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成燒了大壺的熱水,替四美洗頭髮。
一成發現她頭髮上雖有灰塵卻並不油膩肮髒,她的衣著也齊整妥帖。沈家夫婦並沒有薄待了她。
一成問妹妹:為什麽不待在沈家生活?
四美說:我想你們。還想爸,還想家。
一成用力搓揉著妹妹豐厚的長長的頭髮,說她沒出息,這個家有什麽好想。
心裡不知為什麽,痛而快樂著。
三麗也過來替四美洗頭,還幫她掏耳朵。二強在一旁跳著說:你肯定是不想寫功課不想學習才跑回來的吧,呐呐呐,我猜得對吧,對吧。
四美咧開嘴笑得歡:我才不要天天念書,煩死了,二哥,你還帶我玩去,啊?
一成也笑了,他還發現四美掉了一顆牙,問:牙呢?
四美從褲兜裡掏啊掏了半天,摸出一顆小牙來:哥,這個是下面掉的牙,你給我扔房頂上去啊。
喬一成說:行,我給你扔,過些日子你就長一顆新牙出來了。
沈氏夫妻從蘇州趕了過來。
沈女士流了眼淚,說:四美你怎麽就不肯給我做女兒呢?我們待你不好嗎?
四美說:好。
沈女士說:那你願不願意跟我們回去?
四美搖頭。
這一年,在喬一成他們班的班級聯歡會上,分組表演節目,全班八個小組,倒有六個選了同樣的歌來唱。
喬一成夾在同學中間,神情冷淡而內心澎湃地唱著:
再過二十年,我們重相會,
偉大的祖國,該有多麽美。
天也新地也新,
春光更明媚,城市鄉村處處增光輝。
啊,親愛的朋友們,創造這奇跡要靠誰?
要靠你,要靠我,
要靠我們八十年代的新一輩!
4
喬七七五歲了。
瘦,時不時地有點小毛小病,二姨弄點藥吃一下也就好了。
齊唯民很疼他,按喬一成的話說就是,齊唯民這個怪人,到哪裡都拖條尾巴,感覺好得很。
過團日活動時,齊唯民都帶著他,在同學家裡包餃子,看電視。
七七很安靜,抱著哥哥的小腿或者坐在哥哥的雙腳上,一坐就是老半天。
齊唯民的同學一開始笑得不行,跟齊唯民開玩笑,說他從現在開始學習做爸爸。後來,他們也都很喜歡這個小孩子,走過來走過去扯扯他的招風耳朵,七七就會抬起頭看那個揪他耳朵的人,天真地委屈。
那天齊唯民放學回家,聽媽說,七七不小心摔了一跤,好像扭了腳。
齊唯民去看時,發現七七坐在小椅子上,齊唯民蹲下來拍拍手,叫:七七過來,哥哥抱下。
七七竟然沒有動。
齊唯民扶他站起來,他隻站了兩秒鍾就又跌坐下去。
齊唯民說:媽,好像挺嚴重,要帶他去看看。
二姨難得沒有反對,也沒有說在家裡找點藥膏貼貼的話,收拾收拾跟齊唯民一起抱著七七出門。
齊唯民說:去兒童醫院吧。
二姨說:去衛生所吧,兒童醫院人太多了,排隊排死人。
齊唯民想想也就跟著媽媽去了。
衛生所光線很暗,門口掛著厚藍布門簾,人倒是真少,隻一個衛生員,年輕得不像話,蓬了一頭的亂發,剛睡醒的樣子。
齊唯民把七七放在鋪著發黃的舊床單的窄床上,衛生員走過來搬了下七七的傷腳,七七痛叫一聲,衛生員說:你叫個什麽呢小孩兒,我又沒使勁。
齊唯民求他道:我弟弟很膽小,請你輕一點啊。
衛生員說:小孩子不能慣的。
略檢查了一下,說沒事,開了點消炎藥,還有一管外塗的軟膏就讓他們回去了。
晚上,齊唯民替七七洗了腳,細心地塗上藥,對自己媽說:看上去還好啊,並沒有腫起來,為什麽七七這麽痛?連路都不敢走。
二姨低著頭,說:小孩子,有點小毛小病的,發發嗲吧。
齊唯民又喂了七七吃藥,藥片特別大,隻得弄碎了,很苦,七七乖乖地全吞了下去,喝了許多許多的水,齊唯民幾乎可以看見水是如何通過他的細脖子流下去的。
齊唯民的妹妹也喜歡親近大哥,所以特別不喜歡分去了大哥注意的這個小家夥,趁著大哥不在,揪起七七的一撮細發用力地扯。
七七含了一泡眼淚,咦了兩聲,沒敢哭。齊唯民給了妹妹兩毛錢哄開了她。
到了第二天,喬七七不僅沒有好,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齊唯民說:媽,看上去不是腳的問題,怕是腿傷著了,我們帶七七去兒童醫院吧,不能耽誤了。
二姨愣了一下,大約也覺事情嚴重,同意了。
兒童醫院果然人多,大廳裡擠滿了人,病孩子被家長抱在臂彎裡,大多哭鬧不休,顯得七七特別地安靜,軟綿綿地趴在哥哥肩頭,像個布娃娃似的。
等了兩個半小時,看病不過用了兩分鍾,醫生的診斷讓齊唯民和二姨都大吃了一驚。
有可能是小兒麻痹。
醫生叫多運動,齊唯民大著膽子說:他痛,不敢走。
醫生說:不敢動你就不讓他動了?不想動也要動啊,治病要緊。
醫生轉過頭去又對七七說:你不聽話嗎?會不會聽話?
