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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待成追憶》第14章 驚夢未及悲聚散(2)
  第14章 驚夢未及悲聚散(2)
  李顯坐在凌府偏廳裡,看著四周雖古樸卻盡顯貴重的家什物件,逐漸局促不安起來。他出身寒門,自幼便隨著做船家的父親行於水上,雖辛苦,卻也逐漸積累了些家產,後來在渡船上做事,在東都娶了一房妻子,生養著一個兒子。日子雖辛苦,卻也不愁吃穿,平靜快活。那些大戶人家他不是沒有去過,旱時便在東都出了名的富戶齊老爺家裡散工,因本分老實,又踏實肯乾,頗受掌事的喜歡。去過幾次齊老爺的正房主廳,裡面雕梁畫棟,金玉器件舉目可見。那些家眷也都是穿金戴銀,出門前後仆役相隨,很是風光,令不少人豔羨。

  此時這府中庭院深深,雖不見雕梁,但李顯認得那門窗皆是極貴重的金絲楠木,價值千金。齊老爺家有一隻椅子由金絲楠木製成,曾不慎磕碰,自己去補,他的手藝是出了名的好,那天也是手緊張得打顫,若是不小心弄壞了,自己怕是做一輩子散工也賠不起。李顯目光四處看著,雕門外的院落多參天大樹,枝杈伸向遼遠的碧空,屋內刷得雪白的粉牆下一溜雕花烏木椅,搭了天青色灑金如意菊紋的背搭。手邊金絲楠木的小幾上一杯茶散著熱氣,茶香清逸。他方才抿了一口,隻覺得苦,匆忙放下,卻又覺甘甜留於唇齒之間。

  此時屋內無人,門外站著兩名青衣的仆從,皆垂手立著。再遠處是一碧如洗的天空,隱約可見牆上琉璃瓦外已滿是黃葉的樹木,在秋陽下閃出金色的光芒。這秋景,即使只是一瞥,也是永留心間了。

  李顯坐著,不由又想起霞兒姑娘之前說的話。她請自己進京幫忙帶封書信,畢竟那位小姐傷得不輕,東都小鎮裡確實沒有什麽好的郎中。自己便答應了,開始還擔憂京城如此大,自己找不到耽擱了怎麽辦。可霞兒姑娘說,他們家很好找,就在德宣街上,就他們一戶凌家。他路上想,這德宣街該是好幾戶人家,凌姓的只有一戶,自己打聽便可找到。

  可進了京城才發現不對。自己頭天到,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地方。這德宣街很長,兩邊都是連綿的高牆,遙遙望不到邊。他站在街口,看著前面幽長的青磚大牆,延伸不盡,不由就失去了走進去的勇氣。可是,打聽了半天,京城沒有與“德宣”名字相近的大街了,這才壯了膽子進來。

  他並不知那“凌府”二字代表了能獲得的權力與地位的終極,只知道自己站在正門前,看門口車馬絡繹不絕,看一個個華衣錦服之人徘徊門外不得進,那看門人沒有一點表情,青銅大門始終緊閉。而自己粗衣簡服,恐是人家連看都不會看一眼吧。可按霞兒姑娘所說,這裡就該是他們家了。只是,他心中疑惑,若真是霞兒姑娘的家,那該是豪門富戶了,可是豪門富戶怎麽會讓女眷獨自在外呢。

  他在門口徘徊了半日,唯一一次門開,是一位錦衣玉貌的公子走進去,環佩蒼玉鏗鏘,。他注意到,那位公子進去時,周圍那些轎前的看起來的顯貴都是一臉的恭敬,紛紛讓出一條道來。

  最後,他還是鼓足了勇氣,上前而去。看門人看他這樣的打扮,出乎意料沒有說什麽刻薄的話,只是冷淡的問他有什麽事。他連忙拿出書信遞過去,說明了來意。看門人讓他在門口等,便拿著書信走了進去。

  不多久門開了。一個穿著彈墨綾綃菊紋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周圍有人發出“呀”的驚奇聲,還有些騷動。那男人不顧眾人徑直朝自己走來,上下打量了一番問道:“這信是誰給你的?”

  “是一個叫霞兒的姑娘。”自己在那男人的注視下有些慌。

  “只有那一個姑娘麽?”

