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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四姐古言合集》第64章 禁庭(64)
  第64章 禁庭(64)
  今上騎高頭大馬,身上披黑狐氅衣,那狐毛出鋒罩住半張臉,只看見深邃的一雙眼。(3)
  在鬧市起了衝突引人矚目,班直也想速戰速決。到底是女人,近身格鬥力量上有欠缺,傷了幾人後漸露頹勢,最後還是被撂倒在地了。

  女人倔起來也像牛一樣,她們不服,欲翻身再戰,被長劍抵住了咽喉。為首的寒聲道:“不取你們性命,是未得陛下口諭。苗內人我等必須帶走,悟真仙師若是要討人,請直面陛下。”說著揮袖,下令收兵。

  春渥叫破了嗓子讓她們別動手,她們不聽,最後弄得這樣狼狽,她在邊上急斷了腸子。左右班直押解她往軍頭司方向去,她勉強回頭,高聲道:“照顧好公主,以後就托付給你們了。”

  金姑子和佛哥氣哽失控,再欲追上去,被身後的人喝住了。

  “要同禦龍直硬碰硬麽?再纏鬥下去死路一條!”

  她們回身看,崔竹筳就立在不遠處,她們見了他便哭起來,“崔先生,春媽媽被他們帶走了,叫我們回去怎麽同公主交代。”

  崔竹筳招她們往人少的地方去,壓聲道:“朝中官員擁戴貴妃為後,上次貴妃刺傷聖人與兩次下毒事件要一起徹查,春渥被帶回去,必定會做替罪羔羊。你們趕快回瑤華宮告知聖人,讓她想辦法求求情,晚了只怕來不及了。”

  金姑子慌忙道好,也沒顧得上問他怎麽會在這裡,與佛哥一起匆匆回了瑤華宮。

  穠華臥在圍子床上,聽著外面環餅小販的叫賣聲,正昏昏欲睡,忽然殿門被拍響,動靜大得驚人。一般這種情況沒什麽好事,她心頭驟跳,連鞋都沒穿,光腳跑過去開門。借光一看,金姑子和佛哥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分明是剛和人械鬥過。她疾聲問怎麽了,“怎麽弄得這個模樣?乳娘呢?”

  佛哥哭道:“春媽媽被禦龍直的人帶走了,我和金姑子打算搶人,同他們打了起來。可惜不敵他們人多,實在救不了春媽媽。後來正巧遇見崔先生,崔先生讓我們回稟公主,朝中眾臣舉薦貴妃為新後,官家重審先前的幾宗案子,恐怕要拿春媽媽開刀。公主快想辦法進宮面見官家,否則春媽媽就有危險了。”

  她聽完人都要暈了,現在被關在瑤華宮裡,她怎麽能夠見到官家?可是春渥被帶走了,她焦躁得欲發狂,提袍便往宮門上衝。可是門前有禁軍把守,任她怎麽哭喊乞求都沒有用。鬧了半晌,精疲力盡,忽然發現厭倦至極,早聽春渥的話,逃出瑤華宮就好了。她希望過寧靜的生活,可是總有那麽多的事,不知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他們不讓她出去,她急得蹲在宮門前痛哭流涕。朔風野大,吹在人身上刀割似的。金姑子見無望,上前攙扶她,低聲道:“公主別著涼,快三更了,離天亮還有一會兒,咱們回去從長計議。”

  她被她們扶回殿裡,坐也坐不住,在地心團團打轉,哭著說:“他答應不動乳娘的,為什麽說話不算話?你們可看清了,是禦龍直的人麽?”

