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梅竹馬(3)
可這場病纏纏綿綿,一點兒沒有好轉的跡象。開學一周,吃了幾口冷風,九月的咳嗽更嚴重了。爺爺又將九月帶到鎮醫院看病,開了許多藥回家。
咳嗽最後終於有了好轉,可不知為何,九月的視力,越來越差。個子中等的她,坐在教室最中間的座位,看黑板卻成了白花花一片。爺爺來央求了老師幾次,老師將九月的座位,調到了最前排,可還是無濟於事。
“大鐵門裡的蒲公英,都飛走了吧!”九月對卓然歎息道。
“沒有呢!我帶你去看吧!”
“可是我眼睛好疼,看不清了。”
“不會的,你學習太用功了吧?還是做眼保健操偷懶了?回家睡一覺就好了。”卓然安慰她。
可是,就在某個夜裡九月睡了一覺起來後,她發現,眼前的世界,依然一片漆黑。爺爺在她耳邊呼喚:“天亮了,小懶蟲,趕快起床上學了。”
九月“哇”的一聲哭起來。
她看不到了,黑暗如一面鏡子,她被嵌入其中,走不出來了。全世界停了電,全宇宙熄了燈。
爺爺打開了燈,一臉驚惶,遲疑地抱住她,以為她做了噩夢,輕輕地拍撫她。
九月的抽泣聲依然不止,嘴裡念叨著:“爺爺開燈啊,開燈啊!”
嚴老漢終於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當天就帶九月去了省城的大醫院。診斷的結果讓他大吃一驚,在九月治療感冒期間,服用了一種叫異煙肼的藥物,導致九月失明了。
爺爺萬念俱灰地帶著孫女走出醫院,在街角,給她買了一串紅豔豔的冰糖葫蘆。汽車在九月耳邊嘀嘀作響,街邊的商場裡飄蕩著令人歡快的音樂。這是九月自記事起第一次到省城,可卓然給她講過的寬寬的柏油路、高聳入雲的大樓,她都看不到了。她怕爺爺擔心,所以不哭也不問,只是沉默地咂巴著冰糖葫蘆。
回到鎮上,爺爺就到鎮醫院找了院長理論。院長耐心地聽嚴老漢講完,答應會認真核實,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覆。
可兩天后,院長給他的答覆,並不能讓他滿意。院長說,當時給九月診治的大夫並沒有過錯,也沒有開過含異煙肼成分的藥,那種藥物是給癌症患者吃的,大夫不會犯那樣低級的錯誤,所以院方沒有任何責任。
嚴老漢大怒,和院長吵起來,差點砸了他的辦公室,多虧來匯報工作的卓醫生勸架,才暫時平息了紛爭。
卓天成醫生為人忠厚,天性善良。畢業於名校,曾是省城某醫院的主任醫師,兩年前因為一起醫療糾紛,家屬糾纏不休,他才無奈請調來到這座偏遠小鎮的醫院,帶著妻兒來雲滌鎮生活。
醫者父母心,他從來沒有忘記這點,況且事主是住在他家隔壁的鄰居,小九月還和兒子是好朋友,他答應再幫嚴老漢查一查。
那個年代,沒有監控器,存留的處方和病歷檔案裡,醫生的處方準確無誤,查不出任何紕漏。卓天成給嚴老漢的答覆也只能如此。
九月的失明,成為一宗無頭謎案。爺爺去醫院大鬧了幾次,都無果而返,無人承擔責任,最終所有的苦楚,仍需爺孫倆擔當和面對。
聽卓大夫說要複明必須要換眼角膜,但大醫院裡的眼角膜也非常緊缺,聽說即使有錢也要排很久的隊,並且不一定能排上。嚴老漢心疼又自責地望著九月,愁得皺紋又加深了幾重。
學校裡掀起了一陣轟轟烈烈的為失明女童嚴九月獻愛心捐款的熱潮,大家對從前那個受了欺負也總是不流眼淚不服輸的倔脾氣女孩嚴九月產生了強烈的同情,紛紛拿出為數不多的零花錢,大多是分分角角的毛票,由老師和兩名學生代表送來。
學生代表趙曉華拉著嚴九月的手,從前的敵對情緒早已不見蹤影,她說:“嚴九月,希望你早日康復,回到課堂。你好好看病,到時我幫你補習落下的功課。”
九月點點頭,她相信這是真誠的祝福。小孩子間,哪有那麽多是非對錯,即使是誰錯了,吵鬧轉身就會和好,冷漠下一秒就變成擁抱。
卓醫生也帶來了善款,是他在醫院內部組織的一次募捐所得,起初爺爺對醫院心有芥蒂,不肯收,後來在卓醫生百般勸說下,為了九月,他終於接受了。
唯獨不見卓然來看九月。世界對她關上了那扇看風景的窗,難道他,也要對她大門落鎖?
