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青梅竹馬(4)
爸爸問:“這不是你裝蒲公英的瓶子,說送給九月的禮物嗎?怎麽還在這裡?”
“還沒做好呢!”卓然急赤白臉地辯解。
九月一聽禮物,連忙驚喜地伸手索要:“快給我!”
卓然抱著瓶子的手往回縮了縮,小聲道:“還沒做好。”
“我就要,現在就要。”她伸手一摸,觸到瓶子,就搶了過來,喜滋滋地抱在了懷裡,“裝滿了蒲公英是嗎?一定很好看!怪不得你準備了這麽久!肯定花了不少時間吧?卓然,你真好!”
卓然臉色微微一窘,乾澀地笑了笑。
卓醫生被兩個孩子逗笑了:“還是做小孩子好啊!”說完,又叮囑卓然好好照顧九月,然後閉門出去了。
這一晚,九月終於坐到了傳說中的手掌沙發,吃到了卓然特意為她留的酒心巧克力,累了,就爬上卓然的小床,而他坐在旁邊給她讀一本格林童話,童話裡的公主,最後都嫁給了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她暫時忘記了爺爺離去的悲傷,在曲折美妙的故事裡,抱著那個遲到的禮物,睡得好香甜。
卓醫生望著兒子小屋裡的燈光,聽著孩子們的呢喃絮語,卻陷入深深的憂慮之中。他抿了一口茶,歎道:“這孩子真命苦,這麽小,以後可怎麽辦啊?”
卓然媽媽走過來,冷冷地瞥他一眼,說:“真是閑吃蘿卜淡操心。自然有政府管了,大不了送孤兒院嘛!”
他無奈地搖搖頭。
第二天,在眾人的操持下,嚴老漢草草下葬。九月懵懵懂懂地跟著下跪,磕頭,流眼淚。卓然一直拉著她的手陪著她。
下午的時候卓然說回家幫她拿吃的,她就坐在家門口的石墩上等他。
黃昏悄悄地籠罩了這個熱鬧而蒼涼的小鎮。
雲滌鎮的黃昏裡,一輛鋥亮嶄新的黑色轎車裡,走下來一個穿著煙灰色羊絨大衣的女人。她燙著波浪卷發,皮膚白皙,一看就是城裡的女人。孩子們跟在她身後,紛紛猜測,這是誰家的親戚。
九月深潛的記憶裡,也有這樣一個女人。她笑容甜美,懷抱香甜,有一雙彎彎的愛笑的眼睛。從九月記事起,她就一直陪在她身邊,她讓九月管她叫小姨。九月記得,五歲那年,她就是被小姨送到爺爺家的,小姨說她要去很遠的地方工作,沒時間照顧她,要九月乖乖聽爺爺的話。小姨走的時候,九月哭鬧了一會兒,後來,時間長了,就漸漸忘了小姨長什麽樣子。
那陣熟悉的香味向她飄來,那個漂亮的女人走向坐在門墩上的九月,在她眼前站定,蹲下來,遲疑地伸出手,又縮回,反覆幾次,忽然失控地將九月攬在懷中。女人聲音哽咽:“月月,我的小九月,是你嗎?都怪小姨不好,走,小姨帶你回家。”
九月抗拒地從那個懷抱中掙脫,站起來往屋內跑,她一邊跑一邊喊道:“你是誰啊?我哪裡也不去,就在這裡陪爺爺。”因為看不見,又跑得太急,她摔倒了。
女人焦急又心痛地上前扶起她:“我是小姨啊!九月,你不記得我了?我是小姨!小時候,是小姨給你衝奶,給你買棒棒糖,帶你坐搖搖車,你都忘了?”
九月安靜下來,深潛的記憶如同雪層下的種子漸漸複蘇,她想起來了,卻依然有些不可置信地求證:“你真的是小姨?我小姨去了很遠的地方工作。”
女人眼裡噙著淚水,又哭又笑:“是,我是小姨,小姨去很遠的地方工作,現在回來了。你看看我,還認不認識我?”
