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感情危機(5)
接完電話的蘇珊老師笑吟吟地回到琴室。玖玥假裝在吃水果,對剛才聽到的話,隻字未提。
她已經濾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林霆鈞為了幫她,讓蘇珊老師假稱要低價轉讓自己的舊琴,林霆鈞又買了一台更好的琴補償給蘇珊老師,如此,玖玥的自尊心絲毫未損,蘇珊老師也沒有什麽損失。林霆鈞可謂用心良苦,他沒有大張旗鼓地豪擲千金,他如此熱忱地幫助她,又這樣隱秘地保護她的自尊心,玖玥不是沒有感動,可更多的焦慮和煩惱,淹沒了那一絲感動。
那麽,第一次遇到蘇珊老師,她對玖玥表現出的欣賞,也是林霆鈞安排的?也是假的?那麽,蘇珊老師說願意免費教玖玥,最後在玖玥媽媽的堅持下,隻象征性地收取很少的課時費,也是林霆鈞的授意?如此的恩惠,她要用什麽去償還?她又能給得起什麽?青春?美貌?愛情?林霆鈞的用心已昭然若揭,他喜歡她,雖然她不知道是哪一種喜歡,但她知道,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是她想要的。涉世未深的玖玥,覺得自己像一隻羔羊,漸漸被逼到一條逼仄的絕境上。
怎麽辦?裝作什麽都不知道?還是找他談一談?談一談又能說些什麽?將鋼琴再還回去?從此不來蘇珊老師這裡上課?
玖玥一想到這些問題,就覺得腦仁疼,心裡一慌,手指打戰,又彈錯了。
“玖玥,你怎麽了?臉色很不好?今天上課狀態也不太好。”蘇珊老師關切地問。
“嗯,有點兒,有點兒不舒服。”她覺得胸悶氣短,想快點兒逃離這個是非之地。
接二連三的事情,像一座座大山壓過來,她覺得自己的承受力到達極限。此刻,她多想有個人能帶她逃離這個紛擾的世界,逃到一個無人島上,什麽也不用想。
卓然出現在學校門口的時候,是周五。正在下雨,空氣清新,玖玥卻並沒有感到輕松,她剛剛從教室裡那座謠言織成的大網裡逃脫。
她沒有帶傘,從教室到校門口短短幾十米距離,已被淋得濕透。剛剛走出校門,頭頂的雨忽然停了,耳邊卻依然雨聲不絕,她愣怔,聽到有人在她耳邊叫道:“玖玥。”
是卓然。
天地都安靜了,只有雨水滴答在傘布上的聲音,和彼此劇烈的心跳聲。
他們站在雨中,長久地靜默無言。
已經整整一個月未見了,那晚他說過的話,他擁抱的余溫,仍在她腦海中盤桓。那晚離去後,他經歷了怎樣的內心煎熬,她不得而知,她以為,他已和林雪初和好如初,她以為,他已經將她忘了。
現在,他又忽然站在她的眼前,她又驚又喜,又怨又恨,可不知道從何說起。
他忽然說:“玖玥,我們私奔吧!”語氣低沉。
一個驚雷在她的心頭滾過,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一個無德的司機開著車從路邊水窪疾馳而過,濺起一片水花,她一陣寒戰,下一秒,她被他輕輕一拉,就撞入他的懷中。
她再次擁有他的擁抱,一個輕如羽毛、暖如春陽的擁抱。他沉重地歎了口氣,再次說:“我們私奔吧!”
這口吻,不是商量,不是通知,不是命令,不是暗示,仿佛是一場早早定好的約會被再次提及,又仿佛是一場注定的旅程必須踐行,而他只是在提醒:“嗨!到時間了,我們走吧!”不能早,不能晚,就是這個時候。
她更驚詫於自己的回答,就像答應和朋友到校門口喝一杯冷飲一樣隨便,她說:“好啊!”
10
“還要走多遠啊?”
“快了,再堅持一下,就快到了。”
“好像永遠也到不了啊!”
“你累了?我來背你。”
“不,我就要你這樣牽著我的手。”
“如果一直這樣和我走下去,你願意嗎?”
“願意啊!”
夕陽墜下了海平線,男孩和女孩的身形,幻化成一個糜藍的影子,一條深灰的公路,在他們腳下縮短,空氣夾雜著椰子的香味和海水的潮氣,最後,他們在海邊一座天藍色的旅館前停了下來。他們已經離那座讓他們窒息讓他們討厭的城市很遠了。
因為走得急,玖玥的書包裡,除了文具,和早餐剩下的半包餅乾,連一件換洗的衣服也沒帶。她那隻印著一隻機器人的錢包裡,只有一張一百塊,和幾張十塊二十塊的零票。第一次離開媽媽的庇護,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即使是和卓然在一起,她還是感到隱約的恐慌。在火車上,她決定給媽媽打個電話,可是剛剛拿出手機,就被卓然按住了:“你要做什麽?”