那天,她坐在門口,帶著一腔質問,等待他。遠遠的,他回來了。即使在一群孩子的簇擁下,即使是在喧囂的街上,他的腳步聲,也顯得格外大聲,清晰可辨。就在他鬼鬼祟祟、躲躲閃閃即將進門的那刻,她大聲地呵住他:“站住!”
他在即將跨進門那刻,站定了。
“卓然,你帶我去大鐵門那裡采蒲公英吧。”
“我、我、我一會兒還要寫作業,沒、沒時間。”他的聲音,在發抖。
“你不是說給我準備了一份生日禮物嗎?九月早都過了,現在都十月了,禮物呢?”
卓然目光躲閃,聲音發虛:“忙著月考測試,我忘了。”說完,他驚慌失措地進了屋子。
她倔強地撇了撇嘴,抽了抽鼻子,忍住沒流下眼淚。卓然一定是嫌棄她這個帶出去會絆手絆腳的小瞎子吧!
不久後,爺爺懷揣著大家捐助的那筆巨款,帶著九月,踏上去往省城醫院的長途車。
九月趴在窗戶邊,聽著車子飛速駛過時的唰唰聲,興奮極了。她一點兒也沒有患病者的憂慮和忐忑,她天真地以為,車子的盡頭,就是光明,明天一覺醒來,她又可以看見藍天白雲,紅花綠草,她又可以背著書包上學去,放學後卓然會帶她去采蒲公英,不會再嫌她是個小麻煩。
車子在山間公路搖搖晃晃地開著。寂寞的旅途,有人很快昏昏欲睡,有情侶在竊竊私語,有年輕的母親和孩子咿呀逗趣。九月再次眨巴著清亮但卻空茫的眼睛向爺爺求證:“爺爺,去城裡看了醫生,做了手術,我就能看到了對嗎?”
爺爺憂慮重重地“嗯”了一聲。
“手術疼不疼?有沒有打針疼?”
爺爺笑著搖頭:“不疼,一點兒都不疼。”
九月心滿意足地朝爺爺懷裡依偎,車子搖搖晃晃,她很快進入夢鄉。
她是被一陣嘈雜的吵鬧和打鬥聲驚醒的。耳邊有驚慌失措的尖叫,小聲壓抑的哭泣,並伴隨幾聲凶神惡煞般地恐嚇和怒吼:“閉嘴!都把錢拿出來。”
九月驚恐地抓住了爺爺的袖子叫道:“爺爺!爺爺!”
“別怕,別怕!”
嚴老漢心頭一緊,遇到劫匪了!他下意識地抓緊了裝著錢的布包,心裡暗忖對策。
歹徒有五六人,司機被人用刀抵在座位上,不敢反抗,坐在前座的乘客瑟瑟縮縮地拿出了身上的錢物。為首的歹徒手持一把匕首,怒目橫眉地朝嚴老漢走來,一把拽過他的包。老人本能地站起身去奪,厲聲呵斥:“幹什麽?還給我!”後來,呵斥變成了哀求,“求求你,還給我,這是給孩子的看病錢。”
嚴老漢年輕的時候,也曾血氣方剛,與人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因此出了人命惹下幾年牢獄之災,然而歲月催人老,早已將一把錚錚鐵骨挫得沒了脾氣,他低聲下氣,只求能保住為孫女看病的錢。
“去你的!老東西。”嚴老漢被重重地推倒在座位上。
九月的心一驚,叫道:“爺爺!我怕!”
