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探訪(二)
相對於室外明媚的陽光,房間裡的光線要柔和得多,整面的落地窗望出去,是青蔥碧翠的樹木和草地,緊挨在湖畔。窗前擺了兩把椅子,中間用小幾隔開。右手那把椅子裡,一個身穿白色單衣的男子斜躺在上面,頭衝外,看不清他是睡著還是醒著。
門沒有關嚴實,伊楠站在近門處,清了清嗓子,忐忑地喚了一聲,“志遠。”
沒有動靜。
伊楠惴惴地等在原地,馮奕的警示不期然蹦進腦子,她下意識地握緊手心,不知道迎接自己的會是怎樣的場景。
“過來坐吧。”他毫無征兆地開口,與此同時,身子也坐了起來。
依舊是清秀而蒼白的面色,只是表情多少有些漠然,一雙漂亮的眼睛裡溢滿了空洞,於是唇邊掛著的那絲微笑看起來就格外蒼涼。他站在那裡,手扶在椅背上,望著遲遲不動的伊楠,撇著嘴揶揄道:“怎麽?不認識我了?還是怕我呢!”
在這種地方見他伊楠並不好受,好在環境的優美掩飾了他在此地的特殊身份。她抿了抿唇,邁步過去,在他面前站定。
“你不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麽?”他背著手,笑吟吟地盯著觸手可及的她,眼裡卻有一簇戾色的火焰若隱若現。
伊楠平和地迎視他,努力克制心頭勇氣的一絲緊張,綻開微笑,“我認識的許志遠待人和善,對我也一直都很好,我有什麽可擔心的?”
他定定地望住她,眼裡的火焰卻倏地熄滅,眼神迅速黯淡下去,“我曾經想過要殺你,你不害怕麽?”他說著,重新埋回椅子裡。
伊楠暗暗舒了口氣,卻仍不敢大意,小心翼翼地在他對面的椅子裡坐下,凝視他無神的眼眸,緩緩道:“誰都有糊塗的時候。”她繼而輕語,“我也有過,醒來就好。”
他輕哼了一聲,“醒來的滋味更不好受,我已經一無所有。” 他閉上眼,表情落寞,卻已不再那麽憤激,懨懨道:“其實我早就可以出院了,但不想回家。事實上,我也沒有家。留在這裡,至少還可以幫大哥花掉一點,他這次賺得太狠了。”他笑得極為慘烈,是那種被徹底打倒在地後全然沒有反抗能力的無奈的笑容,伊楠不忍再睹,轉過臉去,向著窗外秀麗的景色,卻覺得不再似來時所見那樣美。她不禁想到,這裡的環境雖好,但志遠未必欣賞得了,所有的景致唯有在愉悅的心情下才能品出滋味來。
“我聽說,你還在畫畫?”她盡量挑輕松的話題來講。
“打發時間罷了。”他依舊神情慵懶。
“為什麽不出去走走呢?我記得你以前很喜歡寫生。”
“到哪兒都一樣,現在人人都拿我當瘋子看待,除了你。”他轉過頭來,向著伊楠哀然一笑,“我沒想到你會來看我,我以為……你了解了真相會恨我。”
伊楠輕聲歎息,“有什麽好恨的,這世上的每件事無一不是因果相循,我可不想心裡裝著仇恨過日子。”
志遠扭回頭去,悵然無語,過了片刻,喟然歎道:“你倒是一直都沒變。”他突然有些狂躁,“不過,如果你在我的位子,也許不會這麽灑脫。我是個徹頭徹尾失敗的人,連求死都不得,每次被人硬拉回來,只會感到更深的痛苦。”他蹙起眉,眉心微微抖動。
伊楠聽了無比難過,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聲道:“我知道你是個有想法的人,為什麽不再試試重新開始呢?也許,再向前跨一步,就能順坦地走下去。”
他無聲地笑,仿佛在嘲弄她的幼稚。
伊楠緩緩地從隨身攜帶的手袋裡將一枚保存得相當平整的卡片取出來,放在幾案上,又沿著光滑的桌面推過去,直到它完全進入志遠的視野。
他盯著它的目光是完全陌生的。
“還記得它麽?”她問:“你以前寫生時在多余的畫紙上隨手作的,我把它當成書簽,一直留著。”
他抬手將卡片拾在手裡,畫面上的每一筆都出自他的筆下,可記憶如此模糊,他已經不記得是怎樣畫下來的了。他把卡片翻過來,看到了他龍飛鳳舞的署名和伊楠標注上去的年月日,右上角還有一列新添上去的字,清秀的筆跡,酋勁有力。
“山那邊是海。”他默默念誦,若有所思。
“這是我給它取的名字,我很喜歡這幅畫裡的意境,覺得沮喪的時候,就對自己說,再堅持一下,再往前走兩步,就可以把這座山翻過去,就可以看到海闊天高。”
他抬頭望著她,記憶開始複蘇,“也許看到的不是海闊天高,而是苦海無邊。”
性格裡銘刻下的因子總能執拗地管著人的思維朝它指定的那條路上走。時隔多年,他們兩個依然秉承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她的樂觀正如同他的悲觀一樣根深蒂固。
然而,此刻面對的兩個人突然因為這相似的對話而覺出幾分滄桑來,他們對視著,仿佛在彼此的眼中讀出了似曾相識的那個自己以及那些歡樂純淨的青蔥歲月,他們不禁會心而笑。
伊楠的笑容是溫暖的,一如初相識時那雲淡風輕的一刻,這一縷溫暖也許不夠冰釋許志遠心頭濃重的陰霾,但仍能牽引出他性格裡良善的一面。他的眸中逐漸有了活力,他說不清楚那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好似有個滾熱的物體在胸腔裡拱來拱去,催生出幾株新芽來。他覺得自己——似乎又活了。
伊楠帶著那一抹暖融融的笑意走出房間,門外,是等得焦急萬分的江護理,一見她的表情,立刻也是欣喜萬分,“談得不錯吧。”
伊楠笑了笑,卻不願多說。雖然志遠沒有給她任何保證,她已能感覺出來他微妙的變化。
她甚至覺得,他的變化應該在自己去見他之前就已經開始了。
畢竟,他還年輕,年輕本身就是一筆極大的財富,再大的挫折也終將成為過去,同時也是走向成熟的根基。
她一直覺得,她認識的許志遠不是馮奕或者梁鍾鳴口中的那個許志遠,而是她自己曾經親眼見過的那個純淨少年。
此時此刻,她願意相信,樓上的這個男孩,仍是她過去認識的那一個,只是中間走過了一段歧途,現在,他正在走向回家的路上。
江護理陪著她走下樓來,院落的簷下,站著一個風度卓然的身影,面朝著外面,雙手插在褲兜裡,盯著不遠處的一株芭蕉,似在沉思,亦或者,什麽都沒在想。
伊楠的腳步情不自禁地滯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