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感情危機(7)
籃球場上有人進了球,傳來一陣歡呼,午後余溫未散的陽光將眼前的一幕虛化成一個剪影,他的目光迷離起來,仿佛陷入一個記憶的淵洞之中。他歎口氣,像一個不需要聽眾的演員,自說自話。
高中畢業後,像大部分有錢人家的孩子一樣,被父親送到國外上學,斯坦福大學,世界著名高校。富二代的毛病,他都有,驕奢淫逸,揮霍無度,泡夜店,濫交女友,和這些惡習一同滋生的,還有多疑。他遊戲感情,不再相信真心,那些女生前仆後繼地貼上來,戴著美瞳的眼睛裡閃著光,他看到的只是“我愛錢,我愛你的錢”。
後來,他在圖書館認識了一位同樣來自中國的湖北女孩,他鄉偶遇,彼此對對方都一無所知,都以為對方是普通的窮留學生。女孩中國名叫萍,衣著樸素,卻顯出別樣的靜美,他一見傾心,為收獲一份純粹的愛,他像韓劇的世家子弟一樣,收斂了鋒芒,扮起了貧寒學子。
那是他留學生涯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他和萍在斯坦福市街頭擺攤,賣中國留學生喜歡的小玩意兒;他們出入平價的中國餐館,一份魚香肉絲吃得津津有味;雨天,他騎著單車,載著她徜徉在黃磚紅瓦的校園裡。他也想寵她,從名品店裡買來的小裙子,小心翼翼地剪去吊牌,裝在普通的袋子裡送給她,她便坦然地接受,笑得像斯坦福農場裡最燦爛的花。兩人感情的變故,發生在那年冬天。他回國陪父母度過一個熱鬧的春節後,匆匆趕回美國,亟不可待地去見心愛的姑娘。推開那扇冷清的留學生公寓門,他看到蜷縮在被子中的單薄如紙的她,她臉色蒼白,眼神哀傷,在他懷中瑟瑟發抖,呢喃地說著情話:“Jack,不要離開我。”他的英文名叫Jack。
他以為她感冒發燒,便軟語安慰了幾句,扶她躺下,貼心地掖了掖被角,溫柔地告訴她:“我不會離開你,我一直都在。”
那句隨意說出的承諾,很快變成一句輕飄飄的玩笑。他看到她從枕頭底下,拿出一份來自斯坦福某醫院的診斷證明,病歷資料顯示,她患了罕見的地中海綜合症。
“Jack,請幫幫我。”她氣若遊絲地抓住他的手。
他卻輕輕地抽出了自己的手,臉色凝重起來,冷靜地問:“我應該怎麽幫助你?”
“我想活下去,我不想放棄。Jack,能不能,借我一筆錢,醫生說,需要十萬美金。”十萬美金,在林霆鈞眼裡,只是一個小數目,只是他一年的生活費而已,他只需要隨便編個借口,心疼兒子在異鄉的媽媽就會準時將錢打入他的卡中。可是,那一刻,他想到的,不是如何籌到這筆錢,那顆富人的玻璃心,很快糾結地緊縮起來,他第一時間懷疑這份診斷的真實性,他第一反應是,她在演戲,她在騙他,她蒼白的臉色,是戲子臉上的油彩,她痛苦的表情,是精心編排的情節之一。
他微微直起了身,和她保持起一種疏離的距離,態度誠懇地說:“可是,萍,你知道的,我和你一樣,都是窮學生,還要靠打工來勤工儉學的,父母在國內只是普通工人,我沒有錢,但是,我會盡自己能力幫你的。”說這話的他很汗顏,那一刻,連自己也搞不清了,到底是誰在演戲啊?
公寓裡的氣溫忽然驟然下降,冷得滲人,萍不說話了,怨懟地盯著他,范思哲的冬裝外套,百斐麗達的新款腕表,產自澳大利亞的羊絨圍巾,高級定製的手工皮鞋,雖然被他刻意地剪去LOGO或小心掩蓋,但有那些對奢侈品如數家珍的女伴們耳濡目染,她多少能分辨一二,他渾身上下,閃著光,仿佛是綴滿寶石的華麗而低調的王子,可是,面對他的灰姑娘,他卻一臉無奈地告訴你,對不起,我是個灰小子,我沒錢,我不能幫你,即使你身患惡疾病入膏肓。
林霆鈞被她盯得發毛,萍卻忽然微微笑了,伸出手來輕輕地如母親般撫撫他冰涼的臉,說:“別緊張啦!我沒事,和你開玩笑的啦!”說著,她打起精神,起了身,從簡易的衣櫃裡拿出不久前林霆鈞買給她的那件小裙子,一邊在鏡子前比劃著,一邊說,“今晚有一個中國留學生舞會,你陪我一起去參加吧!你說,我穿這件好不好看。”
“好、好看。”他不知為何,竟有些結巴了。
那晚,他沒有陪她去參加什麽舞會,而是找了個理由回到自己的公寓。他是個完美主義者,這個小小的插曲,無論是她對他的考驗。還是他識破了她的謊言,都讓他難過,他們都沒有經受住考驗,他曾期待的那種真誠的、純粹的、深刻的、炙熱的愛情,就像一面明晃晃的鏡子,現在落了灰,蒙了塵,他連再看一眼的勇氣也沒有。
異鄉的燈紅酒綠裡,重新出現一個被音樂和酒精麻醉的萎靡的身影,斯坦福的寒風吹硬了亞洲人柔軟的臉龐,也吹硬了人的心腸。
整整兩個月,他沒有去找她,最後一次得知她的消息,是在中國留學生的一個論壇。
那晚他被思念折磨得輾轉難眠,打開了電腦。那是一個為華裔留學生女孩發起愛心捐款的帖子,帖子稱,女孩莫怡萍,就讀斯坦福醫學院,患了地中海貧血症,希望廣大留學生同胞和各界愛心人士踴躍捐款挽救她如花的生命,帖子的一樓,附有患病女孩的照片,他的萍,梳著高高的馬尾,巧笑倩兮。
他的淚,在那個無人的深夜,像洪水開閘一樣肆意地在臉上流淌,因為他在那個帖子中,看到了患病女生的最新消息,她已經於一個星期前,不治而亡,跟帖裡,點燃了根根蠟燭,為那個美麗的女孩送行。
在他久未打開的郵箱裡,他看到她去世前一天發給他的一封簡短的郵件,只有一句話:“你可以把靠近當做企圖,將擁抱當做佔有,將微笑當做匕首,可是,能不能,將愛,僅僅當做是愛?”
