也得哭上半個月……”

  她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看樣子真像死了。他心頭一緊,忙過去看她,她像個破布偶一樣攀起來,就勢抱住了他的腿,“國師,我已經七天沒有好好睡覺了,勞累加上落淚,說不定真的會死。”

  國師臉色微變,被她抱得邁不動步子,沉聲喝道:“放肆!松手!”

  “我以為國師會接住我的。”她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語調委屈,輕聲抽泣,“唉,膝蓋好痛……”

  她的神來一筆不知是從哪裡發掘的靈感,這顆腦子似乎有點異於常人,死扒著算賴上了嗎?饒是國師見慣了大場面也有點無力招架,縮了縮腿,沒能收回來。

  “松手!”他又道一聲,奇怪已經沒有剛才那麽生氣了,“你的朋友要是看見你這樣為她求藥,恐怕立時死的心都有。”

  “不一定。”她說,“阿菩教過我,能屈能伸大丈夫。如果換了國師為阿菩求藥犧牲,他一定不會死,會更堅定地活下去。”

  國師想起那個損友就心寒,果然教出來的徒弟也讓人頭疼。他垂眼看她,“你打算一直保持這個姿勢麽?人來人往,被人看見像什麽?”

  她卻落落大方,“我無所謂,和上次比起來,這次根本不算什麽。”

  國師的額角忍不住跳起來,忙扶住了,以免自己失態,順了順氣道好,“你先起來,起來了咱們再從長計議。”

  蓮燈聽了果真站起來,只是臉色發青,鼻尖粉紅,看上去狼狽可憐。

  他調開視線,心平氣和地告訴她,“芒針入經脈,無法可解。就算讓她吃藥,也是治標不治本。她身上的毒產自西域,要找出解藥,恐怕得費一番功夫。本座會下令命神宮徒眾尋訪,但是下毒之人已經死了,不敢保證一定能夠找到。你要的血……我再替你討一回,但因宿主風華絕代不是凡人,本座也不好意思再三相求。下次就算你哭死撞死,本座也不管了,聽明白沒有?”

  她惶惶瞪大眼睛,“國師……那十四天之後沒有解藥,曇奴怎麽辦?”

  他擰了眉頭,“和本座有什麽關系嗎?”

  她又帶上了哭腔,“國師……”

  他抬手製止了,“你若是答應,我現在就去為你討血,要是不答應,連這次的也作罷,究竟如何,你自己選擇。”

  她還有什麽選擇,當然能拖一日是一日。國師見她沒有異議,轉身朝大堂另一邊去,蓮燈追趕兩步喊了聲,“平時要一盞,這回能不能要五盞?存放得當,或許能夠維持一個月也說不定。”

  國師猛然回身惡狠狠瞪她,蓮燈瑟縮一下,諂媚地對他拱了拱手。

  什麽是得寸進尺,這就是!國師一面走,一面憤懣不平。帛裳曳地,險些把他絆倒。他氣悶地提起來,跨過兩三級台階到了平時休憩的地方。涼閣的廊簷外垂著一排竹簾,齊齊卷起半幅,略帶寒意的春光斜照進來,打在光滑的地板上。

  他進閣內,翻出一隻瓷瓶放在案上。估量一下似乎過小了,裝不下那麽多。重新打開三彩櫃,找了隻銀瓶出來,然後卷起廣袖,把手臂擱在瓶口上。

  他是優雅的人,身上從來不需要攜帶兵器,抬抬手指就能劃破長空。他蹙眉在小臂上割了道口子,血汩汩流出來,他轉過頭沒敢看。國師很厲害,但是有點暈血。

  長廊那頭穿著藤花色大袖衫的人緩步而來,到了門前站住了腳,“師兄近來和以往不一樣了,這樣自殘的事也做得出來,究竟是為什麽?”

  他臉上淡淡的,覺得沒有必要同她交代,隨口道:“我有我的打算,你別過問。”

  翠微默不作聲,看他把銀壺裝滿,知道他見不得血,抽出手絹替他包扎上,低聲道:“那位小娘子又找來了,師兄打算怎麽安排?”