女人攏住九月,將自己的臉龐湊到九月的眼前,九月朝前方眨巴了一下眼睛,怯怯地說:“我看不見。”
“怎麽會看不見?”女人驚訝地將手在九月眼前擺了擺。
身旁有看熱鬧的小孩插嘴道:“九月瞎了,看病吃錯藥,變瞎子了。”
女人不可置信地聽著孩子們的起哄,回頭死死地盯著九月的眼睛,那雙眼睛,依然澄澈如初,卻少了靈動,多了空茫。她再次將九月狠狠攬入懷中,失聲痛哭起來。
九月任由女人將她摟在懷中,小姨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漸漸開啟了她緊鎖的記憶引擎,她在腦海中努力搜索著,終於,將自己的小手攏上小姨的脖子,也嚶嚶地哭起來,小聲而畏怯地叫著:“小姨,你真的是小姨?”
小姨的身後,還跟著兩位處理嚴老漢案件以及九月監護權的工作人員,他們例行公事般安慰了這對久別重逢的親人,然後,帶她們回所裡辦相關手續。
九月被小姨抱上了那輛車,一路上小姨都將她摟在懷裡,仿佛怕一松手就會丟掉。
離開的時候,九月什麽也沒帶,隻帶走了手中一直抱著的瓶子。她沉浸在和小姨重逢的喜悅和悲慟中,整個人腦袋有些發懵。她以為只是鎖上門出去散心,很快就會回來的。就像每個人年少的時候,離開某個地方時漫不經心,總以為還會回來,卻不知,有些地方,離開了就回不去了。所以,每一次離開,我們都應該認真告別。
車子離開鎮子的時候,卓然正在街角的理發店被媽媽押著理他那總是長得太快的頭髮。他坐在椅子上,心裡惦記著坐在門墩上的九月,所以頭總是轉來轉去不老實,害得理發師不停地喊:“別動,別動!”
就在他將頭轉向門外那一刹那,他忽然看到了緩緩駛過的車子,看到了半開的車窗裡的九月。他就那樣圍著理發店的白色圍簾跑了出來,跟在車子後面,大聲地喊著:“九月,九月。”
車子已駛離了鬧市,速度忽然加快,很快遠遠地將他拋下,他陷入一陣尾氣和塵土中,無助地叫了一聲:“九月,你要去哪兒?你還會回來嗎?”
車子駛上了平坦的公路,路況越來越好,四周除了風聲和呼嘯而過的車聲,少有喧囂,九月這才意識到,他們離開雲滌鎮已經很遠了,她才想起來問了小姨一句:“小姨,我們去哪裡?”
“去小姨的家啊,小姨的家以後就是九月的家。”
“可是我都沒帶爺爺給我買的糖人,還有那個布老虎。”
“傻孩子,小姨家門口有個玩具店,以後給你買更多更好的玩具。”
“那我還能回來嗎?”她傻乎乎地問。
小姨遲疑了一下,無聲地笑了,模棱兩可地回答:“嗯,能吧!”然後,心疼地將下頜抵在孩子的頭上,用力地抱緊了她,陷入沉思。
是的,對於九月,這個叫作景蘭的女人是心懷內疚的。
那一年,景蘭剛剛大學畢業,也剛剛謀得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在那個叫暄城的北方城市,和姐姐相依為命。大學四年,是她初中畢業就出來打工的姐姐景梅每月省吃儉用資助的,姐妹倆感情甚篤。姐姐在工廠裡,認識了一個來自雲滌鎮的年輕人嚴勵,兩人情投意合,結了婚,很快有了孩子。那天,景蘭在姐姐租住的民房幫她照顧剛剛滿月的孩子,孩子睡著了,她洗洗切切,燉上了排骨,等待姐姐、姐夫收工回來一起吃一頓周末家庭聚餐。
姐姐和姐夫從工廠辭職後做起了水果批發生意,這天,他們出車去拉貨,說好早點回來,可天快黑了,燉排骨的湯鍋已撲騰了好幾次,孩子也睡醒了,他們還是沒有回來。
直到夜間,警方和醫院的人才聯系上景蘭。景梅和丈夫開車經過市區的一棟大樓時,一家餐館的液化罐忽然爆炸,強大的氣流傷及路邊的行人和車輛,那場突如其來的事故,造成了包括景梅夫婦在內的六死七傷。他們開開心心地出門給孩子掙奶粉錢,卻沒想到就這樣陰陽兩隔。
那時候,姐夫的父親嚴老漢尚在獄中,聯系不上姐夫的親人,景蘭在南方老家的父母和哥哥聞訊趕來,老母親捧著女兒的骨灰結結實實地哭了一場,然後和視財如命的兒子領了撫恤賠償金,最後,面對這個繈褓中無父無母的孤兒,他們猶豫了。誰也不願承擔這個累贅,決定抱回老家就送人。景蘭緊緊地抱著哇哇大哭的孩子,據理力爭,說這是姐姐留下的唯一血脈,有這麽多直系親屬,怎麽能棄之不顧?姐姐九泉之下怎能安息?