“給媽媽打個電話,要不然她會著急的。”
卓然無奈而苦澀地笑了:“小姐,我們是去私奔。”就在剛才,她不知道,卓然已經將他自己的手機卡取出來扔掉了。
“私奔”這個詞再次提起,玖玥的臉忽然刷地紅了—是相愛而不被成全的戀人才要私奔的!
她沉默了。最近接二連三發生的事情,讓單純的她,看到了人性的複雜和醜惡,有那麽一個瞬間,她甚至懷疑,和她一起浪跡天涯的這個男生,真的是小時候的卓然哥哥嗎?最近陪在她身邊經歷風雨的這個男生,真的是卓然嗎?那種念頭一閃而過,旋即讓她感到深深的羞愧,她怎麽可以懷疑卓然呢?怎麽可以?
現在,她忐忑不安地坐在小旅館前台的沙發上,等待卓然辦理住宿手續。他時不時寵溺而滿足地回頭看她一眼。
胖胖的老板娘一邊登記,一邊打趣道:“暑假有好多學生情侶來旅行,都住我們這裡,你們要是那時候來,還不一定有房間呢!不過現在還好。你是開兩間還是一間?”
卓然想了想錢包裡鈔票的數量,想想接下來漫長的日子,說:“開一間。”
老板娘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旁邊的老板也打趣道:“就你話多,還用問嗎?”
玖玥如坐針氈,雖然看不到,但她能感覺到周圍人的目光像針一樣齊刷刷落在她的身上,她感到渾身燥熱,口感舌燥,於是從書包裡摸出一顆小橘子,剝開來吃。橘子是同學早上給的,忘記吃了。
橘子很酸,她皺皺眉毛,被酸得一哆嗦。回頭的卓然看在眼裡,忍不住笑了。他已經辦好了住宿,走過來,輕輕地拉住她的手說:“別怕!”就像小時候那樣,在她被別人欺負的時候,在她委屈的時候,他總會這樣走過來,輕輕地拉起她的手,吹一吹,說:“別怕!”
“我不怕。”她故作輕松地說。
房間在一樓走廊的盡頭,他領她走進去。很精致乾淨的木質結構的房子,兩張單人床,此時天已全黑,一股海水的潮氣從小小的窗口湧進來,一隻小螃蟹窸窸窣窣地沿著牆根爬進來。卓然照顧玖玥已十分老練,在熟悉了房間環境後,告訴她:“你的右手邊是浴室,進門後水龍頭在正前面,朝左開是熱水,浴巾在朝左邊仰望四十五度的地方伸手就可以拿到,拖鞋我給你放在浴室門口正中央。”
“討厭,還仰望四十五度!”玖玥笑著進了浴室,很快,裡面響起了嘩啦的水聲,並且伴隨著一陣愉悅的哼歌聲。
可是,她洗了很久,也不見出來,卓然有些著急了,在外面喊道:“你們女生怎麽這麽麻煩啊!洗這麽長時間?快點啊!我還要洗的。”
水聲停了,又過了許久,她出來了,裹著大浴巾,頭髮濕漉漉地還在滴水,臉色不知是因為浴室太熱,還是因為別的,一片潮紅。卓然怕地上滑,伸手將她引到了床邊。她一坐下來,好像因為太冷似的一哆嗦,卓然連忙找空調遙控器,問:“太冷了嗎?我忘了開空調。”
“不,不是。”她又哆嗦了一下,咬了咬嘴唇,想了很久,才說,“以前,媽媽告訴我,沒有結婚前,女生不可以和男生睡在一起。”
卓然失聲笑了,伸手捏捏她的鼻子:“你啊!小傻瓜。”他沒有回答玖玥的話,說完就進了浴室,胡亂衝洗了一下,很快又出來了,發現她還呆愣地坐在床邊。
他走過去,扶她躺下,拉開被子為她蓋上,然後,自己坐到了另一張床上。窗外有一輪鴿蛋似的月亮正在海面上升起,空氣帶來清香。他走到窗邊,點了一根煙。什麽時候和宿舍的那幫哥們兒學會了抽煙,他已經不記得了,隻記得第一次抽煙,他被嗆得滿口辛辣,漸漸地,才覺出煙的妙處來,心煩的時候,總想抽一根。
“你怎麽也抽煙?”玖玥打破沉默。
他知道玖玥有許多疑問,卻一直緘默不提,選擇無條件信任他,跟他走。他沒有回答她的話,自顧說道:“玖玥,這麽久沒去找你,是因為……”
“我知道。”為了不讓彼此尷尬,不待他說完,她就打斷了他。
他想說的話,隻好統統咽下。媽媽身體不好,從單位辦了病退回家了,他和林雪初分手的事情,讓媽媽大為惱火,她不許卓然和玖玥見面,反對他們來往,暑假那段時間,他幾乎被軟禁在家裡,開學後媽媽依然不依不饒,每天像偵探一樣二十四小時電話監控,卓然不堪其擾,幾乎要瘋魔了。他終於在那個落雨的下午,從學校逃了出來。
“他們都說,我和劉夢熊……”玖玥猶猶豫豫地開口。
“我知道。”這一次,輪到他打斷了她,他也不願她尷尬。從他在校門口見到她的那一刻起,看到她愁容滿面的臉,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也猜出了幾分。
兩個人又陷入沉默。
“睡吧!明天我帶你去看海豚。”許久,他又開口。
“哦!”