“別怕!”爺爺轉頭輕聲說。那股混雜著煙草味道的老濁的鼻息,讓她安心。
可她身邊的座位,很快又空了。嚴老漢紅了眼,幾乎是用了全部的力氣向那個搶了錢的人撲去,和那人扭打在一起,因為憤怒,他的怒吼變成一種可怖的奇怪的叫聲。幾個歹徒齊齊上陣,對嚴老漢拳打腳踢。整個車廂陷入一陣混亂和恐慌,但人們只是驚恐地躲閃和尖叫,一個年輕男子出聲呵斥,很快被歹徒一腳踹回座位,再沒有一個人敢出聲製止。
“爺爺,爺爺!”九月第一次感到害怕,聲帶哭腔無助地喊著。
可是,爺爺始終沒有應答。
終於,車廂內平靜下來。
有重物如山倒般陷落在旁邊的座位上,幾個歹徒卷了錢財,倉皇逃竄。
九月遲疑地呼喚著:“爺爺!”她伸出手摸索過去,一股溫熱、黏稠的液體,正從他的身體中汩汩淌出。
血!
5
爺爺死了,死於和劫匪的打鬥中。匕首割破動脈,失血過多,120趕到時爺爺已停止了呼吸。雖然隨後趕到的警方很快抓獲了行凶後逃竄的歹徒,但爺爺那雙老濁而慈愛的雙眼卻永遠閉上了。
幾個和爺爺沾親帶故的街坊四鄰,為他辦了簡單的葬禮。
九月還不太明白死亡是怎麽回事,從前在家門口見長長的喪葬隊伍走過時,一隊人馬哭哭啼啼,嗩哪吹得嗚嗚咽咽,白幡隨風翻飛。小孩子隻覺得好玩,跟在隊伍後面撿紙錢玩。
現在,爺爺躺在冰冷的棺材裡,不動彈也不和她說話,她再也聽不到爺爺抽煙袋的“吧嗒”聲。九月哭哭停停,身邊那些街坊裡的姨姨嬸嬸時不時會過來抱抱她,然後在不遠處的角落咬耳朵:“剩下這孩子一個人,可怎麽辦?真可憐!”
臨近黃昏,人漸漸少了,人們仿佛遺忘了屋裡還有個孩子。她覺得有點冷,摸索著,往靈堂後放棺材的地方靠了靠,恍惚中,她感覺有個模糊的人影向她走來,淡淡的柚子味香皂的氣味,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味道。
“卓然!是你嗎?”她驚喜又遲疑地問。
他走過來,在她身邊蹲下:“是我,九月,我帶你去我家吧!”
“不,我要在這裡陪爺爺。”她倔強地回答。
“可是,這裡好黑。你不害怕嗎?”
她搖搖頭:“不怕!你來了就不怕了。”
他笑了,靠著她坐下來,輕輕地握了握她的手,他的手心很暖。
“卓然,爺爺不在了,你會一直陪著我嗎?”她在黑暗中仰起臉,朝著他的方向,輕聲地問。
“會!”卓然回答,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別的原因,聲音有些發顫。
九月對這個回答很滿意,她把頭靠過去,她太累了,又哭哭停停地流了一會兒眼淚後,很快睡著了。
卓醫生在天黑後才在靈堂後找到兩個孩子。他將他們帶回家,親自下面條給他們吃,並安排九月到卓然的房間休息。
因為卓然媽媽的冷眼,九月從來沒有來過卓然的房間。以前聽他講過,他的房間裡有一個紅色的手掌型小沙發,卓然說,坐上去就好像被一隻大手摸屁股,九月一直想坐上去試一試。
打開門,房間裡有一股蘇打水和梔子花混合的味道,九月暫時忘記了爺爺死亡帶給她的悲傷,急不可待地想試試那個手掌沙發,抬腳邁進房間時,卻踢到了一個瓶子類的東西,那玩意“咕嚕嚕”滾出老遠,玻璃碰撞著水泥地,發出清脆的聲音,嚇得她吐了吐舌頭。
卓然連忙去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