原來,她早已知道他富足優渥的家世背景,可是,在她生命的最後關頭,她再未向他開口求助。
女孩恬淡的笑容,如夢魘般夜夜在腦海中浮現,又如罌粟花一樣讓他欲罷不能。
這件事對林霆鈞的打擊很大,他整個人像一隻風乾的馬哈魚,迅速地消瘦和憔悴起來,青色的胡楂從臉上拱起來,看上去老了十歲。那個暑假,他和幾個哥們兒背包旅行散心,幾乎走遍了大半個地球,行至柬埔寨的時候,在一個敝舊的車站,他們遇到一位衣著髒汙的婦人和一個瘦弱的小女孩,看上去像一對母女。婦人走上前,膽怯地扯扯林霆鈞的衣衫,用柬埔寨語夾雜生疏的英語向他們詢問:“××醫院坐什麽車?”
同學中有一個家夥,父祖上是柬埔寨人,恰好會幾句柬埔寨語,於是熱心地告訴她,她要去的地方,這裡沒有直達車。
婦人的眼裡閃動著淚光,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又拉住那個同學嘰裡咕嚕地說了些什麽,表情謙卑而無助,最後,那個好心的同學,從錢包裡掏出所有的錢遞到她的手中,她才領著小女孩,千恩萬謝但又飛快地離開了。
林霆鈞一眼就看穿了,他們遇到了騙子。
“她對你說了什麽?”他問。
“她說孩子生了很嚴重的病,需要錢。”同學說。
“難道你看不出來,她是騙子嗎?”他很鄙夷地嘲諷。同學卻聳聳肩笑了:“那又怎樣,如果真的有人病了,那我盡了綿薄之力,如果是騙子,那至少證明,沒有人生病,這不是最好嗎?”
原來,這家夥是明知故犯。
林霆鈞瞬間被這種簡單的處世哲學感動了。不久,他的父親病重去世,他被召回,接管了家族企業,他很快收拾了心情,將父親留下的攤子重整河山,顯示出他的商業才華來,他很會賺錢,也很會花錢,熱衷做慈善,有人說他是沽名釣譽,也有人給他取了個外號叫“散財童子”,他聽到這些非議,只是淡淡笑笑,不置一詞。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顆曾汙穢的心,怎樣在火和冰的淬煉中,塵盡光生。
籃球場上,又響起一陣愉悅的歡呼,有人進球了。這時,一個籃球忽然從天而降,飛出了場外,朝玖玥撞來,她被那股巨大的衝擊力擊中胳膊,瞬間站立不穩,扶住了林霆鈞胳膊,那種陌生的觸感,讓她又迅速松開。
“沒事吧?”
“沒事,沒事。”她又緩慢地走了兩步,和他保持了那種恰到好處的距離。
他將籃球撿起扔回了圍牆內,心裡卻一陣懊惱,玖玥刻意保持的那種距離,讓他覺得,像萬丈鴻溝一眼無法逾越。
他拿出錢包裡珍藏的萍的照片,想給玖玥看,想起玖玥看不到,又暗笑了下自己,自己哀傷地凝視了半天,又悄悄地收回了。
“其實,我並不清楚自己對你的情感,是對萍懷念的一種寄托,還是一種純粹的憐憫。可是,玖玥,你可以把靠近當做企圖,將擁抱當做佔有,將微笑當做匕首,可是,能不能將關愛僅僅當做是關愛?”
不得不承認,林霆鈞真是講故事的高手,是天生的演說家,玖玥被這個故事打動了,它不像她想象的那樣浪漫、淒美,它甚至充滿了諷刺的銅臭味、庸俗的世俗味,它將愛情華麗的外衣扒去,露出腐朽的內裡,可正是因為真實,她相信了。
“那架鋼琴,我很喜歡。”她頓了頓又說,“可是,幫助,僅僅是幫助。總有一天,我會還你的。”
他知道玖玥已經知道了鋼琴的事,便不多做解釋,讓他開心的是,她坦然接受了。
“那麽,現在,可以去吃點東西了嗎?我都有點兒餓了。”
“好吧!可是……”還不待玖玥說完,他仿佛已猜到她要說的話,於是,兩人異口同聲,“吃飯,僅僅是吃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