  他說:“王朗的托付,能怎麽安排?不過盡我所能罷了,你不要多心。”

  翠微抬眼看他,“相幫須有度,師兄幫得太過,未必是好事。”她複垂下眼,把手絹又繞一層,打上了死結,低聲道,“依我的意思到此為止,別為了一個小丫頭,賠上了百年基業。”

  他把袖子放下來,垂手塞上瓶塞,轉身欲下台階,走了幾步頓住,沒有回頭,隻說:“那天她夜遁,是你放她走的。我們師兄妹這些年來毫無嫌隙,若為小事鬧得不愉快,就太傷人心了。”

  翠微臉上什麽表情他並未留意,彼此之間的淡漠深入骨髓,不是沒有感情,是無法轉圜的一種相處模式。他有純陽血,物極必反,所以終年寒冷。不說人有趨光性,至少不會心甘情願一直躲在背陰的地方。他想改變一下,不管哪個方面,都想改變一下。

  他回到前堂,她人還在那裡,抱著手臂靠著廊柱,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樣。忽然看見他,烏雲縫隙裡滲透出陽光一樣,滿面笑容迎了上來,“這麽快?那位風華絕代的宿主一定在這裡吧?國師可否引薦引薦,我好當面向他道謝。”

  他沒好氣地瞥她一眼,“你覺得本座是你能哄得團團轉的麽?”把銀瓶扔過去,不耐煩道,“拿上你要的東西走吧,血放久了會不會失效本座不知道,總之下次不要再因為這件事來找我。”想了想又道,“如果有必要,本座會去找你的。還有廣德坊裡那件事,朝廷已經命大理寺承辦,城中戒備也隨之加嚴,你要好自為之。”

  蓮燈抱著瓶子千恩萬謝,“那件事我有分寸,多謝國師提點。國師說要來找我,知道我們現住哪裡麽?”

  他的目光裡有毫不掩飾的鄙夷,“本座連曇奴受傷的原委都知道,會不知道你們在哪裡落腳?”

  她才轉過彎來,哦了聲說好,“那我就先回去了……”挪了一步重又轉回來,笑道,“不知春官回來沒有,國師有事就命春官傳話吧!”說著揮揮手,“國師留步。”自說自話走遠了。

  有了那壺血,曇奴的病暫時算保住了,蓮燈也放下心來,可以全力追擊剩下的兩個人。

  門下侍郎高筠、禦史中丞李行簡,先殺哪個比較好呢?三個人坐在油燈下盤算,曇奴說:“門下侍郎官小一些,手上權力有限,調動不起精銳來。禦史中丞是今上寵妃李婕妤的父親,恐怕是個狡猾怕死的老狐狸,張不疑一出事,必定躲在家裡不敢露面,要動他不容易。”

  “那就從高筠開始吧!”轉轉很樂觀地說,“年輕一點的道行淺,花紅柳綠難抵誘惑,容易下手。”

  蓮燈腦子裡蹦出國師那張蒼白的臉來,“果真老狐狸不好對付,最可恨的是老狐狸還披了張光鮮的皮。”

  她們都知道她在罵國師,也奇怪國師明明應該高坐蓮台不染塵埃,為什麽到她嘴裡就成了這樣。

  “或許早前就有糾葛吧!”轉轉道,“國師活了很久了,能知前世今生。說不定你們上輩子相愛,後來你死了,喝了孟婆湯,把他給忘了。”

  蓮燈抬起眼,燈下的眼珠子幽幽發著綠光,“別胡說八道了,要是和我相愛,他會這樣刁難我嗎?”

  “那為什麽不許你嫁人?”轉轉笑道,“我知道啦,一定是因為國師不能娶親,上輩子你另嫁他人抑鬱而終,這輩子國師學聰明了,讓你不能嫁人,敢嫁人就死得像肉糜一樣,這叫先下手為強。”

  蓮燈哈哈一聲,“你不去說書真是浪費了好天賦,無論如何不能拿國師消遣,萬一他派人聽牆腳,那我們全得以死謝罪。”

  曇奴卻開始展望以後的生活,“其實嫁個人,有個家,也沒什麽不好的,轉轉你說呢?”