  佛哥說是,“憑他們的打扮和腰牌,的確是禦龍直無疑。”

  諸班直分類眾多,比方內殿直、金槍班、東西班、鈞容直、骨朵子直……其中官家最倚重的就是禦龍直。這些人鐵血無情,只要今上一聲令下,連自己的家人都敢殺,更別提一個春渥了。

  天寒地凍,她牙關打顫,身上出奇地冷,臉上卻滾燙。腦子裡隆隆響起悶雷,重複的就只有一個問題,究竟如何才能見到官家?只是他背信棄義,這樣的人真的已經不能再信賴了。可惜了曾經的那一段,跟他在一起的美好,遠勝雲觀。她把所有的熱情寄托在他身上,到現在才發現這種寄托是最傻的。他為了他的江山,為了達到他的目的什麽都能豁出去,包括那些誓言。

  “明日是冬至,他應當在宣德門上觀禮。”她突然想起來,頓時有了目標,“我要想辦法出去,到那裡一定能見到他。”

  金姑子道:“我們引開宮門上的戍軍,公主趁機往外跑。只是瑤華宮距大內十幾裡遠,公主沒有車馬,步行恐怕要走很久。”

  她說:“我管不了了,春渥不知道怎麽樣了,我有種不好的預感,官家是不是有意在廢黜我之後再整治春渥……我不在近前了,想求情也沒有辦法。可是他為什麽要抓她?不是已經起兵了,還需要什麽把柄做筏子?”

  佛哥想了想,臉上傷處牽扯一下,有點疼。她咧了咧嘴,“也許官家變心了,為了和烏戎結盟,真的打算冊立貴妃。”

  她惘惘背靠著牆,牆頭的寒意滲透進衣裳,背心冰冷。他說過貴妃永遠當不成皇后,如今要推翻了麽?她有些失望,又覺得很憤怒,不管他立誰做皇后,對她來說都不重要。他不應該動春渥,既然上次許諾過她,就當說話算話。

  她靜下心來,無論如何總要舍下面子再求他一次。雖然感覺屈辱,但為了春渥,也要硬著頭皮嘗試。

  “五更的時候禁軍交班,趁著交班之前闖出去。”她開箱,從首飾匣子裡翻出一把匕首掖在腰間,“回頭要委屈你們了,只怕那些禁軍會把你們抓起來,我見了官家之後再設法搭救你們。這刀子我帶著,萬一他們攔我,我就死給他們看。”

  金姑子道:“公主千萬不能自傷,婢子們不要緊,就算被他們拿住,不得命令也不敢把我們怎麽樣。公主隻管走,出了宮門一直往西南,婢子們不能護送你,你自己千萬要小心。”

  她點頭道好,“原本在瑤華宮做場戲,或者能把他哄來,可是春渥等不了那麽久……再說我自己,也已經不那麽有把握了。他心裡要是還有我,我在這裡哭鬧也許有用。現在他拿了春渥,大概不惜同我反目了,我再做什麽都是枉然。入禁庭見他不知有沒有用,死馬當作活馬醫吧!”

  她說得淒淒然,金姑子和佛哥沒法安慰她。人總是在困難裡不斷成長,誰也不能保證一輩子不動搖。曾經愛過,但是愛情和權力放在一起做比較時,愛情往往不堪一擊。她沒有底氣也是無可奈何,慢慢發現自己不太重要,要接受比較難,但還是得認命。

  “寧王沒死,官家也許還有爭搶的心思。現在寧王不在了,他就不拿公主當回事了,男人真是靠不住。”佛哥意難平,小聲嘟囔著。

  金姑子正給她上藥,聽見她這麽嘀咕,在淤青上用力戳了戳以示懲戒。她嘶地一聲吸口涼氣,順著金姑子視線看過去,穠華坐在床上抹眼淚,道袍的衣袖都濕了,她心裡的苦楚旁人難以體會。

  三更以後人最疲累,將到五更時盼著換班,精神就松懈了。金姑子和佛哥同禦龍直一對四打鬥敗下陣來,但對付幾個禁軍問題應該不大。穠華撩起袍子鑽進柴房放了一把火,火光漸起時,瑤華宮裡的道姑們都慌亂起來,連外圍的禁軍都被分散了注意力。火勢熊熊,加上風大,有蔓延的趨勢,她出面調動人手,守門的禁軍不得不參與救火,如此要出去,阻力就小了很多。