  “還有一位小姐,不過她傷得重,一直昏迷著······”自己話還沒說完,就見那男人輕輕搖了搖頭:“就再沒別的人了?”說完不等自己回答,看了看已經展開的書信,又說道:“你隨我來。”

  之後便進了這他想象不到有多大的院子,自己也反應過來,霞兒姑娘說的沒錯,德宣街上就他們一家。直到被請進了這間廳堂,路上先前的男子才告訴自己他是這凌府的總管,叫劉瑾。讓人送了茶水,又讓自己先稍坐,便匆忙的走了。

  又約摸一盞茶的功夫,門外傳來腳步聲,李顯抬頭,之前在門外看到的那個青年男子在幾個人的簇擁之下大步走進來,自己剛站起身要行個禮,那男子手一擺走到他面前:“你說,那個女子的情形如何?”

  李顯看著眼前人,微微有些怔愣,不過反應地迅速,正了正神色說到:“我是走船的,從江南到京城邊的郢鎮。今年雨水與往年相似,但不知為何到了東都附近水勢變得很大。那天又遇上了風暴與漩渦,顛簸中那位小姐受了傷,船靠在東都附近一個小鎮上,鎮上沒有什麽好郎中。霞兒姑娘請我帶信來時,那位小姐還沒有醒。”

  凌鴻漸聽他如此講,心中焦慮,但是又有些猶疑。信是霞兒的筆跡沒錯,但是,又能有幾分把握斷定事實真的如此呢?可是,若是舉棋不定,延誤了妹妹的傷勢,那就更要不得了。

  凌鴻漸仔細打量著眼前的男人,黧黑的皮膚,高大的身材,儉樸的衣著。一張臉上滿是風雨的浸潤,給人的感覺憨直老實。

  李顯間見眼前人沒有說話,抬頭髮現他正打量自己,不由局促起來。眼前的公子一看就是人中翹楚,容貌俊朗,氣度雄渾,尤其是一雙眼睛,好像深不見底的水潭,隱約有精光一輪,完全的聰明模樣。而自己,布衣寒門,沒讀過書,根本就是雲泥之別。

  凌鴻漸見李顯手不住地絞著,面上的神色不是不安,而是局促,知道是自己的原因。畢竟很少有人能夠不在他面前自慚形穢,更何況是一個百姓。於是微微笑了,拍了拍李顯的肩膀:“實在失禮,我竟還沒有請教過您的尊姓大名。”

  李顯被他這舉動更加弄得手足無措,慌亂中手心都出了汗:“不敢不敢。”他連連說著:“我叫李顯,是東都瀾縣人。”便不知再說什麽了。

  凌鴻漸點頭道:“那我就稱您一聲李大哥了。那位小姐是我家小妹。此時家父與其他兄弟不在府中,霞兒的信上說的很清楚,我這就要去告知家父做出安排。需要您帶路過去。但是還需準備,就得請你在府上住些時候了。”說完不等李顯回答便吩咐道:“劉瑾,你去幫李大哥安排一間廂房,馬備好了嗎?”

  “大公子,馬已經在院中了。”劉瑾上前來,又走到李顯面前:“這位兄弟,請隨我來,廂房在西院。”

  凌鴻漸一路上都是快馬加鞭,只見著街邊栽種的樹木黃黃綠綠一閃而過。到了宮門外,那馬兒已喘了粗氣。門外的侍衛例來都是嚴肅的神情,見了他卻是帶了和善,有領頭的守衛出來牽住馬兒:“凌大人,此時還進宮啊?”

  凌鴻漸點著頭大步邁進宮門,但還是拿出了沈羲遙禦賜的令牌。這令牌年前賜下,準他白日裡無傳召也可隨時進宮。只是一隻極簡單的銅牌,一隻螭獸臥在上面,螭口一顆七寶琉璃,背面則是篆書的他的名字,還有皇帝私印的刻章。看起來很不起眼,但整個朝野也就只有三人擁有此令牌。畢竟,不得通傳也可進宮,這是極大的信賴與榮耀了。

  按照沈羲遙的習慣,此時應該是在禦書房內。畢竟早朝後他留下了幾位朝中老臣商議秋試的準備和學子的情況。凌鴻漸是從重華門進宮,這也是唯一早朝後大臣們能進宮的地方。可是離禦書房甚遠。長長的宮牆在兩旁筆直地延伸,金色琉璃瓦晃得人眼累。他疾步走著,兩邊的小太監看見他的官服忙行禮,一抬頭,人已經走出好遠了。