  轉轉嗯了聲,“我希望我們都有好姻緣,生幾個孩子,將來可以結成親家。”說著憐憫地看蓮燈,“你可怎麽辦呢,國師為什麽要喂你吃這個藥,事情總有因果吧!”

  蓮燈沒把那晚的事告訴她們,只是敷衍地笑道:“或許他正好缺個卒子吧!”

  國師的心是海底針,誰也猜不透他。轉轉托腮看曇奴,“你覺得蕭將軍好不好?”

  曇奴後知後覺地轉過頭來,“身手不錯,人品不好。”

  “人品怎麽不好?蓮燈入太史局,還是人家幫的忙呢!”

  曇奴不耐打地翻了翻眼,印象不好很難改觀,但說起太史局,的確應該感激他。不過感激和喜歡不是一回事,她說:“我舞刀弄槍,其實有點厭倦這樣的生活,倒願意找個讀書人,和我們不一樣的,能夠平平靜靜過日子就好了。”說著推了下蓮燈,“就像蓮燈一心找個放羊的一樣。”

  轉轉不明白,“放羊的有什麽好,滿身羊膻味,天一熱能飄出十裡開外。”

  蓮燈撥了撥燈芯說不是,“我也沒有一心找放羊的呀,不是擔心嫁不掉嗎,有人肯接納就行了。”言罷靦腆一笑,“其實讀書人也很好,文弱一點,他保護不了我,我可以保護他。”

  蓮燈空長了張女人的臉,心卻是男人的心。如果嫁的人有能力,那就各顧各的。如果郎子愛撒嬌,有小脾氣,她很樂於像個男人一樣寵愛他……可惜美好的願望注定落空,國師的一顆藥葬送了她的婚姻,她不敢想象以後會是怎樣不見天日的慘況。

  轉轉倒是目標明確,什麽小郎君,早忘到後腦杓去了。她一心掛念春官,哪怕不濟,也要找個放舟一樣人才的。照她的話說,“蓮燈要是被關押在太上神宮,我嫁進去,還能和蓮燈做伴。”簡直就是驚天地泣鬼神般壯烈的友誼。

  蓮燈也覺得很不錯,頷首說:“我同國師提過,以後有事就請春官轉達,好為你創造機會。”

  三個人惺惺相惜,相視而笑。轉轉從床榻底下摸出一壺酒來,放在火盆裡煨了煨,各斟上一杯,熱熱喝了,一夜好眠。

  第二天蓮燈出門,開始伏守門下侍郎高筠。張不疑的死似乎沒有對他造成任何影響,這位相公正值盛年,百無禁忌。他的觀點也與蓮燈希望看到的不謀而合,堅信張不疑是因為仇家太多才遭誅殺的,自己沒有與誰結下生死對頭,他死他的,和自己毫不相乾。於是歌照唱舞照跳,入勾欄養粉頭不算多積極,整天醉心於馬球和捶丸。

  馬球是達官貴人們消遣的好方法,風和日麗的時候呼朋引伴上馬場角逐,下的賭注可以是金銀錢帛,也可以是家中貌美的仆婢。馬球對於大歷男子來說不單是一場遊戲,因為宮廷中以此作為驗證皇子能力的考核,傳到官場上,也有異曲同工的效果。參與者需馬術精湛,球技高超,一旦上了場,不分出高下絕不罷休。

  高筠和楚王很有交情,除夕休沐那天受邀到楚王的馬球場相聚。楚王是聖上第二子,繼位呼聲不亞於梁王,通常這種來往都有很深層次的意義,因此籌辦起來也更用心。

  一場馬球賽,辦得儼然如同春日宴,有雜劇踏歌,也有章台美妓。蓮燈靜心觀察了很久,跟謝三娘的車轎混進去也可以,不過歌舞伎們有專門休息的場所,隨意走動難免惹人注目。她把視線投向場邊的馬廄,搶球時場上奔跑速度驚人,如果馬失前蹄,那麽結果會怎麽樣?
  楚王打馬球有他的習慣,所有馬匹一應由他這裡提供,一樣的高矮,一樣的肥瘦。馬廄設專人伺候,但是釘馬掌卻要請最有經驗的把式。楚王有百余匹馬,用一輪正好一年,所以每次上場前都換新馬掌。據他說好比人換了適腳的新鞋,走路直上九重天。