  人都是給逼出來的,以前連跨個門檻都要人攙扶,現在可以翻牆,可以矮著身子從角落裡鑽出去。只是到底還是被人發現了,金姑子和佛哥給她清道,她沒有回頭,咬著牙一路狂奔。耳邊風聲嗖嗖,天太冷,幾乎喘過氣來。後面追趕的腳步聲漸漸近了,所幸天還沒亮,她跳進了道旁的溝渠裡,等他們過去了再爬上去繼續前行。

  然而禁庭好遠,單是繞過艮嶽就要十裡。她心裡急,起先還跑得動,後來漸漸體力不支了,冷氣吸進來,胸肺生疼,卻不敢停下步子。她想春渥,害怕她出事,自己沒有親人,沒有能夠依仗的靠山,只有春渥和她心貼著心。所以哪怕自己死也要找回她,官家如果真想立貴妃為後,她可以在紫宸殿上承認所有罪責,賜死她也不怕,只要春渥活著。

  她邊走邊哭,臉已經凍得沒有知覺了,拿手掖一掖,手也同樣的冷。天漸亮,路上開始有行人,見了她都側目。她知道一個披散著頭髮,滿身泥濘的女道士看上去有多怪異,以前愛美,這樣是萬萬不敢見人的,現在呢,什麽都置之度外了,因為沒有美麗的資本了。

  深一腳淺一腳,走得異常艱難,皇城還是遙遙不見。她一輩子沒有獨行過這麽遠的路,現在的處境想想也可悲。沒有時間傷春悲秋,她得走快一些,官家在宣德門上便有機會,一旦他回了禁中就來不及了。

  身後一輛平頭車趕上來,執鞭的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穿著短襖和褌褲,滿面蒼灰,兩隻眼睛卻小而聚光。看見她主動搭訕,“女冠往何處去呀?可要我搭載你一程?”

  她對陌生人還是有警惕的,道了謝說不必,依舊踽踽獨行。

  她生得貌美如花,即便滿身汙垢,光華也灼灼。那個庶人大概看她一個人,有點存心佔便宜的意思,騾車趕得不快不慢,如影隨形,邊趕邊笑,“女冠走得臉都紅了,這又是何必呢!來坐大哥的車罷,今日你要去天邊我也送你去,算是我做功德了。”

  他語氣挑撻,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我要去宣德門,你可載我去?”

  那人哦了聲,“要去看象車麽?女冠真有趣,滾得一身泥就是為了看象車?大哥家離此處不遠,跟我回去換身衣裳,再去不遲。”

  她懶得同他周旋,誰知他將車趕超上前,橫亙在了路中央。她心裡怕起來,這樣一個陌生人,不知道意欲何為。他跳下車,咧嘴一笑,一口焦黑的齲齒,“女冠上車罷,你這樣的人兒走在路上太危險了,須得有個人護著才……”

  好字沒出口,被趕來的班直一腳踹到了道旁。今上騎高頭大馬,身上披黑狐氅衣,那狐毛出鋒罩住半張臉,只看見深邃的一雙眼。從馬上縱下來,氣急敗壞道:“你究竟在做什麽?縱火逃出瑤華宮,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一面責備,一面凝眉打量她,數九寒冬穿著單薄的道袍,脖子露在外面,凍得隱隱泛紅。見了她這樣慘況,接到通報時的怒火早就不見了蹤影,暗忖她可是想他了,才會從瑤華宮裡跑出來。自己安慰自己,又有另一種滋味湧上心頭。畢竟半月未見,她若對他有絲毫余情,掛念他也是正常的。他居然有些歡喜,只要她開口,他甚至打算想辦法讓她重回禁中。

  可是她瞪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睛,抓住他的衣袖問:“官家,我乳娘在哪裡?我乳娘呢?”