  凌鴻漸走著,突然就想起了李顯的那番話,雨水與往年相似,但水勢卻變大了。東都附近因為水域寬闊,挨著兩江,為了防止澇情,朝廷每年都會撥晌修建和加固堤壩。今年東都那邊的奏報也沒有提到任何關於雨水的情況。這其中,也許有隱情。

  正想著,只見前面走來一行人,皆穿著二品以上的朝服。仔細一看,原來是些老臣,凌鴻漸算算時辰,即使午會也早過了時辰。正巧當前的工部尚書陳大人看見他,走上前來。

  按說凌鴻漸比起陳大人,那是差了一輩,但他是朝中年輕官員的翹楚,出身相府,陳大人素與凌相交好,又很是看重他這個世侄,因此兩人言談間少了些拘束。

  “這時進宮,有急事?”陳大人擔憂地看著凌鴻漸。

  “並非國事,只是······”凌鴻漸昂頭向殿門看去,後面陸續出來的人中並沒有父親的身影,這才對陳大人說:“小侄有要事要見家父,知道陛下留下了諸位議事,只是不知道如今議完否。”

  陳大人見他並非國事,便舒心一笑:“議完了,這不,我們都要回去準備了。凌相被皇上留下了,說是要對弈。”複摸了摸下巴上的山羊胡道:“我看今日皇上心情甚好,凌相的棋藝精湛,這一下,定是要切磋多局了。”

  凌鴻漸聽陳大人這麽講,心中更加焦急起來。畢竟他不是得到傳召進宮,自然得是國事才能面聖。開始想皇帝召集的都是老臣,念及他們的年齡,不會太久。以前也最多也就是把個時辰。可是,此時皇帝要與父親對弈,那一個時辰之內恐是完不了了。

  凌鴻漸抬頭看看暮色四合的天空,此去東都還需準備,得找了醫術精湛的大夫,還要配齊藥品。另外其他的一些,誰去,何時出發,也得父親定奪。耽誤了一刻工夫,也就是耽誤了妹妹的性命啊。

  想到此,凌鴻漸心下憂慮,需找了理由。正巧看見張德海從禦書房裡出來,連忙上前。“張總管,請留步。”

  “哎呀,是凌大人啊。”張德海一回頭,滿臉的詫異,不過片刻堆了笑:“老相爺正與皇上下棋呢。此時正是不可開交。怎麽說相爺也是皇上的老師。這下可是有的看了。皇上一高興,留相爺晚膳,我這就去膳房裡吩咐。”

  凌鴻漸點點頭,目光落在半開的禦書房朱紅九雕的大門上。

  “張總管,”他帶了一付凝重的口氣道:“出了點家事,得要父親回去定奪。還得勞煩張總管帶個話了。我就在此等候。”

  張德海聽他如此的口氣,心中不由一沉:“不知是······”

  “是家妹,歸程途中遇了險情······”凌鴻漸的聲音很輕,但故意說出了凌雪薇的情況。好似不經意地掠過張德海的面目,發現他的臉色逐漸蒼白起來。

  “是凌小姐啊······”張德海心裡如同千金的石頭懸起來,又轟然墜地般。凌家小姐出了事,險情?不是在江南凌三公子處麽?若是真出了大險情,若是性命堪虞,以皇上現在的癡迷,會怎麽樣?他想著就不由冷汗涔涔,隨手抹了一下額頭:“我這就進去稟報。”

  青玉棋盤四周雕刻著八仙過海的圖案,一個個栩栩如生巧奪天工,沈羲遙一襲寶藍色凹斜紋如意團紋的棉布袍子,眉眼舒展,正捧了一盞茶慢慢飲著,唇邊是一抹極淡而得意的笑容。

  張德海走進養心殿內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場景。難得的帝相和諧的場面。也看得出,皇帝此時心情甚好。明知自己帶來的是壞消息,張德海也隻得硬了頭皮疾步上前。如果能不讓凌大公子進殿而凌相回府,那麽就是最好的了。

  “皇上,”張德海走到沈羲遙與凌相之間,悄聲道:“凌大人在殿外,稱有家事與凌相商議。”