  她潛過去,聽見風箱拉得呼呼作響,榔頭梆梆錘擊馬蹄鐵,間或伴著賽馬粗豪的噴氣,裡面忙得熱火朝天。

  一個小廝搬著半筐黑炭過來,蓮燈乘他不備一記手刀砸在他後頸,他沒吭聲就倒下了。拖到旁邊的茅草叢裡扒了衣裳換上,然後拿厚絹扎上口鼻,扛起篾蘿,把炭送進了馬廄裡。

  裡面的氣味熏人欲吐,她憋了口氣到爐前加炭,兩個卑仆正忙著綁馬腿,誰也沒有注意到她。她一面慢吞吞把爐膛裡的火撥出來,一面四下打量。這馬廄的每個柵欄上都掛有紅綢簽條,簽條上寫人名,什麽張阿五、李十八,都是照著排行來的稱謂。她慢慢找,二十來個名額裡只有一個姓高的,看來是高筠無疑了。恰好聽見一個內侍細聲低語,“上次高侍郎的馬跛了一足,這次千萬要小心。若再擾殿下雅興,怪罪下來你我吃罪不起。”

  馬奴是個火爆脾氣,錘子敲起來份量更重了,表示不要他囉嗦。那內侍悻悻地,瞥見邊上站著人,吩咐把爐子邊上打掃一遍,自己甩袖走了。這麽一來正給了蓮燈機會,把一根廢棄的鐵釘掖進了袖子裡。

  她原先在酒泉以駱駝易馬時看過馬販子釘馬掌,一根釘子再三的量,不能超出一點兒。稍有疏漏穿透馬蹄,馬吃痛,這隻腳暫時就廢了。她清理完了鐵屑挨在一旁,悄悄從待用的匣子裡取出一根釘對比,不多不少長兩分。抬頭看簽條,快要輪到高筠的馬了,搬匣子的時候殷勤相幫,順便把小馬童擠到了角落裡。

  八十隻蹄子要換,馬奴忙得頭也不抬,鐵掌和釘子都要人接遞。匣子裡的釘事先比對過,用起來不疑有他。蓮燈看準時機替換下來,馬奴揚起鐵錘,當當幾下就把長釘嵌進了前掌裡。

  她心裡有些歡喜,看來今天一切順利,兩分長短肉眼察覺不出,可是跑動起來會扎進肉裡。

  她搬起籮不聲不響退出了馬場,在地勢稍高的土丘上遠遠守望。人員都就位了,鼓也擂響了,乾燥的塵土被馬蹄踢踏得漫天飛揚。郎君們高擎著球杆在場地上疾馳,十幾人爭搶一隻鞠球,混亂、嘈雜、當仁不讓。終於一聲馬嘶凌駕於塵囂之上,蓮燈眯眼看,一匹馬失蹄栽倒,馬上的人也被甩出了幾丈遠,後面追趕的收勢不住從他身上踏過,觀戰的女人紛紛發出了驚恐的尖叫聲。

  她翻身仰在土丘上,天邊一絲流雲緩慢飄過,她心滿意足地對自己微笑,“還有一個。”

  “紅狐狸在曬太陽?”

  突然有人說話,高崗上的風獵獵吹過,卻沒有吹散。她勾起頭看,一個人匍匐著爬過來,和她並肩而躺。

  她嗬了聲,“阿兄,你回來了?”