老太太和景蘭吵翻了臉,撒手離去,留下狠話:“要養你自己養吧!等著後悔吧!”
景蘭也撂下狠話:“養就養!”
一個未婚的單身女人,養一個繈褓中的孩子何其不易,但景蘭做到了。從此,這孩子成為她甜蜜的負擔,那個尚在繈褓中粉嫩嫩香噴噴的小人兒,咿呀學語,蹣跚學步,帶給了她多少甜蜜和快樂啊!可是,作為一個未婚的妙齡女子,這個小人兒也是她莫大的負擔,她不僅付出了精力、時間、金錢來照顧她,也忍耐了無數的詆毀和白眼—“不知道和哪個野漢子生的小野種!呸!”“真可憐,被男人拋棄了,一個人帶個孩子!”—她總是默默聽了流言蜚語,回家親親孩子的臉,淺笑一下,不作一聲。
後來,她認識了他——她現在的丈夫顏一鳴。兩人一見鍾情,他勤奮上進,謙遜有禮,經營一家公司,做建材生意,頗有經濟基礎,最重要的是,他愛她。他向她求婚,她滿心歡悅地答應了,回家來接送到托兒所的孩子,聽著九月脆生生地叫著“小姨”,不禁憂從心來—他,能接受這個無父無母的孩子嗎?他的家庭,能接受一個帶著孩子嫁進門的兒媳嗎?果然,當她對他和盤托出,當他知道孩子的存在,一向儒雅紳士的他,沉默了,他迂回而堅決地要她選擇,給她隱於無形的壓力,又深情地說愛她,面對唾手可得的幸福,面對在身邊天真撒歡的小人兒,她選擇了前者。
後來她多方打聽,終於找到姐夫嚴勵的老家,將孩子送到嚴老漢身邊,告訴他這是他兒子嚴勵留下的血脈。臨別的時候,她對孩子撒了一個美麗的謊言:“小姨去很遠的地方工作了。”
想起這些,景蘭就悔不當初,如果早知道孩子會遭此劫難,她怎麽也不會將她當做燙手山芋扔給嚴老漢,她怎麽也不會讓孩子離開她的身邊。
她癱瘓在心酸的往事裡,淚水滴在九月的頭髮上。九月從一個短暫的打盹中醒來,想起或許已離開雲滌鎮十萬八千裡,心裡忽然湧起一陣恐慌,她抬起頭,傻乎乎地問:“小姨,我還能見到卓然哥哥嗎?”
小姨擦擦淚水,憐愛地問:“卓然是誰?”
“是我在爺爺家最最最最要好的朋友。”她一連用了好幾個最。
小姨笑了。
“我還能回去嗎?”九月又追問。
小姨遲疑了一下,模棱兩可地回答:“嗯!能吧!”
車窗外忽然傳來一陣隱約的歌聲:“蒲公英開滿山坡,蝴蝶飛過小河,校園樹下秋千上,是誰在唱著歌……”
這是卓然教給她的第一首歌,她才剛剛學會。
歌聲隨著車子的走遠而漸漸消弭,就像那段舊時光從此離她遠去。
後來的顏玖玥,常常後悔那一天,沒能在門口等一等卓然。她終於知道,每一次離開,都應該認真告別,因為你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回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