  他不知道她在說什麽,也沒有作答。脫下鶴氅包裹住她,溝渠裡那個調戲她的人早嚇傻了,他淡聲扔了句“殺”,然後將她抱上了馬背。

  一路上她都在發抖,他從氅衣的對襟裡把手伸進去,貼在她背心上,至少可以溫暖她。

  她不停重複問他“乳娘在哪裡”,看來是苗內人丟了,找他要人來了。他皺了皺眉,“我不知道你乳娘的下落。”

  她尖聲道:“你胡說!乳娘明明是被禦龍直帶走的,就在昨夜的鬼市上,你怎麽會不知道?”

  這事說來倒蹊蹺了,禦龍直輕易不會外派,況且他也未發布過這樣的命令,怎麽會帶走她乳娘?可看她模樣不像是在做戲,便道:“今日有祭天地的大典,我一時抽不出空來,等忙完了再說。”

  她說不行,“我要乳娘,一刻都不能等。”言罷豆大的淚珠滾滾而下。

  他束手無策,唯有讓步,“既這麽,我先命人到兩司查問。你在柔儀殿等我,哪裡都不許去,等我回來後,再替你辦這件事。”

  她心頭亂得厲害,又沒有別的辦法,隻得點頭答應了。

  秦讓在一旁搓手,“聖人,身上的衣裳好歹換一換吧,這樣不難受麽?”

  她坐在矮榻上搖頭,目前哪裡有心思管這些,她惦記春渥,不知道她人在哪裡,官家又推說不知情,難道人就這麽消失了麽?她轉過頭問他,“中貴人,官家祭天地要多久?”

  秦讓被她的稱呼叫傻了眼,“聖人怎麽叫臣中貴?您是禁中人,只有外間才管內侍叫中貴……祭天地程序倒不複雜,就是祭前籌備繁瑣。官家已經齋戒過七日了,今天到祭壇祈願,估摸一個時辰就完了。之後再去廣聖宮祭奠祖宗,可能要耽擱一陣子。不過聖人別擔心,今日太后率眾娘子到景福殿放生池放生錦鯉去了,前朝還算安全,聖人在這裡,不會走漏消息的。”

  她垂下頭,精神萎靡。如今像個過街老鼠,以前大搖大擺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再回宮裡來,被太后知道了必定要責罰。這些其實都是次要,她現在渾身長膽,逼得人山窮水盡了,什麽都不怕。她只是往外探看,喃喃道:“派出去的人怎麽還不回來?到底打探到消息沒有!”

  秦讓說:“聖人莫急,禦龍直在宮城南三門以外,從這裡過去有段路。我已經吩咐了,催他們腳程加快,應當用不了多久就會回來的。”說著一笑,“今早宮門一開,瑤華宮禁軍便求見官家,說仙師走失了,把官家急得滿頭大汗。這回是連宣德門觀禮也顧不上了,匆匆便出宮去尋人。所幸找見了,否則汴梁城只怕要給翻個底朝天了。聖人放寬心,如果苗內人真是禦龍直抓的,有官家在,出不了事的。”

  他一口一個聖人,她聽來很覺諷刺,“我已經不是皇后了,別再叫我聖人了。”

  秦讓卻很執拗,“別人不知道,臣是知道的。目下官家正忙於戰事,將聖人安置在瑤華宮,是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廢了可以重立,對官家這樣的霸主來說沒什麽是辦不到的,聖人只需按捺,好好保重自己就是了。其實官家也有難處,換了誰不傷心呢。聖人也請寬宏些,站在官家的立場上,就能明白他的心了。”

  所以她之前不怨恨他,人在局中,再手眼通天,也有顧及不到的時候。何況她也能體諒,他是順勢而為,最後成就他一統天下的夢想罷了。一位帝王,感情終歸和尋常人不一樣。他可以愛,但是必須愛得克制,還要收放自如。到現在她還是覺得兩國聯姻不虛此行,唯一的遺憾是彼此不合適,他不能提供她渴望的愛情。

  她不說話,因為說得再多也沒用。矛盾到了這種層面,並不是勸說幾句就能煙消雲散的。

  她起身到前殿,站在一片溫暖的陽光裡看著福寧宮的大門,唯見天街空曠,沒有半個人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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