  春官點點頭,“我聽說你出城了,特地來看看。如何?”他撥開枯草往下張望,馬場上慌作一團。他撇了下嘴,“看來成功了。”

  她說應該是吧,“我看著馬蹄踩踏他的身體,就算摔不死,踩也被踩死了。”

  他嘖嘖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你連笛子都做不好,殺人卻很在行。”

  她說:“術業有專攻嘛,我不是做不好笛子,只是耐不住性子罷了。”

  她說話的時候平靜得令人不解,剛才有個人因她喪命,她卻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繼續同他談笑風生。這樣的脾性,要不是心智不全,就是天生當殺手的好材料。

  “你讓我很驚訝。”他別過頭說,“我去了江南道一趟,回來才發現你的仇已經報了一大半了。”

  她輕描淡寫嗯了聲,“我答應阿菩三年內辦妥的,照這樣看來,明年一定能回敦煌。”

  她心心念念的敦煌,是她最可依靠的安樂窩,但不知再回去,能不能像以前那樣了。人在不停長大,世事也變幻無常。她的記憶停留在十三歲以後,如果哪天回想起從前,不知會掀起怎樣一場波瀾。

  有時候什麽都不知道,反而是老天最大的恩惠。現在的蓮燈是無憂無慮的,她側過身看他,“阿兄走後我遇見了翠微夫人,才想起阿菩畫的神眾都長了和她一樣的臉。關於她和阿菩,他們之間是不是有段故事?”

  他折了一截枯草叼在嘴裡,散漫地瞥了她一眼,“小孩子家,問大人的事做什麽?”

  蓮燈忙道:“我早就不是孩子了,過年十六。”

  他咧嘴一笑,不懷好意地審視她,“說得也是,到了可以婚配的年紀了,不該拿你當孩子。”一面說,一面伸手拉她。

  兩個人躬著腰下了土丘,翻身上馬,一路不緊不慢往城門上去。放舟和她說起王朗和翠微的事,說得沒什麽激情,無非是他愛她,她不愛他。蓮燈覺得很奇怪,“王阿菩是好人,翠微夫人為什麽不喜歡他?”

  放舟說:“有時候一個人很好,好得挑不出錯處來,但不愛就是不愛,沒有原因。”

  “那麽翠微夫人愛誰?”她想了想,“她愛國師麽?”

  放舟轉頭看她,乾乾咳嗽一聲道:“不可胡說,被她聽見可了不得。雖然所有人都看出來了,但她不承認,誰又能奈她何。”

  蓮燈倒覺得可以理解,國師這種人不好親近,翠微心裡喜歡他,單方面的愛情得不到回應,難免自感尊嚴受損,久而久之便要極力否認了。

  “翠微夫人那麽美,如果國師主動些,也許他們會在一起。”蓮燈悵然道,“享受被愛的同時態度模糊,這種人很殘忍。”

  放舟笑起來,“翠微對王道士不也這樣嗎,所以不用可憐誰,說不定她一邊煎熬著,一邊很自足呢!不過你會有這樣的感悟,真叫人驚喜。無師自通,日後一定是個善解人意的娘子。其實愛與不愛沒有必然的關系,有的人喜歡你追我逐的遊戲,有的人則盼望塵埃落定。就比如我,你我有婚約,我喜歡你,你是不是必須也喜歡我?”

  蓮燈聽了訕訕的,“對不起,我不喜歡你。”

  放舟愣了愣,沒想到她答得這麽直接,他有些折面子,但一點也不生氣。嘴上說著多傷心,臉上全不是這麽回事。馬蹄噠噠入了城門,看見家家戶戶忙著做膠牙餳、打屠蘇酒,才忽然驚覺明天就是元旦了。

  他興致高昂,問她打算怎麽過年。蓮燈對這個沒什麽概念,隻說回去和曇奴轉轉一起過。放舟笑道:“今年聖上開恩,除夕夜裡撤宵禁,允許百姓同樂。等天黑我來接你們,城裡演儺戲、放焰火,熱鬧得厲害,比在雲頭觀強些。”

  蓮燈畢竟孩子氣,聽了果然很向往。加上今天一樁心事已了,便滿口答應了。

  民間歡度佳節,和太上神宮沒什麽關系,這裡不興舊俗,也沒有親人團聚之類的說法。國師在這幾天裡特別寬容,允許人自行走動。有需要的可以出宮,沒有家業的還像平時一樣生活,長史給每個人發一吊錢,作為年終時候的利市。