  沈羲遙頭也沒抬,完全沉浸在棋盤上的樂趣中。“傳他進來。”末了又自語似地道:“朕好不容易請了凌相指點,什麽事在這裡講。”

  張德海聽他這麽一說,心裡慌起來,不由打量了一眼凌相,帶了些須求助的眼神。畢竟凌相一向公私分明,應該也不會願意家事在皇帝面前商議吧。只可惜凌相此時手執一枚墨玉棋子,手腕懸在半空,正在冥思之中,根本沒有感覺到甚至聽到張德海之前所言。此時他似想到了何處落棋,片刻後輕輕落下,又好似不經意地看了皇帝一眼,扶了扶下巴上飄逸的胡須,也端起茶來。這才抬頭看到了張德海,點了點頭算是招呼。而沈羲遙看著凌相棋子落下的地方,得意之色悄然褪去,他將雙眉輕輕一擰,若有所思。

  此時張德海是哭笑不得。該聽見的沒聽見。不願讓知道的恐是躲不掉了。

  “傳他進來吧。”沈羲遙見張德海還站在身邊,抬頭略有不悅地重複到。

  張德海隻好躬身退下,請了門外的凌鴻漸進來。

  凌鴻漸站在門外,得到了張德海的通傳,卻並沒有立即邁出腳步。他方才站在這養心殿外,之前的種種不知為何湧上腦海。暗自攥了攥拳,冒個險,也許一直縈繞心頭的疑惑就能解開了。既然抱定了想法,他用一種明顯慌張的腳步走進了養心殿。

  “臣給皇上請安。”微微抬頭,沈羲遙手上捏了一枚芙蓉玉的棋子,朝他一笑:“什麽事,起來說吧。朕與凌相對弈得淋漓,不忍半途而廢。”

  凌鴻漸點了頭,換上焦急的神色,用擔憂的口氣對凌相說:“父親,剛才有人來報,小妹在歸途中遇險······”

  他的話音未落,只聽“啪”得一聲,地上多了一片水漬。早有兩邊的宮女上前擦拭。凌鴻漸看著那水痕蔓延,順著水跡,地上一盞天青冰裂紋汝窯薄瓷茶盞碎成幾片,盞內的茶葉淡黃不綠,葉莖淡白而厚,梗極少,殘存的一點湯色柔白如玉……應是陽羨茶,產自江南。

  江南······
  凌鴻漸還未反應上來,就見張德海“撲通”跪在沈羲遙面前,“奴才該死,衝撞了聖駕,請皇上恕罪。”凌鴻漸抬頭,沈羲遙臉上波瀾不驚,侍女上前擦拭著秋香色便袍上的水漬,他只是坐著,很安靜,什麽也沒說,低了眼看看張德海淡淡道:“就罰你一月俸祿。”說著讓凌鴻漸起身,微探了身子:“可確實?”

  此時凌相也反應過來,神色焦慮難安,但在君王面前又不能失態,只是兩眼緊望著凌鴻漸。

  “來者是同船的船夫,親眼得見,也是他安排住在東都邊的玉秋鎮上。另外還有小妹貼身侍女佩兒的親筆信,我也親自問過,應該不假。”凌鴻漸又大概說了遇險的情況,抬頭看著凌相。

  凌相看了看坐在一邊神情似有恍惚的沈羲遙,又看看站在一邊的凌鴻漸,終起身拜在地上:“皇上,”他緩緩說道,語氣完全不若平時那個在朝堂上呼風喚雨的凌相:“臣很看重這個女兒,想告假幾日親自去東都,還望皇上看在父女之情上,允了。”

  出乎意料沈羲遙竟親自起身相扶:“凌相不必如此,即使你不提,朕又何嘗是不盡人情之人。凌相速回府準備吧。”說著向一旁張德海使了眼色:“請太醫院最好的禦醫與凌相同行。”又對凌相說道:“按理東都此季雖是雨季,但年年固防,不該出現如此險情,又無奏報,恐是地方有所隱瞞,凌相此次微服前去東都,還望在照看小姐之際,查查此事。”

  凌鴻漸與凌相紛紛拜下:“臣等多謝皇上隆恩。”抬頭之際,凌鴻漸分明看到,沈羲遙的手微微顫抖,面色也晦暗起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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