七七嚇得亂七八糟地搖頭點頭,糊塗了。
醫生倒笑了起來。
回到家,二姨找來一個玻璃鹽水瓶,讓七七坐在小椅子上,把鹽水瓶放在他的腳下,讓他踩著滾動。
這遊戲起初吸引了七七,但他隻滾了兩下便不肯動了。
齊唯民說:七七,不怕啊,你慢慢地滾著,來。
七七說:阿哥,痛。
七七會講話以後,一直叫齊唯民“阿哥”,這樣,齊唯民的親弟妹們會覺得好過一點,因為“大哥”是他們叫的。
齊唯民又找來一個鹽水瓶,坐在他身邊跟他一起玩兒。
七七才勉力地踩著瓶子滾動著。
每天,齊唯民都會一邊背書一邊跟七七一道滾鹽水瓶。
齊唯民他爸齊志強的廠子在郊區,每周六跟著廠車回來一趟,周一一大早又得走,這一回他回來,發現七七的腿還是沒有好。
齊志強給妻子塞了一些錢,是他們剛發的獎金。
齊志強說:一定要給七七治好病,不行的話,去上海吧。
那個時候,上海象征著時尚與先進,一切的問題,到了上海仿佛都會有解決的可能。
二姨沒有作聲,心裡七上八下地翻騰著。
晚上睡不著,想著,萬一真的是小兒麻痹怎麽辦?要是殘了,喬祖望那個邪頭會甘休嗎?真的要對這孩子的一輩子負責任的話,能不能負得起?自己還有大小三個孩子要撫養。
二姨睡不著了,下床去看七七。
七七還睡小時候的小木床,有點窄了,七七睡時要微蜷著腿,後來齊志強的巧手把床改了改,成了張像模像樣的小小木床,七七那天特別高興,居然對著齊志強叫了聲爸呀。
雖不是自己親生的,到底養了五年,便是養隻貓養隻狗,也有感情了,多少會心疼,會不舍。
可是,二姨很怕,很擔心。
七七不是自己摔倒的,他跟在二姨身後,踩著了二姨的拖鞋,二姨沒在意,往前一邁步,七七咚地就摔了。
留著他,就要搭上無數的精力、時間,與金錢,而且,什麽時候是個頭呢?
周末過後,齊家父子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二姨給七七換了身新衣服,抱著他回了喬祖望那裡。
喬祖望正好是周一休息,正打算出門的時候,被二姨堵在了家門口。
二姨說:孩子病了,你也該花點心思照顧一下,要是頭痛腦熱的,我也就算了,不跟你訴苦,也不跟你要看病的錢了,可是現在,孩子病得厲害,你不能不管了,這可是你親兒子。
喬祖望說:我可是好好的孩子交到你手上的。
二姨掛下臉說:這話聽著可就不講理了。小孩子,不是個物件,你交給我,我就得給你保管好,多少年不變,這是孩子啊,孩子有病,你就隻好認命。不瞞你說,我帶孩子看病,前前後後貼了多少錢,我都不吱聲,不管怎麽樣也是我姐留下的骨血,我不計較,但是姐夫,我是真沒有精力帶了,我也舍不得,但是你也要替我想想,我沒工作,又有三個孩子,你也可憐可憐我。
喬祖望不答。
二姨又說:兒子是你的,你不養的話,國家也不容你,警察也要抓你的。
喬祖望正要說什麽,喬七七突然在二姨的懷裡對著喬祖望張開了手臂。
喬祖望愣住了,下意識地就把他抱了過來,二姨松了口氣。
二姨替父子兩個燒了飯,走的時候對喬祖望說,以後一有空就來幫著照看七七。
二姨對坐在床上的七七伸手,七七蹭過來讓二姨抱了抱,二姨往他的衣袋裡塞了餅乾與糖,還有一枚嶄新的兩分錢硬幣,二姨說:小七,別怪二姨,二姨也沒有辦法。
二姨把齊志強給的錢交給了喬祖望,說是給七七看病的,是一份心意。