他撚滅了煙,走過來,在她額頭輕輕地吻了一下,然後擰暗了床頭燈。她安之若素地接受了那個吻,閉上了眼睛。燈影和氣溫齊齊低暗下來,洶湧的海潮聲也漸漸遠去,她陷入一個淺淡的睡眠。
第二天,他帶她來到海邊。這是她第一次“見”到真正的海。她帶著一點興奮,和一點冒險的激情,心像一張被海風漲滿的帆,等待那隻他說過的海豚。離開雲滌鎮後,他和父母每年暑假都出外旅行,曾來過這裡。那一年,他在海邊,見到一隻受傷的海豚,那隻海豚的嘴巴,像一個天生的奇異的微笑,讓他深深震驚,那時他就暗暗發誓,以後再見到玖玥,一定要帶她來看。
他們等了整整一天,天暗下來的時候,那隻紅色的海豚依然沒有出現。月亮升起來了,撞在水面上,他們走累了,在一隻廢棄的漁船舢板上坐下來。
這時他唱起了歌:“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簡單的兒歌,也能唱到跑調,她繃不住,終於笑了。
“你笑了,真好!玖玥,你不知道,你的笑讓人覺得這個世界那麽美好,多希望,你永遠能這樣笑。”
她暫時忘記了不快,起身活動坐麻了的筋骨。
潮水退後,沙灘上留下一團團小水窪,她就在這些小水窪之間,一跳一跨地濺水玩,像一個頑皮的孩子。
玩累了,她輕輕地靠坐在他身邊。那一刻月滿天心,星光隱去,天地是黑絲絨般的沉默。月光下的她蒼白、哀慟,臉上如長了薄薄苔蘚的濕地,布滿凝重的水氣,多日來的委屈,隨著淚水傾瀉而下,她終於哭了。
她一哭,他就慌亂起來,很自然地伸出手臂,輕輕地拍撫她,卻不知用怎樣的語言安慰她。那個溫柔的拍撫,最後變成一個完整的擁抱。她在他的懷中,最後安靜下來。
後來星光全熄,海上強風忽然卷起巨浪,月亮不見了,他們卻都不願離去。他回頭問她:“玖玥,你怕不怕?”
她大聲回答:“我不怕。”
那一刻,她心底響起一陣熟悉的歌聲,風浪聲仿佛是那個聲音空靈的天后級女歌手在唱:“就算這世界即將轉暗,至少這刻是曾經吸引。”她再也不要這樣畏首畏尾,思前顧後,再也不要這樣!
後來,風熄了,浪退了,夜冷了。
“喂!玖玥,你相信愛情嗎?”
“相信。我一直相信,平安夜的聖誕老人,森林裡的精靈,有魔法的仙女,都是真的,就像我一直相信,有愛情這麽回事。”
“那麽,請你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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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人生中一段難得的開心的時光,他白天帶她去海邊吹風、撿貝殼,晚上在椰子樹之間的吊床上晃悠悠地搖著,聽旅館老板和那些來自天南海北的背包客們聊天,有時候,他會帶她到附近的集市上,買新鮮的海鮮,然後借了老板的小廚房,做給她吃。看著玖玥滿足地大嚼大咽,他會很臭屁地問道:“味道讚不讚?”
她吮吮手指,口裡含著一塊蝦肉,含混不清地回答:“讚!五顆星!”