  國師打了半天坐,臨近傍晚才從靜室裡出來。盧慶先前在門上候著,閑得無聊時看幾個年幼的侲子玩笑打鬧,想起自己的孩童時光,幾十年只是一個轉身,如今已經到了花甲之年了。正傷嗟得興起,見國師遠遠過來,忙壓聲把侲子趕走了,自己畢恭畢敬斂起神,在檻外垂手侍立。

  國師走得很慢,慢得真讓人以為他已經到了腿腳不靈便的年紀。不過他身姿很優雅,穿著紗羅裡衣,淡紫色的縛褲。禪衣的面料輕而柔軟,因為後擺很長,寬舒地向後披著,拖曳在地板上。見了九色,伸手招了招,然後一人一鹿,緩緩朝正殿走過來。

  盧慶推開移門引他進閣內,他在臥欞欄杆前坐下來,欠著身看一隻大耳瓶裡插的梅花。花枝修剪得很長,在微風裡款擺著,幾乎掃到他的領褖上。他挪開一些,端起茶盞抿了一口,“今天可有什麽消息?”

  盧慶說有,“城外楚王的跑馬場上出了意外,門下侍郎高筠墜馬身亡了。”

  杯盞在離唇一寸遠的地方頓住,他抬眼望他,“什麽時候的事?”

  “估摸有三個時辰了,當時春官親眼目睹的,座上要問,小的把春官傳來回話。”

  他沒有言聲,盧慶退到外間命人去找春官,不多時放舟來了,穿著棣棠色如意紋的襴袍,腰上束七寶腰帶,打扮得花枝招展。

  盧慶略怔了下,礙於國師在跟前未敢多言,把人引了進去。國師轉頭一瞥,看見他這樣妝點,果然眉頭皺了起來。

  “你這是要去跳胡騰?”

  國師對內說話一向不太客氣,放舟早就習慣了,笑道:“今夜守歲,我和蓮燈一起。”

  明明是要帶上三個姑娘的,他卻有意隻說蓮燈,有點自尋死路的意思。國師倒沒表示其他,不過厭惡地調開了視線,隻問:“高筠死了,能夠證實麽?”

  放舟應了個是,“馬場上出事後,高筠很快被運送回崇仁坊。我進坊內打探,見到了為他診治的太醫。據說高侍郎當時摔斷了脖頸氣息奄奄,後來全力醫治也無效,到了申初就斷氣了。”

  國師聽後沒有說話,轉過來瞥了盧慶一眼。盧慶會意,闔上直欞門退了出去。

  他的手指篤篤叩擊桌面,速度不急不慢,一聲跟著一聲。半晌方道:“是誰做下的?蓮燈麽?”

  放舟點了點頭,“可急攻,也可巧取,假以時日,前途不可限量矣。我去時見她進了馬廄,後來高筠馬失前蹄,我又返回城外打探,才知道她在馬掌上動了手腳,高筠墜馬不是意外,是她預先安排的。明面上三個,只剩最後一個李行簡了,照她辦事的速度,至多再花上兩個月就足夠了。”

  他沒有應他,倚著憑幾慢慢撫摸九色的背脊,思維突然從這頭跳到了那頭似的,才想起來放舟說要和蓮燈守歲的事。

  “今夜要進城麽?”