喬祖望在二姨走後,馬上就後悔了,看著手裡的十來塊錢,沒想到一時心軟,著了這個女人的道兒,想理論,又沒理,又怕警察真的來抓他,問他個生兒不養之罪,足氣了一天。
可是,接下來的日子要怎麽辦呢?這個小病孩兒一個人在家,他兄姐們都要上學,自己也要上班。
二姨回家後隻對大兒子說,七七被他爸接走了,說要帶他找老中醫看病去,對自己的丈夫,二姨也是這個話。
齊唯民每天下了課便跑到喬家去看七七。
喬祖望把七七托給了同院鄰居家的女人看管,付了錢。齊唯民去的時候,七七正坐在自家的床上,圍著一床小被子。
不相乾的孩子照顧起來,哪會那麽精心,鄰居家的女人不過上下午來看他一兩回,喂點飯,抱下床尿個尿。
這一天,齊唯民發現七七拉在了身上。
齊唯民燒了水替七七洗刷著。
喬一成正好放學回來,看著這個隻大自己兩個月的男孩子,護理著五歲的小娃娃,那小娃娃手腳並用地纏在他的身上,齊唯民好脾氣地拍著他。
他的笑臉砰地打在喬一成的心上,捶了一記似的,喬一成不由得過去幫忙。
這天晚上,齊唯民留在喬家住。
喬一成頭一回跟表哥在一張桌子上溫課,輪流把七七抱坐在腿上。
喬一成不得不承認,齊唯民長得憨憨的,腦子卻靈光得很,代數做得尤其快,物理也很棒。
七七坐在一成的腿上時會顯得比較小心,懸了半個小屁股不敢坐實,久了,放松下來,伸手去摸哥哥脖子後頭的一個痦子,小心地摸一下,又摸一下,以為哥哥會不知道。
喬一成在燈光落下的暗影裡扯了嘴角笑了。
三個男孩帶著小娃娃睡一張床實在擠,喬一成提議打橫睡,他與齊唯民把七七夾在中間,二強隔著他對七七做鬼臉,逗他玩兒。
到底是十六七歲的半大小子,床不夠長,齊唯民下來又搬了長條凳給自己與一成擱腳。
弟弟們都睡了以後,一成突然對齊唯民說:我們班有個同學,他媽在兒童醫院做清潔工,她說有個姓衛的老醫生,很有本事,專看骨科。
齊唯民一骨碌起來:我明天就帶小七去。
第二天,齊唯民請了假抱著七七去了兒童醫院。這裡還是一樣地人多,混亂而氣味難聞。齊唯民沒有掛號,在問訊處問一位護士,哪裡可以找到衛醫生。
護士冷聲冷氣地說:你找衛醫生幹什麽?
齊唯民說:我想請他給我弟弟看病。
護士又掀了眼皮看了這半大孩子一眼:衛醫生現在帶學生,不給人看病的,再說,你想見誰就見誰,我們醫院還要不要秩序?
齊唯民被她衝得不能言語,轉而不死心地又問了幾個醫生護士,沒有人認真搭理這個孩子。
齊唯民沒辦法,狠狠心抱著七七滿大樓地找起來。
他好容易找到了指示牌,上面寫著骨科在六樓,於是抱著七七一路走上去。七七從衣袋裡掏了半天,掏了枚閃亮的硬幣,亮給哥哥看,說:錢。
骨科人少些,齊唯民轉來轉去,忽然耳畔聽到有人叫:衛老師。
齊唯民轉過頭去看,見一個雪白頭髮,高個子,瘦得簡直驚人的上了年紀的人,一件醫生的白袍穿得他仙風道骨的。
齊唯民抱著七七一下子擋住了老醫生的去路:衛醫生!衛醫生!
齊唯民還真是找對了人,這位正是衛老醫生。他是解放南京時被俘的國民黨軍醫,“文革”時被批倒批臭,肋骨都被打斷了兩根,現在回兒童醫院,七十多歲了,不坐門診了,隻帶學生。
衛老醫生看著眼前的半大孩子和他手上抱著的小家夥。
你有什麽事?他問。
齊唯民未及開口,眼淚就嘩地落了下來,聳了肩膀去蹭臉。七七沒看過阿哥哭,嚇得撇了嘴也要哭。
(本章完)