然後這樣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第四天玖玥醒來,發現卓然已經不見了。旅館的老板娘來喊玖玥吃早餐,說卓然臨走時囑咐過她,讓她幫忙照顧她。
“他去哪兒了?”
“沒說,隻說晚上就回來了。”老板娘端來玖玥的早餐,又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她在旅館門前,和老板娘養的一隻叫小白的貓,度過百無聊賴的一天。直到天已全黑,卓然才拖著疲倦的腳步回來。他一身鹹腥兩腿潮濕地走向一直在門口等待的她。
玖玥放開小白,站起來,緊張地問:“你去哪兒了?”
他並沒有打算瞞她,口氣輕松坦然地說:“我和大叔出海去打魚了,我準備做一個漁夫,來養活我的漁婆。”
玖玥馬上想到《紅樓夢》裡寶玉穿鬥笠和蓑衣時和黛玉開的那個漁翁漁婆的玩笑,臉悄悄地紅了。
和卓然一同歸來的旅館老板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說:“小夥子,累吧!我早就說了,這活兒你乾不了。”
“你和大叔去出海捕魚?”她以為,這是他圖一時新鮮出去體驗玩樂去了,於是故意慍怒埋怨,“出去玩,也不帶我。”
卓然在她身邊坐下來:“我不是去玩,我是說真的,我們要安頓下來,我要養活你。現在我大學沒有畢業,找不到什麽好工作,先試試看做做別的。相信我,我們會很幸福的。玖玥,你不憧憬這樣的日子嗎?”
“你是不是沒錢了,我這裡還有。”她連忙掏自己的錢包。他按住她的手,正色道:“我是說真的。你那天不是答應我,你願意一直那樣牽著手和我走下去嗎?你做好準備了嗎?”
一陣對未來的迷茫瞬間填滿她的心,她在這一刻,仿佛才意識到,這不是一場即興的私奔,而是他深思熟慮過的一場私奔,私奔不是遊山玩水,是一種無聲的對抗,直到妥協。那麽,她真的要長久地離開媽媽,很久都不能見到她,徹底和從前的生活割裂,投入到這個陌生的環境中來,一切從頭開始,她做好準備了嗎?她也問自己。
小白又跳回到玖玥懷裡,她摸摸小貓,幽幽地說:“可是,我有點兒想吉吉了。”
“黑暗中有你,黑暗就是光明,光明中無你,光明也是黑暗。”他在她耳邊輕輕地呢喃起她說過的話。
她仿佛下決心一般,用力點了點頭。
卓然竟然將這份漁夫的工作堅持了下來。他每天拖著疲倦的身體回到旅館,有時候連澡都不衝就悶頭大睡。玖玥走過去,悄悄地撫摸著他散發著腥味和汗味的發梢,默默地垂淚。有一次,刮起台風,他和大叔直到半夜還沒有回來,窗外的黑色光影裡,傳來樹枝被劈斷折裂的聲響,空氣裡彌漫著一股陰森駭人的味道。她一個人坐在窗內,徹夜未眠,後半夜風停雨息,門外才傳來嘈雜而隱約的人聲和腳步聲,他推開門,她跌跌撞撞地衝上去,一頭撞入他濕漉漉的懷中,失聲痛哭。
最近她淚水特別多,被桌角磕疼的時候落淚,“看”電視的時候落淚,心疼他的時候落淚,想念媽媽的時候也落淚,她不明白為什麽要躲到這個陌生的小鎮來,與全世界對抗,她第一次對命運呲出了鋒利的獠牙,卻覺得如此虛弱無力。這樣的愛情,真的是她想要的嗎?
古代的愛情故事裡,卓文君和司馬相如私奔,相如滌物文君當壚,兩人夫唱婦隨,傳為佳話。玖玥想,自己也該做些什麽。和老板娘聊天時拜托幫她找工作,老板娘停下手中正在串的珠子,看了看玖玥,歎口氣:“唉!像這個手工的貝殼珍珠做的首飾,很受遊客歡迎的,我們這許多女孩子都做這個,要不是你的眼睛這樣子,你也可以。”
玖玥心裡剛剛燃起的一絲希望,又被撲滅了。她終於承認,自己是一個有殘缺的人,長久以來,是身邊那麽多人的幫助,才讓她產生那些錯覺,以為自己真的可以像正常人一樣自如地面對這個世界,現在,置身到這個陌生的環境中,她才知道,沒有別人的幫助,她寸步難行。她想家,想媽媽,想自己溫暖的床,也想那個脾氣很壞但心眼不錯的爸爸,想念心直口快風風火火的陸漫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