  放舟說是,“反正神宮裡沒有旁的事,又恰逢過節,聚在一起圖個熱鬧。”

  國師寒了臉,“誰說神宮裡沒事?叫他們引渠進桃林,到現在都沒辦好。還有鹿柵東南一角的牆頭都垮塌了,究竟打算修到什麽時候?你有那些閑情到處亂跑,不如將宮務照看妥當,否則留在神宮也無用,乾脆派你常駐江南道算了。”

  他這通別扭鬧得毫無道理,引水、修牆頭,這些零碎事不是有長史嗎,什麽時候輪到他去打點了?他看得出來,他是不滿他和蓮燈走得太近,繼九色之後他又找到個新玩物,佔有欲強得不準別人靠近。他笑了笑,“座上一個人在神宮也無聊得很,不如隨我進城吧。咱們去雲頭觀,帶三個小娘子逛夜市去。”

  國師設想了一下,他這樣的身份,帶著他們在擁擠的人群裡穿梭麽?那種畫面對他簡直就是種侮辱。他漠然別過臉,“本座和你們一起?你何嘗見過我乾這種事了?你要去就去,只是我提醒你,拿捏好度,別忘了自己的本分。”

  他不輕不重的幾句話砸上來,放舟不敢再嬉笑了,肅容長揖一禮,卻行退出了內閣。

  國師百無聊賴地撐著腦袋,垂眼看九色,有一下沒一下捋它短而薄的頂毛,“春日冗冗,長夜漫漫……今天是除夕啊,聽說外面很熱鬧。”

  九色抬起鹿蹄,大咧咧指向了屏風前一人高的銅鏡。

  他懶懶轉身看,鏡子裡的世界模糊扭曲,泛著暈黃的光。他嗯了聲,“你是說我穿得沒有春官好看?還是我易個容,其實也是可以去城裡找他們的?”

  九色什麽都沒表示,國師舉一反三,立刻覺得這個辦法可行。打定了主意一陣風似的卷起來,從櫃子裡面翻出幾件衣裳,襴袍直身一件一件往身上比,讓九色挑選。九色是鹿,鹿對顏色不太敏感,但是它喜歡那件帶著竹葉紋樣的。國師輕輕笑起來,脫了身上禪衣,戴上發冠,束起了蹀躞帶。

  該挑張什麽樣的臉呢……他開箱查驗,比選衣裳更用心。國師任何時候都很注重外表,左找右找,找到一張多年前用過的臉。仔細粘好了眼窩和唇角,鏡子裡照出一個俊俏的年輕人。

  他摘下馬鞭作勢揚了揚,“金紫少年郎,繞街鞍馬光。剗戴揚州帽,重熏異國香。垂鞭踏青草,來去杏園芳……”

  九色喜歡吹捧他,他感覺良好的時候,它一直能夠很合拍地叩擊地板。國師在鏡前照了又照,確定無可挑剔了,踅身去關箱蓋。然後一個錯眼看到案頭擺放的紅木盒子,捏著雲頭鎖扣揭開,裡面是張姣好的臉。

  蓮燈上回畏罪潛逃,沒來得及拿面具,做成之後就一直收在他的內閣裡。這張臉是從她臉上拓下來的,輪廓依舊,不過五官有了改變。他曾經逗她,說要把她做成老嫗,結果最後還是做了個美麗的女郎。他低頭俯看,大約這是他長久以來做得最成功的了,皮膚瑩潔,和真人無異。不過缺了對靈活的眼睛,乍一看詭異可怖。

  他把面具卷起來,揣進袖袋裡。拉開直欞門走出去,盧慶正在台階下指使侲子修剪草坪,看見他,沒有絲毫驚訝,轉身吩咐,讓宮門上即刻備車。

  國師擺了擺手,“把我的玉花驄牽來。”他已經算不清自己多久沒有騎馬了,再說用車輦走起來慢,等進城,恐怕天都已經黑透了。

  盧慶應個是,忙傳馬童預備,自己侍候國師往宮門上去。可是看時辰不早了,也不知國師是什麽打算,匆匆道:“座上要出神禾原,少待片刻,小的這就去傳令四官,命他們隨行護衛座上。”

  他說不必,“本座一個人出去走走,你們聚在一起守歲吧,今天是除夕呢。”說著牽過韁繩翻身上馬,鞭子一抽,快意地縱出了幾丈遠。

  (本章完)
鍵盤左右鍵 ← → 可以切換章節
章節問題回報:
翻譯有問題
章節內容不符
章節內容空白
章節內容殘缺
上下章節連動錯誤
小說很久沒更新了
章節顯示『本章節內容更新中』
其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